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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尼斯的传播偏倚观与西方文明危机

2012-02-18■梁

江西社会科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媒介文明空间

■梁 虹

多伦多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英尼斯被称为媒介生态学和媒介决定论的鼻祖。在20世纪初,他开创性地在研究中把媒介技术和社会发展以及文化形态联系起来,从历史角度出发,揭示媒介技术对社会组织形式、文化形态和文明发展所产生的影响。他的思想对麦克卢汉、波兹曼等人的研究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麦克卢汉曾谦虚地称他自己所著的《古登堡星汉璀璨》“是英尼斯观点的注脚”[1](P3)。英尼斯对传播学研究的主要贡献体现在他所著的《传播的偏向》和《帝国与传播》中,他首先提出媒介具有时空偏倚的属性,并借此探讨媒介对社会组织形式、知识垄断等方面产生的影响,但其真正的目的是通过历史的考察来揭露美国强大的传播技术对其他文化,尤其是加拿大文化产生的潜在威胁,并由此指出,当传播过程中媒介时空偏倚的平衡被打破时,必然会对西方文明产生危机。英尼斯的观点与当时远在欧洲的葛兰西的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霸权”观遥相呼应,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关注文明兴衰的重要内容。

一、媒介时空偏倚性与社会组织形式和文化形态的关系

英尼斯认为,传播媒介的发展可以体现社会的变革。通过对时间和空间的偏倚,媒介体现出对信息的组织和控制,因此,他得出结论,任何一个帝国或社会都与时间的延续和空间的拓展有关。从历史角度出发,英尼斯把传播置于人类文明形态的演变中,考察了距他生存时代4000年左右的传播史。他从技术相关的历史事件出发,检验历史事件与技术发展的关联,以及这种关联对整个社会组织形式和文化形态的影响。在1947年“加拿大皇家学会”会长的任职讲话中,英尼斯说:“我一直认为西方文明深受传播的影响,同时传播领域的显著变化也暗含着西方文明的变化。”①

首先,社会变化体现在传播媒介的发展过程中。英尼斯认为传播媒介代表着一整套传递和贮存人类文明的智力表现形式和有关的技术手段。同时,所有的文明形态都通过知识、思想、习惯、实践、仪式、艺术等形态加以表现。

其次,从传播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来看,任何特定的传播媒介都会在信息的组织和控制方面体现出对时间或空间的偏倚性。具体地说,偏倚时间的媒介是指石头、粘土等媒介。这些媒介的特性是沉重、不容易移动,难以借助空间来传递,但却经得住时间的销蚀,对于此类媒介的偏倚利于阶层社会的形成与稳定,利于道德风气和宗教氛围的形成。偏倚空间的媒介是诸如纸张一类的媒介。此类媒介质地轻,便于携带,可以远距离传送,但生命力并不持久,便于地域扩张和组织机构的形成。

第三,帝国的建立和某种社会组织的出现一般来说都会与时间的延续和空间的扩展相关。英尼斯认为,帝国是考察传播效果的指针。偏倚时间的媒介可以较为长久地存在,因而使得一个帝国在时间上的延续成为可能。英尼斯把此类媒介与习俗、神圣和道德相关联,并认为偏倚时间的媒介推动了社会阶层制度的发展,倚重石头的古代埃及就是最好的证明。偏倚空间的媒介如纸的便携性可以远距离实现信息传递,从而使帝国在空间方面得以扩展,罗马人征服埃及后,莎草纸的普及在统治方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并使埃及文明遭受了巨大的破坏;而美国报纸在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期间的迅猛发展也是最好的证明。

第四,从媒介对时间和空间的偏倚性出发,英尼斯进一步提出口头传统、文字传统与社会组织之间的关系。他指出,由于信息传递媒介对时间的偏倚,在文化处于口语状态的远古社会,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难以超出人的声音传播的范围,而其他诸如陶土和石块等传递信息的主导性媒介只能作为具体的在场物质予以呈现,对社会结构起一定的稳定作用。此外,当时的知识储存和知识传递的方式是代代相传的口头神话,并以这种叙事方式建立了世界的秩序,这样的体制体现出一定的保守性,并推动了阶层制度的发展,“因为没有书面的传播形式,传统只能通过重复的、模式化的仪式和实践小心的加以保存”[2](P183)。在“口头传统与希腊文明”的论述中,英尼斯特别指出,希腊文明是“口语词力量的反映”;书面文字的问世则是对时间的记录,文字允许更为具体地保存思想、观念,可以经受时间的考验和反复的理性审查,因而与在场物质媒介脱离,并通过突破口头传播的限制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个体偏离社会规范,从而使个人主义的行为实践成为可能。

如果一个社会的媒介是完全偏倚时间的,那么这个社会体现出口语化和部落化的文化特征。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中,尽管权力分布表现为等级制,但整个社会还是尊重多数人的意见。因为,偏倚时间的文化在形式上最为纯粹,完全不依赖于文字记录,人们必须通过故事、歌曲和神话一代代传递其不变的传统。对这样的社会来说,记忆是最为关键的,人们崇敬长者的智慧,喜欢具体的表现,而不是抽象的思想。英尼斯并不掩饰自己对口语文化的喜爱,与文字相比,他更偏向于口头传统,尤其喜好希腊文明中反映出来的口头传统,认为“口头传统的鲜活与弹性给希腊人的思想和文学打上了烙印”[3](P63)。同时,他认为,希腊的口头传统达到了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相互平衡的理想境界,“希腊口头传统中产生的荷马史诗,表现出对空间问题的强调……口头传统的灵活性,使希腊人在城邦体制下求得了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的平衡”[3](Pⅶ)。他同时惋惜文化向书面传统的回归,认为古代的印刷术和现代的摄影术都是视觉本位的传播,由此产生的垄断给西方文明造成毁灭性的威胁。这种垄断强调个人主义,随后又突出非稳定性,从而造成了民主、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等标语口号的幻觉。如果一个社会的媒介是完全偏倚空间的,如报纸和书籍,那么这样的社会必然会喜欢抽象的思想,而且在空间上形成控制,对历史缺乏尊重。

显然,在英尼斯看来,现代倚重机械技术的传播媒介过度倚重空间,打破了时间和空间偏向的平衡。他的批评指向美国,美国的传统主义价值观强调理性、线性和个人主义。作为一个新兴国家,美国文化缺乏厚重的历史感和口语文化的经历。同时,美国对科学技术的过分期待和依赖以及对空间传播的偏倚,导致了美国在文化上表现出单一性,并促成了知识垄断的形成。

二、媒介时空偏倚性与知识垄断的形成

通过论证媒介的时空偏倚性与社会组织形式和文化形态之间的必然联系,英尼斯把经济学意义上的垄断概念运用到文化和政治的领域,认为媒介时空偏倚性与知识垄断的形成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

通过考察古代帝国的兴盛与衰败,英尼斯分析了导致帝国快速发展的媒介,帝国兴盛期依赖的媒介,以及传播方式的变化如何推动了帝国的衰落等问题,得出结论,“知识垄断的兴衰与传播媒介相关”[3](P177)。他试图证明媒介对空间和时间的偏倚影响了维系一个帝国所必需的内在复杂关系。这些内在关系包括建立和维系帝国所必需的知识以及扩展和保卫帝国的权力。英尼斯指出,知识和权力的相互作用是理解帝国的关键因素,“剑和笔携手合作。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因而得到加强。功能的专业分化开始实行。书记员有暇去保存和研究文字记载,这就有利于知识和思想的进步。文件的签署、漆封和传送,是军权之必需,也是加强政权治理能力之必需”[3](P8)。

英尼斯指出了知识垄断与媒介偏倚平衡之间的关系,认为知识的垄断和专断出现在时空偏倚的平衡被打破的时候。比如,像楔形文字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导致了抄写员这样一个“特殊的阶层”,因为对长期训练的要求导致较少的人属于这个特权阶层。

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传播在维持权力和形成知识垄断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媒介通过知识的形式成为权力的支柱,而新的知识垄断霸权也不再是针对口语化的时间而是针对书写式的空间,充满了理性和扩张的意味。在新的社会背景条件下,传播形成了有利于一定社会阶级的知识和权力的集中和垄断。有关知识和权力的关系,英尼斯和福柯都承认,掌控知识者有权决定知识的合法性。因此,掌握了信息源就是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对知识的垄断。在美国,特纳广播公司对美国著名的电影制造与发行公司RKO的收购,以及比尔·盖茨对贝特曼影像资料馆(Bettmann Archive)的并购行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媒介公司的影响力,但却同时推动了信息源的一致,并促使知识进一步走向垄断。

知识的垄断势必导致社会的两极化,即无知大众与少数知识精英。知识的垄断利于权力的集中,控制知识的少数精英甚至能够描绘现实图景,而在现代社会,媒介成为少数知识精英描绘现实的重要途径,精英描绘的现实通过媒介到达大众,大众认知的现实是媒介再现的现实,或如居伊·德波所说的“景观现实”。对此,鲍德里亚曾质疑:“海湾战争真的发生过吗?”因为大众通过媒介所看到的现实不过是由少数知识精英呈现和描绘的现实。由于倚重空间的传播在技术力量的作用下变得更加迅捷、简单,使得知识精英更便于利用传播实现知识的传递。美国建国初期印刷业的急剧扩张和对自由出版的强调,在短时间内助长了垄断的发展,强化了民族主义。

知识的垄断最终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而由知识垄断产生的权力垄断终究难逃被颠覆的命运。“从倚重石头转向倚重莎草纸的变化,以及政治制度和宗教制度也在发生着变化,给埃及文明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埃及很快在外族的入侵下崩溃。”[3](P15)福柯在有关知识和权力之间关系的大量论述中也同样指出,知识和权力二者都不是商品,一个人不可能简单地只是拥有权力,权力是要不断去巩固和维护的,否则,打破知识垄断将成为被统治者推翻统治者的理由。因此,由传播偏倚而形成的知识垄断也必然成为维系和发展西方文明的绊脚石。

三、知识传播垄断造成的西方文明危机

英尼斯从传播角度出发,借助对帝国兴盛与衰落的分析,最终指出西方文明的潜在危机。英尼斯上述有关传播的观点形成之时,正当美国以其强大的传播技术影响着加拿大的本土文化。而英尼斯之所以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领域转向媒介研究,也正是由于他痛感美国文化借助大众传媒手段对加拿大文化的侵蚀。通过对媒介偏倚性与社会组织形式、文化形态的分析,英尼斯指出了媒介偏倚性的平衡被打破后可能形成的知识垄断的后果,并进一步指出垄断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以及文化形态可能产生的影响。

首先,在英尼斯看来,在西方社会,当代媒介如报纸这样“机械传播媒介”的出现和发展打破了媒介偏倚性的平衡,传播偏向空间与权力,对时间、延续和知识的偏向受到压制。工业社会把时间单位分割得更小,利于工业生产中计算的需要,但却使得西方文明过于看重当下的时间概念,忽视过去和未来。传递信息的媒介可以在瞬间实现远距离传递信息,但却破坏了延续和维护文化所必需的偏向时间媒介的需求。由于文化活动所需的持久性因素被破坏,人们更加关注社会文化中出现的短期变化,而对历史悠久的文化形态视而不见。

其次,英尼斯认为传播的垄断压制了思想的自由。机械化导致“复杂和混乱”,而科学技术和知识的机械化会形成知识垄断,并摧毁思想自由。媒介表面使用的是大众的语言,实则影响的是大众意识,并最终促成舆论的形成。英尼斯批评广告在媒介中的泛滥,认为美国媒介对广告的依赖使其在统一大众意见方面能够发挥更为有效的作用。在英尼斯看来,报纸和广播不仅使美国人受劝购买最新的商品,同时也使他们接受了政客们的宣传。政治家同时拥有并利用媒介的例子很多,比如在美国20世纪上半期,西奥多·罗斯福掌控着一家报纸,他的表兄弟富兰克林·罗斯福掌控着一家广播电台。政治家通过媒介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并形成利于自己的舆论。

第三,英尼斯指出,由机械化导致的批量生产和标准化会极大地阻碍西方文明的发展,造成文化的单一或者缺乏。文化的缺乏可能会导致国家的毁灭,也可能导致文明的彻底毁灭。这是英尼斯面对美国对加拿大的文化侵蚀而发出的担忧。同法兰克福学派一样,他坚定地认为,文化的产业性必定会削弱文明的价值,随印刷业而发展起来的文明是虚假的,“一方面我们可能失去看待问题的客观性;另一方面,我们又可能会被禁锢起来”[3](P118)。

然而,英尼斯又对不同大众媒介做了时间和空间偏倚性上的分类,认为报纸是倚重空间的,利于传播垄断的形成,而晚于报纸出现的广播则由于其口语化特征而偏向于时间,并认为由报纸形成的知识垄断会受到遏制。[3](P180)诚然,英尼斯有关不同媒介会导致不同形式的知识垄断的结论只是建立在对报纸和广播两种媒介的分析基础上,并未预料到今日网络的蓬勃发展。网络所引发的媒介融合显然使媒介的时空偏倚在知识垄断的形成方面并未有明显差异。今天出现的新兴媒体技术手段如iphone,ipad等使得不同媒介可以在同一技术平台上加以表现,现代媒介之间形成的差异意义已经不再重要。但英尼斯有关媒介促成知识垄断的结论显然是正确的,当前,建立公平的世界传播新秩序的呼声日益高涨,以美国为主的西方话语的主导地位以及由此形成的信息传播不对等的现状,引发了有关后殖民社会的新的探讨。美国借助信息和媒介推行新的扩张,通过电影、音乐等大众文化形式,以平面延伸的空间感切断了文化与文明应有的历史纵深,并使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日益呈现出单一的趋势。

四、结论

英尼斯从技术层面提出传播媒介对时间和空间偏倚的观点,认为是媒介对时空的偏倚对社会组织形式和文化形态产生了影响,从而促成了“帝国”的形成,并指出帝国,尤其是美国文化对其他文化产生的可能威胁。同时,他也指出,不同媒介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本质上反映出围绕知识垄断发生的冲突,按照葛兰西以及福柯有关文化霸权的解释,知识垄断直接反映了文化霸权,而文化霸权的问题反映了后殖民语境下不同文化间传播的不对等关系。英尼斯承认,他的许多观点都带有“马克思主义的味道”;对于偏倚空间和权力的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他始终抱有深深的忧虑。有关西方文明的出路,英尼斯也指出,西方文明只能通过恢复空间与时间的平衡获得拯救。具体来说,复兴或重建大学教育中的口语传统,并使大学教育远离政治和商业是保持媒介偏倚平衡的必要途径。在《为时间辩解》一文中,他指出,大学内部的真正对话会产生思辨的效果,这样才有利于恢复权力和知识之间的平衡。因此,大学应鼓起勇气对抗破坏知识的传播垄断与知识垄断。与英尼斯同一时期的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利维斯(Frank Raymond Leavis)从另一角度提出类似的观点,他于1933年和他的学生汤普森(Denys Thompson)在合著的《文化与环境:批判意识的培养》中首次提出,应当将媒介素养教育纳入学校课程,利维斯的目的是出于文化精英主义的立场,以此保护经典的文学遗产免受大众文化的影响。虽然二者的角度和目的不同,但他们同时意识到媒介对文化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并提出学校教育的途径。

英尼斯传播思想形成时,网络尚未在民用中普及。今天,虽然网络对传统媒介概念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变,但媒介对文明所造成的影响却始终是巨大的。从这个意义来说,英尼斯的观点在今天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 http://en.wikipedia.org/wiki/Harold_Innis。

[1](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2](英)尼克·史蒂文森.认识媒介文化:社会理论与大众传播[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3](加)哈罗德·伊尼斯.帝国与传播[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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