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涌的山溪
2012-02-15陈孝荣
陈孝荣
无论是每次从山外回到鄂西老家,还是从房舍出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总是那些奔涌的山溪。它们是山里永远活着的生命,就那么不分日夜、不分四季地穿越无尽的岁月和历史的尘埃,奔涌着,生长着,歌唱着,一直从上古流到如今。所以当我的视线刚刚一捕捉到它们时,内心的开关就同时被它们启开了,激情便在心空里开始喧闹起来。
抬眼望去,峡谷对面从悬崖上挂下来的山溪有无数条,分别叫枫湘溪、桃花溪、磨石溪、柳杨溪等。再转过身,身后的那些大山上,则分别挂下来的有喷水溪、起水坝、龙洞、大沟、小沟等。它们在山里无拘无束地写着大写的川字,恣意张扬,无忧无虑。无论从哪个山岩上发育而来,都生长了一副快乐的性格,永远叮叮咚咚地向前流淌,丝毫看不出半点忧愁的影子。任何艰难险阻也都无所畏惧,不在话下。碰上悬崖,做出的是最优美的舞姿,飞流直下,一往无前,并在山涧发出巨大的轰响。遇上岩石、草木、土地,它们则抚弄琴弦,一路歌谣,总是那样快乐与坦荡。所以望着那些山溪,我常常就想,人们乐于亲近山水,大概就是因为它们的这个性格吧。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那种对溪水的亲近则来自于我们骨子的最深处,而且是一个可以自行开启的按钮,只要看见溪水,那个按钮就自动打开了。所以小时候,我们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溪沟里玩耍,或是去那里打猪草,就如同那里放着一块巨大的磁铁,可以不经过我们意识的过滤和父母的告诫,而自行地走向那里。
“不能到溪里整水呀。”因为水火无情,父母从家里出发时,常常这样告诫我们。
“噢。”我们也这样干脆地回答。
但只要看见父母的身影刚刚被前面那个树丛吞没,我们的双腿嗖地一下就又射向了溪边。因为那里总是有一种无形的磁力吸引着我们。
“呦……”而且在奔跑的途中,内心涌动起来的激情不仅让我们忘记了告诫,忘记了溪水隐藏的危险,而且盛不下的快乐也从嘴里奔跑出来,整个村庄立刻就被我们的呼叫声、欢笑声塞满。
我们常常去的溪边,则是我们家旁边的大沟。那是一条从栗子湾、大岩口等多处地方发源而来的一股溪水,与我们家比邻而居,离我们家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抬腿就到。溪沟一路唱着歌谣向下面的谷底奔去,便留下一个个水潭。远远地看去,那些水潭似乎是在山里玩着叠罗汉的游戏,一个挨着一个。我们常玩的地方就是那些水潭里。因为除了在那些水潭里游泳之外,还可以在里面捉鱼。
那些水潭里生长着一种土鱼,一乍来长,背脊乌青,小巧玲珑。也是一种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无人的时候,它们常常成群结队地在潭中央游动、觅食,或是嬉戏。但无论它们做什么,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羞于见人的模样,时刻警惕着,极为缓慢地游动。有时甚至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而人刚刚一走近,它们嗖地一下就扎进岩缝里躲藏起来,只搅乱一团混水在那里慢慢消散。
其实正是因为它们的这种习性,使我们很轻易地就将它们捉到了手里。因为扎进岩缝之中,它们以为找到了一个好的藏身之所,实际是限定了它们的身子,我们将手伸进石缝之中一阵乱掏,随便都能将一条鱼抓在手里。
“逮到了,逮到了。”每每捉到鱼,我们的兴奋就会迅速涨潮,一边喊一边将手里的鱼高高地举起来。快乐的笑声就长满了乡村的每一根枝头。
所以我们无忧的童年里,正是它们撩拔出了我们更多的童性,给我们带来了无言的欢乐。
除此之外,我们还在溪沟边打猪草、采野果、爬树、捉迷藏等。因为有溪水的滋润,溪沟边的猪草总是长得胖胖的、嫩嫩的。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我们的前方,我们只要拿了镰刀一路割下去,很快就能将背篓里装满,直到重得背不动。
而溪边的树林里又善解人意,按季节给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果实。无论什么季节,我们都能在那里采到不同的野果。三月红、五月红、刺泡、八月奓、板栗等等,总是在那些树丛里,或是草丛里、山坡上散发着它们的诱惑,引着我们一次次朝它们扑去。这也正是溪水能顺利地开启我们激情之门的重要原因所在。
而且再边远偏僻的溪水也都心怀远大的理想,总是不屈不挠地走向远方。家乡那些从山上发育而来的溪水,最终汇集到了谷底的纸厂溪。然后它们结伴叮叮咚咚地流过硝厂溪、淋湘溪,汇入清江,再由清江汇入长江,直到涌入大海。始终都是团结一心,只有歌唱,没有争吵。
自然地,越往前走纸厂溪就越肥硕。因为山上涌下来的溪水越多,它们的队伍也就越庞大。但我们却很少到纸厂溪去。尽管我家住在峡谷的半山腰,离纸厂溪只有五六里的路程,直线距离并不远。而且每遇洪水暴涨季节,下面溪里巨大的轰鸣声也能吵吵闹闹地爬到山腰上来,但因为纸厂溪的水大,又有段上坡,我们常常还是只有望溪兴叹。
但是那里却长着巨大的诱惑。因为那里生长着一种特别的鱼——白甲鱼。
白甲鱼是我们鄂西清江里的一种特产鱼,并不是真正的甲鱼,而是一种淡水鱼。鱼特别鲜嫩,可口,若是吃上一顿,那种美好的感觉似乎并非来自人间,而来自天堂。
相比于屋旁小溪里的那种土鱼,白甲鱼算是大型的鱼类了。它们一般在二三斤左右,最大的则有六七斤。对于这种鱼,我们孩童只能保持一份念想,根本就不是它们的对手,无法将它们从水里弄上岸来。
而越是这样,诱惑则越是勾引着我们。因为村里长成半大孩子的友哥、权叔、校叔等人,则常常利用队里放假的时候,于某个凌晨时分,背着石灰去下面的溪里闹鱼。每次去的时候都得从我们家门前经过。那个时候,乡村的炊烟也才刚刚醒来,太阳还焊在东山没有发芽,只有晨风正在起劲地掀动枝叶一起舞蹈。而他们的身影却飞得比蜻蜓还要轻盈。我们站在堂屋,或是稻场里发现他们的身影的时候,仅仅只看见他们的一个背影。背影里被无限放大的是他们背在身后的背篓,和背篓里装得满满的白石灰。哗地一下,巨大的羡慕在我们心里怦然升起:“正友哥。”
喊声并不听从我们意识的指挥,就脱口而出了。所不同的,只是这声叫喊有时来自于我,或是我的弟弟,或是邻居铸娃子。
听见喊声,走在最后的友哥还是转过了身。但他送给我们的,只是一脸比太阳还要鲜艳的笑容。
“你们去闹鱼呀。”
“唉。”
友哥回答一声,就又去追赶前面的人去了,只给我们留下一份羡慕与念想在风里一点点风干。
这样到了下午时分,当太阳疲惫地搁在西山的时候,就见他们从下面的纸厂溪里回来了。这个时候的他们不再显得匆忙与躲闪,整个脸膛也累成一轮红日,艳艳地照着,兴奋与满足则比太阳还要鲜红。我们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看他们的收获,发现他们的背篓里果真装着半背篓鱼。当看着白甲鱼的鱼鳞在背篓里散发着钻石般的光芒时,早已种在心底的羡慕就长得更加硕大。“哎呀,这么多。”
友哥、权叔、校叔他们则生怕我们抢了他们的鱼似的,收过背篓,一边与
我们牵着嘴说话,一边大步朝上面坡上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后面的竹园里了。
后来,邻居铸娃、山哥等人终于受不了那种诱惑的驱赶,也开始行动起来,决定用纳鞋底的针育成鱼钩去下面溪里钓鱼。而行动之前,他们则提前几天就把计划放到空气里发酵:“孝荣,我们去溪里钓鱼,你去不去?”
“不去。”
“去吧,正山们都去。”
“不想去。”
其实,我们并不是不想去,而是鱼具没办法解决。他们是独子,他们的母亲会用过多的母爱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而我们则不敢把这个愿望向母亲提出来。即使鱼钩能解决,还有鱼线、鱼铒都没办法化解。所以我们也只能在他们的行动里,任凭羡慕一点点长大,直到它们撑满我们的心空。
不过后来的事实也让我们撑大的羡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们钓回的也不过就是我们屋旁溪沟里的那种土鱼,白甲鱼的毛都没见到一根。如果说还有什么收获的话,则是他们怎么也装不下的快乐。提着那些连猫都嫌少的土鱼,他们脸上的灿烂开到了极致。
好在那些年,父亲在下面的纸厂溪里造纸。那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座纸厂,队里的男人们分别被安排到下面的纸厂里轮流造纸。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就正好在那纸厂里做造纸工。纸厂就做在溪底一个峡谷的出口处,上面庄上的人下来,正好要从纸厂里经过。纸厂共有四栋房屋,分别是厂房、碾房、仓库和厨房。旁边还住着一户人家,种有几亩薄地。它们与队里的男人们一起,共同守护着那里的寂寞。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还小,父亲就常常带着我们兄弟俩去下面的纸厂里玩。这样,我们就常常看见父亲和队里的男人们从那些房屋里进进出出。溪水巨大的轰鸣声和碾房里传来的巨大撞击声,紧紧地包裹着他们。他们的身上淌着水,说话几乎全靠吼,顶天立地的他们一下子就变成水淋淋的了。有时我们也到车间里去,看着他们拿了帘子,从纸浆池里自出纸浆,然后随着手势的上下翻飞,一张火纸就从他们手里变了出来。然后,他们就把那些造出的火纸放到太阳下晒干,再打捆,之后再由队里的男人背到供销社销售。
只是这样重复的劳动,让寂寞变得越来越大,大到我们的愿望常常在梦里都生长了出来。所以我们就非常期盼麻凼里能放出石灰水。因为放出石灰水,我们就有鱼吃了。
那些所谓的麻凼,就是泡麻的一个个堰塘。它们就整齐地排列在纸厂前面的溪沟边。麻是山上人家运来的竹子。石灰也是从半岩的下庄运下来的。那里盛产煤和石灰石。因而远远地看去,那些麻凼似乎都睁着一双双眼睛,望着翠绿的青山和碧蓝的天空。这些麻被泡烂以后,才被捞起来送进碾房粉碎。但这些泡麻的石灰水泡久了之后,必得放掉,再换上新鲜的石灰。所以放石灰水之前,必得提前发出通知,让全村,甚至是数个村的村民们都提前做好抢鱼的准备。
抢鱼的时刻,自然就是山里的狂欢节了。这个时候,我们已被大人们赶到了家里,不允许接近溪沟。但盛满心里的诱惑却还是牵起我们的双腿,跑到山岭上看着大人们忙活。
我们看见,这时的乡亲已经变成神了,他们在溪里扑腾着,跳跃着,飞跑着,欢声与笑语塞满了整个峡谷,太阳也笑红了脸。只是遗憾的是,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峡谷的尽头,被峡谷一口吞没了。因为他们得追着石灰水向前奔去。那可是长达几十里路程的山溪。得经过大沙坝、硝厂、淋湘溪,一直连接到清江里。
我们带着期盼返回,等到夜幕降临时分,父亲就和队里的其他男男女女们一起回来了。听到欢声笑语一撞开门槛,我们飞奔出屋,再拿过父亲的背篓,那里面果真有半背篓渴望已久的白甲鱼。我们喜悦的心情也顿时从夜空里升了上来。
再翻过一座山,那里也同样挂着无数条其他的山溪。它们同山里其他的山溪一样,组成无数生命,在那里奔涌。只是当地人根据不同的地形地貌,分别给它们取出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我们经常去的地方,一个就叫秀峰桥。翻过一座叫晓峰垭的山,秀峰桥就安坐在那里顾盼生辉。顺着一条峡谷朝下走,走出尽头,我的三姨就住在那个地方。她的屋旁就有一条叫渔儿沟的山溪一年四季在那里唱着歌谣,即使到了洪水暴涨季节,它们也能唱出和谐的旋律,并不像我老家纸厂溪那样发出怒吼。
“孝荣来了,是个稀客。”还没有落座,九灯姨父就把他的笑脸与阳光一起晒出来。“我们搞点什么吃呢?”
九灯姨父是军人出生,幽默,风趣,那张被阳光抚摸过的古铜色脸上总是时时盛着开心。一说完,他又接着说:“有了。我们搞鱼吃。”说过,他就进屋拿了背篓朝旁边的溪沟里走去。
见他要捕鱼,我们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溪沟就在他的屋旁,抬腿就到。来到溪边,他先是顺手折了几株树棵子放到背篓里,然后将背篓沉到水潭中,再用一根木棒在水潭里一顿乱捣。之后提起背篓,那些土鱼就在背篓里活蹦乱跳了。
望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土鱼,喜悦就被我们的笑声带出来,放到了空气之中,与阳光一起跳跃。
另一个经常去的地方则叫响潭圆。翻过一座叫白岩的山峰,响潭圆就在我们的面前展示着它的美丽与宁静。顺着峡谷走出大山,峡谷尽头的第二户人家就住着我的小姨。
小姨和小姨父是安静的人,他们并不像九灯姨父那样幽默风趣。小姨父对捕鱼也毫无兴趣,但住在旁边的辉娃子却有办法。辉娃子是小姨父姐姐的儿子,比我小好几岁。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携妻带子去看小姨和小姨父,坐下后不久,辉娃子就过来与我们打招呼,然后说:“我们去搞鱼来吃吧。”
“搞鱼吃?冬天里去哪儿搞鱼?”一听这话,我的疑惑也就不自觉地奔跑出来。
“你们跟我走就是。”
“好吧。我看你到底怎么搞到鱼。”
说过我们就跟着他朝溪沟走去,好奇心也被一一调动了出来。尤其是我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双手捧鱼了:“捉鱼哟,捉鱼哟。”
从山里发源而来的溪水,也从小姨屋旁流过,而且也是一年四季唱着不老的歌谣。
可是一出屋,寒风首先就给了我们迎头一击。阵阵寒风似乎怀了某种仇恨,一遍遍吹过,割着我们的身体。再抬眼朝山坡望去,发现没有融化的积雪就横亘在大山里,似乎也在怀疑这个季节不可能捕到鱼。
来到溪边,就见辉娃子从口袋里掏出爆竹,然后在烟火上点燃扔进溪水里,接着听见轰隆一声响,只见水潭里翻起一个水泡,再接着,挺着白肚皮的土鱼果真就从水底升了上来。
“哇噻,鱼!鱼!”
鱼升上来的同时,也让一片惊喜同时升了上来。看来辉娃子确真有办法,能在冰天雪地里用这种办法把鱼提上岸来。
接着,我们就挨着一个水潭一个水潭地炸鱼。每个水潭也均有大小不一的收获。
“我来试试。”
看着辉娃子这么轻易地炸起鱼,我也点燃爆竹扔进水里。但没想到爆竹刚一扔下去,火引就被水淋熄了。
辉娃子说:“你不能这样,要让药引刚好燃到爆竹的口沿再扔。”
我按照他教的方法再试,果真听见了轰隆一声响。响声过后,藏在水潭的鱼也果真挺着白肚皮翻了上来。
这样,我们大约走了不到半里地,就捕到了半盆土鱼,足够吃一顿了。
捕鱼回来,再抬眼朝山峰望去,我在瞬间便明白,原来那些山溪就是一位勤劳的母亲,是它们养育了大山和大山里的人们。即使大自然进入寒冬休息了,那些溪水们却依旧在辛苦地流淌与滋润。是它们与阳光一起给了大山生命和丰富。也正是因为它们永不停歇地奔涌,才有大山流动的生命,才有一代又一代不绝的烟火。原来,那永不停歇地奔涌,就是生命最动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