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人生:“豆腐西施”的社会阶层分析
2012-02-15汪注
汪 注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在《故乡》中,鲁迅以短小凝练的篇幅勾勒出“豆腐西施”的音容相貌、举动神态,并借助对其恶劣行为的描绘衬托出“故乡”人心窳坏的残酷现实。尽管“豆腐西施”有理由受到嫌恶甚至厌弃,但不应忽略因此隐藏在“她”丑陋外貌及不良举止背后的社会阶层要素。只有通过分析、探究它们,我们才有可能更为理性客观地发掘人物价值、解读时代特征。
一、小家碧玉的幻灭:“豆腐西施”的四宗“罪”
从总体上来说,“豆腐西施”杨二嫂的今昔对比可以用“由静至动”来加以概括。在“我”年龄尚幼时,杨氏“终日坐着”,充当豆腐店的活招牌,娴静、沉默、不失清纯。时隔三十年,现在的她无时无刻不处在“动”的状态:为谋私利而登堂入室、揶揄挖苦时尖牙利齿、顺手牵羊且眼疾手快,显示出了分外的精明、强悍、泼辣和尖刻。不仅如此,由于年少时,“我”对杨二嫂仅仅是“远观”,对其印象“竟完全忘却了”,缺少直观体验。此番返乡,在近距离接触杨二嫂之后,“我”才得以认识到她现在的面目。
首先是头轻脚重,相貌猥琐,“我”甫入家门,喘息未定之际,杨氏便不请自来,跳到自己和母亲的面前指手画脚,满口胡吣。但见她“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笼统来说,其外貌的整体特点不离一个“瘦”字,但和这“瘦”字挂钩的并非“纤弱”而是犀利、精明。不仅如此,依照图像心理学关于图像形式暗示效应的相关论述,这样一个重心下移、支脚外扩、呈立面三角形的“圆规”造型正好符合并隶属于包含侵略性的图像模型,且能够在视觉心理上给观察者造成明显的不适感和尖锐感。[1]换言之,杨氏外在的“圆规”造型带有较为突出的符号性,暗示其内在的贪婪与刻薄。
其次是巧言令色,偷窃扒拿。每次上门,杨氏都是有备而来,每次离开,杨氏绝不空手离开。“‘我’母亲的一副手套”、饲养家禽的“狗气杀”和其他一些零散之物都被其一一收入囊中。有意思的是,杨氏很注意“师出有名”的重要性,为了使偷盗行径合理化,她先杜撰“我”业已飞黄腾达(“放了道台”、“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的虚假前提,再挖苦“阔”了的“我”“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进而证明“我”“为富不仁”,不懂得在乡里广施恩惠,终而为她顺便揩油找到道义上、情理上的立足点。
其三是卖弄色相,搔首作态。年过半百的岁数、削瘦单薄的身段,搭配一张颧骨高耸、涂着厚厚白粉的面庞,一举将妖气、俗气、脂粉气及市侩气融为一身。依照常理,处于这一年龄段的妇女理应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应当搬是弄非、招摇过市。然而,杨氏却悖理而行,从当年的临街静坐转变为目下的走街串巷。正是通过由“坐”向“走”的迭变,“豆腐西施”尽弃少女(抑或少妇)时期的清丽温婉,历经性情上、人格上乃至品质上的迥然异变,迈向鹤发鸡皮、蓬头利齿的恶俗晚年。
其四是骚扰乡里,招人嫌恶。面对“每日必到”、按时点卯的“豆腐西施”,“我”的反应是厌恶,而“我”母亲的反应则更多的是无奈。杨氏将凌厉口齿和撒泼卖乖当做攻守兼备的利器,视公理私德若无物,实践着阿Q“我要什么就是什么”的人生信条。同为乡亲,杨氏对“我”冷嘲热讽,对“我”母亲一味索取,对闰土大加诬陷(诬陷闰土夹带碗碟),罔顾乡情乡谊,彰显出无赖般的蛮横、专断和狡黠。尽管杨氏可能知晓乡人对自己的不满,但她并不在意,而是以位列“闻人”为傲,对“我”不知其“闻名”而显出“鄙夷的神色”。
综合来看,鲁迅在描绘“豆腐西施”时不乏厌恶感,但他并不否认“豆腐西施”早年形象中存在清纯贞静成分的可能。只是这些成分在岁月的冲刷涤荡下消磨殆尽。值得注意的是,在“豆腐西施”形象变化的演绎过程中,“我”处于“不在场”状态(远离故乡、只身漂泊)。因此,“豆腐西施”形象的恶劣化进程如同留白(水墨画技法之一)一样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为了填充“豆腐西施”形象演进链条上的缺口,我们有必要结合相关的时代与社会资料,探究掩藏在前述四宗“罪”背后的阶层要素。
二、小产者的悲哀:“豆腐西施”所含阶层要素及影响
从社会阶层分类上看,“豆腐西施”代表的是扎根于乡土中国的小产者。这一阶层与其说独立于规模庞大、组织结构相对固定的“大阶层”(农、工、学),倒不如说是农民阶层与商人阶层之间的过渡物:它直接从农民阶层部分脱离,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经典生存模式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疏离,勉强跻身商人范畴,依赖极其有限的私人资本参与商品生产、流通与交换,具有中间阶层独有的两面性、依附性。而正是这样的阶层属性注定了“豆腐西施”的谋生之路遍布荆棘。
从社会地位上看,因萌生于农民阶层,“豆腐西施”的命运与普通农民的命运在本质上密不可分、同源同轨。在谈及中年闰土之所以苍老不堪的缘由时,“我”母亲给出的理由是“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绍兴在这一时期(1920年前后)的史料及记载表明,这样的解释确实与绍兴社会的真实面貌高度契合,可谓一针见血。据民初报人胡云翼记载,自1913年3月到1919年年底的七年间,绍兴社会的动荡程度处于历史上的高位水平:民国2年(1913年)3月20日至7月28日,王金发派人回绍兴发起讨袁活动,旋即被浙江省都督朱瑞镇压,其间交通不畅,市面一时萧索。民国3年(1914年)夏,诸暨、绍兴、嵊县大旱,作物损失惨重。民国4年(1915年)3月,绍兴千余船户请愿免捐,捣毁警署,遭县署军警弹压。民国6年(1917年)11月,以蒋尊簋为浙军总司令的护法军与浙江督军杨善德部,战于上虞百官,蒋军败走宁波。民国8年(1919年)6月,绍兴港水手为抵制日货联合罢工;7月,豆腐业工人罢工;11月,碾米业行业同盟罢工;12月,砑箔工人同盟罢工[2]……可以说,兵燹、天灾、人祸侵袭绍兴社会的次数颇为可观,而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中国社会一旦动荡不靖,必定率先冲击缺乏自卫能力的农民阶层,使之趋于分化流离,从守土重迁的农村居民转变为衣食无着的流民乃至暴民群体,为社会板块的再次更新蕴藏力量。[3]在此期间,社会结构大变动过程强加给农民的苦痛几无排遣之道。时局如此,“豆腐西施”必须被动承担社会变动的附加压力。
从经济地位上看,尽管“豆腐西施”的社会身份是小商人,但她处于社会底层,无钱无势,小本谋生。为了微薄的收入常年抛头露面,招徕生意,充当看客用以满足视觉欲望的对象。这样的精神折磨长期累积,使杨氏处世之道被扭曲、压缩为单一的存在至上主义——为生存而抛弃尊严,屏蔽人与人之间和谐、友好共存的可能,如同秃鹫一般寻找掠食机会——文中,杨氏一次次“顺走”“我”家老宅里的物件便是明证。除了前述外部自然环境、经济环境的双重压迫之外,杨氏所属的小产者还是执政者“恶政策”的首要受害者。譬如,1918年5月,浙江省为筹措建设资金而借征(即预征)田赋一年,原本设想以高利率回报受征者。但此项做法实施未久,其实际操作中的营私舞弊和手续冗繁给小产者带来的损失远大于实惠,“换算之繁琐,数额之畸零,愈在知识不充之贫户,愈有受吏胥欺隐之可能……小民将必感有借无还之苦痛也。”[4]由此可知,闰土所蒙受的苦痛,同处乡村社会底层的“豆腐西施”自当感同身受、无法幸免。相对于闰土的赤贫无助,“豆腐西施”的境况即便是略微宽裕,也难逃一个“穷”字。穷字当头,“豆腐西施”屡屡哭穷、百般算计、占尽便宜、打尽秋风,为自己的家庭寻求经济上的补助。
第三,横贯在“豆腐西施”与“我”之间的城乡差异同样值得关注。传统中国社会的一大特征在于城市是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综合性中枢,乡村是国家征税、征兵、征粮的源头。国家势力倾向于管理城市,而将乡村委托给乡绅阶层代管(或与官吏共管)。城、乡分立的治理模式不但导致城市居民和乡村居民在生活目标、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及群体心理等方面产生隔膜,更带来两者之间在各类资源配置(例如受教育的权利、受医疗的权利、免于徭役的权利和享受娱乐的权利)上的不公平、不公正。故而,这样的二元结构本身对乡村和乡村居民带有歧视性。乡村居民对这种歧视即便不满,也无力改变,要么默默忍受(如同闰土称呼“我”为“老爷”一样);要么借助讽刺、抱怨或挖苦城市居民来加以宣泄。“豆腐西施”对“我”翻白眼,聒噪“我”的富有、阔气,与其说是为她下一步的偷瓜窃枣张本,倒不如说是她对城市居民所存有的先天敌意的自然流露。为了舒缓这种根深蒂固的敌意,“乡下人”将“城里人”财物据为己有的习俗普遍存在于广大乡村地区并被人们所接受。根据鲁迅挚友内山完造的长期观察,中国的“贫苦阶级”为了维持生计可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占有“富有阶级”的财产,由于这样的行为符合中国人源远流长的“均贫富”思想(或曰朴素的公平主义),“得到了深切的同情”(《一种习惯》)。[5]有鉴于此,杨二嫂的“偷盗”行迹并非个案,可以被原谅,实际上,“我”对她的不满并非源于“拿”,而是“不请自拿”——或者说,杨氏没有“财产权”的概念,而“我”有,她按照乡村社会的习惯侵占“我”的财物,导致“我”对她心生憎恶。吊诡的是,即便“豆腐西施”在与“我”的口头交锋中大获全胜、如愿搜去“我”的家什器物,她的生活困境依旧如故;纵然“我”对她的嘲讽和盗取无力招架,“我”依然享有体面的城市人身份、正当且收入稳定的工作——城乡差异带来的的痛感无法排遣,遑论消散?乡村小产者阶层的悲哀莫大于此。
三、结语:艰难时势中的挣扎人生
生活在清代道光、同治年间的绍兴人沈元泰曾盛赞绍兴民风民俗以厚道、质朴见长。在他的笔下,绍兴人最突出的优点有二:意识崇文重教,爱惜名誉(“會稽自禹巡會稽侯故,其民至今勤於身儉於家……風俗好學篤誌,尊師擇友,弦誦之聲比屋相聞,不以殖貲貨、習奢靡相高”);[6]119二是厚待宾客,珍惜乡谊(“迎則敘間,闊則惜睽畀觴豆叠進……挽舟將車之人則亦犒以酒食,勉往者以勤,悴勞歸者之良苦。憫意曲盡,觀者太息,亦風俗之厚也”)[6]220客观而言,这些描述在一定程度上含有士大夫的夸大,颇具理想化色彩,但与此同时亦反映出绍兴社会风俗对仁厚的虔诚与信守。相比沈元泰的乐观,弥漫在《故乡》字里行间的却是深沉而浓郁的悲哀。这悲哀源自故乡风景水土的衰亡颓败、人际关系的庸俗疏离。从宽泛的角度上来说,前者可以概括为“物”的朽败,后者可以概括为“人”的毁灭。“物”朽败了犹可再造再生,“人”若毁灭才是回天乏术。成年的闰土不再拥有少年的童稚天真,忠厚隐忍、备受煎熬,仍被压弯了脊梁,这是“人”被毁灭的证据,老年的杨二嫂不复当年那般安适静谧,一味狡黠尖刻、觍颜令色,欺凌回乡的乡党,侵占邻里的财产。这同样也是“人”被毁灭的证据。闰土、杨二嫂的毁灭,看似相异有别,实则顺途同归,他们联袂在乡村的舞台上演绎出乡村小产者深陷政局失序、新旧更替、民力凋敝的黑暗时代的沉沦与脆弱。
借一个形象的转变抒写一个时代的沧桑,用一位女性的遭遇折射一个阶层的苦难,“豆腐西施”的意义与价值正在于此。
[1]MICHAEL FORRESTER.Psychology of the Image[M].London:Taylor&Francis Group,2001:11-112.
[2]胡云翼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36-237.
[3]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上册[M].增修版.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66-67.
[4]陈布雷集[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4:72.
[5]内山完造,渡边秀方,原惣兵卫.中国人的劣根和优根:日本人眼中的近代中国[M].尤炳圻,高明,吴藻溪,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46-47.
[6]沈元泰,等.道光會稽縣志稿[M].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