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童节

■朱永新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早晨4点半，鄂尔多斯市罕台镇就天光渐亮，于是起床工作。

早晨7点，罕台镇已经是阳光灿烂。我走进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的学生宿舍去与学生聊天。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位于城乡接合部，学生大部分是地道的农民和务工人员的子女。从学生们口中得知，他们的父母有的是杀羊的，有的是做小生意的。学生们毫不避讳父母的职业，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争相与我交流。这种坦然放松的笑容，是我在许多城市的学校中看不到的。

7点20分，去食堂与学生们一起吃早餐。一碗稀饭，两个包子，是我和学生们相同的早餐。学生们还告诉我，每天的点心是不一样的。我听说，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家住泊江海子镇的孩子，这些学生平时在家里别说吃肉，就算是吃到豆腐、青菜等也很难得。

坐在我对面的学生是刘佳宁和武杰，挨着我坐的那个学生叫白佳伟。他们的父母都是最普通的劳动者。他们问我：“你就是朱老师吗？”我反问：“你们怎么知道的？”他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我，老师昨天已经告诉他们，今天有位朱老师要来与大家一起过六一儿童节，大家还排练了许多节目等我去他们的班上看呢！

7点50分，我来到马玲老师的“小毛虫教室”，听了她的一节日常晨诵课和美轮美奂的“金子美玲诗歌之春”的教学回顾课。马老师的课堂是润泽的，诗与思交织。学生们对于金子美玲也是熟稔的，声与情并茂。全班学生人手一册《向着明亮的那方》，许多学生的书已经翻阅得破旧了。马老师告诉我们，接下去就会开启“金子美玲之夏”的课程了。

马玲老师的教室里可谓琳琅满目。墙壁上，有科尔柏格的道德六阶段图解和马斯洛需要层次论的说明，希望学生们不断向更高的阶段和层次迈进。墙上还有学生的美文展示，贺禹婷等学生的散文、诗歌，具有相当的水平，不亚于许多学校高年级学生的作文。墙上还有班里重大节日安排，把这个学期的节日、庆典、学生的生日等一一标明，体现了对于生命的尊重。最有趣的是一张全体学生的自画像，作为名誉校长的我和干国祥校长也有幸被安排在中间。怪不得学生们能够认识我，原来我的画像已经悄悄地挂在他们的墙上了。

9点25分，参加北京市丰台区新教育实验小学的筹备工作会。继此前的无数次学习、交流后，此次王志江校长带领学校骨干教师再次来到罕台，进一步研讨、打磨各种细节。罕台、丰台之间密切配合、彼此促进、取长补短，既是新教育研究中心与新教育学校之间合作的典范，也堪称“新教育”在学校层面的教育共同体，是校与校携手并进的榜样。如果所有新教育学校之间都能这样以团队的方式学习、前进，“新教育”一定会有新局面。

上午10点，我们一行参加了学校的升国旗仪式。由学生们主持和演绎的升国旗仪式，简朴而庄严。学生组成的国旗护卫队将国旗送入会场，升旗手在国歌声中缓缓将国旗升到旗杆顶部。接着的校歌环节更让人耳目一新：每个班用自选的特色乐器如葫芦丝、竖笛等，或一个班一种乐器独奏、或数个班数种乐器合奏，将这首旋律悠扬、古雅大气的校歌完整演奏了一遍。然后，童声轻轻响起。在音乐老师的伴奏下，学生们齐声歌唱：苍穹杳杳，罕台川旁，绿洲于沙，弦歌悠扬，楼宇雅净，乃我学堂。晨诵诗赋，午读典章，含英咀华，如品如尝；入暮思省，一天回望：是否勤奋，有无独创？以日以年，如苗之壮，既质又文，君子堂堂，立此天地，达彼万方。

古朴而深刻的歌词，由干国祥校长撰写，作曲却费尽周折。学校找了许多作曲家，都认为四言的古句很难用现代音乐来表现，他们要么出价过高、要么干脆回绝。我们在网络上征集，也无人应征。很偶然的一次机会，上海电影学院的刘天华教授在听我讲述了“新教育实验”的故事以后，这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被感动了，当即表示义务为这首校歌配曲，并赶在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的立校日之前发给我。所以，再次在罕台听到这首来之不易的校歌，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干国祥校长做了国旗下的讲话。他深情地对全体师生们说：“在一年365天的日历中，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六一儿童节，这个日子，属于孩子，属于你们。在许多许多年前，大人们成立儿童节，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孩子，不要忘记自己对孩子的责任。随着岁月流逝，这个节日渐渐地成为孩子们自己的节日，快乐的节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孩子，你想长大吗？（孩子齐喊：想！）大家都想快快地长大，长大成人，长大成才，确实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怀着同样的愿望，希望大家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因此更能干些，更懂事些。但是，我今天想要告诉你们一句话：孩子，在你的身体不断长大的同时，在你的头脑不断成长的同时，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你不要让它长大，这就是你的童心，天真的、美好的童心。孩子，你可知道天上、地下，童话里、神话里，或者整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在哪里吗？它叫什么名字？许多孩子都知道，它叫永无岛，没有一个大人能够找到它，而且那里除了海盗、野人，所有长大的人，都将被赶出这个岛。岛上有一群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男孩，他们的首领叫彼得潘，你可能在电视上见过他，人们叫它小飞侠，他会飞，他是永无岛真正的主人，只要他一离开永无岛，永无岛就进入了毫无生机的冬天，只要他一回到永无岛，整个岛就春暖花开，就像罕台夏季的旷野。岛上，他们每天和野人相互追逐争斗，和海盗厮杀搏斗，过着危险而快乐的日子。亲爱的同学们，你去过这个岛吗？呵呵，每个孩子都去过这个岛，只要我们闭上眼，进入一个快乐而刺激的梦乡，我们就会回到所有儿童的乐园，永无岛。同学们，以后你们将会明白，永无岛其实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永不凋谢的童心，而它正是一切创造的源泉。但现在我们不要急着去理解这些，尤其是今天，你就快快乐乐地过好这个日子，做一次真正的小飞侠彼得潘。同学们，干老师是个大人，能到这个岛上去吗？是啊，干老师太老了，可能去不了这个岛了，但是有一个比干老师年纪更大的人，一定能上这个岛，他是干老师的老师，是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的名誉校长——朱永新老师。今天，朱老师就站在我们的中间，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朱老师是中国当代真正的教育家，我们学校叫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为什么要有‘新教育’三个字呢？‘新教育’三个字从哪里来的呢？我告诉你们，‘新教育’三个字就来自朱老师的梦想，‘新教育’就是朱老师创造的一个教育永无岛。有人说，伟大的人物到老都是小孩，我的老师，我们的校长朱永新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长大了的小孩。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孩子们，再次祝你节日快乐，并请大家一齐跟我说：朱老师，儿童节快乐！”

说到这里，干校长话锋一转，把我请上了主席台，让我为孩子们讲几句话，希望我在这个特殊的儿童节，在这个教育的永无岛上，为师生也为学校留下一些快乐的记忆。

我说：“与在罕台的教室里耕耘的‘新教育人’相比，我是称不上‘真正的教育家’的，我很欣慰，有这样一群怀着永恒的童心的人，真的在这片大漠之上，用心地创造教育的永无岛。‘新教育’也不是我创造的教育永无岛，而是全体‘新教育人’共同努力去创造的教育永无岛，让教师和学生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正是这个教育永无岛的使命。”

接下来，我们观看了陈美丽老师的“愿望花”班演出的童话剧《夏洛的网》。这是他们第四次演出了，从学生们的精彩演出中能看出，许多台词已经不是台词，而是他们融入自己理解后发出的心声。与雷夫的56号教室一样，全班学生人人参与了演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无论是负责解说的学生，还是参加演出的学生，不分主角、配角，每个人都倾情投入。

看完演出，我一直想，这些农村的学生们，这些甚至有的已经被他们的家庭放弃了的学生，他们的命运不就像威尔伯一样，宿命中俨然注定是灰暗的悲剧吗？但是，他们如今能站到光芒四射的舞台上，演绎出各自的精彩。因为他们幸运地遇上了生命中的夏洛——“新教育”，这个能够帮助他们重新书写自己生命故事的夏洛。无论接下去还有怎样的坎坷，这些农村学生的人生，因为“新教育”，已经有了全新的开始。

中午12点，在学生食堂进午餐。一荤一素两个菜，一碗米饭。15分钟完成任务。

下午1点半，走进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的教室。校方告诉我，学校的教室是全天候开放的，任何人随时可以推门听课。因为是六一儿童节，又是周末，今天下午的课程是相对轻松的庆祝六一的活动课程。在干校长的陪同下，我们按计划把全部教室走一遍。

首先来到的是一年级“小蜗牛教室”。据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能够登上金字塔的塔顶，一是老鹰，一是蜗牛。“小蜗牛教室”，大概是要学习蜗牛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吧！教室里，王琪老师正在和学生们玩游戏。他们开展了“按手印写心语”、“抢椅子”等有趣的活动。为了证明到此一游，我这个大蜗牛也按下了一个大大的手印。我的心语是：大蜗牛祝小蜗牛们节日快乐。

接下来是一年级的另外一个班，付健老师的“小海螺教室”。取名小海螺，应该是受到英国作家朱莉亚·唐纳森的《小海螺与大鲸鱼》这部经典童话的启发：小海螺很小但是心不小，它不喜欢呆在小小的岩石上面，而是随着大鲸鱼去看海、看冰山、看天空，它看到的是一个大大的世界。“小海螺教室”的世界也是很大的，学生们竟然朗诵了《教育是一首诗》。这是我为老师们写的诗，对学生们来说有相当的难度。5个段落，分别由5组学生朗诵，学生们显得有些紧张。干国祥校长即席示范性地现场朗诵，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倔强的学生们坚持把干校长代为朗诵的部分重新朗诵了一遍。最后，付老师让我在打印的诗稿上签名，作为给学生的六一儿童节礼物。

走进的第三间教室是二年级马玲老师的“小毛虫教室”。小毛虫，是“新教育人”的密码。我们曾经把“新教育”的儿童阅读项目命名为“毛虫与蝴蝶”，就是希望“新教育”的老师们能够和学生一起像好饿好饿的小毛虫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早日蜕变成美丽的蝴蝶。马玲老师，就是这个项目的主持人。她把自己的班命名为“小毛虫”，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吧！前不久读到她的一条微博，说道：“在罕台，就是把班主任的能力发展到极致。语文、数学、英语、葫芦丝、绘画、魔尺、象棋……还有孩子精神情绪、道德人格发展……都是以班主任为第一责任人。我们没有强有力的家长同盟，没有更完善的教育共同体，所以班主任对这些孩子来说，太重要了。而班主任的工作，是让这些元素达到微妙的平衡。”可以想见，作为“小毛虫教室”的班主任，马玲老师为此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

学生们表演完葫芦丝等节目之后，马玲老师问他们：“要不要朱老师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童声轰响：“要！”“要朱老师为我们表演什么节目？”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唱一首日语歌！”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让我唱日语歌？学生们说：“朱老师在日本留学过！”看来他们还真是备了功课。唱歌之前，教了学生们几句日语，然后唱了一首《玫瑰花》。

二年级的另一个班是王琼老师的“小鸟教室”。我们来到教室的时候，正好赶上学生们的吃西瓜比赛。王琼老师邀请我加入其中的一组，马上有学生抗议不公平。结果，学生们“罚”我表演节目。于是，我教他们唱了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老歌旋律简单优美，让学生们知道热爱首都北京，热爱天安门，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唱一句，学生们学一句，有板有眼，学生们学得很快。

一、二年级的教室在一楼，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在严盈侠老师的“小种子教室”，学生们在进行才艺展示表演。严老师是铁皮鼓老师（魏智渊）的夫人，与干国祥夫妇一样，也是教育的“吉普赛人”。他们先后从陕西到四川成都，从苏州到宝应，再到鄂尔多斯的罕台，但是无怨无悔。严老师本来是高中的优秀语文教师，写得一手好文章。到罕台后教小学，班上的“学困生”特别多，她在高中教师的起点上从头开始，教学相长，兢兢业业。

严老师把教室取名“小种子”，也是用了“新教育人”那句“相信种子，相信岁月”的格言。种子，意味着希望与愿景；岁月，代表着坚守与等待。美丽的小种子，终究会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儿。这是“新教育人”对学生们的期待，也是对生命的自我期待。听完了两个学生朗诵的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以后，严老师让学生们拿出笔，他们给我的作业是“留下买路钱”——为全班学生题词。于是取了徐志摩诗句中的四个字“星辉斑斓”，希望“小种子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能够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就像夜空中璀璨斑斓的星星一样。

最后，我们来到陈美丽老师的“愿望花教室”。上午看了他们表演的童话剧《夏洛的网》，差不多对每个学生都有印象了。学生们表演的节目精彩纷呈，有竖笛演奏《天空之城》、小品《荆轲刺秦》、诗朗诵《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舞蹈、师生一起转魔方、游戏两人三足等。我们到教室后，学生们朗诵了苏格兰作家斯蒂文森那首著名的诗歌《点灯的人》送给我：“李利啊，我愿意跟你去巡夜，把一盏盏街灯点燃。只要门前有街灯，我们就很幸福。李利点亮了许多盏，又点亮一盏在我家门口。你手拿提灯和梯子，别忙着走过。李利啊，今晚瞧一眼这个孩子，他点点头。”最后加上了一小段——“亲爱的朱老师啊，您就像李利，点亮了老师心中的灯，也点亮了我们心中的灯。亲爱的朱老师啊，我们要像您一样，做一个点灯的人，用我们的智慧和力量，点亮自己，也点亮世界！”

记得多年前梅子涵老师曾经把儿童阅读的推广人比喻成“点灯人”。今天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感到十分亲切。是的，“点亮自己，也点亮世界”正是“新教育”的理想。最后，学生们邀请我与他们一起朗诵诗歌《黄河颂》。“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体魄筑成我们民族的屏障。”

整整一天，跑遍了罕台新教育实验学校的所有班级，真感觉回到了童年。我真切地感到：罕台的学生是有福的，他们遇到了一群把教育当作生命的老师。罕台的老师也是有福的，他们有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教育永无岛。我对干国祥和童喜喜说，真想回到学校，做一个有童心的小学老师，真是很幸福的！

当晚，东胜区教育局领导、实验区内新教育学校的校长、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的全体老师等数十人，齐聚一堂。席间大家欢声笑语，似乎也都回到了童年。

巧合的是，这样的一天，被浙江卫视一行悉数记录。浙江卫视为了拍摄“新教育”纪录片，已经跟踪采访拍摄半年多，足迹遍布江苏、山东等地，近期又由朱进萱总监亲自率领拍摄团队一行4人奔赴罕台。他们的敬业让大家深为感佩。而这样的积极关注，又何尝不是催促、督促“新教育”奋进的力量！

2012年6月1日，在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度过的这样一个六一儿童节，在远离童年已久的这天度过的这样一个儿童节，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儿童节。十年奔走，在罕台的儿童节这天，所见所思所得所盼，具体而微，再次确信岁月从不辜负耕耘。时光流逝，却借由“新教育”，使生命重返童年，心灵空静之时，更见前路漫长、崎岖却宽广。罕台“新教育”，将会在“新教育”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罕台的儿童节，将会珍藏在我的心里，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