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张舜徽先生——纪念张舜徽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2012-02-15
(湖南图书馆 湖南长沙 410011)
张舜徽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文献学家。他从未进过学堂,靠自学成才。一生博览群书,博治四部。生前有著述51种,出版专著24种,达800余万字,内容涉及文、史、哲多个领域,成为我国当代社会科学界的著名学者,被誉为卓有成就的国学大师。
张先生是湖南沅江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亲自将自己毕生心血的结晶——他的全部著述、手稿赠送湖南图书馆(下称我馆),身后其子女又遵循他的意愿,将与他终生为伴的珍贵藏书5500余册交付我馆永久保存。我馆为张先生赠书设立了“张舜徽先生专室”。在我馆收到的众多名人赠书中,张先生的著述和藏书是最为完整、系统,也是数量最多的。
我因工作关系,先是通过书信认识了张先生,以后登门拜访,三次面见他老人家。对张先生进一步的了解,是从阅读张先生的文章、著述以及有关他的述评资料中获得的。张先生的著述博大精深,数量庞大,我不可能一一研读,很多也不是我初读就能懂得的,因而对他学问的了解很肤浅,但是就从这有限的了解中,张先生高尚的人品,坚韧不拔的治学精神,生命不息,著述不辍的顽强毅力,以及他对家乡的深厚感情和对湖南图书馆的信任,让我深为感动,至今难以忘怀。2012年11月27日是张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我想以这篇文章表达对这位湘籍学术巨人的钦敬之意和缅怀之情。
1 一封不寻常的来信
20世纪80年代末,我馆着手编辑《湖南资料手册》一书,我参与其中人物部分资料收集与条目撰写。当时我们根据所掌握的人物信息,分别给一批湘籍人士发出了调查信函。信函采用表格形式,内容包括个人基本情况、学历、经历、任职、学术科研成果及获奖情况等。不久,我们收到张先生1990年8月29日的回信。
这是一封不同于其他名人的回信。他的自我介绍部分写在一张稿纸上,字体工整,一笔不苟。一个著名学者能如此认真对待我馆的一封信函,是我没有想到的。回信文字不多,约400字,整篇文字简约,用字谦慎,无一自诩溢美之词。很多在他人均有可能写入的内容,他都未提及或者一笔带过。张先生在学术、出版界有许多头衔,如湖北省哲学史学会顾问、《船山全书》顾问、《中国文化》杂志学术顾问、齐鲁出版社顾问等等,一字未提;就连由他参与发起、创建并首任会长达十年之久的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之职也未写入;他是我国第一位历史文献学博士导师,是首批享受政府津贴的专家,其专著两次获得湖北省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和一次《中国图书奖》一等奖,这些被一般学者和知识分子看重的荣誉,在他心中都很淡薄。他曾主编过不少书,但他认为这不是自己的作品,没有列入自己的著作之内;他的著作在台湾、日本翻印或翻译出版的达10种之多,他也只以“有些已有外文译本”一笔带过。张先生淡泊名利、不重虚名的高尚人品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自我简介部分给我印象深刻,在他的回信中,还附了一封短信,信中写道:“我是一个自学出身的人,只有资历,没有学历,一生以讲学著书为事,与别人稍有不同,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望不必一律要求。”读到这封信,我既为我们工作不够用心和不够细致而自责,同时也看到了张先生实事求是的一面。
在众多名人的回信中,这样的回信是唯一的一封。因为这封信,我知道了这位湘籍学者,并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
2 藏在家乡,较他处为好
20世纪90年代初,我馆设立湖南名人文库,专事湘籍学者与名人著述资料的收集、保存和开发利用。
1992年7月,我给张先生寄去一封信,征集其著述、手稿。同年9月15日张先生回信表示:“很想将平生校点的书籍、撰写的手稿(包括已印和未印)以及其它有价值的文件加以清理概送贵馆保藏。”信中还说:“因年过八十,精力已衰,此等事应早作处理。藏在家乡,较他处为好。”短短数语,表达了一位老人晚年的心愿、对家乡的感情及对湖南图书馆的信任。
张先生之所以如此信任家乡图书馆,还得从他的两部日记说起。1984年,张先生偶悉我馆收藏了他20世纪40年代的日记,他将信将疑,于1984年4月给我馆写信要求借用日记。当时我馆正忙于搬迁新馆,藏书虽已打包装箱,仍将书找出,很快寄出。张先生审览之后,确认是自己四十多年前的日记。连自己都不知遗落在何处的日记重现眼前,目睹旧物,张先生百感交集,随即在日记扉页上题写了《壮议轩日记残存·居湘篇》、《壮议轩日记残存·入陇篇》。原件随后即寄还我馆继续保存。日记是我馆50年代收集的,工作人员在日记无作者署名的情况下根据内容确认为张先生的日记,且几十年来一直保存完好,对此,张先生甚为感激。1986年张先生趁回湘讲学的机会,参观了我馆。刚搬入新建馆舍的湖南图书馆给张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当他收到我馆设立名人文库,专门收集和保存名人著述的信函之后,即有了上面的回信。
收到张先生的回信,我们很高兴。我们的信函发出仅仅两个月,张先生就回信明确表示愿将其全部著述,手稿送藏我馆,速度之快、态度之坚决是我没有想到的。为此事,我曾三次赴武汉面见张先生,两次书信联系,商谈和办理有关赠书事宜。
第一次拜见张先生是在1992年9月下旬,我与另外一位同志一起去的武汉,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当面表达我馆的态度,同时听取张先生对赠书安置的意见。张先生再次表示愿意将自己的著述、手稿与批校书送我馆保存、展出,并要求设立专室,用玻璃柜展出赠书。在他的书房让我们看了拟送我馆的著述与手稿,还指着墙上挂的十几幅照片,表示可选送几幅给我馆。临走时,张先生反复问我们图书馆附近有没有宾馆,赠书展出时想回来看看。
那段时间,张先生正患感冒,赠送我馆的书还未清理好。11月5日、11月13日,张先生两次来信告知赠书已检点就绪,我馆可去人接收。张先生很细心,信中不仅告诉了书的大约重量,要带几个装书纸箱,还希望我们趁晴和天气取走,建议我们时间不要安排太急,在武汉停留一天为好。从来信不难看出,张先生希望我们尽快将赠书取走。
11月25日上午,我馆一行三人按约定时间来到张先生家,接受赠书。书已清点打捆,并分类造具目录。赠书中有已出版的著作24种,手稿、手批书及被盗版书计43种。此外还准备了自传、书评资料与照片,以及为专室书写的两幅对联。对联所书为“锲而不舍,日知所无;为有益事,读无字书”、“行而不舍,若骥千里;纳无所穷,如海百川”。张先生对赠书的陈列、保管、使用及展室的标题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中午,张先生热情地留我们共进午餐,进餐时,他兴致很高,还喝了点小酒。轻松、愉快之情溢于言表。看到张先生饭量不错,我们为他的健康而高兴。
11月26日下午,我们再次到张先生家,办完了赠书交接的最后手续。告别时,张先生送我们到门口,频频拱手拜托我们保存好书稿,一再说要回来看看。
如何安置好自己的毕生心血,使之得到妥善保管,并为后人所利用,可以说是张先生晚年的一大心愿,冥冥之中,他似乎已感到时间紧迫,所以1992年11月份连续两次来信,催促我们赴汉取书。想不到就在27日我们回长沙的当天清晨就永远地走了。张先生走得很急促,很突然,我想也一定走得很平静,因为他的心愿已经了却。
与张先生几次短暂的接触,我看到这是一位平易近人、慈祥和蔼的长者,细心、关心人,办事一丝不拘。那时虽已年过八旬,行动有些迟缓,但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对家乡的感情,从他不多的言语和简短的问话中不时流露出来。遗憾的是张先生没能来长沙出席他的赠书展。
3 纳无所穷,如海百川
当年因筹办“张舜徽先生著述、手稿展”为张先生著述撰写简介及后来整理张先生的藏书,我阅读了他演讲集中的不少文章,也翻阅过张先生的一些著作,先生渊博的学识,深厚的学养和那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治学胸怀与气魄让人震撼,他一生治学过程中读书范围之广、数量之大令人惊叹。
张先生幼年虽未进过学校,但受其父的影响,从小立志自学,并遵照前人的指点,循序渐进,从学习文字、音韵、训诂入手,以小学与经学为基石,逐步推广读书面。广涉群籍,坚持自学达20年之久。
对初始阶段的学习,张先生记忆犹深,十几岁时就通读了清代段玉裁的《说文注》、王筠的《说文句读》、《说文释例》、桂馥的《说文义证》,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四大名家的说文专著及许多说文著述。坚实的小学基础知识助他顺利拓展读书领域,同时也为他日后整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出版《说文解字约注》奠定了基础。
在张先生的自学过程中,他自认为史部用力最勤、读书最多。其中以阅读几部大部头史书的印象最为深刻,如19岁时,在北京的北海图书馆“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日尽一卷,有时两卷,经过七个月的时间,将294卷的《资治通鉴》通读了一遍”。1933年至1944年,花了整整十年校读有3229卷的《二十四史》一遍,还写了《札记》数十册。1946年在兰州大学图书馆,趁暑假自朝至暮,以日读10卷的速度,费时50天将卷帙达540卷,载文3145篇的《皇明经世文选》涉览了一遍。此外,张先生还“博览诸子百家、历代文集、笔记、兼治甲骨、金文,涉猎近人新著以及野史杂书等”。张先生的读书精神,读书范围,读书数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长期的自学是怎样坚持下来并取得成功的,张先生在1992年5月出版的《訒庵学术讲论集》一书中有多篇文章全面总结了他的自学经验与体会。他在总结中谈得最多的是学习的精神。在“自学可以成才”一文中,他认为:“一个人如果立志做成一件有益于人世的大事,必须有恒心、有毅力、有耐性、有信念、有傻气,这是做好任何工作所不可缺少的思想基础和精神准备。用之于自学,尤为切要。”五者中,他认为傻气尤为重要,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敢于攻坚,无论读大部头书,研究精深问题,都能举重若轻,容易取得成果”。在“自强不息,壮心未已”一文中又强调了这种精神,同时还认为读书好比作战一样,平时要以打仗的精神去对待读书。又说:“读书如克名城,读大部头书,尤要有这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精神。”正是有了这种精神力量,张先生才能克服重重困难,走过了艰难而持久的自学历程。
张先生深知“学而不厚植其基,无以规模之远大”、“积之既广,器识自宏”。因而中年以后,在他漫长的治学岁月里,一如继往、自甘寂寞,孜孜不倦地在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献中广征博纳,左右采获。如他在“自强不息,壮心未已”一文中记述了他著《说文解字约注》的一些情况:“我在撰著《说文解字约注》的过程中,除涉览了一百多家研究《说文》的专著外,还参考到许多有关水道、地理、生物方面的科学书籍,以及近三百年间文集、笔记中有关释字、明制、考证名物的记录,然后才敢下笔。”撰写《清人文集别录》一书所阅览清人文集达一千一百余家,而《清人笔记条辨》一书看过的清人笔记也达三、四百家之多。类似的例子远不止这些。多年的辛勤耕耘,长期的积累,水到渠成,必然会结出丰硕的成果。到20世纪80年代,张先生的著作一部接一部地相继出版问世,洋洋洒洒达八百多万字,是奇迹,但也不是奇迹。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纳无所穷,如海百川”是张先生一生治学的最好写照。
4 生命不息,著述不辍
进入老年以后,张先生“总觉工作做不完,非努力前进不行”,要求自己不能有丝毫懈怠,他每天仍坚持凌晨三、四点钟起床读书、写作,这是长期坚持养成的习惯。“早起三朝当一工”、“自少至老从来没有晏起过,也从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长年如此,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才是他唯一没有早起的一天。
他经常以前贤的治学精神激励自己,以保持不减当年的工作劲头。清初学者唐甄70岁时说过一段话:“我发虽变,我心不变;我齿虽堕,我心不堕。岂惟不变不堕,将反其心于发长齿生之时。人谓老已学时,我谓老正学时。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时也……。” (见《潜书·七十篇》)。这段话对张先生震动很大,在他70岁的《自传》中写道:“我现在已七十岁了,不知老之已至,还在努力读书,努力写作。我不能安坐而食,无所事事,我要打起精神,锲而不舍,争取晚年在学术上做些有益的工作。”自强不息,老当益壮的精神跃然纸上。
类似的话常见于他晚年的文字之中。“学至乎没而后止”是《荀子·劝学篇》中的一句话,意思为:做学问是终身之事,永无止境,要活到老学到老,直到生命终结,才能停止。张先生不仅以前人的精义名言鞭策自己,还将自己的室名别号取名惜余年馆、强学庐、不自逸斋、无逸老人等,用以提醒自己,珍惜时光。
张先生至老不疲,只争朝夕,奋力工作,在晚年还出版了多部书三卷本。《中华人民通史》是他73岁开始动笔撰著的一部史书。是书打破以往通史按王朝体系叙述的传统体例,而代之以事物为记载中心的崭新体例。以张先生一人之力独撰此书,工作量之大,任务之重可想而知。其时先生也担心“日暮途远不能完工”,就以唐甄七十自叙的话作为座右铭激励自己,下定决心,不畏艰苦,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一工作。历经三年,先生终于在76岁时完成了这部具有开创意义的通史初稿的撰写。
也是在70岁以后,先生又将40岁以前记述读书、教书时的自抒心得的旧著20篇进行了重新整理,同时又新作《忆往编》,“自述一生学术渊源濡渐之迹”,汇集成一册名《旧学辑存》,于1988年出版。
年届八旬时,先生不遗余力将近十几年来与新老朋友及上门后学谈论学术,品论艺术之语辑录成集,取书名为《爱晚庐随笔》正式出版。从书名可想见先生当时的心境。
除了已出版的书,先生还有一百多万字正在整理出版之中。其中《经典名言——经传诸子语选》是他垂暮之年完成的一部书稿。该书虽为先生早年读周秦诸子摘录的善言精语,但整理却在晚年。自序中他写道:“晚年衰颓日甚,犹强起写定是书”。遗憾的是先生没能看到这本书的出版(该书1997年7月由岳麓书社出版)。
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文化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张先生一方面抓紧时间整理旧著,出版新作,同时走出书斋,不顾高龄,外出参加了很多学术活动:频频到全国各高校演讲,出席学术会议作学术报告,为学界新出学术著作题辞作序,在刊物上发表论文,接受学术出版界邀请,担任顾问、主编等。70岁后的张先生更为忙碌,这一时期所写文章达数十篇之多,这些文字被收入《訒庵学术讲议集》,于1992年6月出版,成为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
在先生生命的最后阶段,还以衰颓之身,努力写作,在他去世前两周,给《中国文化》杂志寄去《又次草堂文稿》四章,去世前一周为他所在学校——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研究所的大型集体项目《资治通鉴》写了6000字的序言。
张先生毕生读书、教书、著书,自少至老笃志好学,一辈子在教学之外,是读书几十年,著书几十年,真正做到了孜孜以求,死而后已,生命不息,著述不辍。
张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笔耕一生留下的近千万字巨著,将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宝库中的一部分,永传后世,嘉惠后学,他坚韧顽强的治学精神将激励一代又一代的后来人,不断开拓进取。
1.张舜徽.訒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
2.张舜徽.七十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