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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外的英雄:论新诗中的“孤独”主题

2012-02-14卢桢

关键词:抒情城堡诗人

卢桢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作为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精神状态,“孤独”体现出个体与世界之间的疏离感,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忧郁和痛苦。在新诗中,它频繁地出现在抒情主体的心理时空,特别是在充满物欲诱惑和金钱竞逐的都市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思想交流愈发成为一种奢望,“人群”带给他们的体验,无非都是些印象的碎片或是大量经过复制的无效信息。既然从“他人”身上无法读取“自我”,那么,主动地暂时中断个体与外部世界的联络,以深邃的智慧内省烛照心灵,或可觅得独立、新奇的经验。因此,部分诗人开始重新理解“孤独”进而为其赋予新的涵义,它正以一种解放性的力量,促进着抒情者独立精神和个性体验的生成,并与诗歌写作不断追求“个人化”的审美欲求两相契合。

一、城市:无法进入的现代“城堡”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孤独”主题向来为文人吟传不衰,而现代意义上的“孤独”则发轫自西方都市文明,以及由它所牵涉出的一系列幻灭、空虚、疏离等情感触觉。资本观念和利己主义主导的人际关系带来“他人即地狱”似的极端体验,城市“物化”的风光表象之外,现代人却迷失了自我。宗植正是在《初到都市》中发出“嚣躁里的生疏的寂寞哟”的叹息,本应承载现代国家富强观念的物质现实,却因其冰冷的触感而使抒情者望而却步。在“冷静的街衢”上,诗人“从Cafe中出来/在带着醉/无言地/独走”,而他的内心体验着“要失了故园的/浪人底哀愁”。街道的冷清和漫游者内心的孤独形成互文,一种离群索居的都市“异己”感油然而生,这无疑是属于现代都市族群的经验交集。废名在20世纪30年代曾写下《北平街上》、《街头》等诗篇,其背景大都源自由混凝土建筑和汽车、火车等交通工具意象组合而成的都市语境,他抒写个体深陷钢铁时代却无法脱身的无奈,及其游离于城市人群的“震惊”之感。在他笔下,甚至连“邮筒”、“汽车”这些生冷之物都感染了都市人的怀乡病,随抒情主体一道遁入寂寥的情绪里。再看林庚的《沪之雨夜》,文本背景只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和被雨水打湿了的柏油马路,身处人群拥挤的现代都市,敏感的知识分子听到的竟是“孟姜女寻夫到长城”的幽怨古曲。如孙玉石先生所说:“现代都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都市发展造成的物质发达而精神匮乏引起一部分专注于精神世界的敏感的知识分子内心的孤独与寂寞。”[1]林庚的短诗正凝聚了这种孤独体验。

九叶诗人陈敬容写有一首《夜客》:“听表声嘀嗒,暂作火车吧/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长长的孤独/请进来,深夜的幽客/你也许是一只猫,一个甲虫/每夜来叩我寂寞的门。”作者将“火车”这一现代意象附加在“孤独”的意义平台,既符合“意象的现代生活化”,又使主观感受得到间接而具体的转化和呈现。由此,诗人的孤独从古典隐逸传统中走出,并浸染了更多现代的气息。商业社会使人与人的心灵距离渐行渐远,而现代化也使人在“物”面前变得力不从心,甚至心惊肉跳。敏感的现代主体逐渐被城市的速度旋转至街道的边缘,哪怕他们选择进入夜总会、酒吧间、电影院,以释放玩世不恭的情感排遣孤独,恐怕也是徒劳的。因为在人与人缔结而成的消费关系中,被“消费方式”左右的抒情主体永远无法脱离“关系”的操纵,他只能不断地遭遇“人群”的刺激,进而陷入内在的孤独世界,这正是现代人“情绪之现代性”的表现。

即使主动与城市建立对话联系,诗人们却也时常感到无法得到回应的痛苦,翻开辛笛的《寂寞所自来》,城市成了“垃圾的五色海”,而抒情者的“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人因为被强行扯进同一的消费关系而丧失了交流的基本可能。再看“城市太寂寞/寂寞得使外乡人不愿等待下去”(杭约赫《火烧的城》),“走进城就走进沙漠/空虚比喧哗更响”(袁可嘉《进城》),抒情者都将笔锋集中在人与城的命运对峙。对他们而言,城市成为具有坚固群体意识的厚重城堡,它自我封闭的特征带给试图脱离它的人以极强的吞噬性,使进入喧嚣的人无法摆脱。个体的孤寂并不可怕,而人与人关系的失位才是都市内在的凄凉,在现代人严酷的生存状态面前,“人失去了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的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所熟悉的亲近之物也移向飘渺的远方;留下的只是处于绝对的孤独之中的自我”。[2]穆旦的《蛇的诱惑》正写出了这个“自我”从虚伪的“亲切”中脱茧而出的全过程:“无数年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的夹道里/穿来,穿去,带着陌生的亲切/和亲切中永远的隔离。寂寞/锁住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人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由“亲切”导演出的“寂寞”场景,可谓都市施加在人心灵之上的纸枷锁。在抛离庸凡的生命之后,抒情者无法通过与苍白人群的经验交流,获得印证自我存在的任何信息,因为这个物质存在本身便是浮躁不安的。于是,恐惧丧失主体意识的抒情者开始惊呼:“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为什么?”类似现代诗人何其芳发出的“我现在到底在哪儿”[3]的呼号,诗人承担起针对普遍意义的重大命题,以“孤独”拉开了与“孤单”的意义距离,由浅层的情感再现爬升到强烈的心灵拷问。

弗罗姆说:“他从自身中离异出来,他不能体验自身是自身的核心,他不是自己行动的主导者。”[4]被都市撕裂开的人找不到他人,因此迷失了自我,“我活着”的自我反诘成为存在主义的精神呐喊,一种形成于都市的现代主体意识也在悲壮的氛围中得以确立。在卡夫卡的异化现实中,总有一个永远无法进入城堡的局外人,而敏感的现代诗人便如同卡夫卡似的,时刻感受到主体人格被日益“疏远”的现实处境。一些诗人尝试从心灵拷问走向智慧内省,将由现实引发的孤寂牵引至生命本性的深处,陈敬容的《黄昏,我在你的边上》正是这样的文本。诗人设计了漫游者与流浪者的形象,令其展开交锋式的对话,其实质却是抒情主体裂变之后的两个内在“自我”的主动交流。通过内部对话的方式,诗人巧妙地化解了来源于外部世界的话语压力,并将“孤独”引入多义而丰富的言说空间。

二、“英雄”气质的滋生与蔓延

现代派诗人无论是像何其芳、卞之琳那样选择“古城”、“荒街”意象吐露“荒原人”的痛苦,还是戴望舒以“寂寞的夜行人”(《单恋者》)姿态不断回环复沓着精神的形单影只,他们的抒情意绪大都指向“生之迷惘”的冷漠与哀愁,其内向性的自我言说,氤氲着因颓唐而感伤的“倦游”气息。在陌生的、与前文化结构断裂的时空中,社会主流价值观与伦理观的巨变使诗人的“本我”与“自我”发生冲撞,抒情主体因感到拘谨而倍显不安。其“孤独”意识的流露,与其说是对新都市经验的逃避,不如说是向潜藏在诗人生命深层的中国传统文化模式的主动投合,或者是禅宗道学,抑或是晚唐五代的诗词章句。诸多现代派诗人选择这样一种独特的、化解茫然心绪的方式,表现个体对古典文化的归属感,然而其中却也鲜见波德莱尔那种积极“入世”的抒情姿态。他们的孤独来自与“人群”的隔绝体验,但对这些“不自觉”经验的处理,并没有使他们再次返回到“人群”之中,获得更为深邃的诗意情思。看林庚的《空心的城》:“空城的寂寞/我寂寞的守着/夜的心/乃有高月当头/街旁黑影与灰暗的——/冷落的电影院/映着低级兴趣的/喜新厌故的悲剧/市场的交易渐完结了/不如村野的荒凉/想起田舍之犬与骡。”走入诗人的视阈范畴,新兴的文明模式充满了道不尽的苦楚。抒情者与现代经验保持着审慎的距离,他宁可选择“田舍之犬与骡”的虚境,进入传统文人隐逸的精神田园,以此逃离物质世界的侵扰。当然,“逃离”本身便意味着虚妄,因此抒情者肉身的苦痛方才如影随形。既然逃遁已然无效,那么,这些不安的灵魂试图正视现代孤独的体验,并对其进行形而上的意义拆解:“我在热闹中更感受到孤独/在无人处却并不寂寞”(金克木《肖像》)。在这里,“孤独”与“寂寞”生发出哲学的韵味,它能使抒情主体醉心其中,正是由其本身所潜藏的动能决定的。亦即说,由孤独体验而生发的认识命运、把握自我主体性的存在观念,开始在诗人心中萌生。从此,“孤独”便不仅仅是负向心灵状态的代名词了。

描述停留在“迷失”经验中的孤独与寂寞并不是诗人的使命,作为身处人群之中却又必须与之保持距离的特殊群体,“孤独”是诗人建立波德莱尔式抒情模式的一种必要手段,从“迷失自我”的现象游移到它的本质,在孤独中追寻自我,拼接被都市分离而出的碎片,方才是现代孤独主题的最终指向。本雅明也曾指出:“波德莱尔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座中的孤独。”[5]这就是说,与其说波德莱尔喜欢的是孤独,毋宁说他喜欢可以创造神话的孤独的城市背景。惟有借助于此,诗人方才有能力切中孤独的核心内涵。它不仅指涉着人类的负向情感,同时可以为文学家提供创作的不竭动力,这在九叶诗人那里尤为明显。凭借对现实的关注与投入,他们的自我观照多为先驱式的寂寞和孤独,而非现代派诗人那种群体性的文化失落。穆旦曾写有《隐现》这首长诗,文本中的抒情个体正是从对自我的精神抚慰上升到对全人类的群体关怀:“……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凭借超然于表象的概括力,诗人将生长在城市世界的“荒凉”情绪涂上一层哲理之色,以群体的姿态“迎接”着全人类的孤独。世界的“偏见”与“狭窄”,固然使我们感受到不能“看见”的痛苦,不过,仅存一点希望的星光,诗人便会敞开自己的心扉,以“留恋黑暗”的方式展开哈姆雷特式的反击。穆旦意识到:人的本质生存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生存。与“孤独”相视,无论是消极地逃避抑或是极端地反抗,都不如独立承担更具有“英雄”的精神气质。

郑敏在解读里尔克的《杜依诺哀歌》时说过:“寂寞会使诗人突然面对赤裸的世界,惊讶地发现每一件平凡的事物忽然都充满了异常的意义,寂寞打开心灵深处的眼睛,一些平日视而不见的东西好像放射出神秘的光,和诗人的生命对话。”[6]受惠于异域诗学的启示,诗人写下独属其身的《寂寞》,深度思考所传达出的智性孤独,形成一种庄严的力量和“痛苦的自觉”(袁可嘉语)。再看《成熟的寂寞》:“只有寂寞是存在着的不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假如你翻开那寂寞的巨石/你窥见永远存在的不存在”。孤独的人生体验却催生出诗人对寂寞之美的睿智领悟,她始终保持着虔诚的探询姿态,以“滚滚的生命河流”似的奔放情感,将本属个人经验层面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孤独”升华为穆旦那种价值论意义上的、对人类整体精神的关注。

1980年以后,物质和商业社会强大的繁殖力消解着人类的个体世界,它对人类主体精神的压抑更为明显,郑敏依然对此保持了警觉的态度,并更加注重透过形象进行解析。走进《沉重的抒情诗·游艺室》,这首发表于1989年的诗带有强烈的对都市生活的感性印象,本该属于孩童天堂的游艺室里,却“悬着各种面具”,进入其中的孩子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有的割去自己的头/有的换去自己的心”。儿童本应有的天真与面具所导演的世俗交际原则形成一组鲜明的悖论,在消费语境的游戏规则中,人们被“欲望之魔”所牵引,而面具中惟独没有英雄的位置。他被欲望的舞蹈抛转出来,在喧嚣和躁动的背景下默默坚守着英雄的孤独,如野草般既令人绝望,又催发着希望。当代诗人梁晓明的《城市笔记》写道:“匆忙的人群,繁殖的人群/到处关闭的门里面/我和蜜蜂一起酿蜜,清理枯叶/我期望冬天把它们吹走/可是春天却还在孩子们手中。”被欲望人群所拒绝的抒情者能够看到一个存在着的、与孩子们寓意相同的“春天”,对常人无法企及的超然物外之境,诗人怀有欣慰之情。凭借知性的导引,这种清醒的自我存在意识以及浸含希望、面向未来的时间观念,固然无法指向西方现代诗人心目中代表完美意识的上帝,却也不乏形而上意义的终极价值关怀。它不仅可以抵御无方向、无主体的现代孤独感,而且可以成为产生意义流动的温床。

三、孤独体验的当代转化

当代城市诗人张小波坐在“街这边的个体户饭店里默默地注视”,看到“雨中的大街偶尔走过潇洒的男性和水壶一样勒在他腰间的女友”时,他忽然叫着“我的心对着胸壁狠命喊道/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吧”(《静观:雨的街》)。焦灼的城市梦与内心的落寞同时涌入躁动的灵魂,仿佛诗人永远进入不了城市之门,享受不了城市的速度,因而产生叶延滨似的“我是谁?——是公用电话簿上一串号码?/是工资袋里几张有价纸片”(《现实主义都市》)似的疑问。都市人失去精神栖息的岸,在“那么多滚烫的欲望”面前,诗人只能看到“那些紧贴在一起又无比疏远的心/名字就叫——荒凉”(杨子《荒凉》)。在当代诗歌中,这样的例证俯拾皆是,抒情者的独立人格与“人群”之中的集体经验产生疏离之后,他们陷入“失语”的尴尬处境,无力对自身作出清晰地判断与解释。“我是谁”的疑问不仅属于某一个抒情个体,同时也是消费时代向所有人提出的群体性课题。可能须臾之间,人们便丧失了交流的主动权,无法从“人群”那里验证自我,也无法顺畅地与世界进行对话,只能独自咀嚼被“异化”之后的精神苦楚。

与现代诗人相比,当代诗人在把握“孤独”主题时尤其注意到对它的“悟解”。“悟”正是对引发“孤独”原因的充分把握,而“解”则包含两层意味。一是穆旦、郑敏似的对自我存在的观照与解析,从而进入价值层面的终极关怀;另一种意涵与此相关,却带有更多“玩味”的色彩。作为一个严肃的主题,“孤独”可以指向那些关涉人类存在的宏大命题,但也容易丧失和日常生活现场的对接感,显示出某些“不及物”的症候。况且,自我的英雄情结与孤独的道德承担总会因为蕴涵太多既定的框式,从而激发诗人对它的超越意识。台湾诗人林燿德写过一首《50年代》,在诗中,他挑战了台湾“现代派”诗人过度书写“孤独”的抒情模式,写出了各种各样缺笔少划的“孤独”,“把表现层次的语码过度转移为‘语码不足’”[7],从而构成对“前行代”潜在既定常规的调侃与解构。“孤独”成为“次世代”解构“前行代”的试验田,这样相对极端的呈现方式在大陆诗人中并不多见,但从诗学思维上,却又与诸多“超越”、“PASS”之类的动词合辙。今天,很多诗人无意去探讨孤独产生的内因,而是将它理解为现代人精神世界中不可或缺也无法摒除的正常元素,试图与之和谐相处。

在消费时代的文化语境中,大部分诗人面对“孤独”时都已走出对“隔绝体验”的负面描述,雷平阳的《一头羊的孤单》便勾勒出“一头羊站在静谧的、充满弧线的山上”这一场景,内在抒情者认为“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的原因是“因为有一点孤单/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出现在山坡上的羊,本身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语象,诗人借此隐喻出孤独感实属平常,不必对其加以否定或苛责,它正是参与现代人文化心理建构的平常之物。如果说雷平阳肯定了“孤独”的普遍性和日常性,那么徐江则挖掘出它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从他的《孤独》一诗可以看出,“孤独”被抒情者定义为“一个诗人在边地/料峭的坚守”、“才女”在同性与同行中的尴尬、故友对家和母亲的怀恋以及工作中难以化解的困局,总之,它“无处不在”而异常丰富。那么,属于作者的孤独又从何缘起呢?诗人写到:“我敲/下一组拼音/想象自己/走在亮蓝下/无人的街/一个大气泡包着我/往前/蹦跳着/那就是/徐江的孤独”。站在虚构的边沿,徐江搭建起意义的场景,并解构了“孤独”形而上的价值,使其沾染上生活的烟火气息。诗歌的结尾尤其值得考量:“它真的/让我自己很享受/并一再地/在世相前/轻佻的/飘起来”。抒情者以“孤独”作为独善其身的利器,与芜杂世相保持了审慎的距离。由此可见,中国诗人对“孤独”的意义开掘始终与他们的精神求索并驾齐驱,今天的文学操作者擅于把“孤独”的概念转化为虚拟的意象,而非对经验作简单直叙或是悲情诉说。有些诗人还倾向于采用后现代的“戏拟”手法,将孤独置于戏剧化的情境之中,以荒诞的表达方式确立精神主体和世界的瞬间联系。

翻开阿吾的《孤独的时候》,倍感无趣的抒情主体试图通过电视节目打发时间,却愈发觉得唐突,于是主动给他的朋友以及“一位多年前的女友”打电话,然而对方口若悬河的“海聊”反而使“我的孤独/变得更加古怪”。诗人抓住日常生活中经常闪现却无从追溯的心理感受,对其结果作了“极端化”的夸张想象:“今天/我孤独的时候/就往街上走/哪里人多就去哪里/……/本以为这样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哪里知道/它更加强烈地唤起/我的无助/和孤/独”。主人公将自我放逐至闹市,这一行为本身便具有荒诞性,而其失败的结局又为“荒诞”涂抹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并由“孤”与“独”在结尾的分行错置得以具象化地表达。相较之下,非亚的《深夜的灯光如此苍白》戏剧化成分更浓,失眠的抒情者眼前“不断涌动”着“电脑,窗帘,书籍,钢笔,电线,日历和电话机”等日常事物,“我”渴望和世界交流,但拨出去的号码却无人接听,于是“我,从悬崖/掉/了/下/去/没有人听见/灵魂在午夜的大声尖叫”。掉落的过程由四个单字相继呈现,从视觉上为读者建立起对于“高度”的某种认知。文本中的“孤独”由物质压力催生而来,诗人则通过荒诞的幻境让灵魂发出“尖叫”,以坠落的方式摆脱“物”的束缚,而这种超验性的自我救赎依然无人回应。也许,在物质时代的幻境中,孤独者比常人看到的更多,也就更容易触发“清醒的痛苦”。

无论是选择与“孤独”和谐相处,还是发掘其丰富的戏剧表现力,中国诗人的“孤独”抒写始终力求彰显主体的精神存在。有些时候,为了进一步拓展存在意识,诗人会选择将它视为获取新奇经验的来源,对其以往被忽视或遮蔽的正向价值进行揭示与肯定,娜夜的《酒吧之歌》正是这样的作品:“她是她弹断的那根琴弦/我是自己诗歌里不能发表的一句话。”诗人将“寂寞”认知为心灵的语言,两个人要读懂对方的心,竟然只能通过“交换寂寞”这一荒诞的行为实现。也许,自我的孤独恰恰可以成为他人视阈中的新鲜体验,它促使主体不断寻求与人交流的机会。非亚也写到:“我出去散步,独自一人/去会见一棵树/(很多树)/我并不觉得,我/是孤独的”。抒情者心境澄明,向世界敞开心胸,虽然远离了公众注视而不为人知,但他正“犹如草丛中的野兽,潜伏着/等待一个新的开始”(《野兽》)。“孤独”并不可怕,它为诗人提供了精神内省进而再次接纳世界的机遇,从而表现出一种正向的创造力,甚至成为当代诗人想象力的重要来源。在霓虹闪烁的楼宇时空,抒情者“灭了所有的灯”,甘心遁入孤独情境,体验日常生活难觅的宁静。(王小妮《深夜的高楼大厦里都有什么》)而朵渔则将“孤独”对精神修炼者的重要价值坦然直陈:“出门,独自走进/黄昏的光里。光阴刺眼/一格一格的人群/皆与我无关。安静/也只是丛书般的安静/我在自己的城市流亡已久。”(《咖啡馆送走友人后独自走进黄昏的光里》)在盲目追求速度的年代,“孤独”正是抒情者返回内心、确立专属情感节奏的良方,这正契合了阿多尼斯的名言:“孤独,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阶梯。”

总之,诗人主动选择孤独,正是其个体精神存在走向自觉的标志,它蕴含着抒情者的意识先知。此外,文学中的“孤独”还应与现实之“物”发生联系,对诗人而言,便是以注重感性的审美态度在人群之中发现并享受“狂欢”。“狂欢”与“孤独”的并存既是悖论,又是使“孤独”发散多元意义的必要条件。现代中国诗人围绕“孤独”进行的意义审美,或可看作是他们为其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寻找“接触”机会的有益尝试。他们理清了纷乱的都会情绪,告别了精神的凌空蹈虚,最终当会觅得属于自我的温暖领地。

[1] 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41.

[2] 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M].王炳文,燕宏远,张金言,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83.

[3] 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60.

[4] Fromm E.The Sane Society[M].New York:New York Press,1955:120.

[5]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68.

[6] 郑 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19.

[7] 张汉良.都市诗言谈:台湾的例子[J].当代,1988(32):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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