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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八月之光》中人物存在状态的不确定性
——以克里斯默斯为例*1

2012-02-14姚孟泽

关键词:莉娜福克纳确定性

姚孟泽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写于1931年至1932年,初版发行于1932年。不论是对于福克纳本人,还是美国南方,还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而言,这都是重要的两年。而对这部作品的研究,如果仅从作品本身出发而落脚点仍在作品本身的话,就很容易在种族、宗教、自我迷失等浅层问题上徘徊不前。基于以上考虑,本文立论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为背景,将《八月之光》放置其中进行考察和解读。笔者发现,无论是克里斯默斯(Joe Christmas)等人的种族问题、身份问题,还是海托华(Hightower)的时间问题、人格问题,抑或是乔安娜(Joanna Burden)等人的历史问题、性别问题,都可以从深层次上归纳为“不确定性”问题。

一、不确定性与现代主义

“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是后现代主义理论中的一个概念,由哈桑(Ihab Hassan)在《后现代转折》(The Postmodern Turn)里正式提出。哈桑从整个后现代主义的层面对“不确定性”进行界定和阐释,认为“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主义的根本特征之一,主要代表中心消失和本体论消失之结果[1]。若单就后现代主义文论而言,克里斯·波尔蒂克(Chris Baldick)在《牛津文学术语词典》中则从两方面来界定不确定性:“一是读者反映批评的概念,指文本中任何一个需要读者决定其意义的要素;二是解构主义的概念,指否定文本终极或确定意义的不定性原则”[2]。由此可见,在后现代主义文论那里,“不确定性”主要是用来指涉文本的。

但不确定性的发现并不是突然的,如果没有现代主义的铺垫,“不确定性”不会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成为一个重要概念。徐葆耕曾这样描述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区别:“当满天乌云、天空有如黑夜时,人们……期待着太阳光耀大地”,而“太阳不过是一堆高悬在空中的碎片”。现代主义者在“仍然期待着破碎的东西重新整合成为完整的太阳”,而后现代主义者则会想,“破碎的太阳有什么不好?”[3]我们可以把徐葆耕所说的“太阳”理解为稳定、永恒、光明、希望的象征,然而,在现代世界里,这个象征却变成了“一堆碎片”。正是在这样的变化中,我们发现了“不确定性”的发展印迹——正如太阳的破碎一样,人类失去了某种“确定性”。作家们为此感到焦灼、忧虑,并自觉不自觉地加以表现,同时努力寻求重获确定性的途径;而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不确定性已经被认定为一种常态,可以而且应该加以利用(主要在文本上)。也就是说,没有现代主义对不确定性的感悟,就难有后现代主义对不确定性的表达;而与后现代主义者相比,现代主义者们感悟到的“不确定性”主要是心理上的,表现为恐惧、绝望、忧虑等。

那么,这种心理上的不确定性从何而来?袁可嘉在《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中指出,“20世纪初的西方社会已呈现出城市化、工业化、机械化的面貌”,“结果带来机械文明的统治和技术官僚体制,使人的生存环境逐步失去了农业社会中的个性和人性、变得抽象化和机械化起来,导致了一个一般称之为‘非人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生活发生了严重的异化,其中在精神生活方面,很重要的改变就是人产生疏离感、陌生感、孤独感、无根感、幻灭感等等,而经济危机和世界大战更是加重了这种种感觉。作为人类社会的神经末梢的知识分子和文艺家,更是深切地体会到这些感觉[4]。这些外在变化和内在感觉都可以说明,人们的存在状态充满了不确定性,原先确定的“太阳”已经支离破碎,而精神上的不确定性正是源自于存在状态的不确定性,因此,对人们存在状态的考察,就显得尤为必要。

具体到福克纳生活的美国南方来说,传统的南方在北方工业文明的步步紧逼下日趋消亡;南方人既对往日恋恋不舍,又被北方式的工业文明所同化和诱惑。同时,“一战”前后,随着南方人到欧洲作战、旅行及现代主义的传播,南方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并进行自我批判,由此产生了南方的文艺复兴。他们发现这方土地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美好,而这也必定引起内在精神的震荡。在这个过程中,失根感、挫败感、孤独感、分裂感不可避免地产生,而这和上文提到的西方社会的变化有着不容忽视的契合之处。无怪乎有学者称,“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不仅是20 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它的缩影。”[5]

福克纳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和感受。他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些大家族的衰落、人的焦灼与漂泊,都可以看做是失去了确定性的表现。《八月之光》也不例外。或许福克纳对不确定性的表现是不自觉的,但这正说明了不确定性的现实存在。

二、《八月之光》中人物存在状态的不确定性

通过细读文本,笔者发现,小说中的诸人物失去确定性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人物甚至有多种表现。如海托华的表现是被过去所羁绊,乔安娜的表现是离群索居,海因斯(Hines)的表现是精神的偏执等,而克里斯默斯几乎集各种表现于一身。因此,下面就以克里斯默斯为例来进行论述。

克里斯默斯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被讨论最多的人物形象。关于他一生的漂泊经历,评论界用不同词加以形容:探求、追寻、斗争等等,这些词都有些许的主动色彩,而把它们加在克里斯默斯身上多少会有些一厢情愿——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行为并不自知,而是有些承受的意味;他的漂泊也不能说是主动的;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作品中他时而“向往的只是宁静”[6]74,时而想要的是白人的生活[6]77。因此,他的行为说不上是探求,更罔论斗争。或许说得上是迷失,但他在迷失之后并没有去追寻出路,相反,他甚至停滞于这种状态而反对任何改变。在乔安娜试图改变他的时候,他说:“要是我现在让步,就是否认三十年的经历使我选择的道路”[6]178。同样,在更早的时候,他的养母麦克依琴太太向他示好时,他认为她是想感动、软化自己[6]113,因此断然拒绝。因而,他的行为并不在于寻找什么或为了什么,而就在于这种行为本身——这是一种既成的存在状态,而并非一个生命过程。笔者认为,对这种存在状态可以从三方面进行认识。

(一)时间中的悬浮

有人把这种状态称为漂泊,但这只不过是外在的表现。从深层来说,克里斯默斯首先是一个在时间中悬浮的人物。他的出身是他悲剧命运的起点,而这个出身对于他来说是无可更改的过去。更可悲的是,克里斯默斯的一生都在围着这个过去打转,他对一个又一个人透露自己的出身,以此来试探或者戏谑对方。萨特说,在福克纳的小说中,过去“永远在那里,几乎像是鬼魅”[7]116。那么,我们看到,克里斯默斯甚至是主动地投向这个“鬼魅”,或者说,他似乎是在有意地为悲剧创造条件,并以此获得“鬼魅”的属性,从而表达对命运的不满。

然而,过去对于他,是不完整和破碎的,因而是模糊的,这是源于人的记忆本身的不完美。福克纳对人的记忆表示怀疑:“记忆里积淀的必早于知晓的记忆,比能回忆的长远,甚至比记忆所想象的更久远”[6]79。他用这句话来描述克里斯默斯对过去的感知能力,即他所能感知的过去只是几个片段,以及几个地方的几个角落;同时,他对自身的感知也是模糊的——他记忆里的东西要大于他所“知晓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睡觉还是醒着。过去的模糊一方面造成他无法真正地回到过去,一方面又让他不断地努力去重复过去,以求获得完整而清晰的感知。因此,《八月之光》看似散乱的结构有一个大致明确的时间秩序,那就是随着小说的推进和新人物的出现,更早的事情被越来越多地引导出来:如莉娜(Lena)的出现引出她成长的故事,海托华的出现引出他来杰弗生前后的故事,克里斯默斯的出现引出他的成长故事……最后出现的是海托华祖辈和父辈儿时的故事——整部小说形成了一个小步前进和大步后退相扣的波浪状时间结构。这与主人公的生命状态形成了有趣的吻合:克里斯默斯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对过去的回溯与重复,但也正如小说整个时间结构一样,最后出现的故事是模糊的、不完整的(在小说第20节中表现为“父亲”和“儿子”称呼的重复,象征着时间的重复与混乱),克里斯默斯所重复的过去也一样的没有最终答案。

那么现在呢?克里斯默斯对现在的感知是这本小说中福克纳写得最得心应手的部分,但这点相对于《喧哗与骚动》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突破。对于克里斯默斯来说,现在同样“并不存在……一切都是过去的”,“在它(指现在——笔者注)已经变成过去的时候,才重新出现”[7]114-115。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他在18岁时,被情人博比(Bobbie)遗弃,被马克斯(Max)等人殴打之后的感受(第10节):在人们都走了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挨打);在被打了之后,才感觉到疼痛和力量。也就是说,现在被不断地推后和延迟,总比他所能及的范围要远一些,使他无法真正拥有现在。

不只是克里斯默斯,福克纳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不能拥有现在的。他们总在现在与过去之间游荡,任何一端都无法抵达,而回忆过去(重复过去)就是他们生存的方式,也是福克纳写作的方式和动力。这种在时间中悬浮的状态,同样也是福克纳乐于描写的内容之一。这些处于悬浮状态的人物,因过去的缠绕而无法活在当下,也就无法从清晰而明确的现在获得确定感。因此,在时间中悬浮,就成了克里斯默斯等人存在状态不确定性的具体表现之一。

(二)空间里的游离

在《八月之光》中,人物存在状态不确定性的第二个表现就是空间里的游离。具体到克里斯默斯来说,他从一出生就被带到孤儿院,五岁时又被一个清教徒家庭收养(福克纳在写这一段时,有意无意地略写了这个家庭的邻居情况,并且写到克里斯默斯从窗户逃出之后要走很漫长的夜路,结果是让读者觉得这个家庭是孤立的、偏远的),18岁开始流浪,在美国南北之间往返。关于这段流浪,福克纳用寥寥几笔便讲述完毕,却已经很清晰地点出了克里斯默斯在空间上的游离和边缘化,给人一种寂寥与沧桑之感,因而也是本书最精彩的文字之一:“它(指克里斯默斯的流浪之路——笔者注)穿过了石油城的那些未开发的木板店铺的街道……还穿过金黄的麦田,他曾在烈日炎炎的田地里劳动,曾睡在九月清冷的星光月影下的草垛里。……更多的时候,无论是起初或后来,这条路总是穿过城市,不同城市的相同或近似的街区,记不住他们的名字”[6]150。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福克纳的天才之笔在描写流浪时并不着意于克里斯默斯,而是将他的流浪本身当做一种特定的事物、一种状态来描写,并且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状态不只是外在空间的,更是内在空间(精神)的。克里斯默斯一直在黑和白两种精神上(如果我们把他的血统看作精神气质的话)游移不定,他既厌恶黑色的出身,也排斥进入白色世界:他既揍接黑嫖客的白人妓女,也“揍那些称他为白人的黑人”[6]150。在他流浪生涯中的大多数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和名字,即便是他在杰弗生镇住了多年,人们也依然不知道他的底细,直到伯顿小姐死亡,人们才知道他的住所。

由此可见,无论身处何方,克里斯默斯始终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在精神上,他或者被社会排斥,或者主动排斥社会——也就是说,无论从外在还是内在来说,他始终是一个外来者,一个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人;他既是社会的弃儿,同时也是一个弃世者。

事实上,不光克里斯默斯一人如此。如果把小说看作一个完整的世界的话,那么《八月之光》的世界可以简单分为两部分:主要人物和社会群像。除了他们所占笔墨不同之外,这样划分还有另一个原因:福克纳笔下的社会群像构成了人物活动的时空背景;而无论主要人物如何在这个时空中生存和活动,都是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他们或者是显在的外来者(大多数如此),或者在精神上无法融入杰弗生的社会。如克里斯默斯、海托华、乔安娜、昆丁(《喧哗与骚动》)等等,他们无不有意或者被迫与中心社会保持着某种距离,而这种距离感同样是福克纳常写的内容之一。福克纳常常采用众人的集体视角来对中心人物进行描绘,这种集体视角一方面自己将社会面貌道出来,一方面拉大了中心人物与读者及众人的距离。这些人物无法在外在空间上获得自己确定的位置,也无法在内在空间上获得认可或认可他人。因此,在空间里游离,就成了克里斯默斯等人存在状态不确定性的表现之一。

(三)精神上的偏执

这是《八月之光》中人物存在状态不确定性的第三种表现,而且是和第二种表现密切相关的。福克纳的人物在内在空间里失去了确定性,但他们是不会就这样任由其失去的,他们竭力地寻找寄托,对那并不存在的确定性进行证明。结果便是他们抓住某种信仰或信念不放,甚至于走向极端。

克里斯默斯是一个被种族主义伤害的人,但他的悲剧命运更在于他自身对这种思想的执著。克里斯默斯无法像后来的后殖民理论者那样,宁愿据守一种混杂状态,拒绝稳固的身份认同[注]这是巴巴(Homi Bhabha)的理论。在巴巴看来,“身份既是人为建构的,那么身份的混杂(如克里斯默斯身份的不确定——笔者注)就可以被处于中间位置的人拿来作为一种策略和手段,而非困惑和痛苦”。见Bhabha,Homi. “Unpacking my Library ?Again.”The Post-colonial Question:Common Skies,Divided Horizons. Eds. Iain Chambers and Linda Curti. London:Routledge,1996. 转引自[8]。。福克纳曾说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悲剧,也就是这个故事悲剧性的中心主题: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辈子都无法弄清楚”[9]13。但真正让悲剧成为悲剧的是,他一生都被这个问题困扰,力求得到答案。“我是谁”(种族问题)既是世界抛给他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陷阱,他自觉不自觉地走进去,在其中寻求确定的答案,而这种寻求是不可能有结果的。这一方面显示出他的悲剧性,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他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偏执。

然而,事实上,他又对每一种确定的答案感到痛苦,正如前文所说的,他既排斥黑人,也排斥白人。这更说明了这个问题本身的荒谬性,也正是这个荒谬的问题让克里斯默斯走向极端。除此之外,克里斯默斯的偏执还来自于其他方面。他在孤儿院的痛苦遭遇使他对成人(尤其是女人)产生了消除不掉的厌恶和憎恨,而清教教育又让他变得麻木不仁。这种偏执和麻木很早就在他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并催生出暴力倾向。小说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14岁那年,他第一次被带到裸体的女孩(这个女孩是个黑人)面前,“在黑女孩气息包围下,在慌张心情的压迫下”,他狠狠地揍了这个女孩[6]104。在这里,对黑人身份的憎恨、对性的隐秘渴望和对女人的憎恨掺杂在一起,成为克里斯默斯的少年形象。文中一次次写到,他在揍黑人或白人的时候一下下用力地打,仿佛在数数一样。

像克里斯默斯这样的人,《八月之光》中还不止这一个。如海托华对父辈英勇传说的偏执,乔安娜对拯救黑人事业的偏执,海因斯和格雷姆(Grimm)对种族主义的偏执,乃至于布朗(Brown)对金钱的偏执,都可以看做是这种失去确定性的表现。这些人物没有自我,失去确定的信念,便对某一种思想执著到疯狂的程度,显示出整个小说世界的喧嚣和不确定性。

三、重获确定性

正如前文所言,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任由确定性失去,他们也在努力地寻找确定性,因此才有比如精神偏执等种种表现。那么,福克纳在小说中究竟有没有给出解救之道呢?

(一)表面上积极意义的缺乏

克里斯默斯在逃亡中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只是宁静,因此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一生的经历都是在寻找宁静。实际上,他所感受到的这种宁静是确定性的一个方面,失去了确定性,人变得焦灼不安,而拥有确定性,人才会感到安宁、和谐。逃亡中他变得虚弱无力,逐渐接受了自己的黑人身份。之前他虽然多次表明自己身上有黑人血液,但这只是他向世界抗议的一种方式,实际上他并不认可。福克纳写他用自己的鞋子换下了黑人的鞋子,象征性地描绘出克里斯默斯对黑人身份的屈服。他不再逃亡,不再抗议,从而体会到了片刻的宁静,也接受了死亡。而他对自己“自首”行为的解释是:“我厌倦了厌倦(译文即如此)东躲西藏,像提着一篮鸡蛋似的提着自己的性命。”[6]227然而,他的行为,正如一个抗争死亡的人最后无力地接受了死亡的现实,我们很难从中看出多少积极意义来。因此,从表面上看,福克纳并没有给出重获确定性的方法。

福克纳在《八月之光》中对“积极意义”实际上没有抱什么希望,我们也不能把这种要求强加在一个作家身上。在这部作品中,即使如“地母”一样的莉娜,也是缺少阳光的,唯一没有失去确定性的人,却是一个对自己的行为并不真正明白的人。作为一个人物,莉娜缺乏克里斯默斯所具有的个性或精神。她的行为(寻找)是受到一种自然力[注]克林斯·布鲁克斯认为,福克纳笔下的女人与男人相比“具有一种本能的智慧……她们比男人更加贴近大自然与直觉的生活”,“福克纳在小说中总是突出地描写她们养育、忍耐和坚持的本领”,而莉娜则“具有本能的智慧却以鲁钝的面目出现”[10]。这是因为,她并非是一个有生气的人物,而是自然力的产物和扁平的象征符号。的支配和驱动,而不是激情或者内心冲突的驱使。她为了一个谎言而上路,寻找早已抛弃她的情人,她的寻找很可能最后会是悲剧,至少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只能说,莉娜的故事是福克纳写给自己的一个幻影,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小说中,莉娜的形象意义远不如她的结构意义[注]结构意义即莉娜寻夫的故事为小说构建了前后呼应的框架,使得线索和时序繁乱的故事拥有了形式上的闭合结构。和象征意义重要。

(二)深层次中重获确定性的可能性

然而,从更深的层面上来说,重获确定性也不是不可能的。正是由于莉娜身上结构意义和象征意义的存在,我们多少可以从中寻出些希望来。那么,莉娜的结构意义和象征意义是什么?结构意义比较简单,也很容易看到,就是首尾呼应,从而组成一个闭合结构。而莉娜的象征意义,初看起来是“八月之光”的“光”,实际上还有另一层象征意义,那就是自然[注]罗伯特·潘·沃伦认为,“自然背景的鲜明生动是福克纳作品给人深刻印象的特色之一”,福克纳眼中的自然,“重要的是那气氛、诗意、感情的灌注和象征的力量”[11]。应该说,福克纳的这种自然观是颇有几分浪漫主义味道的。。我们可以看到,莉娜所具有的品质,包括安详、直觉、养育、忍耐、坚持等,与福克纳笔下的大多数女性形象一样,正是自然所具有的品质。正如译者蓝仁哲所言,她的形象“体现了亘古不变的自然人生”[9]12。福克纳笔下的世界可以分为自然和人类两部分:自然是稳定的,人类是喧嚣的,而他笔下的女性又大多具有自然的品质,男人们则漂浮和躁动。也就是说,更准确地划分福克纳的世界的话,应该是男人和其他。

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八月之光》中有三个男人最后体会到了确定性(虽然并没有真正获得):克里斯默斯、海托华和拜伦。前文说过,克里斯默斯是在自然中体会到了确定性。而海托华呢?海托华为莉娜接生后,受到了感染,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最后获得了对人际关系的新看法[12],进而获得了确定性和新生。拜伦(Byron)本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他不好也不坏,只是按时地工作,麻木地生活,对自我没有任何概念。而在接触莉娜之后,他重燃了爱情之火,最后追随莉娜而去。从上文所说的象征意义上来讲,海托华和拜伦也是从自然中体会到确定性的。也就是说,福克纳并没有把重获确定性的道路封死,而是指出了一条解救之道——回归自然。这很容易理解,人失去确定性就像树木失去了根系一样,最渴望的是重新在土地上站稳,与自然合而为一。福克纳对旧南方与传统的怀念,掺杂着对乡土与自然的眷恋,这些表现在他的很多作品里,如《村子》(The Hamlet)、《去吧,摩西》(Go Down,Moses)等等。克里斯默斯们脱离了这些,在失根之后饱尝漂泊无依之苦。

小说中,克里斯默斯和海托华最后都体会到了宁静,也都很快地走向了死亡。这也是悲剧的一个方面——即便是个人获得了片刻的确定性,整个世界也没有改变,等待他们的还是一样的结局。这便是福克纳的悲剧观和宿命论,他渴望得到希腊古瓮的那种宁静,但他从未得到过。福克纳身处一个变化的时代,而“变化”对于他(以及他的人物)来说,意味着被剥夺和丧失(而他们所能求助的,只能是亘古不变的自然)。他把自己的失落和迷茫写进小说里,而小说的最后都没有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而且永远找不到答案的”[13]。

参考文献:

[1]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80.

[2] Baldick,Chris.牛津文学术语词典[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09.

[3] 徐葆耕.西方文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63-264.

[4] 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34.

[5] 肖明翰.美国南方文艺复兴的动因[J].美国研究,1999(2):77-97.

[6] 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M].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7] 让-保尔·萨特.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C].俞石文,译//福克纳的神话.李文俊,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11-121.

[8] 生安锋.白皮肤、白面具:八月之光主人公乔·克瑞斯默司的身份僵局[J].外国文学研究,2004(4):44-49.

[9] 蓝仁哲.八月之光·译本序[M]//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20.

[10] 克林斯·布鲁克斯.威廉·福克纳[C].李文俊,译.//福克纳的神话.李文俊,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87-288.

[11] 罗伯特·潘·沃伦.威廉·福克纳[C].俞石文,译.//福克纳的神话.李文俊,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60.

[12] Millgate,Michael. Introduction[C]//八月之光新论.Michael Millgate,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9.

[13] 威廉·福克纳.福克纳文集前言[C].张子清,译.//福克纳评论集.李文俊,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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