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语稳定型村寨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成因分析
2012-02-01阮宝娣
阮宝娣
羌语稳定型村寨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成因分析
阮宝娣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081)
从整个羌族地区来看,汶川县雁门乡是羌语保持较好的地区之一,但不同村寨羌语保持状态却有很大差别。萝卜寨、白水村和通山村属于羌语稳定型村寨,主要特征体现在四个方面:羌语整体水平高,青少年词汇量大;代际传承尚未受到明显挑战;羌语使用频率高,使用范围较广;语言忠诚度高等。这些地区稳定使用羌语的因素主要是:地理环境相对封闭,羌族比例大;婚姻状况与语言认同,保障了羌语的代际间传承。
羌语;稳定型;交际功能
5·12汶川地震后,我们立即对距汶川县城4公里的村寨使用羌语的现状展开抢救性调查,采用穷尽式调查法,对雁门乡下辖9个村寨,1581户人家,共计6591人①文章中各村寨的户数、人口数均为5·12地震后各个村实际统计数据,课题组在入户调查过程中逐一进行过核对,准确无误。逐一调查;采用随机抽样法,进行了语言观念调查及语言能力测试。从第一手调查数据看,萝卜寨村、白水村和通山村的羌语保持较好。
从语言能力、语言传承、语言使用频率和使用场合、双语状态、语码转换、语言忠诚度、语言测试结果等几个方面综合考量,我们认为这3个村寨属于稳定使用羌语的类型。
一、语言使用情况
萝卜寨村共有3个村民小组,村民229户,总人口968人。除因为婚嫁关系迁入该村的5人(汉族2人和彝族3人)外,其余均为羌族,比例超过总人口的99%。调查对象共计898人(不包括村里其他民族5人,嫁走后户籍保留的3人,哑巴1人及6岁以下儿童61人),几乎所有人的第一语言都是羌语。
表2 不同年龄段汉语语言能力汇总表
白水村共有3个村民小组,村民205户,总人口为860人。调查对象共计788人(不包括其他民族1人,人走后户籍保留的10人及6岁以下儿童61人),几乎所有人的第一语言都是羌语。
通山村共有两个村民小组,村民104户,总人口为470人。通山村的羌族比例几乎为100%,仅有1名汉族因与当地村民通婚而迁入该村。调查对象共计419人(不包括村里其他民族1人,空挂户、人走后户籍保留的30人及6岁以下儿童20人),几乎所有人的第一语言都是羌语。
表1显示,这3个村不同年龄段羌族群体的羌语能力有所差异,但差异不大。其中20岁以上年龄段的羌语水平均为“熟练”级;20岁以下年龄段的羌族的羌语水平除极少数为“一般”和“不会”级,99%以上都达到了“熟练”级,且第一语言几乎都是羌语。所有被调查人口均具有较强的羌语听说能力,能够自如地运用羌语进行交际。羌语在这3个村属于稳定使用型,具有很强的活力。
表2显示,这3个村100%的羌族均会汉语,96.77%的羌族的汉语水平为“熟练”级,具有较强的汉语听说能力,能够自如地运用汉语进行交际。不同年龄段的羌族群体使用汉语的能力差异不大。其中20岁以上年龄段的羌族的汉语水平均为“熟练”级,只有部分7岁左右儿童的汉语水平为“一般”级。外族人迁入后受其语言环境的影响,也具备了不同程度的羌语听说能力,但与羌族村民交流时仍使用汉语。
二、羌语稳定型的特征
(一)羌语整体水平高,词汇量大
3个村都各个年龄段的羌族均为懂羌、汉两种语言的双语人,第一语言都是羌语,羌语水平绝大多数是“熟练”级,极少数6~19岁年龄段的为“不会”和“一般”级。不同年龄段羌语水平差异主要体现在词汇量上。50岁以上年龄段的,词汇量最大;20~50岁年龄段的,羌语的词汇量有所减少,其中40~50岁的中年人普遍比20~39岁的年轻人词汇量大一些;6~19岁年龄段的,词汇量已大大减少,常用汉语借词来代替羌语固有词语。
我们采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做了语言测试。羌语400个基本词汇测试,共测了10位6岁以上的羌族村民。按年龄分为5段:7~10岁,2人;11~20岁,3人;21~30岁,1人;31~40岁,2人;40岁以上年龄段,2人。按居住地来分:通山村6人,白水村4人。
表3所示,就达到A级词汇的平均值来说,30岁以上年龄段的测试者为357.7,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90%;21~30年龄段的一个测试者A级词汇293,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73%,主要因其长年在外打工,处于汉语的单语环境中,羌语已不及过去熟练;11~20年龄段的测试者为321,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80%;7~10岁以上年龄段的测试者为255,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63%。
羌语100个难度级词汇测试,共测了18位6岁以上的羌族村民。按年龄分为4段:7~10岁,6人;11~20岁,8人;21~40岁,1人;40岁以上年龄段,3人。按居住地来分:通山村9人,白水村5人,萝卜寨4人。
表3 400词测试统计表
表4 100词测试统计表
上表所示,就达到A级词汇的平均值来说,30岁以上年龄段的测试者为81,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81%;11~20年龄段的测试者为51,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51%;7~10岁以上年龄段的测试者为35,约占总测试词汇量的35%。其中11~20年龄段中的马群妹(萝卜寨人,19岁)A级词汇达到了80个,经了解她因为读完小学后就没有继续念书,一直在家务农和料理家务等,长时间处于羌语的单语环境中,所以羌语比同龄的在校学生熟练得多。
(二)代际传承尚未受到明显挑战
羌族习得母语的途径主要靠长辈传授和族内交往中自然习得。在萝卜寨、白水村、通山村,羌语是家庭和村寨的通用语言,20岁以上年龄段的人与父辈、同辈通常只用羌语,与儿辈通常只用羌语或经常使用羌语,与孙辈则通常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6~19岁年龄段的人,与爷辈通常只使用羌语,与父辈和同辈通常只用羌语或经常使用羌语。可见,代际间传承状况良好。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接触羌语的机会也相当多,可以不断巩固、提高羌语水平,但不同年龄段之间稍有差异。50岁以上龄段的羌族在村寨里和家庭内普遍接触羌语,几乎都听过上辈人用羌语讲述的民间故事、羌族民歌等,60岁以上的还普遍会唱羌族民歌。20~50岁年龄段的羌族在村寨里和家庭内普遍接触羌语,但只有少数人听过上辈人用羌语讲述的民间故事等,40岁以下的几乎已不会唱羌族民歌。他们看电视、听唱流行歌曲的时间也相对较多。6~19岁年龄段的羌族在村寨里和家庭内普遍接触羌语,但只有极少数的人听过上辈人用羌语讲述的民间故事等,他们看电视、听唱流行歌曲的时间也较多。
然而,代际传承也存在一些隐患。首先,6岁以下学龄前儿童,羌语的保持有所退化,在语言的习得顺序上部分儿童由上一代人的“羌语—汉语”变为现在的“汉语—羌语”。家长有意识地让其先说汉语,并经常用汉语与之交谈,从而为其学习汉语营造出良好的语言环境。
其次,从20个汉语句子测试结果看,青少年一代在语言转换过程中则主要存在词汇和表达方式两方面的问题:
(1)借用汉语词取代羌语中的固有词汇。其原因有二:一是没有掌握或完全遗忘固有词汇。比如“今天参加会议的有五六十人”这个句子,句中的“五六十”,固有词汇是ʁue31χu31sue55,绝大多数人借用了当地汉语方言词wu55lo31ʂɿ31。二是知道固有词汇,但脱口而出的是相应的汉语借词或汉语音译词。如“山路危险,靠里走。”句中的“危险”一词,羌语中的固有词汇是ma33na33,测试者完全借用了当地汉语方言词wei31ɕian53。
(2)不会、误用或借用汉语表达方式替代羌语中的原有表达方式。比如,“学校快要开学了。”句中的“快要”在羌语中应该用将行体“ken55to55”来表示,被测试者出现漏用“keŋ55to55”,或在句末误用“a31tse31”(开始)表达“快要”。
随着青少年语言能力的不断发展变化,他们有可能随着本族语使用频率的增高而学会或经常使用这些羌语中的固有词和表达方式,但也有可能随着本族语使用频率的降低而经常借用汉语词和汉语表达方式,甚至遗忘已掌握的羌语固有词和表达方式。
(三)羌语使用频率高,使用范围较广
羌语是村寨和家庭的通用语。与不同辈分、性别、身份、地位的人,无论是会客、见面打招呼、聊天、跟人说心里话,还是田间劳作、集市购物、日常生活、逢年过节欢聚、婚丧嫁娶,被调查者几乎在所有场合都只使用羌语或经常使用羌语,羌语的使用频率非常高。
不同年龄段,语言选择略有差异。50岁以上年龄段的羌族更习惯于使用羌语,经常处于羌语单语状态,在交际中很少需要转换语码,羌语使用频率在所有年龄段中是最高的,使用区域在所有年龄段中也是最广的。但部分人与政府人员和商人说话时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与外族同胞交际时,通常只使用汉语,如果对方懂得羌语,可能会选择羌语。在思考问题时普遍使用羌语,被调查者中仅有1人(教师)使用汉语,1人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
20~50岁年龄段的羌族大多是语言能力很强的“羌语—汉语”双语人,经常处于羌、汉双语状态,在交际中能够自如地切换语码,可以根据交际对象的语言能力灵活选择交际用语,但羌语的使用频率有所降低。在家庭内部,只使用或经常使用羌语,与孩子、孙子进行交流时通常羌语和汉语同时使用。在集市或工作场所,只使用汉语或经常使用汉语。在思考问题时大多使用羌语,部分人则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
6~19岁年龄段的羌族大多是语言能力很强的“羌语—汉语”双语人,在村寨里、家庭中,经常使用羌语,与爷辈通常只用羌语,与父辈和同辈通常只用羌语或经常使用羌语。在学校里、工作单位或集市上则只使用汉语或经常使用汉语,在交际中的语码切换不够自如。部分人与政府人员和商人说话时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或者只使用汉语。与外族同胞交际时,通常只使用汉语,如果对方懂得羌语,则情况也因人而异,没有明显的倾向。思考问题大多同时使用羌语和汉语,部分被调查者则只使用羌语或只使用汉。与其他年龄段相比,他们汉语能力最强,汉语的使用频率最高,对羌语的需求最不强烈。
(四)语言忠诚度高
当地羌族既对羌语怀有深厚的感情,又能在中华多元一体的社会文化格局中抱着开放的语言态度。面对社会的加速变迁,在封闭的自然和文化环境都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他们在积极保持本族文化的同时也对外来文化不断进行着适应和调整,其语言态度是包容胜过排斥,开放多于保守。
他们积极地保持、使用和发展本族语。被调查者均认为羌语是自己的母语,是本民族宝贵的文化财富,羌族要想作为一个民族存续下去就绝不能丢掉自己的语言,在家庭、村寨内部必须使用羌语;在是否希望后代继续使用羌语的意愿上,各年龄段的所有或大多数被调查者均希望自己的孩子继续使用或学习羌语,其羌语应能达到流利或一般交流的水平;几乎所有的被调查者还积极要求创制或使用本族文字,认为这是实现民族语言文化传承的重要途径,并可将该文字广泛用于编写学校教材课本和记录民间文学故事等。
在今后有利后代发展的语言排序问题上,各年龄段的被调查者均认为羌语和汉语都很重要,大多数人认为汉语是今后最利于后代发展的语言,还有相当比例的人尤其是在校学生还认为汉语普通话是今后最利于后代发展的语言。
三、羌语稳定使用的成因分析
(一)地理环境相对封闭,羌族比例大
3个村寨均位于汶川县的半山地带,海拔较高,山势险峻,山路狭窄迂回,交通工具多为农用拖拉机。这使得村民们尤其是年长者与外界的接触不太频繁,与汉语的接触也相对较少,为羌族语言的保持构筑了天然的屏障。羌语在当地的语言环境中处于相对强势的地位,从而保障了其族内通用语的社交职能。
在这3个村寨中,羌族人口的分布呈高度聚居状态,所占比例超过了总人口的99%,全村人几乎都是具有一定羌语听说能力的羌族。本族聚居为羌语的习得和使用提供了极为有利的社区语言环境,也为羌语使用者提供了更多的信心保证,有益于羌语交际功能的延续。
(二)婚姻状况与语言认同,保障了羌语的代际间传承
这3个村寨仍以族内婚家庭为主,家庭成员间交谈以羌语为主,这也为孩子的羌语习得提供了良好的家庭语言环境,维系了羌语的代际传承。族际婚家庭由于配偶一方不懂羌语,家庭成员间交际时使用羌语的频率必然有所减少,但因为羌语在村寨里处于相对强势的地位,在调查中尚未发现该类家庭中出现羌语传承断代的现象。
从羌语习得的顺序看,族内婚家庭的孩子通常先习得羌语,后来才学会汉语。而族际婚家庭的孩子则可能会因为受到非羌族成员的影响(尤其当母亲为非羌族时)而改变羌语习得的顺序,存在以羌语为第二语言或羌语不被掌握的可能性。
在这里,人们对羌语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因为绝大多数成员的第一语言是羌语,在语言习得的同时受到了羌族文化的熏陶。羌语对他们而言不仅是交际工具,也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载体,具有帮助他们认识世界和传承民族文化的功能。此外,羌语更是维系民族情感的重要纽带。这种功能是别的语言所无法复制和取代的。这种强烈的母语认同感使他们即使以后学会了其他的语言,或是长大后背井离乡也难忘乡音。
综上所述,羌语在萝卜寨、白水村、通山村具有稳定使用的主客观因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羌语功能出现了衰退迹象,主要是因为日益开放的社会环境使得与外界交往频繁、族际婚姻家庭数量增长、外出求学和工作人数逐年递增等。由此,汉语使用频率高,危及到羌语的优势地位。另外,学校教育、各类传播媒体、国家机关和政府部门等通用汉语,这无疑有利于提高羌族的人口素质并增强其对民族文化的传承意识。然而,由于当地学校并未开展或已经中断羌语的教学和相关的双语教学活动,学生在学校普遍只接受汉语教育,一些家长出于升学、就业等考虑,重视汉语学习的比例大幅提高,这会逐渐反映到羌语的习得和使用上,进而影响到羌语的传承和稳定使用。
(参加该课题调查的成员除阮宝娣外还有张竞艳、柴绍章等。)
[1]民族问题五种丛书四川省编辑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
[2]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阿坝州志(上、中、下册)[Z].北京:民族出版社,1994.
[3]孙宏开.羌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
[4]徐世璇.濒危语言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丁立平)
The Status Quo and Causes of the Stable Language Use of Qiang Villages
YUAN Bao-di
(School of Minority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081,China)
In the whole Qiang-inhabited area,Yanmen Township is one place where the Qiang language is well maintained.However,there are differences in different villages,of which Luobozhai Village,Baishui Village and Tongshan Village belong to stable ones in terms of language use,whose features find expression in four aspects as follows:popular use of the Qiang language and a large vocabulary by the Qiang youth;no clear generation-gap,high frequency and wide scope in use;adherence to its use.The major reasons are the following:a relatively closed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a large population of the Qiangs,marriage custom and language identification.
Qiang language;stable type;communicative function
H211
A
1672-867X(2012)05-0132-05
2011-11-05
阮宝娣(1965— ),女,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讲师,人类学博士。
中央民族大学“985工程”创新基地课题“羌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