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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嵞山体”长诗的叙事艺术

2012-01-29陈玉兰洪茂宁

关键词:诗史山体诗歌

陈玉兰, 洪茂宁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方文(1612-1669),字尔止,号嵞山,明亡后更名一耒,字明农,别号淮西山人、忍冬子,安徽桐城人。明亡之前为诸生,曾倡导“实学”,主张以文救国。随着晚明政治局势的不断变化,各文社的政治文化活动均遭阻断,方文于此时投笔从戎,经历失败的幕府生涯后决然以遗民终。其自题画像诗曰:“山人一耒是明农,别号淮西又忍冬。年少才如不羁马,老来心似后凋松。藏身自合医兼卜,涸世谁知鱼与龙。课板药囊君莫笑,赋诗行酒尚从容。”[1]846可见其易代后心迹甚明。有《嵞山集》十二卷、《续集》四卷、《又续集》五卷,题材广泛,无所不包,诚如金天翮所言:“其诗任性灵,虽民谣里谚、途巷琐事,皆摭拾供诗材”,[2]真实地再现了明清鼎革的时代风云。陈维崧谓其诗“字字精工费剪裁,篇篇陶冶极悲哀”。[1]843

由于《嵞山集》、《嵞山续集》乾隆年间曾遭清廷禁毁,因而声名不播,流传不广,至今研究者仍然寥寥无几。事实上,作为一位诗备众体、自成一家、在当时诗名卓著的诗人,方文的诗歌具有相当的认识与研究价值,既可藉以全面而深入地了解其文学思想及精神风貌,进而窥视到清初遗民群体的生存境况与创作动态,也能够从一个侧面了解整个清初文学思想的发展轨迹。

一、关于“嵞山体”

“嵞山”乃方文别号,因以名集。李楷《嵞山集序》云:“方子以‘嵞山’名集,本于《离骚·天问》‘何娶彼嵞山,而通于台桑’。”[1]5嵞山,即涂山,古地名。传说夏禹治水,遇到涂山之女,因与之结合。如果单从这里去分析,似乎还看不出一生砥砺气节的方文将“嵞山”作别号和诗集名的深意;那么,且看李楷接下来的那句:“盖嵞山即《尚书》之涂山也,其地或云在会稽,以在锺离者为正。方子之意远矣。”[1]5认为涂山作为地名有两处:一在会稽,一在锺离,而以锺离者为正。《尚书》中的锺离在怀远县附近,古时隶属濠州;濠州乃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乡;以龙兴之地“嵞山”名号,诗人的寓意清晰可见。

以“嵞山”名“体”最早见于清人潘江的《王子安节以〈嵞山续集〉见贻,即效嵞山体赋以志感》之诗题。潘江,字蜀藻,号木崖;康熙十八年己未举博学鸿词,不就;明亡,隐居著述。作为方文的同邑挚友,潘江以“嵞山体”来概括方文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并于《跋嵞山续集后》给予这样的评价:“有明著作最权奇,熙甫文章尔止诗。”[1]687在这位挚友的眼中,有明一代最非凡出众的作品当属归有光的散文和方尔止的诗歌。此外,“嵞山体”之称还见于李宏《镜中梅影戏效嵞山体》、方贞观《得家书效嵞山体》等诗题。在文学史上,将一类诗歌称之为“某某体”,还引得其他文人竞相效仿,势必有其迥异于人的独特之处。

李明睿谓方文诗“长于序事”、“妙于序事 ”;[1]627钱谦益则言其诗“以 杜、白为第宅”,[3]1356又谓“得少陵之风骨、深知其阡陌者,(尔止)一人而已”;[3]905方文自己也在诗中自命:“有唐诗人累千百,我独师承杜与白。”[1]161众所周知,杜甫是“时事诗”的开创者,他秉承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诗学思想,创作出了影响深远的“少陵体”,奠定了其诗歌“诗史”的崇高地位;白居易瓣香心折于杜甫,进一步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理论,在借鉴“少陵体”的基础上发展出了“长庆体”;因而,在继两汉乐府民间叙事诗的辉煌之后,崛起了以中唐叙事诗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叙事诗的第二个高峰。[4]43方文推崇杜甫的诗史精神,继承白居易的艺术手法,以叙事法写抒情诗,并使之成为“嵞山体”最显著的特征。此外,“嵞山体”诗歌语言平实简朴,诗境清淡纯真,纪映钟的概括最得其法:“以自然为妙,一切纤巧华靡、破裂字句,从不泚其笔端,垂三十年,守其学不变,而日造坚老纯熟,冲口而道,如父老话桑麻,不离平实,却自精微。”[1]633正是由于这两个特点,使得“嵞山体”自成一家,作为一种风格独具的诗体形式,在明末清初的诗坛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清诗史上,与方文“嵞山体”同时代且名声更盛的是吴伟业的“梅村体”。所谓“梅村体”,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指吴伟业的长篇叙事歌行,它历来都受到文人学者的高度关注。尔止同梅村一样,创作了大量的长篇叙事诗,这些叙事诗在继承和发扬古典诗学优秀叙写传统的基础上,结合自己颠沛坎坷的遭际,以诗存史,向后世再现了明清鼎革时期那段动荡岁月的社会图景,同时展示了诗人作为末代遗民的灵魂轨迹和心路历程。较之“梅村体”,“嵞山体”中的叙事长诗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特色。

二、“诗史”意旨

清代诗学发展史上有一个重要现象,即对“诗史”说的格外关注。“诗史”之说,最早始于晚唐孟棨,其所撰《本事诗·高逸三》言:“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5]此说于当时并未引起关注。直至宋代,杜诗受到极大推崇,集杜注杜现象层出不穷,“诗史”说才开始被广泛地接受;由明代杨慎、王世贞、许学夷等倡导的复古诗论,将诗歌记录时事的观念进一步强化深入至知识分子的内心;清初不少诗人更是创造性地发展了“诗史”之说,如黄宗羲“以诗补史”、[6]杜濬“以诗证史”、[7]屈大均“以心为史”[8]等。历代学者对“诗史”之说的评论虽各有侧重,但是核心内涵却始终没有改变,即反映现实,记载时事。[9]257-261

明末清初的士人历经丧乱,国破家亡、哀鸿遍野的残酷现实促使他们自觉地将这段鲜活的痛史载入诗册,传诸后世,故其诗歌在反映社会人生这一点上是与“史”相通的,因而“以诗存史”便成为易代诗风演变中的重要特征,“诗史”意旨也成为那个时代公认的诗歌创作理念。历史学家修史通常会对史料进行筛选和整理;而官修正史更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其中掩盖、歪曲、篡改屡见不鲜;因此,后世所见之“史”在一定程度上已非历史之本然。那么,缺失或纰漏的那部分从何得见呢?亡国之民身经天崩地解的大劫难,其亲身遭遇及见闻感受,皆是那个时代最鲜活的历史本相。我们可以从诗人们充满生命体验的真实描述中,更加全面地了解历史的真相。

《赠别周颖侯》云:“几欲捐躯励微节,亦以亲故遂苟存。”[1]132鼎革之际,方文因为母老无养才选择了以遗民的姿态苟活下去。殉国可以一举定英名,苟活却要面临生存的危机,承受更大的艰辛和磨难。之所以没有赴死殉国,只因诗人怀抱一种兴亡存照的责任感:“多少崇兰化萧艾,幽香毕竟在吾徒。”[1]334气薄云天、誓死守节的英雄志士,他们的精神何以传承下去?方文认为这就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活下去的终极意义就是:“活”着而忠,并让千秋万世永远继承英雄的遗志,让壮士的业绩发扬光大。谢正光先生的评析可谓深谙方文之心:“一字不肯虚设”,“有意于以诗存史者”。[10]阎尔梅也称许方文“尚论古今作诗史”。[11]方文立足现实,以自己辗转颠沛的经历为线索,辐射各种时事变迁,创作了大量吟咏南明史事、清初杂事的叙事诗歌,正是这些诗歌,才形成了“嵞山体”。下面就方文诗歌的“诗史”意旨举例加以分析。

《大明湖歌》以悲怆的笔调描绘了满人铁骑践踏山东、屠城济南的惨烈及山东巡抚张秉文殊死抵抗、全家殉难的悲壮。诗歌在忠于史实的原则下以明确的史家意识取材,真实地记录了那个特殊年代家国的劫难、民生的疾苦,高度体现出史学传统“实录”精神指导下的“诗史”意旨。

济南城中大明湖,乃在贡院西北隅。

其南即为藩司署,墙脚不许通樵苏。

七十二泉汇于此,严冬大旱水不枯。

湖中芰荷杂葭菼,夏月望之如蓬壶。

往时官府好事者,小舠载酒遨且娱。

民间采莲亦不禁,所以此地称名区。[1]717

诗歌开篇简介大明湖的地理位置及独特景致,客观记载这一方昔日胜景;紧接着纪年,依“史笔”展开叙述:

崇祯戊寅十二月,辽海万骑来燕都。

前锋直抵济南郡,济南防备甚疏虞。

是时山东大方伯,张公锺阳吾姊夫。

率彼群吏婴城守,辛苦半月犹枝梧。

巳卯元旦城竟破,公中一矢身先殂。[1]717-718

崇祯十一年,清军兵分几路入关,威猛彪悍,势如破竹,直逼济南城;巡抚张秉文一介文士,披甲仗剑,率领百姓拼死反抗,终因兵力不足,寡不敌众,中箭阵亡。张氏之妻方氏(即方文之姐)与妾陈氏一同投湖殉夫;余下一妾身怀六甲,历经万难:

大明湖边有深涧,上用柴草杂乱铺。

蒙首潜身匿其下,六日不食气息无。

兵来见是茫泱水,水面浮尸如众凫。

匆匆亦不暇搜索,此妇性命遂免屠。

六日以后番兵去,乡民次第来闉阇。

城中杀戮十余万,家家骨肉哀号呼。

中妇闻声匍匐出,自言我是张老姑。[1]718-719

而后寻尸殡殓,扶柩归里,终于为张公保全了遗孤。这是诗歌的主体内容。全诗行文慷慨而又细致,将一位普通家庭妇女的英勇气概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也揭露了清兵南下惨绝人寰、残酷屠戮的罪恶行径:“城中杀戮十余万,家家骨肉哀号呼”,令人发指。二十年后,方文重游济南,根据当地百姓的追述重新收集资料而作成此诗。文臣的忠勇,弱妇的刚烈,让他们的事迹与精神永垂不朽,诗人觉得责无旁贷,必须如实地传之以诗笔。

张秉文全家为国殉节的故事,《明纪》卷五十五,(道光)《济南府志》卷三十五,《通鉴辑览》卷一百十五,《胜朝殉节诸臣录》卷三,(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二,《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嘉庆)《大清一统志》卷八十、卷一百十一、卷一百六十一,《明史》卷二百九十一、卷三百七十八,(乾隆)《江南府志》卷一百五十五、卷一百七十九等,均有或多或少的陈述,其中尤以《明史》中《列传第一百七十九》和《忠义传》所载最详。这里的最详,也是相对而言的;总体上看,这些记载全部囿于政治的钳制,避重就轻,把张公的死归结为济南兵力空虚、援兵迟迟不至所致。诚然,督师太监与另一援军大将皆持观望态度,彷徨不肯出兵,以致延误战机是直接原因;但归根究底,没有清人的入侵,如此的家国惨剧又何至于发生呢?不仅如此,张氏之妾肩负较殉夫更为沉重的保全后代的重任,艰难躲避追杀,还有清兵屠城的血腥和残忍史实,这些著作中完全没有涉及。作为胜利的一方,授命官修的史志向来都是代表着他们的意志,所保存下来的记载皆是为了向后世强化侵略者的成功统治是多么的合理,多么的顺天承命。如此震撼人心的事迹,实有赖于此诗才得以保存,得以传诵。

《嵞山集》中反映时事和民瘼的叙事长诗还有很多,如《大水叹》、《捉船行》、《负版行》、《东湖行》等,比比皆是。方文在“诗史”意旨的驱动下,凭着敏感的心去感受和体悟,谱写出一曲曲感人肺腑的叙事篇章,抒发了刻骨铭心的易代之悲、故国之思与黎元之忧。正如邵雍《诗史吟》传达的那样,诗歌记载事实不该囿于具体的事件或人物,而要去追求超越具体事物的普遍意义。[9]38-41可以说,“嵞山体”就存在着这样的普遍意义,它为研究明末清初的历史,尤其是遗民群体的生存实况提供了许多重要史料,不仅具有补史之阙的价值,而且在清代文学艺术的开拓历史上也有着重要的贡献。

三、视角的周转

“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12]191正是由于这些“特殊的眼光”和“角度”,才使得读者能够把握到一整部作品的所有构成。杨义先生创造性地采用“圆性图表”,[12]209很好地阐释了“作者—叙述者—视角”三者的关系。读者透过叙述者的视角领会到有限部分的文本事实,不同的叙述者所承担的视角辐射出不同的有限部分,轮转一周,所有的有限部分缀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整体——文本故事的整体,从而完成对整部作品人物、行动、情境和事件的观察和理解。作者是叙事生命的创造者,是他构建出了多个叙事者、多种视角,是他将“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固定在了叙事视角上,两者重合,使读者得以窥视全局。作者即位于叙事活动的原点或是中心;逆向推理,对文本的叙事层进行分析,对叙述事件所采用的表现方式或观点进行分析,就可以反观到作者的“心情、价值观和认识事物的特定方式等等”,[13]所谓“打开作者心灵窗扉”,[12]191意义就在于此。因此,以方文的长篇叙事诗为研究对象,分析文本在叙事过程中不断变化的视角,进而得知方文的创作态度、审美特色及心理倾向,即可变成可为之事了。

《负版行》是一首凝缩着作者批判精神和忧患意识的代表作。异族掌握国柄,统治者为稳定政局,对前朝士人威逼利诱,除此之外还大量毁弃关涉前朝历史的文献档案资料。《负版行》记录了这一史实:

数年不到三山街,今春偶到多感怀。

不知是何大书册,路旁堆积如芦柴。

行人纷纷来买此,不论何书只秤纸。

官价每斤钱七十,多买少买随人耳。[1]176

诗歌并未点出叙述者,然而很明显,叙述者就是第一人称“我”,即作者方文。金陵这座六朝古都,在每一个遗民心目中都意义非凡。由于同朱姓王朝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舍的联系,那里的一事一物,都极易引发亡国之民的情感波澜,导引出放大数倍的感怀。金陵三山街上如芦柴一般堆积着许多不知名的书册,来往的行人随意地论斤购买,且无人过问此为何书何版。方文是一位忠贞坚定的遗民,从他自身的视角去关注金陵城内发生的这样一件不寻常的事,自然会显示出更加丰富的主观感情色彩。紧接着作者采用设问的形式实现了叙述者和视角的转换:

借问此是何版图?答云出自玄武湖。[1]176

“我”不禁向前叩问,随即引出下一个叙事者——一位知情人。下面的十四句,即为这位参与回答的知情人就这些书册的来历所作的解释:

天下户口田亩籍,十年一造贡皇都。

玄武湖心绝炊爨,永无火患及鼠患。

洪永至今三百年,收藏不知几千万。

一从世变陵谷新,此图废阁空埃尘。

有司上言请变价,听民自取输官银。

官召吏人估其值,十四万金可立得。

富民争买入私家,零卖与人取微息。[1]176书册来自金陵玄武湖,玄武湖有黄册库,为明朝政府贮藏全国户口赋役总册的库房禁地,收藏着入明以来三百年的户口田亩账簿。随着朝衰世降的巨变,“此图废阁空尘埃”,所有的前朝账簿皆失去了用途,官府将其当做废纸变卖,于是出现了“富民争买入私家,零卖与人取微息”的情景。这段叙述详细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借知情人之口具陈事实,使得传达效果更富感染力。通过此处叙事视角的转换,不仅增大了叙述信息的容量,而且还避免了不少平铺直叙、拖泥带水的笔墨。转换视角的叙事模式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功能,就是服务于创作目的,即意旨。上面已有论及方文“嵞山体”诗歌的创作是以“以诗存史”为前提和目的的,其叙事诗的意旨趋向“诗史”,因此,所叙之事的史实性同样可以经由叙事视角的变换这一策略得到体现:

有一老翁立路旁,俯首见之神暗伤。

曾为州椽写此册,一字错误忧彷徨。

岂知今日废无用,口不敢言心自痛。

也买一册负之归,看是何年何地贡。

其中户口久凋残,田亩荒芜不忍看。

若逢鲁国驱车叟,凭轼而趋鼻更酸。[1]176-177

诗歌发生第二次视角转换,出现了第三个叙述者——抄写过账册的老者。一位黯然神伤的老翁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曾经因为疏忽写错了一个字,因害怕责罚而惶恐终日;世事变迁,当初一丝不苟誊写的黄册现如今却沦落到如此贱买贱卖的境地,心痛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无奈之下且买一册回去翻看翻看吧,殊不知,书册里头记载的户口早已凋残,田亩也早已荒芜;沧桑风云、世事无常,但凡有血性之人,都会激起心酸悲愤之情。上述均为老翁的亲身感受,作者于此完全隐藏了自己,把诗中的视角聚焦于他人,客观的陈述成就了故事的亲历性与真实性的完美演绎。由知情人的旁述过渡到身历者的亲述,思维再次发生跳跃,从而致使“我”—知情人—亲历者,三种视角轮转一周,营造成一个极富感染力而又少受主观干扰的思维体系,从多个角度全方位呈现出了文本,从而构建起了完整的故事系统,充分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批判以及对异族统治的愤慨。

杨义先生说:“独特的视角操作,可以产生哲理性的功能,可以进行比较深刻的社会人生反省。换言之,视角中也可以蕴含着人生哲学和历史哲学。”[12]197杨先生的概括同样适合于对《负版行》的分析。此诗描述的焦点是明朝兴废的历史巨变与诗人内心难以遏制的怆痛。围绕这个焦点,设置了三个视角:第一个来自作者,主观所见,丝毫没有参与评说世事短长;第二个来自回答作者的知情人,据实陈述事件的原委,客观冷静;第三个属于为官府抄写过账册的老者,亲身亲历见证这一社会变化。作者并未针对焦点写焦点,而是从侧面选取三个角度来叙写,交相为用,折射出这个历史细节,进而透视到焦点,从而很好地揭示了历史的命运与人世沧桑,黍离深悲,如泣如歌般感人至深。

四、两大诗学传统的融合

中国古典诗学可以归结为两大传统:抒情—尚空灵;叙事—尚史实。华夏文学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非常重视抒情言志,崇尚含蓄、空灵的诗学境界。长久以来,抒情传统就在中国文化中占有着无可企及的地位,抒情文学也成就斐然。相较于抒情文学,中国的叙事文学就相对薄弱一些——这里主要是就诗歌这一体裁而言,中国文学史上曾取得辉煌成就的历史叙事和明清小说则另当别论。“中国叙事诗的总体意图是以诗存史,是趋向史学的而不是追求文学艺术的。”[4]58但是,这并不代表叙事诗就排斥“诗性”,排斥“性情”,更不代表有“诗史”之称的“嵞山体”就没有诗歌艺术特质可言。诗歌与历史的区别在于:诗歌呈情,历史纪事。史书记言记事,“诗史”说的出现使得诗歌的记言记事也开始受到关注,只不过诗歌的叙事要比史书难得多。历史叙事依靠高明的组织结构,采取的是忠实记录的原则;然而对应于诗歌,就不仅仅是记录的问题了,诗境的营造,情志的传达,是笼罩在叙事之上的,因而客观记录的史法与抒情言志的诗学题旨就需要加以融合。

张晖先生曾论及“诗史”学说在关注诗歌记录时事的同时,以“比兴”概念来理解“诗史”内涵在清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9]249-251这正是两大诗学传统对融合诉求的极好体现。比兴是最传统的诗歌表现手法,诗歌的抒情言志离不开比兴,而比兴离不开意象。下面以《泣象行》来具体分析。

这是一篇“寓言式”的叙事作品,借大象之遭际,描绘了一场惨烈失败的战争,透露出诗人深沉的亡国之悲。诗歌通篇围绕一个核心意象“象”,以“象”的际遇来比附现实。诗歌前半部分为读者铺设了这样一幅场景:

有象有象西南来,言从楚塞之燕台。

县官郊迎十里外,闾巷昼闭城门开。

居人看象家家出,道旁暗数十三匹。

高如屋脊色如灰,形势威猛良可怵。[1]166-167

县城外的甬道上,缓缓走来一队象群;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总共十三头大象,全部壮硕威武,只不过皆神情哀伤,欲行还休。更令人惊奇的是,其中的一头老象竟然在暗自流泪,任凭怎样驱赶也不愿前进,只是频频回头。作者在此设下一个悬念:究竟是何原因导致这些猛兽如此凄凉悲伤?接下去的一部分是通过另一叙述者象奴的视角来传达的。这一叙述层是诗歌的主体,详细介绍了这头流泪大象的不平凡经历:

此兽不与凡兽同,曾受本朝大官职。

一自两都陵谷迁,□统却在西南天。

群象当关争御敌,戎马不敢窥黔滇。

顷者将军贵公子,轻身挑战陷重垒。

将军舐犊不胜情,车辇金银来赎取。

北兵摇手不受金,会须巨象始称心。

将军痛子不得已,遂驱此象来江浔。

岂知人情故叵测,既获其象子复贼。

将军愤极大举兵,电闪雷轰在顷刻。

北兵大败不可支,水深河广争渡之。

人马溺死凡数万,仅余此象先驱驰。[1]167兽也是有灵性的,它们曾为本朝立下过赫赫战功,它们不愿逆节沦落贼人之手。同样不齿北人所为的象奴,只能迫不得已地驱赶着象群行进。往北长路漫漫,人与象皆感辛酸愁苦,老象更是泪流不止,欲行又彷徨。所述的故事形象鲜明,寓意深刻,凄楚悱恻,通过比喻、夸张、拟人等艺术手法来表情达意,揭示出乱世流离之际,人民身不由己、忍辱含辛的悲惨境遇。

“嵞山体”叙事诗的情节冲突都比较淡化,没有大起大落的矛盾设置,并不以激烈的戏剧冲突取胜。如这首《泣象行》,没有大举厮杀的血腥战争场面,取而代之的是大象默然无声的哭泣。看似平静的抒写,实则寄寓着凝重的叙事主题。方诗往往具有一种“在战乱中产生的把一己遭遇与国家苦难联系在一起的深沉感情,沉雄而深厚”。[14]240结尾处,作者充分发挥诗歌的“美刺”功能,强劲地抒发了这种郁结在内心深处的情感:

我听斯言发长喟,世间物各有忠义。

雀犹报德鱼感恩,魁然巨物何足异。

君不见,供奉猴,跳掷欲上朱温头。

又不见,舞床马,怒视禄山不肯下。

尔象有力逾千钧,何不发狂奋迅奔。

绝尘任渠万马追莫及,何为低头垂鼻空含辛。[1]168

朝代更迭的历史关口,作者把史实作为抒情背景,截取社会的一个小片段,敷衍成诗。然而正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片段,却成为诗人倾泻悲情的出口。世事的悲凉、家国的沦丧、兴亡的悲慨促使诗人发出呼号:奋起抵抗,让忠义永存。

方文通常将艺术视角集中于更能体现时代特色的民间,关注最底层人民的生活遭遇,通过小人物的悲欢透视整个历史时代的盛衰,这一点与杜甫的“少陵体”何其相似。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嵞山体”更贴近真实的生活,更贴近质朴的生命和本真的人性。

方文的“嵞山体”并不是单纯的述史或者述事之作,而是“手法为情思所驱”[15]197的创作。其诗歌在叙事的同时并未脱离抒情特征,而是于“传史”之际伴随“传心”,作者存“诗史”的意图与其对诗学的价值取向是完全一致的。“当叙述的趣味及道德的启发都臣服于此一压倒性的抒情境界下,一个单独的动作,不论是发生于真实或想像中,即已足矣。”[16]此种压倒性的抒情境界体现在方文那里,就是身为末世遗民的坚守态度和悲怆情怀。“嵞山体”叙事写实,语言淡朴,风格悲凉,情感深沉浓烈;人世的沧桑与苦难,在叙事与抒情两大诗学传统的共同作用下,历历可见。

五、与“梅村体”比较

“嵞山体”在清初是与“梅村体”并驾齐驱的。[14]234“梅村体”历来被视作清代叙事诗最杰出的代表,深受后世的推崇。同样以叙事见长的“嵞山体”,虽然在很大程度上被“梅村体”的光芒所掩盖,无法真正与其媲美,但是既然都被冠以“某某体”之称,必是呈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范式与风格,并具有相当的艺术水准,在诗史上产生了影响,才能引发他人的效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方文与吴伟业所创制的这两种“体”,风格、样式皆独具魅力,树立起来的法式与规则也是各有千秋的。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对这两种诗体形式作一个对照品鉴,考察一下两者对中国古代叙事诗创作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以及所寄寓的不同意义。

(一)从整体风格上看

《四库全书总目》谓梅村歌行“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17]袁枚云其七言古体“调既流转,语复奇丽,千古高唱矣”。[18]“梅村体”文辞绮绣,词意婉丽,严迪昌先生的评价最得要领:“丽词藻采,是梅村歌行的重要形态标识。”[15]394《圆圆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鸳湖曲》、《永和宫词》等皆是其哀艳情韵诗风的代表。“梅村体”之所以呈现丽藻艳情的风格,是因为吴氏曾擅长艳体。“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17]源自于艳体的根基,却没有艳体的轻佻浮艳,这应归功于时代沧桑的淘洗与激荡。“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道上。”[17]正是遭际了易代巨变,民族屈辱,哀艳的辞采与诗史的风范才得以融合,成为“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完美注脚。

与“梅村体”的博丽绮绣不同,“嵞山体”诗歌则“朴老真至”。[15]197王士禛曾抨击方文诗“俚鄙浅俗,如所谓打油、钉铰者”。[19]王士禛乃文学泰斗,论诗以“神韵”为宗,他代表的是缙绅朝士的官方评论。作为一个一生靠游历、行医、卖卜生活,以诗歌为生命所寄的遗民诗人,方文独树一帜,以平易俚俗的语言将所见所闻所感全部入诗,所谓“布衣自有布衣语,不与簪绅朝士同”,[1]624这是当时文坛主流之外的一缕独特的气息,也正是“嵞山体”不重典雅、只求情真意切的诗体特色。据吴德旋《初月楼闻见录》记载,方文“以己壬子生,命画师作四壬子图,中为陶渊明,次杜子美,次白乐天,皆高坐。而己伛偻于前,呈其诗卷焉”。[20]方文此举意在表达自己对这三位伟大诗人的崇敬。他取陶之质朴凝炼,取杜之诗史精神,取白之现实主义手法,熔铸三家精华于“嵞山体”,形成了深挚清朴的风格。

(二)从表现手法上看

1.意象与典故的运用

较之“梅村体”的大量意象叙事,相比《琵琶行》、《圆圆曲》这样通篇铺陈意象的典范之作,“嵞山体”长篇叙事诗可说很少用意象,即使有也多为描述性或辅助以事达情的简单意象,如《大明湖歌》中的“辽海万骑来燕都”、[1]717《阿狗行》中的“今年烽火连数月”、“不言犬马有微劳”、[1]137《风雷行赠雪田上人》中的“欲结茅菴寄瓢笠,烈风雷雨焉能迷”、[1]150《泣象行》中“象”的意象等等。至于用典,吴伟业与方文两位皆是学识渊博的资深文人,对前人诗词抑或古人古事也都了然于心,两者比较,“梅村体”诸诗用典则更多更繁。这固然与个人诗体风格的追求迥异相关:梅村哀艳,书卷气浓;尔止浅近,朴素通俗;另外,吴伟业政治身份的尴尬也让他多有忌讳,欲语又止,无法一吐为快,常以用典的方式借古喻今,曲折地表达思想情感;方文则大胆得多,口吐其思,手写其想,用典意不在“曲径通幽”,而是更为确切地抒发自己的感受。

2.韵律的使用

“梅村体”几乎全是七言,诗句的平仄大都合律,而且还出现大量整句,如《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乌桕霜来映夕曛,锦城如锦葬文君。红楼历乱燕支雨,绣岭迷离石镜云。绛树草埋铜雀砚,绿翘泥浣郁金裙。居然设色倪迂画,点出生香苏小坟。”[21]诸如此类格律谨严、近乎标准的七律整句,还有很多。“梅村体”于用韵上也颇为讲究,清人曾评价说:“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17]“初唐四杰”最为突出的特征是“转韵”,“梅村体”诗歌除少量句句入韵、一韵到底之外,其它全是借鉴“四杰”之用韵,基本是四句一转,平声韵与仄声韵交替出现,形成腾挪跌宕、铿锵流转的韵致。[22]《永和宫词》、《王郎曲》、《雁门尚书行》等代表诗作高超的转韵技巧,赵翼已在《瓯北诗话》中进行过精辟剖析。[23]

方文对韵律的追求就不是那么迫切了。一向以“布衣语”自称的他,作诗一味白描,不假雕饰,求真尚质,情真意切。虽然未必会有因律害意、因律伤情的想法,但是始终抱着“任真”情怀的方文,也会顾及到过于讲求严格的韵律势必会影响到自在的骋情。

3.行文的特色

“梅村体”虽是纪史叙事的佳作,然而却很少把历史事件作为叙写的核心,而是将多数笔墨都集中在人物身上。无论是《永和宫词》中田贵妃这样的皇亲贵族,还是《雁门尚书行》中孙传庭这样的朝臣将领,又或是《圆圆曲》中陈圆圆这样的娼优艺妓,都与明清政局有着密切关系,是跟时代风云紧密相关的人物。吴伟业勾勒的是与大明王朝荣枯与共的各类人物的生活历程和感情轨迹,其诗以人系事,透过人物的悲欢荣辱展现时事变迁,串联起那段鲜活的兴亡史。

与此不同的是“嵞山体”的“以事传情”。“嵞山体”诗歌中很少出现可圈可点的生动的人物形象,而多是描摹历经遭际、兴衰起废的具体过程。如长篇叙事代表作《述哀》,将诗人丧父丧母、惨逢家难、妻死妾亡、子胎死腹中等一生的坎坷悲苦展露无遗,诗人内心刻骨的剧痛沁润着诗篇,感人肺腑。“盖天下之景多同而情各异,情或同而事各异。尔止妙于序事,故其诗千态万状,无一字相同,良有以也。”[1]628“嵞山体”即是以“各异之事”传达“各异之情”,真挚动人,具有史乘参酌之义,是一部回响着心灵之声的“诗史”。

六、结 语

作为殉节功臣之后,把黍稷流离的历史真实用语言记录下来作为存照,流传后世,方文深感义不容辞。方文血性十足,坦率真朴,人如其诗,诗如其人。卓尔堪之《明遗民诗》谓其人“性不能容物,常以气凌人。有以诗投者,必曲为改削”。[24]文学活动得以实现的根本原因是涌动的情感。[25]“嵞山体”诗歌以历史为框架,通过抒发自身的情感体验,把“史思”与“诗思”高度融合,不羁不绊,真气淋漓,感人至深,正是明清之际时代风云与作家亲历感受相互作用的艺术显现。“嵞山体”诗风的形成,与明清易代的政治环境以及方文的社会地位、生活际遇及创作题材的选择密切相关。对嵞山体的探讨,对于认识当时的社会历史和研究明清诗风的演变,尤其是叙事诗的发展都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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