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自我观研究
2012-01-29王寅生
王寅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一
博尔赫斯以文学的形式承载了他对自我问题的形而上思考,他在作品中倾向以虚无主义思想解构自我这个概念,这主要体现在他对自我真实性、同一性和唯一性的解构上,自我成了“一串或一组以难以想象的快速互相接续的感知”[1](卷上P504)。
小说《环形废墟》较为完整地体现了博尔赫斯对自我真实性的解构。作品讲述了一位魔法师听命于“不可战胜的意志”,来到一个被焚毁的环形废墟。他要在梦中制造出一个“人”,并使之成为“现实”。再三失败后,魔法师在梦中见到了名为“火”的神,神赋予魔法师梦中的少年以灵魂,并给予他不被火烧伤的能力。所有生物,除了“火”和魔法师本身之外,都认为少年是真实的。一个晚上,在“火”的命令下,魔法师派他梦中的少年前往河流下游另一座荒废的庙宇,他很担心,当这位少年发现自己只是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时,该有多么沮丧。不久,魔法师所在的环形废墟再次起火,他走向火焰想就此了结生命,但“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2](P103)
世界在这篇小说中由一层套一层、无限循环的梦境组成,自我成了不断延异的能指符号,作为所指的真实却是缺位的。在《吉诃德的部分魔术》中博尔赫斯说,“图中图和《一千零一夜》书中一千零一夜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堂吉诃德成为《堂吉诃德》的读者,哈姆雷特成为《哈姆雷特》的观众,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1](卷上P380)同样,在《环形废墟》之中我们也觉察到了虚无的觊觎:少年处在魔法师的梦中,魔法师又处在另一个人的梦中,那人或许处在博尔赫斯与我们的梦中,我们又是谁的梦?博尔赫斯在叙述中利用魔法师与他梦中的少年惊人的同一性制造出一种循环感,世界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梦的链条,自我在无限的能指链中滑动,真实被悬置了。任何人都无法确定自己处于哪一层梦境中,或者说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不管处于哪一层梦境,在我们之前始终存在无穷无尽的“梦者”,在我们之后也存在无穷无尽“梦的投影”。我们始终无法摆脱同时作为造梦的人和梦中的投影的双重身份。作为他人梦中的投影,人的一切行为只不过像镜子一样,被动地反映着“不可战胜的意志”。人丧失了自主独立性,丧失了对命运的掌控力。博尔赫斯在诗作《假人》中从另一种角度审视了自我的虚无,诗中布拉格的大拉比悟透了上帝的名字,他造的假人由于上帝名字而拥有了生命。但这假人却显得粗俗、愚蠢、反常,“拉比深情地瞅着他,/不免有些恐惧。他暗忖道:/我怎么造出这个让人伤心的儿子,/它虽然具有智慧,但无所作为?”然后,博尔赫斯将大拉比也置于无限循环的梦中,把他的形象与假人的形象等同起来。“谁能告诉我们,上帝望着/布拉格的大拉比时感到了什么?”[3](卷上P252)人类自我标榜为“万物之灵长”,或许只是因为对自身的虚无本质缺乏自觉,视角太小罢了。当我们认识到世界是永无止尽的梦的链条时,自我的形象将不可避免地显现出卑微、苍白的一面。
真实从本体上丧失了存在的根基。因为真实就意味着要寻找最初的梦者,但世界是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我们的找寻注定是徒劳,我们永远不可能从梦中醒来,永远不可能摆脱虚无。博尔赫斯在《神的文字》中说,“你的醒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一个梦……你要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来时你已经死了”[1](卷上P273 ~274)人也不可能通过推理、论证来接近真实,因为虚幻的世界不存在任何可以作为基础论据的真实,在论证一个事实之前,必须先对它的论据加以论证,如此以致没完没了。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推理大都不可避免地导向悖论、虚无。事实上,博尔赫斯并不在意真实性,也不追求逼真性,他所寻求的是世界的可能性。
二
斯宾诺莎说,任何东西都希望保持其原来形态,石头就想成为石头,老虎就想成为老虎。对自我同一性的关注更是人类的本性,它源于人类希图超越死亡的渴望和对虚无的反抗,是人类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形式。博尔赫斯却对自我同一性一直存有怀疑。
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博尔赫斯曾多次在他的作品中加以引用。这句话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其一,河水是流动的,此刻的河相对于上一刻,其本质已不同。其二,自我也如河流一样是流动不居的,就像王夫之所说的,“性日生而日成。”博尔赫斯在一首诗歌中解释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1](卷上P352)我们被时间之河裹挟着,此刻的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不存在一个本质固定的自我。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自我的同一性无从谈起。
在《另一个人》《1983 年8 月25 日》这两篇小说中,博尔赫斯安排处于不同时间维度中的两个自我相见、交谈,尽管这两个博尔赫斯本是一个人,拥有过相同的经历、体验,但这两个博尔赫斯之间并没有任何亲密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冷漠、陌生、厌恶,他们之间的隔膜比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还要厚,连正常的对话都难以进行。博尔赫斯由此揭示出自我同一性的虚无。自我之河流过了几十年,两个博尔赫斯的世界观、文艺观已相差千里。我们有什么理由把这两个博尔赫斯称为一个人呢?自我的同一性只不过是人类精心的建构和虚幻的错觉,相对于几十年前或几十年后的那个我,现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一个人。时间之河一刻不停地流动,自我也是如此,不管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思想都在不停变化着。人们希望在死后继续保持自我,却不知任意两个时间中的自我都不具有同一性,现在的我在下一刻已经消逝。
三
拉康的镜像理论告诉我们,自我必须借由建构他者,在自我与他者的对立中才能确立。一旦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取消,自我也就不存在了。如何有效地建构他者、确证自己的唯一性也就成了维持自我意识必须考虑的问题。《圣经》中,摩西曾询问上帝他是谁,上帝气势恢弘地回答:“我就是我。”对自己本体存在的自信似乎只是神的属性。作为具体的个人是否有区别于他人的自我唯一性呢?博尔赫斯对这个问题同样感到焦虑。
柏拉图认为存在“众多的人”和“大写的人”,“众多的人”是指作为个体存在的具体的人,“大写的人”是指理念世界中作为原型的唯一的那个人。个体作为“大写的人”在世界上的投影,身上都共同反映着“大写的人”的某一属性。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同一个人。博尔赫斯接受了这种理论,他在创作中常常故意模糊人物的身份。如在《刀疤》中,主人公在叙述的过程中同时扮演着受害人和告密者两方面的角色;在《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哈坎—埃尔—波哈里》中,国王与大臣的形象彼此混杂不清;在《永生》中,叙述者同时是古罗马军官鲁福、荷马、尤利西斯、辛巴达、古董商人约瑟夫。自我和他者之间不再有绝对的、先验的界限,身份的混淆意味着个体之间的差异是暂时的、虚幻的,所有人都是某个人暂时性的影子,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同一个人的命运。自我和他者的边界被抹除了。博尔赫斯又更进一步否定了那唯一的“大写的人”。柏拉图认为两个具有相同属性的人只是一个“永恒典型”的影子。博尔赫斯以此作为论据反驳柏拉图,“众多的人”和“大写的人”也是有相同属性的,那就必然存在另一个“典型”,如此以致无穷。博尔赫斯巧妙地将柏拉图的学说纳入到自己无限循环的虚无主义思想之中。
博尔赫斯曾说过“我们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的记忆构成的”[1](卷下P49),“确认身分要靠记忆”[1](卷上P504)。个人独特的记忆是否可以成为区分自我与他者可靠的保证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记忆是可以传达给别人的,言语和作品中都容纳着个人的记忆成分,人们通过交流、阅读活动就有可能获取了他人的思想、记忆(文学确实有让人感到犹如身临其境的魔力)。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每个人都必定接受了前人和他人的记忆、思想,博尔赫斯曾在一篇小说中,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不过是对前人的引语。如果要靠记忆界定自我,那界定出来的自我必定是个难以分割的众人的混合体,我们可能同时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缺失的恰恰是自我,自我无法避免地变成一个承载他人记忆的容器。
《莎士比亚的记忆》中,主人公接受了朋友的一项馈赠,从而拥有了莎士比亚一生的记忆,然而主人公的自我却为莎士比亚的记忆所淹没,他开始忘记自己的语言,甚至连火车都不认识了。当然,这是一种隐喻的说法。事实上,只要人们生活学习过,就难免会受他人记忆的影响,用他人的记忆思考、行动,即便是不自觉的。
博尔赫斯很不认同自己,习惯于否定自己。他曾不无厌倦地说,他不愿永远做博尔赫斯,“我愿意成为另一个人,我希望我的死亡是彻底的,我希望肉体和灵魂一起死亡。”[1](卷下P14)解构自我,斩断与过去的一切瓜葛,将赋予博尔赫斯充分的轻盈,以摆脱昨天的“我”的阴影,摆脱沉重的记忆。对自我的解构也缓解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当我们说自我是一条河流的时候,也就是说自我没有延续性,我们每天都在“死亡”。在人生最后落幕前,我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并安之若素。死亡褪去其神秘性,成了一种与人们朝夕相处的平常经历,这就消解了死亡沉重的压迫感。
博尔赫斯在《时间的新反驳》的篇末说,“然而,然而……否定时间的持续性,否定‘我’,否定天体宇宙,都是表面的绝望和秘密的安慰。我们的归宿(不同于斯威登堡的地狱和西藏神话的地狱)不因为非现实而可怕;却由于不可逆转并坚硬如铁而恐怖。……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2](P507~508)这说明博尔赫斯对自我的解构和否定是他有意为之的一种文本游戏,一种对可能性的探寻,博尔赫斯以此超越冰冷、残酷的现实。
[1]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2]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3]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