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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独寻孤店宿
——郁达夫自虐情结探微

2012-01-28常立伟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4期
关键词:郁达夫情结性爱

常立伟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关于自虐情结的产生,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其一是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说,其二是弗罗姆在弗洛伊德性本能说的基础上,提出的自我消灭说。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两种基本的本能:一是生的本能,二是死亡本能。死亡本能是一种破坏性的攻击能量,是人身体内部具有的一种施虐欲望。这种破坏性的死亡冲动指向外部世界时,表现为征服、攻击、统治、虐待他人等行为,但这种死亡本能在向外冲动遇到挫折后,力比多的能量也同样会转向自身,即以自身为攻击和虐待的对象,这就是所谓的自虐。[1]自虐分为肉体自虐和精神自虐两种。肉体自虐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表现形式,极端的肉体自虐将导致自杀行为。精神自虐是折磨自己的心理,使自己的心理蒙受种种不幸,自己给自己制造种种心理痛苦。弗罗姆反对用弗洛伊德的“性本能”来解释自虐情结的存在。他认为,个人被一种不堪忍受的孤独感和无足轻重感所驱使,企图通过消灭自我(当然这是指心理上的消灭而不是肉体上的消灭)来克服这种孤独感和无足轻重感。达到这一目的的主要方法是:轻视自己,使自己蒙难,使自己变的完全无足轻重,或者放弃自我,将自己归属于某种社会力量。[2](P205)

无论自虐情结的来源是性本能,或者自身孤独感的驱使,这种情结是人类切切实实无法抹除的。在一些文学家身上,则更为普遍地存在自虐现象,肉体自虐和精神自虐均有,自虐成为他们终身挥之不去的情结。其中,精神的自虐在文学家身上更为突出,这与文学家本身从事写作、探索人性、思考现实,有着直接的关系。精神自虐者常常会感到自卑和软弱无力,产生焦虑,进行自我谴责和批评,这是自虐者的“痛感”;同时自虐者也会在这种自我的憎恨中,生出一种破灭的“快感”。痛并快乐着,成为文学家自虐情结中最寻常心理状态。

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推进,自虐情结像进入了温热潮湿的萌发季节,从人的潜意识中,纷纷破土而出,呈现了近现代文学史上,畸形怪诞又热闹纷繁的一幕。郁达夫无疑是主角之一。性本能的欲罢不能也好,孤独感的自我品咂也好,郁达夫都能与之“默契”无虞。这种“性本能”的压抑、释放与孤独感的描摹揣测,甚至成为支撑郁达夫早期小说的重要感情线索,始终如一贯彻。从郁达夫的自传体小说和日记中,可以看出他经常会产生自杀、死、悲哀、孤独、沉沦等等不健康的情绪,加上生活习惯的无序放纵、贪杯酣酒、声色犬马,还伴随以生理上的胃病、肺病,都呈现出他自虐的精神状态。

本篇论文以郁达夫为例,分析自虐情结的产生原因、状态呈现、影响后果,同时,重点探索自虐情结对郁达夫精神气质、文学观念、人生道路的影响。从郁达夫的生命历程和艺术追求,即文学的外部和内部,同时入手。在这里,我们认为“性爱”“命运”“快感”“自我”指向郁达夫本人,“身份”“悲剧”“灵感”“艺术”则指向其文学作品。题目“向晚独寻孤店宿”取自郁达夫的古体诗歌《日暮归舟中口占再迭前韵》,取其“独”与“孤”的意向。天色渐晚,而诗人却独自去找寻荒村野店,面对精神上的孤独感,郁达夫想到的不是如何排遣,而是在尘嚣之外细细抚摸端详这种感觉,这正是其自虐情结赋予他的特质。郁达夫的多数小说,都属于“自叙传”式的抒情小说,主人公也往往冠以第一人称“我”,故我们不妨打乱郁达夫本人和“我”,进行作家和文本双管齐下的剖析。

一、性爱/身份的焦虑

郁达夫的生命和作品可解读为“性”的冲突和“生”的冲突。尤其当他流落异国他乡时,身份的不认同,导致了性的苦闷和对生命的怀疑。这种性爱和身份的双重焦虑即是他自虐情结产生的原因,也是他自虐情结的重要表现。因为焦虑,他不断探索,试图通过搬家(《空虚》中的主人公于质夫,就是不断地搬家,以此消除之前的不愉快和纠缠),旅行(《南迁》中的伊人通过旅行来疗治身体和心灵的疾病),回国(在日本受到歧视的郁达夫和他笔下的主人公,时常会产生回国的想法,以此躲避外族的歧视)等方法来改变困境,却又困于外部环境和自身条件,无法得到突破和缓解,故而又只能回归于自身。他沉溺于自渎,无法自拔,同时不能遏制的偷窥欲望,使得他进行自我身体的体罚(《沉沦》中的“他”)。

郁达夫终其一生都面临着“身份”的苦恼。他始终被徘徊在主流之外,成为边缘的“零余者”。少年时代生于富庶的浙江富阳,却出身于贫寒人家。通过努力奋进,他先后进入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和杭州中学读书。周围多为达官子弟,因为出身的原因,在学校郁达夫与周围同学相处并不融洽。“和同班的老学生们,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3](P34),养成了“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的“怪癖性格”[4](P190,“以及精神上的孤独”,他只好“把热情收敛,转向了内,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垒”[5](P34)。弗罗姆的孤独消灭说已经在郁达夫身上初见端倪。日本留学期间,更是被视为“怪物”,称作“支那人”,不但与日本人隔膜甚深,与同行的中国学生也缺乏交流。“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沉沦》)。同时由于生理发育和性知识增长,性爱的焦虑也伴随而来,此时性爱焦虑和身份焦虑成为郁达夫自虐情结互为因果的二维。身份的不认同,产生了“生”的冲突,生与死成为郁达夫在作品中探索的焦点。同时身份的特殊性(富家子弟中的贫寒者或者日本民族所歧视的“支那人”)更增加了其性爱的焦虑。因为是穷人,因为是“支那人”,很少有异性会接受自己的爱情,故而无法发泄的情欲,只能通过自渎和偷窥来实现。当他跨入妓院时,他往往自责(自虐)到残酷的程度:“啊啊,你们若知道了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具的知识阶级,我是个衣冠的禽兽!”(《秋柳》)。

如果进一步发展,性爱焦虑还会引发性自虐,《茫茫夜》中于质夫无节制的嫖妓即是表现之一。通过他对妓女的要求,我们可以初窥到这种自虐。他嫖妓的要求有三:一老,二丑,三无人要。面对这样妓女,来满足自己的性欲,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虐。应该说这种性爱的焦虑或者说性爱的自虐,与身份焦虑一样,从没有彻底从郁达夫身上抽离过。所以在王映霞离开他之后,他才会把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情书,四处分发,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丑化、摧残和自我虐待。

二、命运/悲剧的趋从

从郁达夫对于爱情和事业的追求来看,他陷入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屈从,自觉地融于命运悲剧中,无条件地接受死的本能。这亦是一种自虐情结的体现。在郁达夫看来,自己的悲剧命运或者孤独的虚无感,都是与生俱来的,与自己的生命历程,亦步亦趋,如影随形。所以,他自己认同这种悲剧,也心甘情愿地走向这悲剧。这既是弗洛伊德式的性焦虑的引导,也是对弗罗姆式的自我放逐的屈从。当然,他更接近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

荣格是这样给集体无意识定义的:“集体无意识是精神的一部分,它与个体无意识截然不同,因为它的存在不像后者那样可以归结为个人的经验,因此不能为个人所获得”[6](P61)。根据荣格的解释可知,个人无意识主要是这样一些内容,它们曾经一度是我们意识到的,后来因为被遗忘或压抑,从意识中消逝了。至于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却从没在意识中出现过,是由于遗传而存在的。个体无意识的内容大部分是情结,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是原型。那么我们可以说,郁达夫自虐情结这种个体无意识,其实是根深蒂固于他精神根性的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发展和表现。集体无意识有一种被称为“阴影”的原型,是指心灵中最黑暗、最原始,遗传自人类祖先,包括动物本能的部分。它使人具有激情、攻击和狂烈的倾向,决定着人性无法摆脱的障碍和局限。显然,郁达夫的自虐情结就是这种“阴影”原型的体现。

在郁达夫的自传中,他将自己的出生书写成悲剧的诞生,“一出结构并不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产生了”[7](P2)。这与新生命诞生时的那种生机勃勃、希望无限,完全相反,是郁达夫对自己生命的否定。一旦否定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那么便也无法生出“爱己”之心。他的自虐便也可想而知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圣训,最终溺死在其焦虑的性爱和无法摆脱的悲剧阴影里。

郁达夫承认自己悲剧的命运,所以也赋予笔下主人公悲剧的命运。《银灰色的死》的开篇便是,他“开了口,打了一个哈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这种对悲剧的顺从,只能产生自虐式的生活方式,“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总没是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于是,这些有着性苦闷和生苦闷的主角们,或者像《银灰色的死》中的“他”死于无节制的酗酒,或者像《沉落》中的“他”,陷入忏悔和虚无,最终走向自杀,或者像《南迁》中的伊人和《茑萝行》中的“我”,孤苦无依、消沉颓废。

三、快感/灵感的获取

在多数作家眼中,写作即是一种自虐。因为写作需要调动自己全身的情感,包括绝望、苦痛、疯狂和压抑等阴暗的情感体验。同时写作也需要一种自虐式的行为来刺激作家,当自虐带来的痛,刺激到神经的时候,会产生痛快淋漓的“快感”,这种快感会赋予作家写作的灵感。所以作家们会通过嗜酒、咆哮、熬夜,乃至宿娼纵欲、吸毒、自残等手段来获取这种通向艺术之门的灵感。郁达夫亦不例外,比起其他作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根据霭理士的性心理学理论(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曾论及虐恋的问题,笔者认为自虐是虐恋自我指向的一种表现),我们可以推断,痛苦和快乐(自虐和快感/灵感)在郁达夫的文学生命中是息息相关,不能截然分开的。当然,在郁达夫的自虐情结中,我们所认为的快感/灵感,并不是痛苦的经验本身,更多的应该是这种自虐所唤起的情绪。这种情绪能够使得他具有生花妙笔,将体验转变成文学灵感。回观我们上面提到的性爱焦虑,我们也可以说,这种体验还能够带来性的快感。这种性的快感,“是可以转变成比较高尚的精神活动的一些动力”[8](P505)。于是这种压抑情感的自虐在放诸文学艺术之后,便变得行云流水、自然质朴,因为这是郁达夫切实的身体感受和情感体验,“所以写《沉沦》的时候,在感情上是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得;我只觉得不得不写。”[9](P86)这也是成就郁达夫自叙传抒情小说的原因所在。

郁达夫小说中,我们多能见到诸如偷窥异性洗澡,暗自性欲冲动,甚至变态的性欲释放的情节。这种情节的灵感的源头之一便是郁达夫自虐带来的快感。小说《茫茫夜》中的主人公于质夫,由于无法满足自己的性欲,便设法买了一家杂货老板娘用过得针和旧手帕,当他无法压制自己冲动的性欲时,便拿出旧手帕来闻,通过幻想来取得快感,同时用针扎自己的脸颊,使得这种变态的快感,充溢全身。据郁达夫的好友曹聚仁交代,这就是郁达夫自己身上的事情,甚至郁达夫比于质夫还要痴迷,他在嗅到带了血的女人手帕时,疯疯癫癫、大哭大笑。无法满足的性欲就是快感/灵感的缺失,而自己扎破手指的自虐,以此来获得性上的“快感”和艺术上的“灵感”。《采石矶》中的黄仲则,也是通过寻觅孤独感,与他人斗嘴、自我怄气、追求虚无等自虐的手段来反叛考据学派,获得写诗的灵感。这也揭示了现代人的心理结构,更接近于变态的心理学理论:文艺为欲望的升华的理论,孤独之感,“便是艺术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说是艺术的本身”[10](P73)。

四、自我/艺术的救赎

郁达夫的自虐情结还带有一种类似宗教自我救赎式的忏悔。忏悔指向自我,也指向整个社会。而体现在自我身上,就是将种种罪恶和肮脏,赤裸无遗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示众”来使自己蒙羞,进行精神上的自虐,目的是获得生命的超脱,以及艺术的纯洁。

前面我们论述过,郁达夫这种源于性“快感”的“灵感”,既然有“性”的参与,便有了自我暴露的意义。他以坦率无节制的笔调来呈现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剖析自己的肮脏和堕落,他不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欲,也不以假道学的面孔来说教,只是真实无遗的暴露给读者。所以郁达夫的小说,在当时也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的创新。《沉沦》一度被认为伤风败俗,有伤风化,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攻讦和非难。在受到了周作人的肯定后,才一度有了转圜的余地。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是一种自虐情结的表现。从他的创作上来说,这种暴露指向内心的压抑和孤独,这是弗罗姆式自虐的体现。从出版以后的反应来看,郁达夫甚至是欣喜于这种非难的,因为他的创作忠实于自我,也忠实于艺术。他人的非难正显示了郁达夫自我之真和艺术之纯。较之“五四”时期所宣扬的个性解放和人的文学来说,他在作品中的这种暴露式忏悔实则是对自我和艺术的救赎。他通过诉说和暴露来减轻自己内心的痛楚和压抑的欲望,既实现了减轻痛苦的作用,也达到了自我净化和忏悔的效应。郁达夫所接受的中国传统礼教的修身养性和西方的灵魂忏悔与情欲净化,都对郁达夫的人生和创作起着重要的作用。对其自叙传小说有决定影响的则是卢梭的《忏悔录》,推崇《忏悔录》是“赤裸裸地将自己的恶德丑行,暴露出来的作品”。[11](P142)所以郁达夫也步其后尘,以自曝来救赎。

所以在郁达夫的作品中,能够看到主人公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读者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自虐式的自我暴露时,也会回观自身,进行对比和忏悔,产生的效果是多向的。郁达夫“示众”的同时,是取得了“众”的同情。郁达夫早期小说中的自虐式的忏悔多指向内心,而其中后期作品中的忏悔则多指向社会,提出社会问题,呼吁社会救赎,自然其自虐的成分就减少了。这已属于另一个研究课题,本文不予论述。

许子东说,“郁达夫的创作,三分伤感常被夸饰成七分,淡淡的忧郁每每渲染成浓烈的颓丧,长吁短叹,哭天号地”。[12](P83)。这里的夸饰和渲染正是郁达夫颓废美学的表现手法。他在小说中放纵自己的思想中消极的一面,牢骚不止,颓废荒淫,自我虐待终至自杀。上述对这几种自虐情结的探因和表现,在郁达夫身上,并不是逐一割裂的,而是互为因果,共同作用的。通过心理学研究方法的探究,我们或许更能够窥探到郁达夫身上纠结的那些不足为读者道的创作动机和内隐自我(在心理学上,内隐自我是指自我中那些不能被意识知觉和控制的方面和成分[13](P11)),而自虐中的“焦虑、抑郁等情绪障碍以及攻击、吸烟、酗酒等不良行为都与个体的内隐自我有关”[8]12。表现在文本中,郁达夫这样自虐的“浪子”形象,“通常是作为世俗的异己形象出现的,表现为一种缺乏身世感、认同感和归属感的精神浪游。”[14](P170)其表面的上的自虐、颓废、悲观,实则是“对理想有太执著的追求而不堪理想的失落”[15](P170),在自虐和堕落中,“始终在寻找人的尊严和自我价值的实现”[16](P1700,以及艺术的高标孤傲的追求。

[1]曹孟勤.生态伦理:从自恋、自虐到自善[J].天津社会科学,2007,(3).

[2]弗罗姆.逃避自由[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7年.

[3][4][5][7][9]郁达夫.郁达夫[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6]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8]霭理士.性心理学[M].潘光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10]郁达夫.郁达夫集散文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11][12]许子东.张爱玲·郁达夫·香港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13]廖翌凯,黄希庭,张子霁(等).内隐自我与心理健康 [J].西南大学学报,2008,(6).

[14][15][16]张立新.现代精神“浪子”的先驱——鲁迅文学世界里的自我精神形塑 [J].西南大学学报,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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