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诗”与“贤相”情结看杜甫的“儒家”情怀
2012-01-28李锋
李 锋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在唐代诗人中,杜甫被誉为“诗圣”,其诗被称为“诗史”“图经”。郑振铎说:“他是一位真实的伟大的诗人。”[1](P283)他依靠他的良知与勇气为我们留下了唐代最真实的一面,从《哀江头》《悲陈陶》,到“三吏” “三别”,一千四百余首诗歌组成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让人刻骨铭心的唐代历史。正如明代谢榛所言:“子美不遭天宝之乱,何以发忠愤之气,成百代之宗?”[2](P131)
一
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甫给总是忧愁的、沉重的,充满了沉郁。且不说他的“三吏”“三别”,就是他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望三秦”(《冬至》)“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也足以让人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沉重。这样的感受,也许与他特殊的经历和个性息息相关。所以清代的沈德潜曾在《说诗晬语》中说:“性情面目,人人各异。读李白诗,如见其脱屣千乘;读少陵诗,如见其忧国伤时。”
当然,杜甫也有高兴的时候。黄生曰:“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唯《寄弟》数首及此作(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而已。”(《杜诗详注》引)[3](P408)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杜甫在四川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当听到唐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时,不禁惊喜欲狂,放声高歌。于是一首热情洋溢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脱口而出: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据《旧唐书》卷十一《代宗本纪》载:“(宝应元年)冬十月辛酉,诏天下兵马元帅雍王统河东、朔方及诸道行营、回纥等兵十余万讨史朝义,合军于陕州,加朔方行营节度使大宁郡王仆固怀恩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乙亥,雍王奏收东京、河阳、汴、郑、滑、相、魏等州(即河南)。……丁酉,伪恒州节度使张忠志以赵、定、深、恒、易五州归顺。以忠志检校礼部尚书、恒州刺史,充成德军节度使,赐姓名曰李宝臣。于是河北州郡悉平,贼范阳尹李怀仙斩史朝义首来献,请降。”(清)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推崇此诗为老杜的“生平第一首快诗也。”[4](P408);王嗣奭《杜臆》卷五说这首诗“无一字不喜,无一字不跃。”梁启超1922年写的《情圣杜甫》更是这样写道:“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5]这“喜”是杜甫内心情感的真实表露,杜甫是因“国家”的命运而“喜”而“狂”。正如金圣叹批此诗所说:“一传闻如此,可见先生此心,无日不在朝廷。”“先生在健外,刻刻思归洛阳,为避祸乱未息,朝中绝无动静,反放下念头过日子,谓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得听好消息。今一传到耳,不觉大喜遍身。”“临老得见太平,即一日亦是快乐”[6](P197)
另外一首喜诗则是杜甫写于成都时,其诗名为《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看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浦起龙曰:“喜意都从罅缝里逆透。”(《读杜心解》)[7](P396),萧涤非也说:“全诗不露‘喜’字,但却充满‘喜’意。黄生云:‘三四是诗人胸襟,七八是诗人兴趣。”(《杜甫研究》)[8](P396)而这“胸襟”、这“兴趣”来源于对人民生活的高度“关注”。他看到“随风潜入”的春雨来得及时,便想到春雨给大地带来了蓬勃生机,给人民带来了丰收的希望,而且对于百姓来说,这春雨是天大的好事,所以他“喜”。正如金性尧所言:“历来封建士大夫中,也有不少描写民间疾苦的诗文,除了其中装腔作势、自表‘仁爱’外,某些较好的作品,读起来总觉得和人民的痛痒隔了一层,多少有些旁观者似的,杜甫就不同,和人民的距离就少些。”[9](P19)“所谓己饥己溺,也促使他逐渐确立了对人民的态度。”[10](P19)
别林斯基说过:“没有一个诗人能够由于自身和依赖自身而伟大,他既不能依赖自己的痛苦,也不能依赖自己的幸福;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11](P26)杜甫写的这两首“喜诗”,分明让我们感受到了诗人身上浓浓的爱国之情。可见,杜甫内心之“喜”,并非仅仅缘于“自身”,而是缘于“国家”,缘于“人民”,他是因“国家”喜而“喜”,因“人民”喜而喜。这就折射出了他始终把国家和人民放置于情感最前沿的博大胸怀,也反映了他的普世情怀。这样的诗是诗人生活和内心的自述,也是时代和社会的写真。这同样让人联想到了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同样写于成都的诗,这样写道:“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于是因为自己亲历的苦痛,顿然发出了一个豪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的情怀,这又是怎样的大悲悯、大慈悲。郑振铎曾就此感慨道:“释迦、仲尼、耶稣还不是从这等伟大的精神出发的吗?”[12](P281)因此杜甫完全配得上“诗圣”这一崇高的称号!
二
中国文人有一种天然的“贤相”情结。我们往往把崇拜、仰慕的眼光投向他们,同时也把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寄托其中。当然,杜甫也不列外。在杜甫的诗歌中最崇敬的三国人物当属诸葛亮。他也渴望能像诸葛亮一样建功立业、报效祖国。正如方回所言:“子美流落于剑南,拳拳于武侯不忘,其《咏怀古迹》于武侯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及此诗(指《蜀相》),皆善颂孔明者。”(《瀛奎律髓》)[13](P388)
杜甫诗集中咏诸葛孔明的诗歌大多写于夔州与成都。如《蜀相》《武侯庙》《八阵图》《古柏行》《登楼》等。莫砺锋分析说这些诗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把对诸葛亮的评价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二是常常把刘备与诸葛亮作为‘一体君臣’予以咏叹。”[14](P186)
诸葛亮世称卧龙先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贤相。三国时,为报先主刘备“三顾茅庐”的知遇之恩,白帝托孤之重,事必躬亲,最后为蜀汉鞠躬尽瘁,“星落五丈原”。
杜甫生活于大唐由盛转衰之际,国中政治黑暗,人民惨遭涂炭。杜甫想起孔明,抒写孔明,正体现了忠于朝廷、愿为国家出力,死而后已的远大志向。“先生生多难之时,身适在蜀,徘徊吊古,欲固祸乱削平,无日不以诸葛忠武为念。其见之吟咏者,殆不一而足,盖先生之自待者忠武也。”[15](P120)在杜甫看来,“三分割据,英才辈出,持筹挟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万古一人。”[16](p163)杜甫爱孔明旷世之才,爱孔明忠心耿耿,所以杜甫上元元年(760)刚到成都时就游览诸葛武侯祠就写出了“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五谷云霄一羽毛”(《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等悲戚、浩然之诗句。同时,杜甫的性格也和孔明一样,是个喜欢忧愁、喜欢心情沉重、喜欢担当大任的人,故无论身处名川丽景还是烟波孤舟,杜甫的诗歌总也忘不了忧国。但命运却总喜欢与杜甫作对,总不能为其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所以他在叹孔明的“志决身歼军务劳”(《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的同时,也哀叹自己连“军务劳”的机会都没有。正如王嗣奭《杜臆》中在解读杜甫的《古柏行》所说:“成都、夔州各有孔明庙,祠前各有古柏,此因夔祠之柏而并及成都。然非咏柏也,公生平极赞孔明,盖有窃比之思。”[17](P447-448)于是借助诗歌中的最后一句“古来大才难为用”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哀。
杜甫是不幸的,因为他没有像孔明那样遇到一个好主子。但杜甫的报国之心却如诸葛亮一样是至死不渝。正如宋代文学家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所言“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老年的杜甫依然在“秋风病欲疏”之时,唱着“落日心犹壮”(《江汉》)的豪语,至死也未曾忘却多灾多难的国家和人民:“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老杜一生亦英雄之人也。
三
无论是杜甫的“喜诗”还是他的“贤相”情结,都与其儒家情怀息息相关、紧密相连。杜甫天宝九年(750)在长安献《雕赋》,在《进雕赋表》中曾这样表白:“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鸣之勋,不复照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在古代,“奉儒”与“守官”相互依存。在儒家看来,要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只有通过做官为政。
就杜甫而言,儒家对其影响是积极的、多方面的。
一是儒家的“仁爱”思想和国家观念。“仁”作为儒家思想的核心,其准确内涵便是“爱人”。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孟子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杜甫的“仁爱”思想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推己及人的精神之上,而他一生都在践行这种精神:他爱他的妻子、儿女与弟妹(如《月夜》《遣兴》《遣愁》《元日示宗武》等),他也爱他的朋友,他与李白、高适、岑参、王维、薛据、郑虔等情如手足。更难能可贵之处就是把这种爱转化为对天下苍生乃至天地间一切生命的“爱”。[18](P283-288)同时儒家也重视尊王,时时维护国家的尊严。当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坚决站到了唐王朝一边,称叛军始终用极富贬义的:“胡”“胡虏”“逆胡”等,而把安禄山称之为“胡雏”[19](P17-18)。这样看来我们就不难理解杜甫在《春夜喜雨》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所表现出的喜意与喜态了。
二是儒家所倡导的强烈的政治参与感。这从他所写的咏赞诸葛亮的诗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杜甫歆慕刘备、诸葛亮的明良相际,赞颂诸葛亮尽忠王事,其实都是对国家命运的一种希冀。”[20](P188)“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杜甫《谒先主庙》)就是杜甫这种心态的最好诠释。正如南宋大诗人陆游所说:
“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深,盖尝慨然以稷契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渭南文集卷十七·东屯高斋记》)
杜甫就是这样怀揣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大理想,在安史之乱这个多灾多难的剧变时代,加入到了劳动人民的行列,成为了劳动人民的一员,使其身上的儒家思想更多地带上了“拯物济世”的情怀。不管“穷”也好,“达”也罢,都依然地保持着对国家与人民的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感。所以,一个诗人只有将自己的情感真正彻底地融入到国家、民族、人民的大情感中,才会变得伟大、崇高!正如莫砺锋所言:“杜诗之所以感人肺腑,就在于它蕴涵的感情特别深厚,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精神的熏陶。”[21](P16)
参考文献:
[1][12]郑振铎.中国文学史[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明)谢榛.诗家直说笺注[M].李庆立,孙慎之(笺注).济南:齐鲁书社,198.
[3][4][7][8][13][17]韩兆琦(编著).唐诗选注汇评[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
[5] 梁启超.情圣杜甫[N].晨报副镌,1922-05-28/29.
[6][15][16](清)金圣叹.唱经堂第四才子书杜诗解[M].周锡山(编校).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9.
[9][10]金性尧(注).唐诗三百首新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1]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M].梁真(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 .
[14][18][19][20][21]莫砺锋.杜甫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