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家、史学家、教育家集一身的胡华
2012-01-28高放
高 放
一、作为革命家,胡华有信仰、信念、信心
2001年12月16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召开的胡华同志诞辰80周年纪念会上,我听到军事科学院贺捷生将军(贺龙元帅的女儿)以她的亲身经历和感受这样赞扬胡华教授:“胡华同志首先是革命家,所以他才能在中共党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中做出重大的贡献。”她在会上还举出生动的事例来印证她的观点。那是1973年11月,当时“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进行中,胡华与她都在中国革命博物馆工作(1970年中国人民大学停办后,1972年春胡华奉调从江西五七干校返京应聘为中国革命博物馆顾问)。馆领导派他们到陕北做一些有关革命文物的调研工作。深冬腊月,天气寒冷,胡华看到陕北农民生活还很艰苦,衣衫单薄,难以御寒,心中非常难过。有一次离开农民家之后,他叫别人先走,说他还有点事要回去一趟。他不顾严寒,把身上穿的毛衣脱下来送给那位住在寒窑中的老农,自己只穿着大衣告辞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对别人提及,而是因他受寒引起胃痛,别人发现他身上大衣当中空荡荡才追问出底细的。这点看似平常的细节,体现了胡华对劳动人民的真情厚爱和舍己助人的精神,也显示了一个革命家的本色和胸怀。在这次纪念会的座谈中,好几位同志,包括我在内,都表示非常赞同贺捷生将军提出的“胡华同志首先是革命家”的中肯评价。
提起革命家,也许人们通常以为只有对中国革命作出重大贡献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才够得上革命家这个称号。其实革命工作有多条战线、多种分工。尤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很有自己的特色,它并不像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那样,由工人阶级政党一次领导全国性武装起义胜利就取得了全国性政权,而是从1927年秋收起义后,党就在农村革命根据地局部地区建立政权,建设新社会。到1949年新民主主义革命全面胜利后,党才在全国范围内执政。所以,在农村革命根据地时期,凡是在政法、财经、文教等各条战线作出重大贡献的革命者,我认为都可以称之为革命家。何况,革命者与革命家、思想者与思想家、科学工作者与科学家等等,在西方文字中都是同一个词(如英文革命者为revolutionary,思想者为thinker,科学家为scientist);只是在汉文中, “家”是比“者”更高一筹,也可以说“家”是“者”之中的出类拔萃人物。恩格斯曾经把德国19世纪30年代以从事工人运动为职业的积极分子称为“职业革命家”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1页。(即职业革命者)。可见,凡是投身革命,终生为革命作出重大贡献的职业革命者都可以称之为革命家。其中有的是官方认定的革命家,有的是民间认同的革命家。
胡华于抗日战争爆发之初,在老家浙江奉化,他还是一个不满17岁的高中生,因早已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启蒙教育,向往共产党,便毅然决然与怀有革命理想的同学一起,于1938年10月在炮火硝烟中千里迢迢从浙东投奔革命圣地陕北延安,献身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战争。他投身革命是为了终生从事革命活动,成就革命事业。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后组织上送他到陕北公学学习,他刻苦勤奋学习革命理论,迅速提高革命觉悟,1939年2月,还不满18周岁就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且提前从高级班毕业,留校当教员。1940年4月,他还不满19岁,就开始在华北联合大学讲授中国革命问题和中国近代史。从这时起,党组织分配他、责成他以中共党史教研工作为职业,他在这个岗位上历经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革(邓小平说过:“改革是第二次革命”)三个革命时期,直到1987年12月66岁病逝,终生为革命事业奋斗近半个世纪之久,作出了突出贡献,无愧于革命家的行列。
作为一位革命家,他要能为革命事业立大功,我认为要具备三“信”品格,即信仰、信念、信心。胡华在陕北公学和华北联大的学习和工作中,按照计划通读了领导规定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较为系统地掌握了马列主义理论,树立了坚贞不渝的共产主义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对马克思主义是解放全人类的科学具有坚定不移的信仰。同时,他在长达半个世纪的革命生涯中,经历了整风审干,土地改革,工人运动,“三反”、“五反”运动,反右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等等众多政治风浪的磨练,他始终怀有坚持不懈的革命信念,不坠青云之志。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本人在运动中屡遭冲击、甚至异常猛烈的打击时,也依然能够泰然自若,持有坚忍不拔的信念。他认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自己有什么问题都应该襟怀坦白、对党组织交代清楚;自己有什么错误,应该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在政治运动中不能说违心话,不能做违心事。我校有一位老干部因在延安审干中受冤枉,抑郁成疾留下终生脑病,不能工作;有两位副校长分别在反右倾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丧失信心自杀,在“五七干校”劳动中也有人受审查或经受不了艰苦劳动而自杀。胡华对我讲过:“一个革命者不应该走这条路。革命是艰苦、劳苦、痛苦的,革命不仅要流血,而且还要流汗、流泪。”是啊!生命给予任何人都只有一次,我们应该万分珍惜生命,要经得起任何艰苦、劳苦、痛苦的磨炼和考验,必要时可以为革命流血牺牲生命,平时更可以为革命流汗,比如参加长途行军、参加体力劳动锻炼,酷暑打扇熬夜、挑灯苦心备课等等。当敌人进行大扫荡或用飞机轰炸致使群众和战友蒙难,或者失去杰出革命领导人和亲密战友、自己亲人时能不流泪吗?在课堂上讲到革命先烈可歌可泣的英勇壮烈事迹时能不流泪吗?当自己蒙受冤枉,被怀疑为混入革命队伍的敌特或者蜕化变质的贪污犯,或者被无限上纲乱批为反动学术权威、并且人格受到侮辱、身心受到摧残时,痛苦之极,偶尔也会委屈落泪。但是,只要自己革命意志坚定、革命精神饱满,就会信心十足,擦干眼泪,坦然应对。一个真诚的革命者应该经受住任何考验,更要经受住来自革命队伍内部的各种不测考验。胡华在任何险恶情况下都没有失去信心,都相信党、相信群众最终会给自己作出实事求是的公正结论。他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刘少奇和曾经在我校学习过的张志新烈士等,既深切同情、愤愤不平,又非常钦佩他们不屈不挠、不曲不阿的革命人格。
胡华不仅自己具有坚贞不渝的信仰,持有坚持不懈的信念,怀有坚忍不拔的信心,而且对我们党也有这样坚定的三“信”。他从事中共党史的教研工作,对我们伟大的党是深有了解、情有独钟的。他认为,我们党虽然在历史上因受教条主义、封建专制主义影响犯过错误,甚至重大错误,但是在关键时刻、转折关头,总会有能人、强人挺身而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纠正错误、开拓创新。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1935年遵义会议上,1942年延安整风中,1951年至1952年从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转折关头工商业发展遇到困难时,1959年庐山会议上,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等等,不都是鲜明生动的实例吗?这表明我们党的领导人总有善于把马克思主义结合中国实际多谋善断的杰出人物。
还有一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在这里要说一下。1987年8月,党中央约请几十位各方面人士到中南海对党中央草拟的十三大报告初稿提出意见。我校只有我一个人到中南海参与讨论了5天。会后胡华即约我到他家细谈文件要点与讨论情况。我谈到十三大文件最重要的新内容有两点:其一是在总结改革开放9年实践经验基础上提出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个中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的基本路线;其二是提出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系统方案,其中强调实行党政分开是政改的首要关键。他听后与我共同认为:党的十三大将是我们党历史上又一次重要的新转折、新起点,即从前9年以经济体制改革为重点要转向以政治体制改革为重点,以党代政、党政不分这种苏联模式的弊病必须要改革;只有这样,我国才能在经济和政治两方面都克服苏联模式过度集权的弊病,形成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模式。11月初,他已经住院治疗,还特地给我打电话,畅谈学习党的十三大文件的体会。不幸这位终生坚守信仰的革命家竟于12月14日溘然长逝,未能再看到他异常关切的革命事业的新发展!
二、作为史学家,胡华有史料、史观、史德
我曾经以《史料、史观、史德》为题,于1997年为纪念胡华同志逝世10周年写成专文,论述胡华教授治史的三个特点,摘登于《光明日报》,全文收入《胡华纪念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此文是从横向分别说明胡华在治学中如何刻意求索真实史料,如何注重坚持正确史观,如何恪守崇高史德。在这里,我要另从纵向列举胡华融史料、史观、史德于一体所完成的论著,在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创建和成长中所起的作用和所处的地位。
1948年4月,中共中央在对华北大学的有关决定中第一次提出要开设“中共党史”课程。华北大学当即任命胡华为中共党史教学组组长,并负责编写教材。同年夏秋,胡华埋头伏案赶写出《中国近代革命史讲话初稿》,1949年首先由华北大学作为校内教材印发。根据有关领导同志和学界前辈提出的意见,经过胡华修改后于1950年3月由北京新华书店公开出版。这本定名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初稿)》的名著,是学者个人撰写的我国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的第一部奠基性力作。全书约20万字,系统叙述了自五四运动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做准备起,至中共建立后历经大革命时期、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时期和抗日民族解放战争时期的奋斗历程和赫赫战果,还论及共产党自身的曲折成长和逐步壮大。该书的特点和优点是史料翔实,观点新颖,分析简要,文笔流畅,结构合理,分量适当,既是大众化的通俗读物,又是比较有深度的理论著作,所以出版后大受欢迎,成为全国广大干部和青年学生的首选图书,许多学校把它作为教材。人民出版社1951年成立后此书很快就归其印刷发行。胡华根据各方面提出的意见,多次加以修订。截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先后出过13版,发行百余万册,并由外文出版社和民族出版社译为日文、英文、德文、俄文、朝鲜文、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出版。1981年为了迎接建党60周年,由胡华根据1978年以来党的决议和自己的新认识,又作重要修订并且增写了第六编解放战争时期,约5万字。这样,该书就成为一部完整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全史,改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第14版,1983年又第二次印刷,共发行10万多册。2009年为了迎接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庆,经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就一些史实提法、分期和数字等又作一些修订,再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第15版。这本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奠基力作,可以说又是传世精品。
胡华为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留下的第二部奠基性力作,是由他主编的《中国革命史讲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59年1月出版,发行40248册,同年4月第三次印刷就增加到78254册。我手边至今还保存一本第三次印刷的珍本。全书共分5编、14章,从五四运动写起,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为止,共46.7万字。本书是从1953年起由中国革命史教研室教师分工编写,作为校内教材陆续印出使用,到1959年经刘经宇、何东、王淇等主要教员修改,作为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中共党史教研室编的教材正式出版,公开发行,在全国高校中有广泛影响。此书于1962年1月修订再版。1979年9月经清庆瑞、胡银曼等几位同志参加修订,又重新分为上下两册出第三版。截止到1985年5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已重印上册139.6万册,下册129.3万册。这个数字足以表明此书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还非常切合社会的需要。
胡华为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留下的第三部奠基性力作,是由他主编的《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史讲义》。此书自1981年起由胡华设计篇章结构,由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十几位教师集体分工编写,胡华负责编审修改定稿。内容从1949年新中国建立写到1982年中共十二大,共32.5万字。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1985年4月出版,首印10万册。此书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当时全国许多高等院校教学的需要。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是一个波澜起伏、曲折前进的历程,既有创新和重大成就,又有挫败和沉重灾难。胡华在审稿、改稿和定稿中组织了多次讨论,在繁重的工作中挤时间对全书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经常熬夜,真是煞费苦心。他在1985年1月的日记中这样记载:“修改《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史讲义》三大改造部分。”随后三天,在接待来访者和参加教研室会议之后继续校改清样。到1月20日这一天这样写道:“清晨至晚十二时,突击校完《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史讲义》清样并重写后记。”他在统修定稿中,既要依据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又要以翔实的史料、正确的史观,本着党性与科学性统一的史德,对许多重大问题作出具体的有说服力的说明。即便经过他精心统修定稿,他在《后记》中依然表明:本书“有些史料没有讲到,或讲得过于简略,有些经济数据也可能引用过多。总之,繁简不当,分析不深入等缺点,是显而易见的,希望同志们对本讲义多多指正。”
胡华为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留下的第四部奠基性力作,是1988年版单行本《胡华文集》和即将出版的2012年版六卷本《胡华文集》。1988年版《胡华文集》由原胡华的学生、著名历史学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彭明主持的编辑组选编,选入的是胡华最后十年发表和未发表的部分手稿30篇,计25万字,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1988年8月为纪念胡华逝世一周年出版,印数25.7万册,很快售罄。1976年10月8日,胡华得知“四人帮”被拘留隔离审查的消息时兴奋地说:“真解气,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了!”从这时起至1987年病逝,是胡华一生中最光辉、创作数量最多、达到最高水平的十年。他刻意求索真实史料、注重坚持正确史观、努力恪守崇高史德,他治学的这三个特点都获得了新的飞跃。他早在1979年就发表《研究党史、肃清极左路线流毒》一文,鲜明指出:“一部党史,充分证明了:‘左’倾错误和极左路线的危害,是最主要、最严重、最惨烈的危害,这是铁一样的事实。”(1988年版《胡华文集》,第101页)这是他作为中共党史学家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敢讲真话的肺腑之言。12年后,到1991年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不是也提出:综观我们党70年的历史,突出的,都是“左”,“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他搞掉了。“现在,有右的东西影响我们,也有‘左’的东西影响我们,但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5页。现在即将问世的新版《胡华文集》,近400万字,即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从中我们将可以全面了解并深入研究胡华一生对创建和奠定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的重大贡献。
胡华为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留下的第五部奠基性力作,是他主编的50卷《中共党史人物传》。我国古代史学家开创了三种史学著作体裁,即春秋左丘明《左传》的编年体(按年代顺序记事),汉朝司马迁《史记》的纪传体(按人物传记叙事)和宋朝袁枢《通鉴纪事本末》的纪事本末体(按重大事件写其始末)。自汉朝起,我国史书以《史记》开创的纪传体为正史。而近现代我国史学参照外国史学新体裁,多采取分时期分阶段综述重大事件的体例为主,另编写大事年表和人物传记。中共党史上群星璀璨,胡华深感在中共党史著作中难以充分记述众多先烈先贤的革命事迹,他早就萌发了要为中共党史人物树碑立传的想法。及至1979年成立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要组织编写多卷本《中共党史人物传》,大家公推胡华为主编。他为出版这一套丛书真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他最后8年时间内,他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从召开编委会,提出编写原则和要求,到分头组稿,召开审稿会,建立初审、复审、终审三审制度,由他亲自终审统修定稿,与出版社联系等等,他始终负责到底。他在终审时,经常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直到夜已深沉,依然埋头伏案,精读细改。他要求写党史人物要有史料的真实性、评价的公正性和文笔的生动性,力求达到“信、达、雅”的境界。《中共党史人物传》每卷约有50万至70万字,第一批计划出50卷。从1979年至1987年8月胡华住院治疗前,他终审人物传稿587篇,共1050余万字,住院三个月又审改70多万字。到12月8日临终前几天,他还叮嘱探访的编委:“望继续努力,完成50卷的出版、发行工作”。12月14日胡华逝世时,《中共党史人物传》(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已出到第35卷,经胡华终审完毕的已到第44卷。余下6卷,也有部分传稿是胡华组稿或审看过的。胡华逝世后,在他的老战友、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全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副会长李新的关心、支持下,由彭明为代主编,到1991年“七一”前夕,《中共党史人物传》出齐50卷,收入628篇631个人物的传记。
这部《中共党史人物传》是继承了司马迁《史记》的我国纪传体史学的好传统。《史记》为纪传体史书留下了写真事的学术标准、不溢美的道德标准和有文采的文化标准,所以鲁迅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30卷《史记》,其中112卷是人物传记。它的人物分类按三大类排列:3卷“本纪”,专写历代帝王;10卷“世家”,专写世代显贵、王公;70卷“列传”专写侯伯及其他系列人物。《中共党史人物传》则更有自己的特点,对各位党史人物一视同仁,上自党中央总书记、党中央主席,下至普通战士中的杰出人物,一律都有几万字的小传,不分类、不分卷,以组稿、来稿先后排列。胡华要求编写者以《史记》为范本进行编写。他主编的《中共党史人物传》实为我国当代的《史记》,是中共党史人物的《史记》,是中共党史革命家的列传,是对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的重要补充,传诸后世有不朽的价值。
胡华教授由于为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留下渗透着他拥有的丰富史料、正确史观和高尚史德的五部奠基性力作,所以他堪称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学科的重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
三、作为教育家,胡华善育人、近人、诲人
作为革命家的胡华有信仰、信念、信心,作为史学家的胡华有史料、史观、史德,作为教育家的胡华善育人、近人、诲人,也就是说他善于教书育人,平易近人,不倦诲人。
胡华终生着重讲授的不是一般的历史,而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这是中国历史中最新近、最重要、对中国社会演进影响最大的一段历史。他教中共党史课不是单纯传授中共党史的具体知识,而是通过教书培育新一代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他在1983年发表的《怎样学习中共党史》一文中鲜明地提出学习中共党史的四个目的:第一,学习和掌握社会发展的规律,革命发展的规律,社会主义建设的规律,树立和增强共产主义事业必胜的信心;第二,继承革命传统,学习革命先烈和老一辈革命家的爱国主义和勇于创新、艰苦奋斗的精神;第三,善于学习和汲取历史实践的正反面经验教训,避免重犯错误,重走弯路,帮助我们改革各种弊端;第四,要开阔视野,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思想、国际、国内错综复杂关系的丰富知识,武装我们的头脑,指导我们做好工作。(详见1988年版《胡华文集》第191—192页)简而言之,胡华教书育人,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提出了四个标准,归结起来也就是要求拥有坚实理论,高尚品德,实践经验和广博知识。应该说,这是很高、很全面的要求。
作为教育家,胡华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和优点,就是非常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从不使人感到师道尊严、高不可攀,要敬而远之,不敢接近,或者见面窘迫、言不尽意。他对同事、学生登门求教,总是热情接待,言犹未尽。他出身于小公务员的平民家庭,1938年10月不满17岁就到延安投身革命,在农村革命根据地度过了11年艰苦生活,1949年进北京城后他只当过教研室主任、系主任基层领导职务。从1940年起一直在教学第一线任教师,上世纪50年代以来又多次挨批判斗争。这些经历促进他养成了平民学者、平民教授的风格。特别在他最后10年,即从1978年至1987年,中国人民大学在遭到十年浩劫后重办,他身为中共党史系主任,又亲自授课并指导研究生,还有众多校内外兼职和社会活动,他依然平易近人,接近、联系很多群众。他家住城内中心区,离西郊学校校本部很远。为了接近、接待群众方便,他长期住在学校本部红二楼一间大约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作为办公室兼书房、卧室和客厅,平时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饭。他在这小房间中和在食堂用餐时,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学生、研究生和教师以及校内外、国内外的友人。节假日回到城内家中,依然时常宾客满座,访者甚多。他与我同住在一个大院内,好几次我去拜访他时,总遇到熟人或陌客。他待客从不厌烦,不时还用笔记下别人提供的情况和数据。他平易近人的作风,便于他更多、更充分地了解学生和社会,也使更多的人将他视为自己的良师益友。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语出孔子《论语》述而篇。这句话的意思是:把所见所闻默记在心,自己从不厌弃学习,对人从不倦怠教导。这三点我认为是孔夫子从教多年的切身经验谈,也是一个教育家应有的操守和风范。教育家首先要自己“默而识之,学而不厌”,然后才能“诲人不倦”,可以说充实自己是前提条件,不倦诲人是根本目的。胡华不仅在“默而识之,学而不厌”方面是表率,而且在“诲人不倦”方面也是典范。不倦诲人决不是教师在课堂上或在与学生言谈中独自一人滔滔不绝、不知疲倦地絮叨不休,鼓舌不停;而是首先要求教师不知疲倦地认真备课,反复思考如何深入浅出、要言不烦地表述讲课的内容,如何挑选鲜活的事例,如何使用生动的语言,以便在课堂上能够使学生听得津津有味、不感疲倦,能够深入人心,启迪思考;其次,要求教师对学生听课后提出的疑问或不同的意见,能够有针对性地耐心进行解答,甚至还要采纳听讲者的合理意见。胡华在不倦诲人方面给他的学生留下了终身难忘的深切印象,这里不妨举出以下两个实例。
已故著名历史学家、中国人民大学荣誉教授彭明在回忆1947年他在华北联大听胡华老师讲课时深感:“时任史地系副主任的胡华给我们讲《中国近代革命运动史》,热情洋溢,语言生动,史料又生动有趣,头一堂课就给大家带来很好的印象。那时学生们虽然席地而坐,膝盖就是书桌,但仍然不停地在记笔记。”①《胡华纪念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0页。另一位著名历史学家、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戴逸回忆1948年秋后他初到解放区在华北大学听胡华讲课时这样说:“他的课程内容丰富,条理清楚,语言生动,分析史料精辟而深刻,讲课带着充沛的感情。当他讲到死难的烈士,牺牲的军人,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可歌可泣的情节,真实地反映了爱国爱党的浩然正气和甘冒斧钺的刚烈精神。他讲课至激动处,往往声泪俱下,一座动容,成千青年的心灵被课程内容深深地打动。”②《胡华纪念文集》,第156页。从上述两段亲切回忆,可见胡华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经是何等强烈打动学生、何等深刻影响学生的诲人不倦的革命教育家。
据我所知,新中国成立之初的20世纪50年代,胡华是中国人民大学开设的“中国革命史”课程最受学生欢迎的三位老师之一。当时中国革命史教研室主任何干之,他从1937年陕北公学创办起就开讲中国革命史课程(他比胡华大15岁,胡华1938年到“陕公”学习时是他的学生)。何干之讲课的特点和优点是逻辑非常缜密,语言简洁明快,资料旁征博引,理论分析深刻。但是他讲话口吃,在课堂上基本是念讲稿,难以即席即兴发挥,显然有些呆板。有时他离开讲稿加以发挥,往往因口吃反而使学生着急甚至忍俊不禁。“中国革命史”课程另一位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是李新。他比胡华大3岁,1935年爆发中共领导的一二·九学生抗日爱国运动时,他已是重庆学联主席(他时年17岁,是川东师范学校四年级学生),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徒步奔赴延安投身革命,长期做过军政和青年运动的领导工作,当过县委书记,1948年弃政从教,调到华北大学任团委书记兼一部副主任,1950年成立中国人民大学后继续任团委书记兼教务部副部长,是校一级领导干部。他自己主动要参与给本科学生讲“中国革命史”课程。他实际工作经验丰富,思维敏捷,出口成章,讲课只写纲要就可以在课堂上尽情发挥。他讲课的特点和优点是:从内容到语言都很生动活泼,时常列举亲身经历和见闻的事例来说明问题,富有宣传鼓动性,能唤起学生的激情。只是深入理论分析稍微欠缺。胡华讲课兼具何干之和李新二人的特点和优点,是当时“中国革命史”课程最受欢迎的青年教师,被群众称为中国人民大学四门公共政治理论课青年教师中的“四大金刚”之一(另外三个是讲哲学课的萧前,讲政治经济学课的苏星和讲马列主义基础课的我)。前几年我到中共中央党校参加一次学术研讨会时中午吃饭正好与党校哲学部教授张绪文同桌,有人向她介绍我,她当即表示:“我在50年代也是人大哲学系的年轻教师,当时就知道你是人大四门政治理论课的四大金刚之一。”其实群众把我列为四大金刚之一是过分夸大、很不恰当的。他们三位都比我年龄大(胡华大我5岁,萧前大我3岁,苏星也大我1岁),参加革命都比我早。胡华讲授的“中国革命史”是四门政治理论课中最贴近中国实际的,他又讲得最好,所以他是当时人大最有影响力的政治理论课青年教师,这是众所周知的。
胡华自1940年开始执教,在长达近半个世纪之中在校内外、国内外有数十万人亲聆过他讲课,有数百万人拜读过他的论著。他与他的老师何干之教授都是中国现代史和中共党史这个专业享有大名盛誉的一代宗师。他们培养了成百成千的专家学者。何干之也是我的老师,1948年秋后在河北正定县华北大学,我被他吸收为由他指导的中国社会史研究组的研究生。当时我偶尔也去听过胡华老师给政治班的学生讲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长期以来,胡华是我的良师益友。他晚年更是我心灵契合的挚友和密友。他每次与我见面都是推心置腹,言无不尽。他在1987年12月刚66岁就不幸被肝癌夺去生命,实在令人万分痛惜!当今人生九十不稀奇。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会做出更多、更大的特殊贡献。
可以告慰胡华的是,新版六卷本约400万字的《胡华文集》在各方面的关心、支持和十几位党史专家的努力下,即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长篇传记《革命史家胡华》(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已于2011年12月出版。这是作者刘涓迅花费四年时间,精心整理胡华留下的日记和工作笔记,又查阅了大量资料、走访了众多知情人后完成的。该书对胡华一生作为革命家、史学家、教育家三结合的各方面事迹作了较为系统的详尽叙述。读罢全书,我们当能更具体、更亲切地领会和学习胡华同志的革命精神、治学精神和教育精神。
满怀深情厚谊写出这篇长文,以此纪念胡华同志90周年冥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