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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诗学”在中国:话语移植、本土建构与方法实践

2012-01-28李圣传

中州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文论诗学话语

李圣传

“文化诗学”在中国:话语移植、本土建构与方法实践

李圣传

作为一次西方理论的中国旅行,“文化诗学”不是西方话语的简单“移植”,它的出场不仅与传统文论及现实境况内在契合,而且还具有鲜明的学理策略性。自文化诗学“中国化”后,它不断地与传统文论及当代现实相混合、内化与同构,赋予了深厚的民族内涵与现实品格,并在谱系化的本土构建中,逐渐建构起了中国特色的文化诗学雏形。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文论发展史上的一次方法变革,文化诗学打破了过去“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长期割裂,在双向拓展、互动互构的思维理念上实现了“文学场”的整体性关联。从形式回归历史,主张文学与历史、文化的结盟,是中国文化诗学实践的基本原则和未来发展的方向。

文化诗学;话语移植;本土建构;双向拓展;自觉实践

自20世纪80年代末西方“文化诗学”开始进入中国学界算起,从启发借鉴到落地发展再到本土建构,文化诗学已走过近三十年的历程,至今仍是文学理论界的前沿课题。但是,在文化诗学实现“中国化”的过程中,它是在怎样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与传统及现实相契合进而推进文化诗学的“本土性”建构?中国学者在多年的实践中又是怎样进行操作的?其方法要略与发展方向如何?在当前多元媒介融合的时代,静心回望文化诗学“中国化”的进程,重新解答这些问题无疑对文化诗学的深入建构及文学理论的发展均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一、多元语境中的话语移植:作为学理策略的历史出场

“文化诗学”本是一个西学术语,最先由美国新历史主义首倡者格林布拉特提出,后在各种复杂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被“移植”到中国。但话语的挪借并非简单的“照搬”,而是在“嫁接”后的发展中不断地被内化与同构,继而在中西文论的碰撞与融合中赋予了深厚的本土内涵。

文化诗学在中国学界的出场可直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它之所以在中国的语境中兴起,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本土诗学自觉的继承与发展,也有西方理论的刺激与借鉴。正是在西学与中学的碰撞、交汇中,这种贯通内外、综合性极强的实践方法才被社会文化转型时期正处于困境的中国文论所接纳。文化诗学之所以实现“中国化”,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美国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的译介与影响。中国文化诗学的兴起首先是从学习新历史主义开始起步的。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西方新历史主义理论开始被陆续介绍到中国。1988年,王逢振在《今日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第一次对新历史主义作了相关介绍,并将其纳入了后现代西方文论的研究范围。随后晓风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对解构主义的超越》(《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赵一凡的《什么是新历史主义》(《读书》1991年第1期)、盛宁的《二十世纪美国文论》、王一川的《后结构历史主义诗学——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述评》(《外国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等文章又陆续对新历史主义进行了评述梳理。尤其是1993年,国内先后出版了张京媛主编的《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编的《文艺学与新历史主义》两本系统介绍西方新历史主义的论文集,更为国内学界打开了西方“文化诗学”研究的窗口。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通过“历史的文本性”与“文本的历史性”占据着当代文化的制高点,尤其是其界定的文学与历史、权力、文化霸权、意识形态之间的关联,凭借着高姿态的意识形态批判以及“历史——文化”的视角很快在中国学界赢得了大量的读者。加上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主张的历史与文本在文化语境之间的互动思维具有很强的阐释力,不仅在中国文论语境中适用,而且与中国古代的“文史哲”不分家、“知人论世”、“因内符外”、“六经皆史”等思想资源具有相通之处。因此,受新历史主义之风的启发,以刘庆璋、蒋述卓、林继中、李春青为代表的国内第一批自觉的理论倡导者与实践者开始有意识地借鉴此方法展开了中国文化诗学的探索与建构。

第二,中国古代诗学的继承与发展。不容否认的是,中国文化诗学借用了西方的术语,但这并不足以表明中西文化诗学之间有着必然的“师承”关系。恰恰相反,中国文化诗学将西学术语“移植”进本土之后,其根源直系于古代诗学传统中。与西方文化诗学主张后结构语境中历史的“虚无性”与“解构性”不同的是,中国文化诗学的历史维度是可追寻与重建的,而且中国文化诗学的思想资源在传统诗学中极其丰富,它也一直是古代文人思考文学的模式之一,尽管没有给予明确的“赋名”。“文化诗学”使传统诗学在当代的文论语境中得以继承与体现。20世纪90年代初期,尽管文论界仍没有明确的理论主张和实践方法,但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中,都能透射出学人们对于“文化诗学”最初的朦胧构想。1990年,曹旭教授发表的《流水与情思的系谱》(《名作与欣赏》第6期)一文第一次正式使用了“文化诗学”一词,他从诗人情感出发,揭示情思与流水在诗学中的系谱关系及其对民族诗学性格的关联,并指出“中国文化诗学曾以黄河和长江为母河向外辐射,以致形成南北两大系统和两种类型”。1991年,彭兆荣的《贵州文学分析的“文化诗学”视角》一文开中国“文化诗学”研究的先河,文中虽然没有对“文化诗学”进行明确的界定,但已经折射出这一时期学者们开始意识到文学分析与文化诗学研究方法的结合。

第三,当代文论“失语”后的话语“询唤”。20世纪90年代初的文学理论界,由政治松动带来的理论活力表现得异常活跃。从精神分析到酒神精神、从现象学到接受美学、从符号学到解构主义,各种各样的新名词、新理论犹如雨后春笋般地给文论界带来巨大的冲击。西方文论的如潮涌入,在丰富学界理论的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曹顺庆指出:“当我们透过当代文学理论繁荣的外表,深入考查一番,仔仔细细地清理一下自己的家当时,情形却并不令人太乐观。”①文论界表现出的这种理论既“丰富”又“贫乏”的二律背反态势诱发了文学理论界关于“失语症”的激烈争论,并由此直接启发了学者蒋述卓关于“走文化诗学之路”的理论设想。他在《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一文中直指文论现实,认为文坛面临的“失语症”“绝不仅仅是一个语言的问题、方法的问题,而是一个思想与价值的丧失问题。1989年以后,文学也好,批评也好,都在逃避,都在隐退。它们逃避现实,逃避崇高,逃避理想,也逃避文化(有的虽写文化却是猎奇)”,“于是,建立一种新的阐释系统就刻不容缓地成为我们当下重要的任务。这种新的阐释系统就是文化诗学”②。

第四,文化研究的兴盛与文学理论窄化的双重呼吁。20世纪90年代初中期正是市场化、世俗化及大众文化兴起的时候,这一世俗潮流反映到文艺界则集中表现为诸如“痞子文化”、文人商业化以及学者主张的“日常生活审美化”上。由此,“文化研究”、“人文精神大讨论”成为20世纪90年代文学理论界的另一个热点话题。正是在“文化研究热”以及“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激发下,引发了学界学人的思考:如何固守文学诗意的土壤,防止审美泛化带来的文学理论学科性危机?同时,又如何吸收文化研究的先进成果,拓展文学研究的空间,有效化解文学理论在新的时代形势下日益窄化的困境?因此,一种主张“诗学”与“文化”互涵互构的综合性理论构想——“文化诗学”,便正式在学界兴盛起来。

由于“文化诗学”“诗意”维度的存在,其“审美文化”的内涵不言自明。而文学与文化间的双向互动与整体性关联,不仅很好地解决了文化研究带来的学科越界的学理性危机,同时其文化视野的引入还有效地化解了文学理论学科窄化的风险,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研究的空间。因此,作为一次西学话语跨时空理论旅行后的横向“移植”,文化诗学的“中国化”,一方面找到了中西文论融通对话的新视点,另一方面通过“文化诗学”的阐释方法较好地发现了激活传统文论、开辟当代文论新格局的新的阐释学路径,带有十分明显的学理策略性。

二、谱系化的本土建构:作为文学新论的理论诉求

文化诗学走过了20世纪90年代由碰撞到嫁接的肇始期,紧接着,如何在西方话语的内化同构中与传统文论接洽?如何在同构中与当代现实进行呼应?又该如何在实践操作中独立于西方模式的制约影响?解答这些问题不仅成为由“自觉”到“自发”地进一步系统建构“中国文化诗学”理论体系的关键,也是有效解决中国文论各种现实问题的新的理论起点。

进入新世纪后,中国文化诗学的探索建构之路在学界可谓红红火火,由此也进入了一段由发展日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在新世纪的头十年,有关“文化诗学”的研讨会不断召开,倡导文化诗学的研究专著不断出版,探讨文化诗学的各种论文也占据着各种权威报刊的显要位置。自2000年11月在漳州师范学院召开的“全国第一次文化诗学学术研讨会”始,以童庆炳、刘庆璋、蒋述卓、林继中、李春青、顾祖钊为代表的一批学人开始大力提倡与推行“文化诗学”③,使得“文化诗学”在中国学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到当下,在文化诗学“中国化”近三十年的历程中,由话语借鉴到内化发展再到系统建构,中国文化诗学在谱系化的实践研究中,逐步形成了五种不同的“本土化”述学模式:

(一)以童庆炳、顾祖钊为代表的“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派”

童先生与顾先生均是中国文化诗学的倡导者与建构者,在理论原则及话语形态上通过大量的著述为中国文化诗学的发展建立了最初的模型。但两位先生在内部主张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如童先生更侧重理论的实践性,主张在具体的文学与历史、文化的实践研究中建立中国文化诗学的话语体系;而顾先生更侧重于系统理论形态的话语阐释,试图通过中西方理论资源的逻辑梳理在话语形态上建构起系统的理论体系。总体而言,童先生与顾先生仍是强调植根传统的中国文化诗学,并借此完成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他们认为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形态的文学理论,就要走整合的路,既要“中西对话”也要“古今对话”,通过走一条融合创新的“文化诗学”之路,完成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建构植根于民族传统的理论话语体系。童庆炳先生指出:

我们基本上还没有建立起属于中国的具有当代形态的文学理论。我们只顾搬用或只顾批判,建设则“缺席”,中国具有世界“第一多”的文学理论家却没有自己一套“话语”,这不能不使我们陷入可悲的尴尬局面。④

顾祖钊教授也指出:

古代文论现代转换作为一种学术思潮,作为中西文艺理论融合理想的一种现代自觉,是谁也反对不了的,它也像新理性主义的出现一样,是中国文论步入中西融合新阶段的征兆……中国文化诗学的提出,为未来的文学理论提供了恰当的模式和范型,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远在地平线上升起的一轮朝阳。⑤

可以说,“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派”理论思考的出发点就是植根传统,主张在民族文论的现代钩沉中建构“中国文化诗学”。

(二)以刘庆璋、程正民、张进为代表的“比较文学研究派”

他们非常重视西方理论对于本土诗学建构的意义,对西方自形式主义以来的各种理论话语,尤其是新历史主义及巴赫金诗学有着深入的研究,面对时代转型与现实文论需求,受西方理论的影响,他们在理论渊源上找到了新历史主义,并在本土文论的基础上通过整合外来话语试图建构起中国文化诗学。

刘庆璋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就开始了“文学文化论”的研究,后又曾两次访学美国,受到西方话语的启发。由“文学文化论”过渡到“文化诗学”,体现着刘先生在学理思考上的理论变迁。她将自己的文化诗学观概括为八个字:“互涵互构、辩证互动”,借此“希望通过融贯、整合中西文化成果来进行一次理论探索与创造”⑥,借此建构中国学人特色的文化诗学。

程正民教授是俄罗斯文论研究专家,他结合俄罗斯文论的历史和现状,对俄罗斯诗学进行了详细系统的介绍,出版了《巴赫金文化诗学》等专著,在国内形成重要影响。

张进教授通过对新历史主义的详细阐释和深入研究,对“新历史主义”及“文化诗学”在学理上进行了系统的比较分析,并将此方法运用于当代中国文学的实践研究之中,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

可以说,“比较文学研究派”的出发点仍是建构中国特色的文化诗学,但其理论话语是多元的,不仅植根传统,也不排斥西方。

(三)以林继中、李春青为代表的“古代文论意义阐释派”

他们通过纵身于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借助“互文性”的研究视角,对古代文论进行重新审视,以期在历史、文本、文化语境之间穿行达到激活传统的目的。林继中先生作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早在1995年就发表了《杜诗学——民族的文化诗学》一文来实践“中国文化诗学”的可行性。在随后发表的《文化诗学刍议》、《在双向建构中激活传统——从文化诗学说开去》等一系列论文中,林先生集中阐释了“双向建构”、“文化自觉”等理论对于文化诗学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其最终目的是要激活传统。

李春青教授一直从事“中国文化与诗学”的教学科研,出版和发表了大量的文化诗学方面的专著和论文,他一直致力于从言说者身份立场的角度作为切入点,通过对知识分子言说方式及其身份转变的考察纵身于中国古典的诗学传统中,在历史、文本、语境的广泛关联中来透视传统的诗学命题。李春青教授将自己的“文化诗学”观概括为以“对话”作为研究立场、以“跨学科、互文性”作为研究的视角、以“重建历史语境”作为基本方法、以“建构意义”作为基本目标⑦。从《乌托邦与诗——中国古代士人文化与文学价值观》(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到《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再到《诗与意识形态——西周至两汉诗歌功能的演变与中国诗学观念的生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三本专著可谓是李先生实践“中国文化诗学”的“三部曲”,基本形成并建构起了一套“中国文化诗学”的纲要体系。

总体而言,由于研究领域的相似性,林继中先生与李春青先生在中国文化诗学探索的路径上是一致的,都将文化诗学界定为一种文学阐释学的实践方法,通过这一视角重新审视古代文论,进而激活新意。“古代文论意义阐释派”由于其研究对象的古典性,其鲜明的“本土化”特色是不言而喻的,但他们的学理特色却绝非排外,林继中先生主张中国文化诗学的西方“嫁接”,李春青教授主张西方文化诗学的“中国化”。正是发现了中西学思维方法的相通性,他们主张让西方文化诗学与中国固有的研究思维相结合,再回归历史文化语境,重释古代诗学观念,进而在“本土性”的结合中实现“中国文化诗学”之建构。

(四)以蒋述卓、王进为代表的“文化批评派”

他们认为“文化诗学”是西方哲学化批评与中国诗化批评的结合,主张实证性探讨与文学审美描述的统一结合,要求“文学批评具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关怀与人文关怀,同时使批评具有现代思维,形成一种沟通古今,既接通传统又适应当下、既富理性观照又重体验感悟的批评方式,创造具有现代意识、更富开放性的批评思维”⑧。蒋述卓教授的《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一文还较早地在国内学界引发思考,对中国“文化诗学”的进一步发展起到推动作用。

近年来,该研究团体成员又开始了“文化诗学”向“城市文学”、“文化人类学”、“文化生态学”转向的研究。他们提倡的文化诗学,其对象不仅包含纯文学,还延伸到了短信、生态、城市文明等当下的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他们主张的文化诗学是在中西结合的逻辑起点上,其“诗学”内涵又显然与上述各派具有较大的差别。以上各研究派别诗学的落脚点是文学文本,而“文化批评派”“诗学”的诗意内涵不仅仅局限在文学性的层面上,其内涵更加广泛,因此其研究对象也不囿于传统的文学文本。

(五)以蔡镇楚、侯敏、郭宝亮为代表的“文献资料考证派”

他们更多的是主张对传统文化诗学的挖掘与“寻根”,在对本土诗学的梳理与考证中建构文论话语体系。蔡镇楚教授认为文化诗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文化诗学研究“应该立足于中国,着眼于东方诗文化,而以西方诗学为参照系,注重在儒家文化圈、佛教文化圈,及其东方诗话圈的范围内去编织自己的渔网,以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诗学”⑨。侯敏的《有根的诗学——现代新儒家文化诗学研究》及郭宝亮的《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均是通过大量文献资料的梳理考证,在本土实践的批评阐释中彰显中国文化诗学的理论魅力。

细察以上各派,中国文化诗学的本土建构主要有三种范式:一是在“植根传统”中完成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传统文献的考证与梳理;二是在“移植西方”的话语模式中省思中国问题;三是在“中西模式互构”的比较融通中实现中西文论的融合与对话,进而在双向建构中激活传统。总之,“文化诗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阐释学方法在中国文论语境中的实践,无论其“本土性”建构模式是“植根传统”、“移植西方”还是“中西模式互构”,它始终围绕着中国现实的文学艺术问题,指向中国独特的文学现象,具有强大的阐释功能。作为文学研究新的范式路径,文化诗学的话语建构彰显着世纪之交后中国文学研究新的理论诉求。

三、双向拓展、互动互构:作为视野维度的方法变革

新中国成立至今,中国文学理论可谓历尽沧桑。新时期之前,作为意识形态的附庸,文学理论几乎都是苏联模式的机械复制与因袭撰写,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和“文革”时期,中国学界更是将各种文学问题加以政治化,“题材广阔论”、“中间人物论”等都被当做修正主义加以批判。受困于政治体制的钳制,文学问题几乎被僵硬地政治化而举步维艰。1978年后,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学者开始思考中国自己的新的形态的文艺学。于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国内文学理论界先后经历了四次较大的转折。一是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关于“形象思维”的讨论并最终引发了关于“文学审美特性”的探讨,其起因就是对“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等口号的不满与反思,而审美理论的介入不仅希冀厘清文学自身的特征,同时也是反思文学作为“他律”的政治束缚。二是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关于“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讨论并最终引发了文艺学界“心理美学”的研究转向。文学主体性的提出最直接的原因是对长期以来文学反映论的历史反思,为突破文学层面上的哲学认识论的局限,于是学者们开始深入到文学内部,借助于心理美学视角寻求文学的美学解释。三是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的“语言论转向”并引发了“文体诗学”的研究。“语言论转向”既是西方科学主义文论的波及影响,同时也是中国特殊语境中学者在现实境遇中的选择。文学文体问题是一个既关乎内容又关乎形式的问题,无论是政治的现实还是艺术的现实都与文体密切相关,这是文体诗学得以深入探讨的重要原因。四是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中期的关于“人文关怀”的呼喊以及新的社会形势下文学理论界关于“文化研究”的兴盛⑩。这四次理论转折基本折射着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文学理论的发展走向。

纵观新中国成立后整个文学理论的发展进程,可以发现,中国文学理论的逻辑演进确乎是在“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之间振荡,几乎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理论均走向了“内部研究”,其目的也是相当明确,就是要反驳文艺的工具论束缚,通往文学自律的审美批评,让文学成为“文学”,而非政治决定论的、庸俗的政治社会学的机械教条。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文学理论似乎又开始了转向,极为关注文本外的“外部研究”,而市场经济形势下文化研究的大冲击是其“向外转”的主因。诚然,文学理论关注的不仅仅是一个新批评似的封闭的文本牢笼,作为文本之外的作家、世界与读者同样极为重要。而“文化研究”打开的外部视野恰好冲破了“内部研究”的局限,走向了文本之外的更大的世界中,获得了巨大的批评空间。正是如此,文化研究开辟的文化视野进入了文学理论家的学术思考之中。

所谓“文化诗学”,就是从文化的角度出发,在宏观与微观的双向拓展中对文学进行批评,它既立足于当代本土现实,又积极从传统诗学和西方话语中汲取营养,在化合中西后形成新的体系,是一种沟通古今、连接中西又适应当下的批评方法。它强调不同学科话语间互涵互构的关系,主张历史文化语境的重建,在互文性的视野中打开历史文本的重重枷锁,揭示其中的多层涵义。文化诗学正是打通了文本的内外关联,衔接起了过去很长时间分裂的“内部”与“外部”的双重视角,才获得了巨大的阐释力量。在实践操作中,也显示出一套成型的研究方法,主要表现在:

第一,文学场域中的跨学科整体性研究。文化诗学秉持一种综合的眼光,强调学科间的互涵互构,在互文性的视野下多角度认识文学。林继中教授指出,“整体性研究是文化诗学生命之所在”⑪;刘庆璋教授认为,文化诗学的新意主要表现在“以文学与整个文化系统的互动、互融关系为中轴”,“对文学独特规律的认识,就可能更为全面,就可能进入一个更深的层次”⑫;蒋述卓教授认为,“只有在语言、神话、宗教、科学、历史、哲学等诸多学科的文化视野中考察文学,才能打破文学的自闭症,打破文学研究上的单向思维和平面思维,才能使文学在更广阔的维度被多重解读,生成无穷的魅力”,“综合研究的最终目的必将通往文化诗学”⑬。李春青教授也认为,文化诗学研究的基本策略就在于在“文本、体验、文化语境之间穿行”,寻求文本间的“互文性”联系,强调不同学科间的广泛关联。

第二,“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双向拓展。与以往“工具论”、“经济决定论”以及“审美诗学”、“心理诗学”、“文体诗学”、“文化研究”等不同的是,文化诗学不仅主张文本内的微观细读,同时也极为重视文化视野中的价值阅读。童庆炳教授指出,文化诗学的构想是“以审美评价活动为中心的同时,必须双向拓展,既向宏观的文化视野拓展,又向微观的言语的视野拓展”,只有在“文学场”的广泛联系上,“才能克服所谓‘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所带来的片面性”。刘庆璋教授也指出,“对文学的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在研究工作的实际进行中,难于截然割裂”,因为“外部研究,研究的是具有审美特性的文学与宗教、伦理等等之间独特的连接内容和连接形式”,而“内部研究所研究的文学的内部本身就蕴含着母系统——文化的因素。文化系统及其他文化扇面也作为构成因子,渗入于文学的内容与形式之中

第三,“互文性”视野下文学、历史与文化语境的互动互构。中国文化诗学研究者均主张重建历史文化语境,要求将作品放回到原有的语境中,通过文本语言的细读,揭开尘封于历史时空中的原始符码,寻找作品的意义。

尽管中国文化诗学的体系方法仍需深化,但从当代文论的逻辑发展来看,它的确为文学理论研究的空间拓展和思维更新起到了方法论层面的显著成效。文化诗学主张文学研究的文化视野、提倡审美文化,关注社会现实的当代品格、倡导人文关怀,主张在古今中西的双向互补中沟通对话,在此三个向度上不仅在“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双向拓展中更新了理论思维,还表征着极为鲜明的时代特色。

四、文学与历史、文化的结盟:作为自觉实践的历史走向

作为一种新的文学阐释学方法,现实的实践品格始终是文化诗学非常重要的一环。然而学界对此不甚重视,过多的纠缠于概念、定义、方法的界定中。“文化诗学”在学界难于获得学理上的统一认同,甚至引起部分学者的质疑,其原因就在于理论口号上的杂乱言说,停滞于学理上的争辩。而在具体文学问题的研究上,反而缺乏系统深入的理论分析。因此,文化诗学的未来之路就是自觉的实践,在历史与文化的语境中对各种文学问题进行症候式的剖析,通过文本细读,找到历史的根基与理论落脚点。

当前文论界的一大病灶是受制于商品拜物教的流毒,喜好赶时髦、求新意,混搅于各种主义的狂欢与喧嚣之中,忽视中国的文论传统与现状,远离民族传统的诗学资源与对象(具体文学文本)本身,本末倒置地与各种消费文化相媾和,在群体自娱中追逐个人的经济利益,放弃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使得研究陷入了被动的困境。中国文化诗学的研究同样陷入这一流弊。

中西文化诗学的重要区别之一就是对待历史的态度上。西方新历史主义学者强调历史的编撰与剪辑,主张历史的虚无与不可重建性,用所谓的文化系统的“共时性”本文去替代自主的文学历史的“历时性”本文,尤其是通过“无序性(disording)、解构性和消名性(unnaming)的精神”创造达到对历史整体的肢解。而中国文化诗学恰恰相反,主张历史文化语境的可重建性,尤其是通过各种互文本关系揭示“历史1的可追溯性。但是在具体的实践中,文化诗学的“文化”维度有余,而“诗意”维度不足。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实践研究中,“文化”与“诗学”并没有达成有效的互动互构关系,而一味向文化研究或文化批判暧昧靠拢,在电子媒介的巨量传播与群体自娱语境中消解了文学批评的严肃性及其“诗学”内涵。无怪乎有学者批评道:“所谓文学的文化研究,都只是在所选定的文化形态内把文学作品当做了充分但未必必要的证据来用,不是以异质文化的视角,打开传统研究无法照射到的文学死角。结果可想而知,‘文化诗学’仍然是缺席的维度。这些问题存在的隐患,似乎正宣告着中国文化诗学难以为继,也警示着当代文学理论在媒介融合时代下即将发生“革命式”的样式变革。

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学理论新趋势的“文化诗学”究竟路在何方?清人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可兹借鉴。《文史通义·易教上》曰: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正典也

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宇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故以夫子之圣,尤且述而不作

章学诚作为史学家与文学家,他极为重视文学与历史的互构关系,主张将儒家经典拉回到与历史并重的地位上,祛除宋儒空谈性命、义理的弊病,从历史的角度给经典以本来的面貌。《文史通义·原道中》也指出: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

六经本是政教典章之书,是历史事实的真实记录,它并非空洞的理论教条,如果剥离历史的文化印记,摒弃史料之本,只从义理上加以发挥与空谈,这是“离器言道”之弊。章氏之论对当下多元媒介语境中的文论建构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作为文论发展新趋势的中国文化诗学,能否在本土建构中确立自己的“诗学”话语,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中国文学理论的未来。实际上,“文化诗学”作为世界文论语境中“反叛”与“回归”的文艺思潮,其核心都是强调从形式回归历史的趋势,用一种历史生成的眼光来重新审视文学与文化的双向运作关系。

因此,沉潜历史,立足史料,回归文本,通过历史文化语境的重建,在文本与历史文化系统互动互构的实践中钩沉传统,才是中国文化诗学本土性建构的重心。只有通过文本细读,抓住文本的症候性,同时借助“他者”的质素、引入历史的维度、将具体文学问题置于文化语境中去考察,才能在中西融合的实践中真正建构起理论体系。中国文化诗学不能否认受到西方新历史主义的刺激与启发,这与“本土性”无涉。我们要做的就是要通过我们民族自身传统资源的挖掘与钩沉,做到中西话语的衔接对话,最终实现民族话语与世界话语在异质文化语境中的交流与对话。“文化自觉”之理想应当成为建构中国文化诗学的一种追求。

要而言之,摒弃理论空谈、概念纠辨,紧扣文本、历史与审美文化的互构关系,将具体文学问题置于历史与文化的多维视野中,是中国文化诗学本土建构的基本实践原则,也是落到实处,获得新局面、求得新发展的关键。

注释

①曹顺庆:《中国文学理论的断裂与延续》,《当代文坛》1988年第6期。②蒋述卓:《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年,第99页。③童庆炳先生2002年还曾在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栏目上专门以《走向文化诗学》为题对全国的观众作过详细介绍。④童庆炳:《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27页。⑤顾祖钊:《论中国文论的三部曲——兼及中国文化诗学的建构》,《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⑥刘庆璋:《文化诗学学理特色初探——兼及我国第一次文化诗学学术研讨会》,《文史哲》2001年第3期。⑦参考李春青教授于2011年11月24日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前沿问题研究”博士生系列讲座上的演讲,题目为《中国文化诗学》。⑧蒋述卓:《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当代人》1995年第4期。⑨蔡镇楚:《中国诗文化与文化诗学》,《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⑩童庆炳:《植根于现实土壤的“文化诗学”》,《文学评论》2001年第6期。⑪林继中:《文化诗学刍议》,《文史哲》2001年第3期。⑫刘庆璋:《文化诗学的诗学新意》,《文艺理论研究》2000年第2期。⑬蒋述卓、蒋艳萍:《论王元化“综合研究法”的文化诗学意义》,《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李春青:《论文化诗学的研究路向——从古今〈诗经〉研究中的某些问题说开去》,《河北学刊》2004年第5期。童庆炳:《文化诗学:宏观视野与微观视野的结合》,《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刘庆璋:《建构中国学人的文化诗学话语——我国第一次文化诗学会研讨问题述论》,《文艺理论研究》2001年第3期。[美]海登·怀特:《解码福柯:地下笔记》,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12—113页童庆炳在《在历史与人文之间徘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一书中提出“历史1”、“历史2”、“历史3”的概念。“历史1”是指原本的客观存在的真实的历史存在,是历史现场的真实;“历史2”是指历史典籍,是经过历史学家主观评价过的历史知识形式;“历史3”是指文学艺术中的历史真实。中国文化诗学由于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本身是一种客观存在,所以尽管“历史1”往往不可寻觅,或只能获得一些碎片,但对“历史1”仍然坚持一种科学的、尊重的态度。而美国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倡导者们却并不那么看重历史,甚至是“历史的虚无主义者”,如“福柯书写‘历史’就是为了消灭历史”(海登·怀特语)。牛学智:《我们的“文学研究”将被引向何处?》,《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 6 期。章学诚:《文史通义全译》,严杰、武秀成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 1、9、149—150页。

责任编辑:采 薇

I0

A

1003—0751(2012)04—0178—06

2012—06—05

李圣传,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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