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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太平经》对疾病的理解及其态度*

2012-01-25杨宇洋姜守诚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2年6期
关键词:卖药太平天地

杨宇洋,姜守诚

道教文化与古代医药学自古以来就有着很深的渊源,近代学者陈寅恪对此有过论断:“医家与道家古代原不可分。①”本文试从宗教医学角度入手,结合传世文献及地下出土医籍等,对《太平经》中所体现的疾病经验及医术理念予以梳理和剖析,以期能揭示早期道教医学的理论源头。

1 《太平经》中“疾病”的三种涵义

《太平经》中所见“疾病”概念,其涵义可具体析为三类:第一,泛指人体之疾病,这里不仅指现代医学意义上的生理病证,同时包括带有巫术色彩的鬼祟致病等内容;第二,天地万物之疾病,即将人体疾病观念放大,投射到天地宇宙万物之中。也就是说,把天地万物拟人化并赋予其生命特征,使其同人一样,都有疾病之困扰;第三,特指某人品质、言行等存在弊病、缺陷等,或指言辞、行文等不通畅、不合情理。下面我们分别阐述这3种涵义。

1.1 人体之疾病

一般地说,《太平经》中“疾病”用语多指人体所患之疾病。就危害程度而言,这类疾病可分为2种,即“烈病”(即瘟疫)和“痼病”(即一般性疾病)。

所谓“烈病”,就是通常所说的恶性传染性疾病,亦即瘟疫。这类疾病多具较强的传播性和杀伤力,可在短时期内对人群造成极大伤害。此如卷92《万二千国始火始气诀》所云:“人或烈病而死尽。”《太平经》认为,此类疾病多由恶(毒)气所致。如卷37《五事解承负法》云:“南山有毒气,其山不善闭藏,春南风与风气俱行,乃蔽日月,天下彼其咎,伤死者积众多。”卷43《大小谏正法》也说:“南行毒杀人……与恶毒俱行伤人。”

所谓“痼病”,多指一些常见的慢性、顽固性病证,即卷116《某诀》所说:“民相残伤,致多痼病之人。”这些疾病包括内伤及外伤性等疾病。值得注意的是,《太平经》对一些外感明显的病证多有谈论。如卷72《斋戒思神救死诀》:“天地大多灾害,……尚复有风湿疽疥……不可胜名也。”卷86《来善集三道文书诀》:“问民间有疽疠疥者、无有者多少。有疽疠疥者……自苦有余虫食人,虫乃食人,即虫治人也。”引文中言“疽疠疥”乃指三种疾病,疽即指囊肿病,疠即指麻风病,疥即指疥癣。“虫食人”,就是指体内寄生虫病及体表皮肤病等。此外,卷92《洞极上平气无虫重复字诀》也谈到“疽疥虫食人”、“腹中三虫之属”,也指体内各种寄生虫(蛔虫、钩虫、囊虫、血吸虫病等)损害生理健康。

1.2 “天地之病”

《太平经》中“疾病”概念有时指向人体之外的其他万物,此即“天地之病”②。如卷53《分别四治法》云:“子既有畅善意,乃忧天地疾病,王者不安,其功极已大矣”;卷91《拘校三古文法》也说:“今天欲都开出之,故拘校文书也,有余一邪言,辄余一病,余一邪说误文,辄有余一病;余十十病,余百百病,余千千病,余万万病,随此余邪言邪文误辞为病。天地病之,故使人亦病之,人无病,即天无病也;人半病之,即天半病之,人悉大小有病,即天悉病之矣。故使人病者,乃乐觉之也;而不觉,故死无数也。”这是将天地拟人化,把人体所患疾病投射到天地这一“放大”了的人体中。这个“大人体”若保持和谐有序,居其间的生物就可“无病”;反之,人世间将因失序而患病,此即卷53《分别四治法》所云:“天以安平为欢,无疾病,以上平为喜,故使人民皆静而无恶声,不战斗也。各居其所,则无病而说喜,则天言而不妄语也。若今使阴阳逆斗,错乱相干,更相贼伤,万物不得处其所,日月无善明,列星乱行,则天有疾病,悒悒不解,不传其言,则病不愈。”

那么,天地为何会“病”?对此,《太平经》解释说:“‘愿闻以何以天病,邪言邪辞邪文而有病乎?’……夫邪言邪文以说经道也,则乱道经书;道经乱,则天文地理乱矣;天文地理乱,则天地病矣。’”也就是说,天地患病的原因在于邪言邪文大行于世而引发的天文地理之混乱。经文随后开出治病对策,就是践行天师之真文——卷117《天咎四人辱道诫》云:“吾之文疗天地之病,解帝王之愁苦。”《太平经》认为,惟有如此才可使天地和悦、万物无疾病。如卷113《乐怒吉凶诀》:“天地和,则凡物为之无病。”《钞》庚部亦云:“得天地人和悦,万物无疾病。”不过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天地既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具有超乎万物的能量,为何不能“自除疾病”而反赖人之解除?对此,卷53《分别四治法》给予解答:“今天地至尊自神,神能明,位无上,何故不自除疾病,反传言于人乎”……天地人民万物,本共治一事,善则俱乐,凶则俱苦,故同忧也;向使不共事,不肯更迭相忧也。是故天地欲善而平者,必使神真圣人为其传言,出其神文,以相告语……子欲乐知天心,以报天功,以救灾气,吾书即是也,得之善思念之,夫天心可知矣。”

1.3 品质(言行)之弊病

“疾病”概念的第三种涵义是指某人品行操守上存在一定缺陷,也引申为士人在治学上陷入误区。如卷70《学者得失诀》云:“夫诸学者乃常有大病,不能自知也。其好外学,才太过者,多入浮华,令道大邪,而无正文,反名为真道,更以相欺诒也。内学才太过者,多入大邪中,自以得之也;不与傍人语,反失法度而传妄言也。”《钞》癸部《神人真人圣人贤人自占可行是与非法》也说:“外学多,内学少,外事日兴,内事日衰,故人多病,故多浮华。”此外,这种涵义下的“疾病”概念也兼指文体、语辞等不通畅、有毛病。如卷51《校文邪正法》:“章句者,尚小仪其本也,过此下者,大病也。”

2 《太平经》对疾病的态度

《太平经》珍视人的生命,强调“天地之性人为贵”③,这从其疾病观中便可得到鲜明体现。《太平经》认为疾病不仅是人民所遭受的肉体折磨,也是引发邪恶之根源。卷119《道佑三人诀》云:“疾病鬼物者,乃邪恶之阶路也,贼杀良民之盗贼也。”故而,《太平经》主张人若患病就当及时给予救治。如《钞》己部云:“夫人有病,皆愿速较为善。”卷51《校文邪正法》也说:“若人有剧病,欲乐见治也。”《太平经》坚信,若及时清除体内的疾病隐患,生命将得到保障并可颐享天年。《钞》壬部说道:“身能自除其疾病,各竟其天年……而身有疾病,被灾不能祓去,或夭年而死。”需要指出的是,前述引文中所说乐于“见治”的疾病并不光指自身的病痛,也包含对他人(如父母)所患或潜伏的病证也应给予及早救治,否则“知而不救”就是大谬之人必将遭到上天责罚。即《钞》辛部所云:“父母有疾,占相之知,能尽力竭精,有以救之;知而不救,天将大罚。”

值得注意的是,《太平经》疾病观中始终贯穿着“天医”信仰,即认为人若潜心修道而感动神祇,天医将会降临人间,为善人施予除病却灾。如卷87《长存符图》:“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卷114《有功天君敕进诀》更拟造出一个故事情景:天君将犯有渎职罪的神祇贬斥到人世间为凡人卖药治病,长达10年之久,“天君欲不惜诸神,且未忍相中伤。教谪于中和地上,在京洛十年,卖药治病,不得多受病者钱”。何以将“卖药治病”作为责罚仙人的方式?这恐怕颇具深意,当包含如下几点信息:首先,谪仙降临尘世卖药治病说明《太平经》对医术(行医问药)比较重视,同时也折射出当时行医风俗。秦汉时民间多流传谪仙卖药救人的说法,如《列仙传》就载有多位以卖药示人的神仙形象④。另外,古人深信圣人(或神人)素好隐居医卜。如《史记·日者列传》载述贾谊之言——“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⑤”故《列仙传》载:范蠡“佐勾践破吴”成就大业后,遂变易姓名、“兰陵卖药”⑥,东方朔则“卖药五湖”、“以避乱世”⑦;其次,“卖药治病”被作为惩罚手段折射出时人可能正饱受疾疫困扰,“历史上的较普遍的大疫,以东汉末年事最令人惊心。当时疾疫的大规模流行,致使人口锐减”⑧。东汉中后期(特别是桓帝、灵帝和献帝时),当时全国各地频繁爆发瘟疫⑨。据史料不完全统计,这段时期(计66年间)发生的“大疫”竟达9次之多。此外,一些地方性的流行病也在蔓延。再次,这也暗示《太平经》承担着济民救世的美好愿望。作者反复宣讲,经文乃由天师口述亲传、上达天命,天君体恤人间百姓,济民众之忧苦,派遣天仙治疗人间疾病,拯救百姓脱离苦痛之厄。故而,治病灵验与否就自然地被视为甄别其道真伪的符验之一⑩,这一点从《太平经》其他诸篇中也能得到体现。如卷39《真券诀》云:“试而即应,事有成功,其有结疾病者解除,悉是也。试其事而不应,行之无成功,其有结疾者不解除,悉非,非一人也……可勿怀狐疑,此即召信之符也……名此为真券,慎勿遗,无投于下方,以为诀策书章。”所谓“结疾病”即指痼疾,也就是指那些较难治愈的疾病。引文将治愈痼疾视作真道有验之表征。且《太平经》称这类经文是上天的召信之符,故应妥善保管,使之物尽其用。值得一提的是“天医”观念对后世道教也多有影响。如《赤松子章历》(卷二)分列1年12月份中“天医”降临且有利于治愈疾病的那些特定日子:“天医所在:正丑,二庚,三壬,四庚,五壬,六丙,七壬,八酉,九丙,十申,十一丙,十二辛。右十二月天医所在,若欲收击治病常从天医上来,大吉。⑪”

道门中一直流传“十道九医”的说法,这或与道士常年隐居深山,需具备一定的医疗知识,若染小疾便可自行施治、以救性命有关⑫。但更重要的是,医术与道术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姑且不说道教内丹修炼原理乃源于中医之理论精髓,仅从二者共同倡导的救世宗旨来看,医术实与道术殊途同归。“医乃仁术”,行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这是从肉体层面来讲;道术也是度己、度人直至度世,这包含肉体和精神两层面的涵义。据笔者统计,《神仙传》所举85位得道成仙者明确讲明擅长医术、给人治病者便计有7位,约占总数的8.2%。依次罗列如后:(1)卷三《沈羲》:“(老君)遣羲去曰:‘汝还人间,救治百姓之疾病者。君欲来上天,书此符,悬于竿杪,吾当迎汝。’”(2)卷八《葛玄传》:“(葛玄)尤长于治病收劾鬼魅之术。”(3)卷八《王遥传》:“(王遥)颇能治病,病无不愈者。亦不祭祀,不用符水针药,其行治病,但以八尺布帊,敷坐于地,不饮不食,须臾病愈,便起去。其有邪魅作祸者,遥画地作狱,因召呼之,皆见其形物入在狱中,或狐狸鼍蛇之类,乃斩而燔烧之,病者即愈。”(4)卷八《巫炎传》:“子都对曰:‘臣昔年六十五岁时,苦腰脊疼痛,脚冷不能自温,口中干苦,舌燥涕出,百节四肢各各疼痛,又足痹不能久立。得此道已来,已七十三年,有子三十六人,身体强健,无所病患,气力乃如壮时,无所忧患。’”(5)卷八《刘根传》:“后颖川太守高府君到官,民人大疫,郡中死者过半,太守家大小悉病。府君使珍从根求消灾除疫气之术。珍叩头述府君意,根教于太岁宫气上穿地作孔,深三尺,以沙着中,以酒沃之。君依言,病者即愈,疫气登绝,后常用之,有效。”(6)卷九《壶公传》:“(壶公)入市卖药,人莫识之。其卖药口不二价,治百病皆愈,语买药者曰:‘服此药必吐某物,某日当愈’。皆如其言。”(7)卷九《尹轨传》:“公度腰中带漆竹管数十枚,中皆有药,入口即活。天下大疫,有得药如枣者,涂其门,则一家不病,病者立愈。”

上述7条案例中,(2)(3)以秘术镇劾鬼魅而诊治祟病,(4)是通过修道养生治疗痼疾,(5)(7)行医救民于瘟疫肆虐之年,(1)(6)常年卖药治病于尘世之中,乃颇似前文所言的谪仙。上述几类情况在《太平经》中均可找到原型。《太平经》之后,其他道教经典也将治病救人视为积累德的善行之一。

翻阅道历代经、史籍,不乏常见修道之人在大疫流行时施展一己之技、助人脱离苦海的记载,这不仅折射出道教对生命的珍爱,同时也体现了传统医学的人文精神,既为救己也为济人、度世,既是手段又是人间关怀。

注释:

① 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载氏著:《陈寅恪先生论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特刊之三》,(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第297页。

② 《太平经合校》中“天地之病”一辞凡有五见(含《钞》1次),如下:卷91<拘校三古文法>:“乃后天地之病,且悉除去也”,另附《钞》己部:“夫人有病,皆愿速较为善,天地之病,亦愿速较为善矣”;卷117<天咎四人辱道诫 >:“吾之文疗天地之病,解帝王之愁苦”;卷118<烧下田草诀>:“二人共职,共理阴阳,除天地之病,令帝王不愁苦”;《钞》辛部:“乃拘校前后圣贤神文,与凡人俗辞,合而大考之,后天地之病,都得消除。已消除,帝王延年,垂拱无忧也。”

③ 此外,《后汉书·光武帝纪》亦载:“(建武)十一年春二月己卯,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一下,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57页)。

④ 《列仙传》中载安期生、瑕丘仲、崔文子、鹿皮公、黄阮丘、玄俗等皆卖药都市。

⑤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 1959年版,第3215页。

⑥ 《道藏》第5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⑦ 《道藏》第5册,第71页。

⑧ 王子今:《睡虎地秦简 <日书 >甲种疏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7页。

⑨ 林富士:《东汉晚期的疾疫与宗教》,《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六本、第三分(1995年),第695~745页;赵夏竹:《汉末三国时代的疾疫、社会与文学》,《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3期,第101~105页。

⑩ 这也解释了为何后世道经谈及《太平经》时多与治愈病痛相联系。如唐·王悬河编撰《三洞珠囊》卷一 <救导品 >引《神仙传》第九云:“干君者,北海人也,病癞数十年,百药不能愈。见市中一卖药公,姓帛名和,往问之,公言:‘卿病可护……’乃以素书二卷授干君,诫之曰:‘卿得此书,不但愈病而已,当得长生’……干君思得其意,内以治身养性,外以消灾救病,无不差愈。”(《道藏》第25册,第298页)唐末王松年编撰《仙苑编珠》卷中引《神仙传》所载亦大略相同,云:“于吉,北海人也。患癞疮数年,百药不愈。见市中有卖药公,姓帛名和,因往告之。乃授以素书二卷。谓曰:‘此书不但愈疾,当得长生。’吉受之,乃《太平经》也。行之疾愈(《道藏》第11册,第32页)”。

⑪ 《道藏》第 11册,第 185页。

⑫ 早期道士多居深山,难免会遇到一些危急状况。如《抱朴子内篇·登涉》言:“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入山而无术,必有患害。或被疾病及伤刺,及惊怖不安;或见光影,或闻异声;或令大木不风而自摧折,岩石无故而自堕落,打击煞人;或令人迷惑狂走,堕落坑谷;或令人遭虎狼毒虫犯人,不可轻入山也(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卷十七,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99页)。”因此,古时入山道士多身怀医术,若处险境时尚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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