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浪漫传奇文本与当代学术界的荒诞景观
2012-01-24陈世丹张东昌
陈世丹 张东昌
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指出:“那些规则和范畴正是艺术品本身所寻求的东西,已不是按已经确定好了的判断尺度来评价,而只是将众所周知的范畴应用到文本或作品中去。”[1](P40)后现代主义作家们追求文学范式的彻底创新,他们以离开中心的多元叙事来解构传统的叙事模式。于是,“所有文体辩证地出现在一种现在与非现在、同一与差异的交织之中”[2](P170)。这样,传统概念上的文类边界消失了,任何写作都是叙事,都可称为小说。结果,小说的理论化使小说侵入了批评的领地,出现了关注小说虚构成分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元小说。“一本书永远没有明确的边界……它陷入了其他书、其他文本、其他句子的一个指涉体系之中:它是一个网络里的中心节点。”[3](P171)因此,任何文本的成文都在于该文本同自身以外的符号系统相关联,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换,在差异中形成自己的价值。英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学者型作家戴维·洛奇 (David Lodge)在其重要作品 《小世界》 (1984年)里,“将批评理论转变为叙事艺术”[4](P331),使《小 世 界 》 完 全 成 为 一 部 “学 术 小 说 ”[5](P195)。《小世界》以 “圣杯”传说为叙事框架,以讨论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和类文本元小说的叙事形式,使多条线索齐头并进,建构了一个后现代主义浪漫传奇文本;用仿作、戏仿、拼贴等手段,将高雅的文学理论知识阐释与紧张离奇的通俗故事情节并置,形成互文手法,讽刺了当代学术界的荒诞。
一、两类元小说的聚合——一个关于浪漫传奇的浪漫传奇文本
后现代主义元小说通过自我反省,将作者自我意识集中在作为人工制品的小说自身上,从而对小说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提出疑问。它 “通过提供对其自己构成方法的批评”[6](P2),有意自我暴露艺术操作的痕迹,揭示作品的虚构过程,以此折射外部世界的虚构性。《小世界》用关于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和类文本元小说这两类元小说的聚合,构成了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关于浪漫传奇的浪漫传奇文本。
(一)《小世界》:一部 “谈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
首先,《小世界》直接说明叙述的虚构性,告诉读者这部小说是如何写成的,因此是一部“谈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洛奇在英文版 《小世界》“书名页”上,用副标题为自己作品的文类做了规定:一部学者的浪漫传奇[7],继而在 “引子”前的 “卷首语页”上用纳撒尼尔·霍桑的一句话宣告自己有虚构故事的自由:“如果一个作家把自己的作品称为浪漫传奇,几乎无需说明,他在作品的形式和素材方面都希望能有某种自由” (见中文版 《小世界》)[8]。小说 “作者按语”明确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说…… 《小世界》也酷似人们有时所说的现实世界,但并不完全一致,人物是虚构的”[9]。这句话在小说一开始就取消了传统小说制造的悬念,告诉读者既然人物是虚构的,那么他就不必期待小说会表现任何真实。洛奇甚至还告诉读者是谁为他的小说提供了材料,是哪些书为他写这部小说提供了启示和灵感。可是,这部学术浪漫传奇应该写什么和怎么写呢?作为浪漫传奇的开始,作者在 “引子”部分引用了英国中世纪著名诗人杰弗里·乔叟的 《坎特伯雷故事集》开头的几行:“当和风也以怡人的气息唤醒每一处矮树林和每一片石南荒野上的嫩枝,青春的太阳走完白羊星座的一半,整夜睡觉的小鸟睁开眼睛鸣唱 (大自然这样激发了它们的内 心)”[10](PI)。接着,洛奇讽刺地说:“这时候,如诗人杰弗里·乔叟许多年之前所说,人们便渴望去朝圣了。只不过如今专业 人 士 不 说 朝 圣 , 而 说 去 开 会 。”[11](PI)这 样 ,这部浪漫传奇的题材就确定为当代学者类似中世纪朝圣的奔赴世界各地参加学术会议的旅行。不同之处在于,古代朝圣者清心寡欲,怀着对上帝的无比尊敬和崇拜,十分虔诚地去朝圣;而当代学者们提交论文参加会议和在会议上听别人宣读论文只是个借口,其真实目的是追逐名利并借此机会去有趣的地方旅游、结识新的朋友、与他们一起吃喝玩乐,而且费用由他们所属的机构报销。小说讽刺了当代学术界的不良风气和学者们的堕落——以参加世界各地学术研讨会为名,行追逐名利和享乐之实的 “朝圣”之旅。
在 “引子”中,洛奇又引用了乔叟的长诗《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结尾处的一句话:“这小小寰球,被大海/环抱”,他想象乔叟像他长诗中的主人公特洛伊罗斯那样,在八重天上俯视着当代学者们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匆匆赶到旅馆、乡间别墅或古老的学府去交流和狂饮”[12](PII)。洛奇用这一 “小小寰球”隐喻地讽刺当代学者们的小世界,他们在这个小世界里荒诞地追名逐利,渴望浪漫的爱情经历或风流韵事。而置身小世界之外的乔叟 “面对此情此景纵声大笑,庆幸这一切跟自己无关”[13](PII)。作者用这一想象的情景暗示,他将以嘲笑的口吻把想象中乔叟所目睹的一切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至此,洛奇用 “作者按语”、 “卷首语”和“引子”完成了这部元小说的写作计划。
在小说 《小世界》开头部分,一提起学者们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美国尤弗利亚大学英语教授莫里斯·扎普就压抑不住地对英国卢密奇大学英语教授菲利普·斯沃洛的夫人希拉里说:“现今的学者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漫游世界各处,寻求奇遇和荣誉……现在骑士中有许多是女人。圆桌上有了明显的性别变化。”[14](P92)洛奇在这段对话里 “明显表现出他要写一部元小说的姿态”[15](P335), 暗 示 了 他 要 遵 循 的 文 学 创 作 模式——写一部关于浪漫传奇的浪漫传奇。在漫游世界寻求奇遇和荣誉的学者中,年轻单纯的爱尔兰利默里克大学讲师珀斯·麦加里格尔 (Persse McGarrigel)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的名字暗指珀斯瓦尔 (Percival or Parzival)——亚瑟王传奇中寻找圣杯的英雄。莫里斯·扎普等人寻找的圣杯是名望,而珀斯的圣杯则是 “一个好女人的爱”[16](P16)。在卢密奇大学举办的学术会议上,他深深地堕入爱河,迷恋上了美丽、聪明但令人难以捉摸的安杰莉卡·帕布斯特。作为一个现代游侠,珀斯不辞辛苦地奔赴在全球校园举办的一个又一个学术会议,去寻找安杰莉卡,直到在纽约市举办的最高级别的现代语言协会年会上才找到了她,也找到了性的快乐。
按照浪漫传奇情节模式的要求,单纯的珀斯必须完成亚瑟王浪漫传奇所赋予他的另一个任务——在荒原的中心提出一个有关圣杯的问题,以挽救失去性能力的渔王和不育的世界。渔王是“整个 (生命与繁殖力神圣本原的)神秘中心”[17](P136)。亚瑟·金费希尔 (Arthur Kingfisher)是当代世 界 “文 学 理 论家之王”[18](P170)。但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金费希尔已受性无能和才智枯竭折磨多年,一直回避在解构主义与 “传统的人文主义学术”之间的辩论中采取一种立场,一直在重复他 “二十、三十年前说过的话,而且还不如那时说得好”[19](P170)。金费希尔象征世界文坛的荒芜。如今聚集在现代语言协会学术会议上的国际学术明星们所渴望得到的圣杯,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职位。这一职位的拥有者将得到十万美元的年薪,不用纳税,实际上并不承担任何学术责任,这是一个学者的梦。该职位候选人选择委员会由即将退出文坛霸主地位的金费希尔主持。这时,珀斯来到了荒原的中心——在纽约市举办的现代语言协会年会,他向发言人提问:“如果每一个人都同意你的观点,结果会怎样?”[20](P455)珀斯的意思是:“在评论的实践中,重要的不是真理而是差异”[21](P456),他似乎不知不觉地采纳了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立场,强调空间的差异和意义在场的推迟。珀斯的问题使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界的渔王金费希尔突然精神振奋,笑逐颜开,恢复了活力。
《小世界》的文本在表面上体现了解构主义的理论主张,将结局置于一定的距离之外。“在某种意义上,《小世界》是一部关于浪漫传奇的浪漫传奇,一部元浪漫传奇”[22](P339),实际上它是一部 “谈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它用元小说形式暴露文学作品构筑想象世界的过程,告诉读者小说所展示的世界是一个假想的世界。小说以其虚构的文本折射这样一个事实:现实与小说一样,也是人们用符号构筑的人工制品。
(二)《小世界》:一部 “类文本元小说”
后现代主义 “使所有的学科都变成了一门学科。他们消解了不同语言之间的差距,使不同学科之间的话语互相渗透、日趋融合和同化”[23](P46)。在这种情况下,同属于人文科学的历史、哲学、宗教、意识形态、伦理等价值体系都被视为叙述方式。它们实际上像小说一样,也都是根据因果逻辑用语言符号组织起来的虚构的自圆其说的 “文本”。这些被用来表现生活的、本质上与小说类似的虚构的叙事方式被称为 “类文本元小说”。
《小世界》中充满了作家、出版者、文学代理人、翻译家和批评家,他们大多数是来自欧洲、美国和澳大利亚的持有各种主张的文学学者。扎普和斯沃洛各自代表着批评界的两个极端的观点:扎普代表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而斯沃洛则代表传统的人文主义学术研究。扎普是后结构主义思想的承载者,他在英国卢密奇大学举办的国际高校英国文学教师研讨会上,详细论述了 “如同脱衣舞的文本诠释”:“文本在我们的面前揭去自己的面纱,但是永远不允许自己被掌握;我们不应费尽心机地想去掌握它,而应从它的挑逗中获得快乐”[24](P39-40)。反理论的斯沃洛则对扎普的观点做出了令人震惊的强烈反应。虽然在诸种新理论各领风骚十几年的后现代,斯沃洛的人文主义文学批评方法不再时髦,但斯沃洛却被描写为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一个基本正派的人,这反倒使他的批评方法显得更合人意。与斯沃洛相比,其他学者的日子可不大好过了,他们为自己所专攻的批评理论品牌影响的相应减小而感到痛苦。希格弗里德·冯·蒂皮茨是一个德国接受理论的实践者,珀斯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公开指责蒂皮茨的发言抄袭了自己尚未发表的论文;意大利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富尔维亚·莫尔加纳沉溺于富裕奢侈的贵族生活方式和反常的性生活习惯,这两者都有悖于她的政治信念。甚至扎普的解构主义批评意识和自我反省观点也发展到了质疑和改变自己立场的程度。当有人问用这种理论方法来讨论文学有什么意义时,扎普回答说:其意义 “当然就在于维护文学学术研究的制度”[25](P41)。他的话表现出文学批评所具有的意识形态性质和最终自我服务的功能。根据扎普的观点,如果文学理论不是被必须地想象和接受为“一系列系统的原则,或一种创建性哲学,而仅作为一种对假设、前提和合法原则与概念的探究”[26](P252)的话,那么,即使文学理论脱离了对真实的合法寻求,也仍可能很好地充当文学研究的刺激物。
小说在理论话语层面上对后结构主义理论做了精彩但充满讽刺性的展示,提出了一个反复重申的呈现主旨的问题:“当文学话语本身通过解构传统意义上的作者概念和权威性概念而失去中心时,文学批评怎样能够保持阿诺德式的识别人们想到过的和说出过的最优秀的东西的功能呢?”[27](P120)对这个问题,一位澳大利亚学者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苦苦思索,始终未能找到答案。显然,洛奇是在邀请读者既为了部门和公共机构的政策,也为了自己的批评实践,去思考这一令人不安的问题含义。洛奇以浪漫传奇为幌子,通过对环球大学校园学术闹剧的讽刺描写,表达他对文学研究的目的和对公共学术批评机构本身的质疑[28](P340)。洛奇以小说的形式完成了他对解构主义文学理论的阐释和批判,使 《小世界》超出了小说的边界,进入文学批评的领域,成为一部“类文本元小说”。
二、互文手法——当代学术界的荒诞景观
根据后现代主义的观点,“任何一个文本之中及背后都存在着无法消减的多个文本……互文性……把文本意义的位置放在话语自身的历史里。实际上再也不能认为文学作品具有原创性了……文学作品只是以前话语的组成部分,一切文本都是从这种话语获得意义”[29](P169)。可见,互文性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对话,表现为一种吸收、戏仿和批评的活动。《小世界》与多部文学作品互涉,用引用、平行结构的共存关系和戏仿、仿作的派生关系形成了互文结构,讽刺性地暴露了当代学术界的荒诞,有效地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一)《小世界》中的共存关系互文手法
《小世界》中,引用和平行结构这两种共存关系互文手法被分别用来建构叙述框架和狂欢化叙事模式。引用和平行结构手法是把一段已有的其他文本的文字放入当前的文本中,使两篇或几篇文本共存,以建立当前文本所汇集的典籍。
1.引用
文本中的引用通常用引号、斜体字或另列的文字来表示。引用文本与被引用的文本之间存在着清晰可见的互异性,“引用总是体现了作者与其所读书籍的关系,也体现了插入引用后所产生的双重表述。引用汇集了阅读和写作两种活动于一体,从而流露出了文本的写作背景,或者说为了完成该文所需的准备工作、读书笔记以及储备的知识”[30](P37)。在 《小世界》中,洛奇 使用来自 《亚瑟王传奇》、《荒原》、《从仪式到罗曼司》、《希腊古瓮颂》、《疯狂的奥兰多》等经典作品的大量引文来建构浪漫传奇的大框架。
在小说中,洛奇将其他文本的直接引用与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使其他文本的直接引用成为本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珀斯对美丽漂亮、才华横溢的安杰莉卡一见钟情,急切地恳求安杰莉卡嫁给他:“做我的梅德琳,让我做你的波非洛吧!”[31](P60)。梅德琳和波非洛是济慈的长篇叙事诗 《圣阿格尼斯节前夕》里的人物。这首诗以一个古老的传说写成。据说在圣阿格尼斯节的前夕少女能够看到未来的丈夫。梅德琳的情人波非洛是敌对家族的儿子,于圣阿格尼斯节前夕潜入梅德琳的卧室,看着她脱衣就寝。梅德琳在梦中见到了波非洛。梅德琳醒来后,与波非洛私奔。安杰莉卡笑着回答说:“明天晚上再现这首诗会挺有趣的”[32](P60)。而现实中的结局是,那天晚上珀斯偷偷进入的是罗宾·登普西的房间,藏在壁橱里,看到的是登普西脱衣、上床的情景。而登普西也是按照安杰莉卡的安排,像一首意大利长诗里的鲁杰罗等待阿尔西娜那样,在自己房间里等待安杰莉卡的到来。原来这两个堕落的当代男性学者都被智慧的安杰莉卡耍弄了。引用的文本和被引用的文本交织,使人物给读者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2.平行结构
巴赫金认为,文学作品的文本不是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而是 “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相互间不发生融合”[33](P297),因此作家应使各种声音 (即各种思想观念)同时迸发、充分申诉,从而形成一种众声喧哗、取消一切等级关系的狂欢化叙事。《小世界》中,多条线索齐头并进,专业理论知识讨论与紧张离奇的通俗故事情节并置,形成了一种平行结构。
(1)后结构主义理论阐释与对脱衣舞的通俗描述并置
《小世界》第一部第一章,在英国卢密奇大学举办的国际研讨会上,扎普在其题为 《如同脱衣舞的文本诠释》的学术报告中,从后结构主义的角度认为,“理解一个信息就意味着解码一个信息。语言是一种代码。但是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如果你对我说了什么,我会用自己的话……向你重述一遍,以检验是否正确地理解了你 要 传 递 的 信 息 ”[34](P35-36)。 扎 普 强 调, 听 者 的“自己的话”往往改变了说话者的原意,因此“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扎普将这一原理用于文学批评。在阅读中,由于文本的词语已经给定了,我们无法与文本互动,也无法用自己的词语影响文本的发展。因此,阅读比交谈被动。扎普为了阐释他的论点,把阅读和看脱衣舞女的表演作了类比。随着文本对读者产生影响,文本“利用了他的好奇、他的欲望,读者的兴趣越来越大;正如一个脱衣舞女利用观众的好奇和欲望一样”[35](P38)。莫里斯认为脱衣舞为阅读行为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比喻:“一层又一层的面纱、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脱去,但是正是这脱光衣服的拖延而不是脱光衣服本身才造成兴奋……阅读也是如此。企图看进文本的核心、一劳永逸地掌握它 的 含 义 的 努 力 是 徒 劳 的 ”[36](P39)。 按 照 莫 里斯的描述,阅读就是从一个句子到另一个句子、从一个情节到另一个情节、从文本的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让自己沉溺于好奇心和欲望不断被替代的过程之中。这里,洛奇将对后结构主义理论的阐释与对脱衣舞的通俗描述并置,使后结构主义的深奥理论变得通俗易懂。
(2)高雅的文学专业理论知识讨论与紧张离奇的通俗故事情节并置
《小世界》的整个文本是将文学理论专业知识讨论与紧张离奇的通俗故事情节并置,形成了一种非常紧密的平行结构。扎普主张后结构主义,坚持文学文本的碎片结构及其不确定性,而在现实生活中却试图维持一个完整的传统家庭结构,但遭到妻子徳西雷的对抗。徳西雷是个女权主义作家。主张女性自由的徳西雷在海德堡接受美学研讨会上受社交动力的驱使,与曾经是 “愤怒青年”的作家罗纳德·弗罗比舍上床,在双方保证 “谁也不把这件事用做素材”[37](P341)的前提下,“徳西雷说着翻身把他压在了下面”[38](P341)。洛奇用这一本质上是通奸的做爱场景幽默地阐释了徳西雷的女权主义。
马克思主义者富尔维亚过着百万富翁的豪华生活,这令莫里斯惊诧不已,他不禁问富尔维亚是怎样 “使二者调合起来的”[39](P183)。富尔维亚解释说,他们生活中的矛盾 “正是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最后阶段特有的矛盾,最后将导致它的崩溃……我们富有了,就能够帮助那些在采取更为积极行动的 人 ”[40](P183-184)。 在 富 尔 维 亚 看 来, 晚期资本主义似乎可理解为富人对穷人剥削与帮助的辩证统一,这种辩证统一将导致资本主义的崩溃。这是一个多么滑稽荒谬的解释!莫里斯对富尔维亚的盛情款待感激不尽,感谢的方式就是按富尔维亚的要求上床与她做爱,而且是与她丈夫一起进行三人性行为活动。这里,对晚期资本主义的阐释与对富尔维亚荒诞故事情节的叙述并置,嘲笑了当代学者的虚伪和堕落。
上述这种平行结构使人物之间因社会地位等所造成的距离感暂时消失了,彼此之间无拘无束地、亲昵地接触,插科打诨,讽刺性地谈论严肃的事物,产生了一种狂欢化效果。这种狂欢化具有颠覆绝对真理和等级秩序的鲜明特征,使神圣与粗俗、崇高与卑下、伟大与渺小、聪明与愚蠢等结成一体。在狂欢中,一切所谓主流的、权威的思想意识都被民主、自由、平等的精神所取代。
(二)《小世界》中的派生关系互文手法
派生关系互文手法也称超文性,这是一种把一个当前文本 (超文本)与一个已有的先前文本(底文本)联系起来的关系。“这种移植不是通过评论的方法来实现的”[41](P12),派生关系互文手法有两种主要形式:仿作和戏仿。这两种互文手法分别表现为对先前文本的借用和破坏。
1.仿作 (pastiche)
仿作是对先前文本的模仿。在仿作的情况下,先前文本并不是被直接引用,而是被超文引出,其风格受到原文的限定。仿作虽然对原作有所修 改, 但 主 要 还 是 对 原 作 的 模 仿[42](P41-44)。 看到 《小世界》的结尾,我们自然想起另一位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约翰·福尔斯的小说 《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多结局结尾。第一个结局,查尔斯在头脑里放映他与欧内丝蒂娜结婚的电影,他把自己写回了维多利亚传统;第二个结局,查尔斯与莎拉这个可爱的谜原型的女人结婚,被莎拉以小家庭完整无缺的方式完全带入了维多利亚标准中。第三个结局,一直在改变自己的莎拉决定不做任何维多利亚男人的妻子,从而珍爱她那始终如一的自我;但查尔斯必须在叙事世界里不断地做出选择,直到获得某种身份。小说用多个结局暗示:世界是不确定的。
洛奇的 《小世界》也用这种开放式结尾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在小说的尾声,几位竞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新设的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一职的学者都将在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年会 “批评的功能”论坛上发言,做最后一搏。第一个发言的是斯沃洛,他说批评的功能就是帮助文学本身发挥作用,文学的作用是使我们更好地享受生活或更好地忍受生活。塔迪厄认为批评的功能在于揭示使 《哈姆雷特》或 《遁世者》或 《包法利夫人》或 《呼啸山庄》这样的作品能够产生为人们所理解的基本规律,文学评论作为知识,不能建立在无尽的、不确定的主观诠释基础之上。第三个发言的蒂皮茨认为艺术客体在读者的头脑中得到实现以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只享有虚拟的存在,因此不能从文学的艺术客体本身的形式来界定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马克思主义学者富尔维亚指出批评的功能是对 “文学”这个概念本身开展永不休止的战争,文学只不过是资产阶级霸权的工具,所谓审美价值是具体化了的拜物教,其目的是掩盖工业资本主义制度下阶级压迫的残酷事实。扎普的发言再次强调解构主义的观点:确立文本的含义是不可能的。他们相继一个否定另一个,都试图成为获胜者。
如前所述,年轻骑士珀斯向这五种理论的代表提出的问题使金费希尔从长时间的萎靡中振作起来,最 后 宣 告 “由 自 己 来 担 任 主 席”[43](P47)。然而,这并非是五位学者对主席职位竞争的最后结局,他们要在三年后再次竞争,而且这种竞争将永远不会完结。但是扎普表示,自从那次遭绑架之后,他感到只要能活着似乎就足够了,认为自己 “终于彻底摆脱掉追逐名利的习惯了”[44](P468),甚至 “对解构主义已经相当丧失信心了”[45](P468-469)。这 就 使 未 来 的 世 界 文 艺 理 论 格局变得扑朔迷离。另外,在 《小世界》的结尾,珀斯在除夕那天乘飞机来到西思罗机场,但却未能见到他要追寻的新爱人谢丽尔·萨默比——她出国旅行去了。他顿时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上,他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去寻找她”[46](P485)。这种无结局的尾声使文本意义的确定性在小说中彻底消失了。珀斯从寻找安杰莉卡到寻找谢丽尔的过程,形象地阐释了解构主义的观念:语言本身的特性是语言的含义不断从一个能指转移到另一个能指,永远不可能将其绝对地掌握。
2.戏仿 (parody)
戏仿也称戏谑模仿、嘲讽诗文、讽刺作品。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戏仿是一种破坏性的模仿,它用幽默、讽刺或反讽来嘲弄其对象,使原创性作品及其主题、作者、风格或某个其他对象被轻视[47]。戏仿的明显功能是讽刺。“戏仿和讽刺往往是紧密相连,互相补充,互相促进的……它的讽刺方式是通过文体的方式间接地攻击其对象,它引用或间接提及它所揶揄的作品,并以取消或以颠倒的方式使用后者的典型手法”[48](P212)。《小世界》用戏仿的手法,表现对20世纪各种时髦的文艺理论的质疑。例如小说通过对弗洛伊德强调性本能的心理分析理论的戏仿,表现这种理论的滑稽可笑。
《小世界》第五部第一章,在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年会 “浪漫文学临时论坛”会场,珀斯终于找到了安杰莉卡,她正在做以弗洛伊德强调性本能的心理分析理论为立论依据的关于浪漫文学的发言。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内部世界中蕴藏着的、强烈要求发泄的里比多既是自然状态的性本能,又是心理性的渴求的力量,它在人的整个心理过程和行为中都起着决定性作用。弗洛伊德的这种 “泛性论”理论也被引入了文学批评。于是,在关于浪漫文学的讨论中,安杰莉卡用弗洛伊德的性学术语断言,文本含义或文本内在实际上是文本的外在被折叠起来后造成的一个袋穴,它是秘密的,因而是吸引人的,令人们向往,但它同时又是空的,并无意义的存在,因而是不可能被拥有的。安杰莉卡认为浪漫文学有多个高潮,叙述的问题就像阴道肌肉在性交中的收缩一样,一张一合,这个过程是无止境的。在她看来,最伟大、最典型的浪漫文学是没有结局的——它们只是在作家筋疲力尽之时才结束,就像女人的性高潮只受到她本人体力的局限一样[49](P460)。珀斯听着一连串的污言秽语从安杰莉卡美丽的双唇和如珠般的牙齿间流淌出来,不禁脸颊发烧,但令他越来越感到吃惊的是,听众中似乎没有人觉得她的发言有什么令人不安之处,似乎安杰莉卡与听众都从放肆地释放里比多中得到了机体的愉快感。弗洛伊德的 “泛性论”使原本高雅的文学理论充满了听上去不那么文雅的解剖学或性学术语。小说以戏仿的手法,不仅讽刺了以高雅自居的文学批评理论,还对20世纪各种时髦文学理论术语进行了大胆的通俗化改写,对这些理论幽默滑稽的阐释令普通读者捧腹大笑,从而解构了那些貌似神圣的文学理论,剥下了它们高雅深奥的外衣。
《小世界》以引用、平行结构、仿作、戏仿等互文手法解构了权威理论和话语,“填平了批评家和读者之间的鸿沟,更为重要的是,它弥合了艺术家与读者的裂痕,或者说,取消了内行和外行的界限”[50](P19),用通俗化的表现手法勾勒了一幅当代学术界的荒诞景观。
《小世界》 “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51](P8),它在虚构的过程中考查作为虚构制品的自身,使自己成为一部谈这部小说如何成为小说的小说。同时,它进入文学批评的领域,又以小说文本的形式,用虚构的人物形象和事件完成了对解构主义理论的阐释,成为一部类文本元小说。《小世界》“通过自身的反省来重新检视传统小说的惯用手法……向我们展示文学作品是如何构筑其想象的世界的,以此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每天生活其中的现实是同样 ‘构筑’、同样 ‘写下’的”[52](P457-458)。 《小世界》与多部文学作品互涉,形成一种互文结构。洛奇将其他文本的直接引用与自己要讲述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使引用成为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使理论阐述更加深刻,使人物塑造给读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小世界》以将关于文学理论专业知识的讨论与紧张离奇的通俗故事情节并置,用高雅与通俗、严肃与戏谑交织的平行结构形成一种狂欢化叙事。洛奇仿作《法国中尉的女人》,也给 《小世界》提供了一个开放的结局,从而表现世界的不确定性。小说戏仿20世纪盛行的文学理论,使经典术语通俗化,解构了那些貌似深奥的学术理论,淡化了纯文学与俗文学的界限,使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融合,以幽默的笔调描绘了堕落的学者形象,强烈地讽刺了当代学术界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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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50]莱斯利·菲德勒:《越过界限,填平鸿沟》,转引自柳鸣九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52]俞宝发:《超小说》,林骧华等主编:《文艺新学科新方法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