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美国南方重建时期的“孱崽子”

王淑霞

(济南大学历史与文化产业学院，山东 济南，250022)

南方重建是美国历史上的重要历史时期，在此期间国会曾通过军事重建法案，对前叛乱州实行军事管制，招致南方白人的强烈抵制。但就在一片反对声中，出现了一些令南方保守白人憎恨的“孱崽子”(scalawag亦译“无赖汉”或“南方佬”)。何谓“孱崽子”？“孱崽子”由哪些人转化而来？在重建中他们扮演了什么角色？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的分析，以期引起人们对这些被忽视群体的关注。

一、“孱崽子”的含义及其在史书中的形象

“孱崽子”(scalawag)是一个老词，尽管对它的起源还不是很清楚，但一般认为是苏格兰人最先使用该词描绘那些瘦弱的牲畜。当该词被用来描绘人时，是指那些懒散的、顽皮的无赖。[1](1)19世纪50年代美国词典中这样解释“孱崽子”：“无赖”“小丑”“游手好闲、恶棍及流氓的混合物”。[2](382)当历史进入南方重建时期时，一些保守的南方白人开始使用该词。在美国史学界有关重建史的著作中，对该词含义的解释不尽相同。譬如：“孱崽子”是指支持重建及共和党的南方当地白人；[3](517)或指重建时期支持并帮助毛毡提包客与黑人的南方白人；[4](5)或保守的南方白人对那些帮助重建或从重建中获益的南方白人的称呼，[5](422)等等。在国内，不同的书对该词的解释也略有差异。按《美国历史百科辞典》的解释，“孱崽子”亦译“无赖汉”。重建时期保守的南方人对支持联邦重建方案的南方人的贬称，或指与“自由人”(被解放的黑人奴隶)及毛毡提包客(重建时期南部白人对前往南部活动的北方人的蔑称。因当时北方人去南方大多只提一只毛毡提包，故名)合作，共同支持共和党政策的南方白人。[6](429)scalawag在《新英汉词典》中的解释是“南北战争后参加共和党的南方白人[贬]”。[7](1204)而丁则民在其著《美国内战与镀金时代》中这样解释“孱崽子”：“南部叛乱者对贫穷白人小农的蔑称。这部分白人小农在内战期间反对分离，战后又愿意接受阿波马托克斯的结局，并支持激进派的重建纲领。”[8](52)

上述解释共同之处在于该词是指重建时期的一部分南方白人，是保守的南方白人对另一部分南方白人的污蔑性称呼。各种解释的根本差异在于该词到底是对哪一部分南方白人的称呼。是指支持联邦重建方案的南方白人？还是指支持国会重建方案的南方白人？若指前者的话，“孱崽子”的含义就显得有点太宽泛。因为，这种界定模糊了战后南方重建的阶段性。战后南方重建包括总统重建与国会重建，总统的重建政策是非常宽容的，受到南方白人的欢迎，没有引起南方白人的激烈反应；而国会对南部前叛乱州采取的军管措施，则招致南方白人的强烈反感与抵制，很多南方白人不断地进行针对联邦主义者及黑人的恐怖活动。但是，也有部分南方白人采取了支持国会重建的态度，这部分人为保守的南方白人所不容，被称为“孱崽子”。

综合国内外的解释，笔者认为这样界定或许更符合当时的实际：“孱崽子”是重建时期保守的南方白人对出生于南方且支持国会重建方案的南方白人的贬称，或指与“自由人”及毛毡提包客合作，共同支持共和党政策的南方白人。因为在被重建的州或地方政权中，还有一些在内战前来到南方的北方人，在分类的时候，他们既不宜被划为“孱崽子”，也不宜划为毛毡提包客。

“孱崽子”一词本意是形容牲畜的，当重建时期保守的南方白人使用该词时，它就成为政治上污蔑性色彩很强的称呼。譬如，很多书中有诸如此类的描绘：““孱崽子”是靠出卖其人民换得三十块银元的叛徒，他舔着征服者的脚，讨好着他的同盟者黑人。”[9](22)有的报纸还称他们为“白色黑人”,“为了拥有劫掠诚实人的机会，而出卖自己及其自尊的、卑鄙的、下贱的、肮脏的白人。”[9](28−30)方纳在《重建：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一书中写道：民主党人将“孱崽子”视为“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麻风病患者”，认为他们“比令人憎恨的毛毡提包客更应受到谴责”。[10](17)当时的南方报纸这样描述“孱崽子”：“一种人造的东西：两份贪婪，一份不知羞耻”，“孱崽子”在“黑人崇拜的圣坛”前低头，与“一帮无原则的毛毡提包客及其无知的黑人追随者”结盟，在战败的南方抢劫。尽管，他们假装成“绅士”或“爱国者”，他们及其子孙将永远背负着变节的污名。[11]在保守的南方白人心目中，“孱崽子”可谓“人间渣滓”，用什么恶劣的词汇似乎都表达不尽对他们的痛恨之情。“孱崽子”为什么会得到这个称呼，留下这么一种形象呢？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些人背离了南方的传统。背离了哪些南方传统呢？

首先，南方有主张州权甚至州主权的传统。众所周知，自美国建国以来就存在着联邦权与州权的斗争，作为有着独特的种植园经济体制及黑人奴隶制、崇尚等级制度、习惯乡村生活的南方尤其反对加强联邦政府的权力，热衷于保护自己的风俗习惯。重要的是在南方还出现了州主权论的著名代表人物卡尔霍恩，其重要观点是“宪法只是一个契约，它的签订是由拥有主权的州同意而成。中央政府不过是各主权州的代理人，而州并没有将主权交与联邦政府”。[12](195)此理论后来成为南方脱离联邦的理论依据。当他们的脱离事业惨遭失败后，自然会对那些与联邦政府合作，尤其是支持激进重建法案的南方白人深恶痛绝。这些人自然会被视为背叛了南部脱离事业的叛徒。

其次，南部拥有浓厚的种族歧视传统。黑人种族低劣且应该永世遭奴役，白人至上或白人优越的观念在多数白人的心中根深蒂固。为了维护奴隶制，维护白人作为主人的地位，他们不惜一战。战败后的他们自然对解放了黑人的联邦政府，尤其是对赋予黑人公民权与选举权的国会重建法案恨之入骨，他们难以接受种族之间的平等。所以，保守的南方白人对支持国会重建法案亦即支持黑人权利的南方白人痛恨之极，“孱崽子”被视为种族的叛徒就顺理成章了。

二、“孱崽子”的来源

“孱崽子”是由哪些人组成的呢？是否就像《美国内战与镀金时代》一书中所说的那样是指南部贫穷的白人小农呢？随着对这一问题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孱崽子”的来源具有多样性，白人小农只是其中之一。

多数“孱崽子”源自内战期间的联邦主义者。这部分人是指内战期间反对南部分离活动，支持联邦政府的人。这些人成员很杂，有公开的联邦主义者，他们大胆地公开地反对南部同盟；也有些胆小的联邦主义者，他们内心反对分离，担心受到南部同盟的迫害，被迫参与南部同盟的事业；这些联邦主义者很多是战前辉格党人。当然，在联邦主义者中，有多种职业如：白人小农、工人、律师、医生等。如作为医生又是奴隶主的弗雷德里克·安德森对其朋友说：“‘叛乱’的分离议案是一个为了自身发迹而不择手段的人提出的富有野心的计划，而非为了北方或南方人民的利益。”杰克逊县的农民约翰·赫顿说：邦联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政府”。[13](21)佐治亚州支持联邦的情绪很浓，当该州通过分离决定后，很多人拒绝降下星条旗。在宣布分离不久，一些联邦主义者在一根柱子上又升起了联邦的旗帜，大胆地公开地蔑视邦联当局。很多邦联分子要求州长派兵砍掉那根柱子，但是州长认为那样做会更促进联邦主义者的反抗。[13](73)

这些人之所以反对分离有着种种考虑。第一，分离违背了一些传统的价值观念如民主、共和等。有的人认为，分离对他们来讲是某些价值观念的对立与冲突，对国家奠基者的意图及民主的进程而言，是极端的、危险的、愚蠢的、不合法的行为。尽管，分离者宣称他们是反对激进的新的北部政治观念，维护传统的共和主义的真正的保护者。就像一名制革工人泰勒所说的：“当一个比我聪明的人声称我们有权分离时，我总是说我们没有那个特权——我们宪法的制定者从未给任何州这个权利”；[13](21)第二，对贫穷的白人小农来讲，战前他们就对大种植园主存有敌意，而战争爆发后，他们成为被征兵及征税的主要对象，尤其是随着战局的发展，邦联政府胜利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时，他们反对邦联的情绪更加浓厚。第三，联邦主义者都是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在南方叛乱州出现了很多“和平会”，要求和平的情绪很浓。战后这些人担心保守的南方白人重掌政权后，对他们报复，所以，积极支持国会的重建法案，成为“孱崽子”。

另外，还有少量“孱崽子”是由前叛乱分子转化而来。在重建时期，一些战时主张分离并亲自领导或参加了叛乱战争的人也开始支持国会重建法案，其中有些是南方较为富有、地位较高且战前还有政治经历的人，也有很多是邦联军队中的“开小差者”。譬如，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詹姆斯·朗斯特里特，接受过西点军校教育，内战爆发后，他辞了职，为南部同盟而战，很快升到陆军中尉。当南方投降时，他已是弗吉尼亚北部军队中地位较高的军团指挥官。战后，他去了新奥尔良，成为一名经营棉花也卖保险的商人。他作为叛乱者的军官，接受了所谓“征服者”的安排，支持国会的重建法案。在他看来，重建既是一项抽象的原则，也是一项切实可行的措施，他很高兴为国家和平与统一做任何工作。既然北方已经取得了胜利，它的原则就成为法律。他说：“南方的职责是放弃已经过时的观念并遵从法律的要求”。重建法案是“和平礼物”，“本身应该被接受”。[14](222)他认为黑人的选举权应该被扩展到北方并应该被充分地实验，如果实验说明黑人不能履行选举权，在全国就可以通过法律取消这一规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称为叛徒？他说：“我急切地想使南方摆脱她已经历的困境，那是利益关系所在。”[14](229)像詹姆斯·朗斯特里特一样由叛乱分子转为“孱崽子”的还有不少，如佐治亚州的理查德·威特利、“亚拉巴马州最大的种植园主之一”查尔斯·海斯,等等。这些人为什么会由叛乱分子转化成为“孱崽子”呢？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现实经济或实用主义的考虑。曾是叛乱者的“孱崽子”理查德·威特利曾说：“南方人首要的义务或职责是无条件地、真诚地接受战争的结果”，[15](31)对北方政策的阻碍或许是南方人的骄傲，但会延迟该州回到联邦的时间，不利于州经济的发展。还有人认为重建能为南方带来“早应完成的社会及经济革命”。北卡罗来纳州的托马斯·赛特宣称：战前的“观念及感情一定要被深埋……，扬基人及扬基观念正是这个国家需要的。我们需要他们的资金建立工厂及车间，我们需要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活力及事业。”[10](299)叛乱期间的佐治亚州州长约瑟夫·E·布朗也有类似的想法，他要求白人投票者支持共和党并以此作为吸引“发展我们州”资金的唯一方法。[10](299)此人的观点得到一部分希望发展经济的人的支持。

三、国会重建法案的重要支持者及实践者

1867年国会通过的军事重建法案虽遭到保守的南方白人的强烈抵制，但“孱崽子”接受并执行国会的重建法案，成为国会重建的重要支持力量。

“孱崽子”通过加入共和党支持国会重建法案。有些“孱崽子”在战争进程中就已加入共和党，更多的是在1867年国会重建法案颁布后加入的。譬如，密西西比州“孱崽子”詹姆斯·勒斯克·奥尔康是个大奴隶主，战时虽反对分离，但也勉强参加过邦联军队。战后他成为共和党的领导人。他们之所以加入共和党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通过共和党及支持国会重建，才能领导各州度过危难时刻，正如“孱崽子”G.S.麦克米伦所设想的“他希望撤掉所有的政治无能者，取消军政府，恢复国家的和平、繁荣、法律及秩序”。[9][58]再者，他们中很多人本来就反对分离，缺乏“南方会取得独立的信心”，他们希望通过认可黑人的法律平等，获得黑人的政治支持。奥尔康曾说“我建议与黑人一起投票，与他们一起讨论政治问题，若有必要，为黑人提供政治建议”。[16]国会重建法案是在共和党的支持下通过的，“孱崽子”希望加入共和党后，积极参与重建活动，按照法案要求尽快恢复前叛乱州与联邦的正常关系，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

很多“孱崽子”被选为各州制宪会议的代表并担任了很多常设委员会的主席职务。国会重建法案规定，要给予年满21岁的男性黑人以选举权。所以，在内战后的南方首次出现了自建国以来还从未有过的由黑、白人共同参与的种族混合制宪会议。此时的制宪会议主要由“孱崽子”、毛毡提包客与黑人组成。作为南方当地白人的“孱崽子”在会议中占了较大比重，很多时候还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10个州制宪会议共有代表1018名，其中包括“孱崽子”574名，约占代表总数的56%；得克萨斯州“孱崽子”所占比例最高，达76.1%；南卡罗来纳州比例最低占28.1%；“孱崽子”的人数在7个州(除弗罗里达、路易斯安那、南卡罗来纳州之外)的制宪会议中居多数；[17](12−13)在10个州制宪会议中，有6个(阿拉巴马、佐治亚、路易斯安那、北卡罗来纳、南卡罗来纳、得克萨斯)是由“孱崽子”主持。[17](20)在制宪会议201个常设委员会主席职务中，“孱崽子”占据108个，约占总数的54%；其中得克萨斯州21个主席职位中“孱崽子”占20个，达95%；弗罗里达州最低也占35%(23个主席职位中有8个是“孱崽子”)。[17](21)以上数字说明，各州制宪会议中，“孱崽子”不仅人数多，而且还占据了一些领导职位。

“孱崽子”在新成立的州政府中也居重要地位。以下述两州为例：密西西比州司法机构中2/3以上的法官是“孱崽子”(在各种法院中“孱崽子”55人、毛毡提包客16人、反重建者13人，不清楚属于哪类的人2名)，[9](158−159)州议会中“孱崽子”占25%多一点，[9](112)选出的州行政官员中“孱崽子”占1/3稍多一点；[9](150)在1868～1881年期间的阿拉巴马州，共有117名共和党人被提名、选举或任命为较重要的职位(州行政、司法官员，联邦立法及司法官员)，包括76名“孱崽子”、35名毛毡提包客、6名黑人；在州政府的官员中，“孱崽子”更占优势，有51名“孱崽子”、11名毛毡提包客、1名黑人。[18](131)

当前叛乱州按照国会重建法案的要求进行了选民的登记、州制宪会议的选举、选举权的修正、宪法《第14条修正案》的批准等工作且该修正案成为美国宪法的一部分时，这些州就有资格向联邦国会派出参、众议员代表。在被选进国会的代表中，“孱崽子”也占了一定的比例。如在第40～43届国会，各州“孱崽子”(前面的数字)和毛毡提包客(后面的数字)代表人数如下：阿拉巴马州9/8名；阿肯色州7/5名；北卡罗来纳州14/3名；南卡罗来纳州7/4名；得克萨斯州5/2名；佐治亚州10/2名；路易斯安那州3/19名；密西西比州 5/9名；弗吉尼亚州 5/8名。弗罗里达州 0/3名。[19]以上数字说明，每个州被选进国会的“孱崽子”人数各不相同，有6个州“孱崽子”代表人数多于毛毡提包客。从当时选民情况看，黑人较多的州“孱崽子”被选进国会的就少，或许黑人选民对来自北方的曾解放他们的毛毡提包客更信任。

“孱崽子”作为州制宪会议的主要领导者或参与者在各州新宪法的制定及黑人地位的提高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如“孱崽子”詹姆斯·G.托利弗在他主持的黑白混合制宪会议上，提醒代表有机会制定一部“满足时代进步需要的”战后宪法。[17](5)新宪法保护了内战的成果，如赋予黑人公民权及选举权、宣布国家联邦是永远的、在选举或担任公职方面禁止宗教或财产上的限制等。各州重建虽取得了重要成就，但南方民主党人却对种族混合的制宪会议极力嘲弄：“无知、腐败、堕落的品质，密西西比州的制宪会议是能够想象的一切。它是黑人白痴的乐园”，“他们正在承担他们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对其唯利是图的白人领导者来说，贯穿他们所有行动的目的是劫掠与报复”。[17](6)

国会重建法案颁布后，南方各州建立了主要由“孱崽子”、毛毡提包客及黑人组成的州政府，各州政府在军管当局的协助下，先后完成了前叛乱州回归联邦的程序。上述的一些数字也表明“孱崽子”不仅积极参与各州的重建，而且还在多半以上的州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可以说，他们在使前叛乱州回归联邦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综上所述，“孱崽子”在南方重建时期被保守的南方白人视为叛徒，这种污蔑性的称呼一直流传下来。其实，假如站在维护国家统一的角度，这些人是重建时期能够正确判断并顺应形势发展的群体。他们在制定被重建州的民主宪法以及完成前叛乱州回归联邦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重建末期，当共和党的激进精神逐渐褪去时，“孱崽子”也开始抛弃重建，脱离南部共和党(毛毡提包客−“孱崽子”−黑人)民主联盟，南部各州权力很快回到南方白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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