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酷儿”
2011-12-29海青
读书 2011年5期
“男同志不可以老。”这是台湾朋友郭强生的新书《夜行之子》中的一句话。其中一段故事关于一位怕老但幸好不太显老的男同性恋普山和他的女性密友、异性恋者莎伦。二人都是情感上的失意者,莎伦的问题似乎麻烦得多,同一个有妻室的男人纠缠了十年,在青春耗尽的过程中发现了对方真实的性取向,直到这个首鼠于婚姻与外遇的男人在酒吧遇到另一个男人,宣称找到了真爱,莎伦则在酗酒沉沦中死去。
在这本描绘男同性恋情感世界的小说中,有交错迷离的叙事和万花筒般的绚丽行文,莎伦只是倏忽过客,唯一一个面目清晰的女人。让我注意莎伦的原因,是女人和“男同志”年龄感的有趣对比。普山与莎伦同年,但普山不老,至少看起来是,莎伦却“真的老了”。面容憔悴和身形臃肿是“老”的铁证,很多时候女人变得俗艳只是因为用不巧妙的方法掩盖这两个事实。虽然小说作者认为衰老程度主要是基因决定的,与健身、保养无涉,但莎伦的处境仍显得有点过惨,在寻求伴侣的过程中不仅输给另一个女人、他的正室,还输给了一个男人、他的同性恋爱人,莎伦的“老”很难说不是情感上双料失败的表征。
“老”是活人都会经历的过程,从生理和医疗角度可能有不少复杂指标,但很多时候也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判断。年轻人最大的优势是生命中仍有很多未知的可能性可供发掘,当“老”这个问题进入视野,评估一个人整个身心状态的时候就到来了,这种或有意或无意或自由或他由的非正式评估在后半部生命历程中会发生无数次,直到盖棺之时,人类的“老”绝不仅是自然和生理问题。
世俗价值观经常能最有效地决定衰老的坐标系,尤其是女人的。过正常家庭生活的女人憔悴、臃肿、俗艳者多矣,但不会被认为是“老”的,换言之,她们的年龄已不再被视为问题。幸福女人不会是“老”的,至少是看起来有幸福感。而女人的幸福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安定、没有匮乏感的状态,总之,是指向男人的。青春美貌是少女的嫁资,妇人承欢得宠的条件,名妓风流得意的前提。“晓镜但愁云鬓改”,结果是对男性诺言的偏执——“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如果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理解女人对老的恐惧,未免显得刻薄无情,我们的文化中有丰富的不朽文本一边反复确认女人的时间感主要产生于对男人的思慕或唯恐失去,一边把这种焦虑感道德化和诗意化。正常女人一定要对时光流逝造成的红颜消损表现出特别的哀婉才算得体,怨妇写作的经典模式正是将青春年少时的恩爱誓言与年老色衰后的失欢寂寞相对照,宣告女性的忠贞与男性的负心。
虽然男性在面对白头吟、长门赋、断肠词之类的哀怨吟咏时可能承担一定的道德与心理压力,但男人依然爱读、爱写关于女人面对时间之无力感的篇章,就如淫邪小说热衷于淫娃荡妇对男人身体和器官的渴望,而那些伤春、宫怨、思边诗词中的妇女,则永远在表达女性情感对男性的渴求,尤其在女人青春美貌尚在的短暂时期,男性的缺席才是更具表现价值的悲剧元素,时间的不可逆性使这种悲哀显得百转千回,断肠蚀骨。虽然人类社会经历了妇女解放、女权运动等种种观念洗礼,衰老对女人的威慑竟丝毫没有减弱。现代科技打造的驻颜之法,或许大大延长了女人具有性吸引力的时期,也让女人在各种美容神话中疲于奔命,换取一些脆弱的满足和快乐。
多年前我以为男人不必怕“老”,至少以男人衰老为主题的语言暴力要少得多。这个观念在后来的阅历中不断被修正,男人当然也怕老,怕将军肚、怕秃顶、怕前列腺出毛病……然而,男性的时间紧迫感只要放在兴邦立业的大视野中就可以说得理直气壮,诸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之类的感慨才像大丈夫所言,“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显得很“娘”。女人在变老的过程中越来越“痴情”,因为她们别无选择,男人则相反。表现男子痴情的经典不是没有,但痴情的对象总是人面桃花式的惊鸿一瞥或已死的美女,时间在她们身上已彻底不发生作用了。罕见书写对老妇恩爱备至者,大概因为实在不够审美。时间对男人来说,经常是没有性感意味的,当男人想表达这种性感的时候,就得伪装成女人,比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比如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在有关“酷儿”的文化现象中,情形似乎是不同的。虽然在研究范畴下,“酷儿”(queer)常常同时包括男同性恋与女同性恋,但很明显又难以解释的一个事实是,表现男“酷儿”的文艺、影视作品在数量和知名度方面都大大超过了女“酷儿”。在风靡一时的美剧《同志亦凡人》(Queer as Folk)中,首席男主角布莱恩不时地表达自己的酷儿哲学:日用一切追求高品位,尽可能寻欢作乐,发掘新的性爱刺激,绝不在感情上有所承诺,不建立固定伴侣关系。他最喜欢嘲弄同性恋的一夫一妻制生活,其中包括他最好的女性朋友、女同性恋琳兹和她的伴侣梅尔尼。
布莱恩常常带着张扬的傲气自称“酷儿”,在他看来只有少数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面对自己身上这种独特属性的人才配称“酷儿”,绝不包括女同性恋,那些想在稳定的伴侣关系中享受安全感的男同性恋也不在其内。然而貌似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布莱恩却是非常怕老的,他甚至不想活过三十岁,当然三十岁生日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他试图在昏天黑地的纵欲中逃避,甚至差点自杀。他严格控制饮食,按时健身,使用法国进口的昂贵护肤品让自己保持十九岁的容颜,至于夜生活、迷幻剂之类伤身的事,他认为是酷儿生存的应有之义,不然保持青春干什么呢?他把自己当做永不长大的彼得·潘,通过人工受孕生育儿女、过家庭生活的琳兹则像是留在世俗世界里的温蒂。似乎男人们不屑说、女人们不敢说的话,作为“酷儿”的布莱恩全都大声说出来了:我们不要变成老人,我们要永远年轻美丽,永远调情和做爱。
这就是非同性恋者、尤其是女人眼中的“酷儿”,难怪美国版《同志亦凡人》一连拍了五季,大受女性观众追捧。早有论者提出,流行文化中的“酷儿”意指更加性感、更加超越常轨、更具差异性(《福柯与酷儿理论》,塔姆辛·斯巴格著,徐玉兰译)。而今天的酷儿文化在表象与意涵上都远远超越了同性恋现实,所谓“正常人”借此想象自己生活世界中最缺乏的东西——叛逆、性感与浪漫,“酷儿”因此被塑造成时间秩序的法外之徒,他们,且只有他们有权忘记人会衰老这一现实,永远专注于身体和性爱。
大胆裸露构成了酷儿主题影视的一个传统。在热门电影和剧集中,美男子和优美的裸体更是不可或缺的焦点,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裘德·洛、尊龙、张国荣、吴彦祖这样清秀俊美的男星如果没有出演过同性恋或阴柔妖冶的男子,恐怕会被视为一种遗憾。以流行影视剧方式塑造偶像的《同志亦凡人》中更是有大量的性爱场面,男性健美的肌肉、有力的线条、光洁的皮肤,在肉感的柔光下被精心剪接,成熟的布莱恩与金发少年贾斯汀在一起,无论是耳鬓厮磨还是躯体缠绕,都显得健康、自然,深情款款。当酷儿身体光芒万丈地展现于屏幕之时,所谓“正常”只能是“沉闷”的另一种说法,因为“正常人”到了某一时间点就开始变得没有身体,至少过分关注身体、公开谈论身体变成不适宜的。性事只能理所当然地发生在夫妻的卧室里,福柯所嘲笑的维多利亚时代虚伪压抑的性道德,在今天的中产社会中并未稍离。幸而人们有无数简单廉价的方式获得色情产品和各种秘密的性伴侣,挑战公认合理合法的性道德不仅成本高昂,而且显得毫无必要。
酷儿说,如果人永不老去,家庭这玩意儿还需要存在么?平淡是福的理想还这么诱人么?虽然这是一个荒诞而无解的问题。或者将问题换一个形式,如果生存环境没有进化到可以让人活到八十岁,如果四十岁就已经是我们的大限(民国时代就有一位“作法不自毙”的教授认为人不该活过四十岁),那么我们是否可能少些谎言和顾忌,稍微大胆地追求一些心所向往的东西?长寿的诅咒之一是人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活在老年的威慑下,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理想于是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想到将来年老时的安乐,现在的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文明带来的普遍长寿造就了一个以苟且为主要精神形态的世界,用以寄托爱情、牺牲、永恒等浪漫诉求的“文化酷儿”恰说明了超越价值的尴尬存在。
这时候,各种隐秘性经验的无限膨胀与可被言说的合法性关系形成极不协调的量的对比。女人何以自处?幽怨和痴情还那么有诗意么?酷儿文化产品以女性为主要消费对象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女性心理对仍居强势的所谓“第一性”的冷淡与失望。当女人开始厌倦用压抑的移情法来体味男女爱情故事中的浪漫,特别是当公主与王子从此以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神话被彻底拆穿之后,两个男人——强者之间的爱情能给旁观的女性提供更轻松怡然的情爱体验,情节的发展再也不会将女人绑吊在时间钟摆上。终于不用担心他们的结局了,最重要的是不会终于琐碎的柴米油盐和奶瓶尿布。
如果考察电影中女人与酷儿为敌的历史,就会发现这一改变的吊诡性。在《全蚀》、《王尔德》、《莫里斯的情人》中,酷儿们仍挣扎于纲常伦理与真实自我之间,他们的妻子形象相似得惊人,总是以优雅而冷酷的姿态守护着中产阶级家庭的虚荣和体面,相形之下,酷儿之爱不仅更热烈缠绵,而且更具自然属性,李安的《断背山》把这个二元论发挥到了极致。像《同志亦凡人》这样的商业剧集则小心翼翼地避免激怒已婚妇女,酷儿们虽然经常面对社会偏见和各种不公平待遇,有时甚至暴力相见,但他们生活在相对自足独立的空间里,他们坦言自己的性取向,不侵犯任何异性恋婚姻;“自由大街”上的奇装异服和“巴比伦”酒吧里的艳丽声色,在非同性恋者看来,更像是事不关己的新奇游乐场。
能满足女性期待的酷儿故事抛弃了边缘、弱势、内心纠结的酷儿形象,把酷儿作为一个特立独行、光彩照人的先锋群体,由孤独高傲的情圣来提供此恨绵绵的悲剧美感。如果把布莱恩的爱人贾斯汀换成一个少女,《同志亦凡人》立刻变成最俗不可耐的肥皂剧。网络小说《北京故事》虽感动了同性恋导演关锦鹏,产生了电影《蓝宇》,但故事的原创却是女性。在这样的故事里经常能看到一种顽固模式,即真正的爱情发生在有经济实力和丰富性体验的成熟追求者与一年轻纯情的被动者之间,前者无论怎样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终将为后者的善良痴情所彻底征服,其中还包括一见钟情、被动者的初夜一定要奉献给此生真爱之类的陈腐情节。直到历史和文艺提供的素材已不够“生猛”,女人们开始大规模地创作更能满足情感饥渴的酷儿童话,女性消费酷儿的时代才真正到来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女人的终极价值仍被认为属于男性世界,不然,日本漫画中对男人不感兴趣的未婚女子就不会被讥为“干物”——像鱼干一样没有水分的女子;“败犬”也不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对酷儿的暧昧绮思也一度引起主流世界的恐慌,在刚刚过去的二○一○年十二月,日本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公开发表了限制含有同性恋内容之作品的言论,这在同人创作的大本营该算是重量级事件。此姿态固然是对学校家长联名上书的回应,极力美化酷儿之爱的小说和漫画好像真的对传统价值构成了挑衅,但实际上,让同人女们赶紧收心回归家庭恐怕才是弦外之音。
其实酷儿何曾改变女人?为女人所迷恋的酷儿英雄与异性恋言情俗套毫不相违,女人最想看到的仍是能让所有人“误终身”的杨过从此为情所困、饱受相思之苦,只不过,从诸多情敌中最终胜出的不是自己的同类,而是一个美少年。这些想法的叛逆性远远小于石原们所担忧的。女性没有对男性发难,如果说酷儿故事背后确有某种微妙敌意,也是在女人之间。只不过现代人的生存结构已经使婚姻变成与经济相绑定的乏味存在,女性在其中的遁路比男性少得多,压力不仅来自伦理的刻板标准,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女性的时间需要由男性来赋予意义这一貌似浪漫的传统,对女性的窥视与判断还将沿这一轨迹继续下去。女人与“酷儿”的联盟有更多的假想和迷幻成分,“酷儿”一词中怪异、反常的意味变成时尚,只能说明社会同质化的程度已令人窒息。人生和世界如今天这般虚伪荒凉,我们以前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