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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文学术批评家的崛起与写作

2011-12-29刘再复

读书 2011年5期

  九月中旬还在Boulder时,剑梅告诉我,上海交通大学中文系夏中义教授发来电邮,希望我能为他的新著《朱光潜美学十辨》作序。无需多想,我立即答应了。因为,不管我作不作序,夏中义的论著我每部必读,而且总是被他的学术语言所吸引。读他的书没有痛苦,只有快乐。从读《新潮学案》、《九谒先哲书》、《王元化襟怀解读》到《王国维:世纪苦魂》,皆如此。现在可借作序的机会,先睹为快,说点读书心得,何乐不为呢?到了马里兰之后,剑梅把《朱光潜美学十辨》打印稿交给我,她印了两份,我们父女同时阅读。因为中义的新著很有密度,且长达二十余万字,我们读了整整一个星期。
  读了之后,我告诉剑梅:我发现中国崛起了一个当代人文学术批评家,这就是夏中义。现在中国“文学批评家”(真假暂且不论)不少,但人文学术批评家却很稀有,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大陆、台湾已出版了一些中国学术史,这也属人文学术批评,但都止于古代、近代,而对现、当代的人文学术,则缺少扎实、认真的批评家。剑梅问,您刚刚出版的《李泽厚美学概论》,不也是当代人文学术批评吗?我回答:不错,我也做了一些人文学术批评,但还不算人文学术批评家。一是因为我的工作重心是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二是我没有夏中义那种人文学术批评的热情和清理二十世纪学案的学术追求。这种追求,不是他自己宣告的,而是我从他的论著中读出来的。
  
   一
  
  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批评家和人文学术批评家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文学批评家之难,难在他们天生必须具有一种不同凡俗的艺术感。像别林斯基,他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但他凭借天赋,发现了人类文学的天才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影响超越了文学,也超越了时代。我们以往文学批评的失败,是只知僵死的所谓“批评标准”,不知艺术感,结果愈批评,文学愈遭殃。相对于文学批评家,人文学术批评家之难,则是难在后者必须学、胆、识兼备,诗、史、哲皆通。这种复合型人才很难找。在比我年轻一辈的学人中,我只遇到过两个人,一个是林岗,一个是夏中义。但林岗不像夏中义如此自觉地把全部生命与才华都投入当代人文学术批评,他常常跑到古代和近代。
  学、胆、识“兼备”,这是说批评家的主体条件。具备这一条件后要进入批评实践,又有另一番艰辛。人文学术批评总是少不了知识考证、概念辨析、史迹追踪、思想探究、语境比较、价值判断等基本环节。每一环节都牵涉主体眼光、学科背景。就以“朱光潜批评”这一课题而言,夏中义在《十辨》中所牵涉的就远不止美学,从“论”上说,它还涉及古典哲学、现代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等;就“史”而言,它不仅涉及中国诗史,而且涉及西方文学史、艺术史、科学史、美学史。至于中国的儒学、禅学等,就不待多言了。中义的本事在于他能挫百科于笔端,无论谈古今还是说中外,都融会贯通。人文学术批评家首先是“通人”,然后才是“专家”。夏中义之厉害也在一个“通”字。这绝不是那些玩弄学术姿态、显耀学位头衔、挥洒才子意气的论客可以比拟的。
  我不能充当人文学术批评家的角色,是因为有自知之明,即自知自己缺少中义的这股认真劲和阅读耐心。就以“知识考证”和“概念辨析”这两个环节而言,这虽然不属“文物考古学”,却属“知识考古学”,夏中义天生就有一种追究词义发生、概念发生、范畴发生的嗜好。说起“形象思维”,他可以追索到卢那察尔斯基,追索到别林斯基,追索到马林诺夫斯基,追索到列维·布留尔,追索到维柯。在辨析中,他又把“形象思维”与“艺术想象”及“诗性智慧”的区别与长短说得一清二楚。在夏中义笔下,不仅学科有史,范畴概念也有史。有史才有深度,才有学问。我真佩服夏中义捕捉“关键性问题”和“关键性概念”的能力,一旦“被捕”,则穷追猛掘,直达概念源与范畴源。
  人文学术批评家除了需要具备学识之外,还必须具备学术品德。这种品德首先是指“胆力”,即敢于面对真理,敢于说出自己的见解,不顾外在的功利,“唯问知识之真伪”(《十辨》书中语),尤其敢于挑战流行的风气和流行的理念,说出该说的话,道破该道的真知与新知。胆力属于判断力,不管是纯粹理性判断还是实践理性判断,都需要胆力。胆力不是“气”,而是“理性”。除了决断之外,学术品德还少不了谦虚与敬畏,这是心力。夏中义的批评文章,之所以让我倾心,是文章中的气场,散发的皆是静气与祥气,而无轻狂气与浮躁气。这原因是评述中蕴含着一种很难得的、也是当代人文学术批评中阙如的耿直而谦恭的态度。这是对于学问的真诚、对于真理的崇尚、对于思想的敏感、对于知识的通透等几项气质的综合。要说人才难得,这种批评人才才真是难得。
  
  二
  
  尽管《新潮学案》、《九谒先哲书》、《王元化襟怀解读》、《王国维:世纪苦魂》等著作皆表现出学术才华与学术品格,但《朱光潜美学十辨》更近完善,更能代表夏中义水平。此书的基本贡献有两个:一是对朱光潜的以美学为中心的学术道路进行了一次缜密的史论结合的评述。从“史”即从纵向上说,《十辨》把朱光潜六十年学术的来龙去脉勾勒得异常明晰,不仅骨架清楚,而且细部也清楚。从“论”即从横向说,《十辨》又把朱光潜“这个人”的人格结构、精神矛盾、学术曲折描述得真真切切。让人读后,完全深信朱光潜先生确实是中国最典型、最优秀的人文知识分子,但在二十世纪的时代大风浪和知识分子的共同大悲剧中,也无可逃遁地充当了一个悲剧角色。朱光潜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认真,那么真诚,那么谦和,即使在一九四九年后,他对自己的文艺观进行自我批判和引入青年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及其用“马克思主义”重新阐释西方美学史,也是认真与真诚的。唯其真诚,他留下的心灵轨迹与著述轨迹,才足以见证二十世纪这个动荡的历史时代。夏中义对于自己的批评对象,充满敬意,但他还是以“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站在比批评对象略高的位置上进行评述,颂其功德而不媚,揭其失误而不伤。对于朱光潜的贡献,夏中义给予充分开掘;而对于先生的自我“掏心”,则给予同情的理解。其态度之虔诚,质疑之委婉,评说之精彩,文笔之圆润,常常令人拍手叫绝。
  《朱光潜美学十辨》的另一个贡献出乎我的意料,这就是它对克罗齐的二度发现(这是指中国学界对克氏的发现。第一次发现当然属于朱光潜先生)。朱光潜的人生整体与学术整体是很丰富的,但其主要贡献还是对西方美学的译介与评说,他自己虽然独钟《诗论》,但此书却不能与他译介西方美学的“补缺”功劳相比。朱光潜的“西石补天”工程,最值我们铭记的应是如下:第一,引进克罗齐和文艺心理学;第二,汉译黑格尔的《美学》;第三,阐释青年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第四,撰写《西方美学史》;第五,汉译维柯的《新科学》。五项中又以第一项为最早,影响也最为深远。克罗齐的“直觉—表现”说,可以说是颠扑不破的文学艺术真理。朱光潜凭借他对西学尤其是美学的真知和对文学艺术本性的真知,选择了克罗齐,确为中国文学艺术提供了一盏西方明灯。至今我仍然时时受到这一明灯的照耀。可惜朱光潜在大时代的压力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告别了克罗齐,对克罗齐展开了完全错误的批判,和克氏演了一部“啼笑因缘”的悲喜剧(夏中义书中语)。尽管这一故事可以理解,尽管这一悲喜剧以朱光潜汉译克罗齐的精神先师维柯的《新科学》落幕(补偿错误),但我们毕竟要叹息,如果朱光潜未曾遭受历史的打击和限制,而能把克罗齐的美学思想充分阐释和提升,他一定能在这块很高的基石上创造出属于中国的原创性美学体系。这一点,不必说朱光潜自己,连我们这些后来者,一旦想起,都不仅感到遗憾,而且感到忧伤。
  
  幸而夏中义给了我们心灵慰藉。他用两章的篇幅重新论述克罗齐。尤其是第三章《重读克罗齐:从〈美学原理〉到〈美学纲要〉》,更是超越了朱光潜而着眼于“灵魂水平”来重新把握克罗齐。通过夏中义的阐发,我们才充分明白克罗齐的直觉主义不仅是美学,而且是心灵哲学,而“直觉”乃是心灵哲学的逻辑起点,它包括“心智性”、“整一性”、“文化性”三大特征。前期朱光潜曾说克罗齐是康德和黑格尔哲学的“集大成者”,但他对此论断未曾深入阐释。夏中义在《十辨》中,终于把朱光潜的“未完成”化作“完成”。他说:
  一九四八年朱光潜对心灵哲学有过一个总体评价,说克罗齐是对康德和黑格尔哲学的“集大成者”(朱光潜:《克罗齐哲学述评》,载《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332页)。然笔者更想弄清的疑点是:克罗齐是怎么做到对康德和黑格尔的“集大成”的?“集大成”这三个字含义不浅,颇需思量:“集”是指综合;“大成”,则指给定学术的标志性特征或经典性实绩。就黑格尔而言,其标志性特征当是他那过于恢弘的思辨视野,因为他竟把有关绝对理念的自在自为的演绎历程,虚拟成宇宙万物、世间历史赖以演化的本然程序。对康德来说,其经典性实绩恐莫过于他对人为何有认知能力之追问。因为当西方哲贤纷纷沾滞于“物质—精神”孰先孰后之争议时,康德却别具慧眼,率先沉潜于心灵水平去探究“纯粹理性”的底蕴。于是疑云渐渐散去,原来所谓克罗齐“集大成”,是指其心灵哲学在学术上把黑格尔的思辨路径“康德化”了。说得再落实些,克罗齐是把黑格尔有关绝对理念演化的宇宙模式,转换且缩微成人类精神的自我体认程式(所谓“双度复合”结构),“软着陆”于人性—心智水平,从而把只有天才才配把玩的圣哲玄想,变成了凡人也可能以日常体悟来感应的生命智慧。这大概既是康德为何比黑格尔更具人间气息的原因,也是克罗齐为何要把黑格尔“康德化”的原因。
  夏中义解开了克罗齐的学术密码,还其崇高的学术地位。原来,是克罗齐的心灵哲学在学术上把黑格尔的思辨路径“康德化”了,正是他把黑格尔绝对理念演化的宇宙模式,转换且缩微成人类精神的自我体认程式而“软着陆”于人性—心智水平。在阅读夏中义的再论“直觉”之前几年,我因悟证《红楼梦》(写作《红楼四书》),一再说明我的悟证乃是用“直觉的方式”(而不是用逻辑推理方式)去把握对象。也可以说是多年来念念不忘“直觉”二字。在论说“直觉”时,我既引述庄禅,也想到克罗齐与胡塞尔,因此,阅读夏中义此书的第三章时,我便是读得如饥似渴,而且是“带着问题”阅读,所以读得很有心得。曾经煎熬过我的关于直觉与逻辑、直觉与传达、直觉与表现、情感与灵魂、幻想与想象、相与心、日常情感与艺术情感、常人境界与诗人境界等对立项,在此章中都得到学术的说明。我一再说,文学离不开“心灵”、“想象力”、“审美形式”三大要素,读了夏中义对克罗齐的阐释,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当我读到“直觉论只想在心智水平质朴地陈述人对世界(信息)的主动觉知的发生,诸如其形态、性质、对象、条件以及后续演化,而不曾奢望提供能穷尽人类认知的底蕴的终极答案”时,我与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知道我的“红楼梦悟”也只有希望,并无奢望。而夏中义所指出的克罗齐艺术的非物理、非概念、非功利、非道德的“思维洁癖”,我也难以避免。
  
   三
  
  阅读夏中义的新著之前,我暗自想到,此书一定会提供一个中国现代美学史框架。因为中国现代美学史並不复杂,能够成为框架中的关键人物的,恐怕只有朱光潜与李泽厚二人。在我心目中,朱光潜是中国现代美学的拓荒者与奠基者,李泽厚则是创造者与完成者。朱光潜曾作诗赠李泽厚,称之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固然是先生的谦和,但也是事实。朱光潜对于中国现代美学的建构(尤其是译介与研究近现代西方美学)功劳很大,但因为时代未能提供他足够的自由表述的条件,因此,我们总觉得他的美学系统缺少原创性。夏中义是从史案对朱光潜进行评论,但不愿意从总体史上做此判断。也许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根本上不这么认为。我虽然做这种判断,但也不是苛求,只是认为,像朱光潜先生这样渊博勤奋的学者,对中西文化均有如此深厚的素养,本可以产生更多的创造性研究成果,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七年,却基本上只能“照着说”,很难“接着说”(两“说”皆借用冯友兰的描述语言)。而且“照着说”,只能照着“马克思主义”一家说,至于“接着说”,则必须小心翼翼,一出轨就有危险,在这种语境下,先生能写出《西方美学史》,真是奇迹,但这部著作毕竟只是具有规模的“照着说”,其价值也在“照着说”之中。至于“接着说”部分,则因为具有潜在意识形态准则的制约反而不可靠。因此,可以说,朱光潜先生的前期虽有“接着说”的新见识,一生虽有译介和著述西方美学史的业绩,但总是让我感到“创着说”的稀少,甚至可以说是阙如。这不是朱光潜一个人的问题,他之外的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哲学家也如此,他们在一九四九年前有所创造,而之后则忙于自我否定和依据新的意识形态标尺“照着说”,结果反而“后”不及“前”。在他们那一辈的人文学者中,钱锺书几乎是唯一的例外,他在不能为的语境中找到一种大有可为的著述方式,写出了似堡垒又如深渊的《管锥编》,而且蕴含着可让后人阐释不尽的“接着说”与“创着说”。
  夏中义的新著分为十章,构成一部具有系统性的专著。但因为是多年逐步写成,因此,观其内里便感到纵线比较(朱光潜的学术、思想的前后比较和发展线索)很强,而横线比较(与同时代的其他哲学家、美学家)稍弱。第八章在描述一九五六年第一次“美学热”中,以朱光潜、蔡仪、李泽厚、高尔泰为人物坐标,进行了比较性批评,有如审美法庭,褒贬一点也不含糊,对李泽厚、蔡仪的批评相当尖锐。可是一九五六年这场各方都在论证自己符合“主义”的论辩,意识形态阴影太重,唯心唯物的“法执”太过,难以进入学科的核心,并不能完全呈现二十世纪的美学风貌。以其中的李泽厚而言,他在一九五六年后的五十多年中,就打破五十年代的“法执”,走得很远,以至于形成自己的美学体系。如果夏中义能够把描述语境放大一些,把批评眼光射向朱光潜的身后,那么《朱光潜美学十辨》将更接近中国现代美学史论。
  
   四
  
  《朱光潜美学十辨》出书之后,我还要再读一遍,重读的重心将是论著中的批评语汇。夏中义在过去出版的几本书和这一本书中引进和自创了许多人文学术的批评语汇,例如“角色丛”、“美感链”、“全息胚”、“心灵真实”、“灵魂水平”、“前直觉”、“后直觉、“直觉因”、“形式因”、“材料因”、“直觉品”、“纯粹直觉”、“模式思维”、“审美廉耻”、“反差转合”等等。他并不生造概念,更不滥用概念,所有的批评语汇都自然涌出,成为论述的细胞与肌理。我称夏中义为中国当代的人文学术批评家,当然不仅是指他拥有自己的一套批评语汇,但是,这套语汇的自然运用,却也可以窥见他在批评中是何等用功,何等周密思索。
  二十世纪中国人文科学的实绩并不理想,这显然与中国人文环境缺少思想自由、表述自由关系极大。幸而在艰辛的人文环境中,还出现了陈寅恪、冯友兰、钱锺书、李泽厚等杰出个案以撑点门面。自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发生,五百年来人类社会最优秀的人文成果都是欧洲提供的,中国能拿出手的恐怕倒是文学上的《红楼梦》和现代的鲁迅,而不是人文学术著作。二十世纪中国掀开了人文学术崭新的一页,虽有成绩,但能给世界提供原创性论著的,还是太少。这与一个积累数千年文化的大国很不相称。我所以支持夏中义的人文学术批评,便是希望他的探索能成为他书中所说的“心灵驱动力”,从而把中国人文学术推向应有的高处与深处,也让中国人的现代心灵多些“安顿”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