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的处女
2011-12-29戴雁军
啄木鸟 2011年3期
一
一到割麦的日子,梨树沟的男男女女就会进入约定俗成的“三八”制作息时间。“三八”制就是凌晨三点下地,晚上八点收工。这是一年中最辛苦劳累的几天,麦子熟了就要往家里抢,抢晚了,赶上了雨天,特别是连雨天,忙了一季的庄稼就会全都泡在地里变成鸟食,进不了自家的粮仓。
所以,青枝娘凌晨一点多就起来和面烙葱油饼,这是下田割麦必备的干粮。除了葱油饼,还要再熬上一罐小米绿豆粥,再从咸菜坛里捞几个腌鸡蛋煮了,这就是一天的饭食了。
这时候青枝突然在院子里尖叫起来,青枝说:“娘啊,这里有一条腿!”娘一边揉面一边说:“你那是还在做梦,麦秸垛里哪里来的腿?是人腿还是狗腿?”
青枝弯腰去抱麦秸,没想到抱起来的是一条沉甸甸热乎乎的腿。青枝是个胆大的女孩,把腿扔了用脚踢,这一踢,又踢出另一条腿。然后,一个青皮后生从麦秸垛里钻出来,愣眉愣眼地看着青枝,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
青枝见是一个大活人,不由得骂起自家的狗来:“黄儿黄儿你这个该死的,院子里有了人你也不吱声,就知道去和母鸡们打恋恋,哪天杀了你炖狗肉!”
这样一闹,青枝的睡意被全部赶跑了。她像男人一样双手叉在腰间,瞪起眼睛问那后生:“喂,你为啥睡在俺家的麦秸垛里?你是不是想偷东西?你是不是知道俺家没有男人只有两个女人就打起了歪主意?”
那后生就那么愣眉愣眼地看着青枝不说话。青枝生气了,声音高了起来:“喂喂喂,你别跟俺装聋作哑,你说话呀?你再不说话俺就把你送到村委会,让村长把你送到乡上的警察那里。你快说话呀,你钻进俺家院子里到底想干啥?”
青枝娘听到动静跑过来问:“咋啦咋啦?”
青枝说:“娘你看他是不是个贼?”
青枝娘端详了一下那后生说:“俺看不像。”
青枝问:“哪里不像?”
青枝娘说:“要是贼,早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看他,就像一块木头。”
青枝说:“可他不说话,俺问他啥他都不说。”
正好青枝娘手里拎着烧火棍,枣木的,有一头已经被烧得像黑炭。青枝娘把烧火棍给了青枝说:“你用这个吓他,他不说话你就说用这烧火棍子打他,枣木棍子打人可疼了。”
青枝说:“真打呀?”
青枝娘说:“哪能真打,你吓唬吓唬他就行。”说完抱起一抱麦秸去烙葱油饼,边走边说,“别是个麦客吧?”
青枝把烧火棍高高举起来说:“你快说话,再不说话俺就打,这可是枣木的!”
那后生还是不说话,撑了一下身子站起来,看着怒气冲冲的青枝居然笑了一下。
青枝火了:“你还有脸笑?快说呀,你到底想干啥?你是麦客吗?”
后生忽然伸出两只手呜哩哇啦地叫了起来,把青枝吓得跳到一边说:“干啥呀?你想跟俺装哑巴呀?我前两天刚看的电视,一个贼,偷别人的钱,警察把他抓住,他就装哑巴,让警察识破了,你现在也想用这个办法蒙俺,没门儿!”说着就把烧火棍抵到后生的脸上,轻轻一划,划出一条黑道道,又一划,又是一条黑道道。青枝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咋还不说话呀?”
后生还是哇哇地叫,一边叫一边用手拍着胸脯。
青枝说:“这不把人急死吗,你真是个哑巴啊?”
青枝娘在灶间里说:“你让他磨镰,他要是会磨镰,那就是个出来找活计的麦客。”
青枝就把挂在墙上已经磨好的镰刀摘下来扔在磨刀石边上,又端来一盆清水说:“你磨镰,把它磨得快快的。”
后生就走过去蹲下来磨镰,两条胳膊弓起来,磨得像模像样。青枝说:“娘哎,他真是个不会说话的麦客。咱家请他吗?”
青枝娘说:“你问问他一亩麦子多少钱。”
青枝说:“他是个哑巴呀!”
二
四亩多麦子割了三天,脱粒扬场用了一天。到了第五天早上,青枝娘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给那哑巴后生。后生不要,哇哇地叫,青枝火了,说你这人真是给脸不要脸,你给俺家干活,俺家就给你钱,你就应该要,你为啥不要?
后生不说话,跑过去翻晒院子里的麦子,把晒好的麦子装进厢房的粮囤里。
青枝娘想了想,把那张绿色的钞票换成了红色的。但是哑巴后生还是不要,手脚不闲地干活。青枝把那一百块钱硬是塞进了后生的口袋里,拽起他的胳膊往院子外拖,边拖边说:“剩下的这点活计用不着你干,你干得再多工钱也就是这些了。”青枝的力气当然不如后生大,所以根本拖不动。后生挣开了青枝,把口袋里的钱掏炸弹一样掏出来扔在青枝脚下,然后抱住院子里的枣树再也不肯松开。青枝就喊:“黄儿黄儿,你咬他,把他咬跑!”
黄儿颠颠地跑过来,它早就和后生熟了,不但不咬他,还用舌头舔他的脚和脚踝。青枝气得不行,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然后对娘说:“他不走这可咋办?”
青枝娘说:“不走可不行,咱担不起这个名声。”
青枝说:“啥名声?”
青枝娘不理青枝,走过去对那哑巴后生说:“回家吧,你爹你娘都等你呢。”
哑巴后生盯住青枝娘的嘴,仿佛青枝娘的话他都听明白了一样,眼睛眨了几眨,泪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脚面上,双膝一软给青枝娘跪下了。
青枝说:“娘,你看他多可怜啊。”
青枝娘说:“他再可怜也是个男人。可咱是女人,你今天可怜了他,日后可没人可怜咱们。”说了这话,青枝娘就去拉哑巴后生,让他起来。青枝也帮着娘去拉,好歹把他拉了起来。没想到他又跑去抱住枣树,死活就是不走。
青枝娘就气得骂起来:“就算你是个哑巴,脸皮也不能这么厚,凭啥你就赖在俺家?你快走,你不走俺就喊人把你拖走!”
哑巴后生抱着枣树不松手,叽里呱啦地说他的聋哑话,谁都听不懂。
惊动了左邻右舍,院子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村长也来了,问出了啥事。青枝娘把事情说了。村长听了笑起来说:“这娃,怕是看上你家青枝了呢。”
青枝娘哭笑不得地说:“俺家青枝再不济,也不能给了一个哑巴啊。村长你快帮俺想想办法,把他弄走吧。”
村长就走过去端详哑巴后生,说:“俊眉俊眼的娃,咋就不会说话呢?”又问,“你家是哪儿的?你姓个啥叫个啥?是不是有啥难处回不了家?”
青枝说:“村长啊,你这是对牛弹琴,他听不见你说啥。”
村长说:“我这是对着哑巴弹琴。你说咱梨树沟,刚刚让乡里评了精神文明先进村,这要是硬把人赶走了,就显得咱村不文明不厚道了。”
青枝娘赶紧接话说:“那就让他住到村委会去吧。”
村长听青枝娘这么说,脸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颜色,他围着哑巴后生绕了几绕,把一张带了颜色的脸对着青枝娘说:“平日里,俺是把你高看一眼的。觉乎着你这个女人比一般庄稼院里的女人明事理、通人情。可你刚才说的是啥话?你让他住到村委会,村委会是咱的一级人民政府,大小也是个公众办事的地方。你让他住到村委会,他吃啥?喝啥?咱反过头来再说这娃。这娃他不会说话,是个残疾人,咱呢,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好人,咱伸出手帮他一把不算个啥,这娃虽然不会说话,可他会一辈子记着你对他的好。他今天不愿意离开咱梨树沟,那肯定是有个原因在里面,你就不能让他多住几日?你就不能有个宽限?俺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住在梨树沟不走,他要是真不走了,那咱梨树沟就收下他,让他当咱的荣誉村民,就像咱的县长,巴巴地坐着小汽车到咱梨树沟,说是要跟俺商量一件事,啥事呢,就是他要当咱梨树沟的荣誉村民。”
青枝娘脸上也有了一块一块的颜色。她一脸委屈地说:“村长你这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俺这个家你也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青枝她爹,十二年前进了大山就没有再出来,到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俺和青枝,一年一年地这么熬下来,夹着尾巴做人,就怕有人说闲话,就怕有人暗地里嘀嘀咕咕,女人活着要个脸面。现如今,你让俺留下一个哑巴后生,就算他不会说话,他也是个男人,你让他和俺孤儿寡母的一个屋檐下搅马勺,就不怕坏了俺娘俩的名声吗?”
这一回村长笑了:“青枝娘啊青枝娘,你这可是捂着耳朵过河——小心过分了。你也不想想看,那耳朵会掉在河里吗?不会的。你和青枝,这些年过得这些日子是有些个难。屋里没个男人,难处是有的。你们娘俩的这些难处,咱梨树沟的老少爷们心里像明镜一样。你自个说,这些年,哪个说过你的闲话?哪个给你穿了小鞋?哪个欺负过你?没有,一个也没有。所以呢,你就不必小心眼,你就把心牢牢地放在肚子里,没人会说你的闲话。不错,这娃虽是不会开口说话,到底也是个男人,可我觉乎着这个娃,会给你家添一份阳气,这阳气说不定就是你和青枝的福分。俺这么跟你说,谁要是敢说你的闲话,俺让他自个敲掉自个的门牙!”
青枝娘被村长这话逗笑了,说:“村长你也真狠,自个敲自个的门牙,你去唬三岁的娃吧。俺也不是烧火棍子不通气,既然有村长做主,这哑巴娃俺就让他住,他啥时候走,俺啥时候给他蒸馍带干粮。”
村长也笑了:“俺就知道你做事爽快。要我说,你家这猪圈、这墙头,还有那屋顶,都该修修了,趁着这哑巴娃在,这些个活计,你就让他干,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喊人,你家的日子,也该有个起色了,这些年,让你把日子过得灰灰的。俺青枝水灵灵的一个丫头,也让你带得灰灰的。”说了这些,村长就把哑巴后生从枣树上拉开,带着他看豁了口的猪圈和就要塌掉的院墙,村长也伸出两条胳膊叽里呱啦地说哑语,哑巴后生愣眉愣眼地看着,村长的哑语完全是现场发挥,没有一点章法,但哑巴后生还是明白了。
转天一大早,青枝起来抱柴禾烧早饭,看见厢房门和院门都是开着的,大门外的双轮车没有了。青枝知道是哑巴后生把双轮车推走了,但是不知道他推车去了哪里。青枝跑去告诉娘,娘有些不放心,跑到大门外张望,说:“他推车干啥呢?”
直到傍晚,哑巴后生推着一车毛石回来,青枝和娘这才知道他这是去山里砸石头了。哑巴后生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到猪圈旁,脑门上的汗珠子黄豆一样一颗连着一颗往下掉,身上的汗衫已经湿透,后襟上被树枝划破了,开着一道大大的口子。
三
青枝家有五十几棵枣树,四十几棵梨树。每到摘果子的季节,青枝家也和别人一样,就地把果子卖给来收购的商贩。但是今年却出了岔头,云亮不同意卖。云亮就是哑巴后生,是青枝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青枝跟娘说那天半夜哑巴从麦秸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天上有银白的月亮,月亮的身边还有一朵洁白的云彩,就叫他云亮吧。娘说行,叫个啥都比叫哑巴好听。
梨树沟的人忠厚朴实,做生意也不会耍猾玩手段。也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习惯,梨树沟的雪花梨和大枣都是论树卖,不管这棵树结了多少果子,就在树下讲定一棵树多少钱。比如一棵梨树,就算上面挂了一万个梨,要价两百就是两百。一棵枣树,要价两百五就是两百五。当一胖一瘦两个商贩来找青枝娘的时候,云亮把他们赶跑了。青枝和娘都不明白云亮这是抽啥风,为啥要把商贩赶走,娘俩都急得不行,因为商贩走了就不再回来,一年一季就是这么一回卖货的机会。云亮一向很听话,比黄儿还乖,但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十分霸道。别人家都在摘梨打枣,他却不许青枝娘俩动手。他护在树下,瞪着眼睛朝青枝娘俩哇哇大叫。青枝和娘也不知他是啥意思,干着急没办法,眼看着别人家的梨和大枣被装上车运走,云亮就像一条牧羊犬守在梨树下,仿佛看护着他的牛和羊。
云亮看着那些商贩走干净了才开始打枣摘梨。梨和枣不是一次摘完打完,而是分了几批。他从镇上买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把大枣分别装成十斤、二十斤、五十斤。雪花梨呢,他用软纸一个一个地包起来,也装了大大小小的袋子,雇了一辆五征牌农用卡车把雪花梨和大枣拉到城里的批发市场上。
到了市场上,青枝和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雪花梨和大枣在市场上的价格比在家高出一倍还拐弯。青枝娘高兴地站在卡车旁边大声喊:“梨树沟的雪花梨!梨树沟的大枣咧!”青枝不好意思喊,娘就骂她没用,青枝被逼急了,也脆着嗓子喊起来。
一共跑了八天批发市场,青枝家的雪花梨和大枣全部卖完。青枝和娘坐在炕上数钱,算了算账,居然比相同的人家多卖了九千多块钱。青枝娘把眼睛瞪得像牛铃,说:“老天爷,差不多一万块钱呢,庄户人家一年能赚多少钱啊。这个不会说话的人,脑子里的道道比好人还多。”青枝娘拿出两千块钱给云亮,云亮看着钱仿佛是看着炸弹,吓得往后退,说啥也不要那钱。
青枝说:“娘啊,你就给他存下吧。”
卖了梨和枣,青枝和娘就闲下来了。不光是青枝和娘,整个梨树沟都闲下来了。青枝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让云亮学手语,识点字。云亮来了三个多月了,他们之间根本无法交流,青枝很想和云亮说说话,聊聊天。她想知道云亮真正的名字叫个啥,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为啥不愿意回家,总之有好多事青枝都想知道。本来,青枝请了邻村的一个聋哑小伙子来梨树沟,想请他帮忙做翻译。那个聋哑小伙子叫百程,学过手语。但是云亮对百程的手语一窍不通,这证明云亮从来没学过手语。青枝十分奇怪,青枝想,云亮的父母为啥不让他学手语呢?为啥不让他学文化认识几个字呢?
青枝和娘商量,要把云亮送到县城去学手语。娘听了好半天不吱声。青枝说:“娘,你不愿意?”娘笑了一下说:“说不定,哪天他就走了,娘觉乎着,不要在他身上花那么多心思。”青枝说:“娘你这么想不对,云亮是给咱家出过大力的,是有功劳的人,咱在他身上花点心思是应该的。”娘又笑了一下说:“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不怕别人说你和云亮有了啥光景?”青枝也笑了,说:“谁的嘴那么浅,我青枝不缺胳膊不少腿,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何苦跟个哑巴有光景?”娘叹息一声说:“人嘴两张皮,上下一碰,想说啥说啥。娘是怕那些闲话耽误你找婆家,你才十八岁,日后要嫁人,要给自个留下个清白的名声。”
青枝说:“娘你咋这么多怕头?前怕狼后怕虎的多累啊。我不怕,我不怕别人说啥,我也不怕嫁不出去,嫁不出去我就和娘过一辈子。”娘说:“净说傻话。没听说哪家的闺女要和娘过一辈子。女大不中留,到时候娘想留你都留不住。”青枝说:“俺让云亮学手语,就是想把一些事情问明白,俺想知道他到底姓个啥叫个啥,家在哪里。”
四
青枝陪云亮学了一个月零三天手语。本来还要再学一个月,但是手语老师汤灿竹被省城的一家手语学校聘用,马上就要去省城当老师,所以,县城的手语培训班就只能关闭了。汤老师有些愧意地对聋哑学员们表示对不起,并且欢迎学员们继续到省城的手语学校学习。
汤老师对青枝说:“云亮现在的水平,和聋哑人进行日常对话和沟通是没有问题的。他很聪明,学得很快,如果你们的经济条件允许,可以跟我到省城,我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教他,让他多学一些文化知识,我不收学费,但是吃住你们要自己花钱。”
青枝和云亮是和汤老师同一天离开县城的。在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云亮和汤老师紧紧拥抱,云亮哭了,流了很多眼泪。汤老师没哭,拍着云亮的肩膀,对云亮竖起大拇指,鼓励云亮好好生活,早一天和自己的家人团聚,然后把省城聋哑学校的地址留给了青枝。
青枝以前对手语一无所知,现在跟着云亮一块学,才知道手语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另一番天地,云亮走进这番天地,他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
手语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两只手和手指可以变幻无穷,一根手指指向对方,另一手握成拳头,向上伸出大拇指,就是你好的意思;伸出一只手的拇指,向下弯曲两下,就是谢谢的意思;双手掌心向上,在腰部向旁移,然后双手掌心向外,拍动两下,是请人帮忙的意思。汤老师还教给学员指物手语,你把手指向一件东西,这本身就是手语。还有就是文字帮助,有些事情手语不能表达,就用文字帮助,这些文字也是汤老师一个一个教给学员的。汤老师说,不能因为说不出话,而让聋哑人失去一个世界。
现在,青枝和云亮可以对话了。青枝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家在哪里?但是云亮摇头,他用手语告诉青枝,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青枝接下来又问他姓啥叫啥,云亮依然是摇头作答,青枝问了好多问题,云亮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到最后青枝明白了,这个云亮,根本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他是一个完全被隔绝在生活以外的人,像黄儿一样的生活,这让青枝感到惊讶和痛心。
青枝不死心,不管怎么说,云亮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也不是地下钻出来的吧?你应该有爹有娘,是他们把你生下来。
所有的问题都问过了,虽然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但青枝不死心。青枝想总有一个问题云亮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用手语表达比较麻烦,青枝就找来纸和笔,在纸上写道:“你是啥时候离开家的?会不会是很小的时候你的爹娘嫌弃你不会说话把你扔了?”这次云亮还是摇头,然后,云亮开始给青枝画画,这也是汤老师教云亮的。他画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女人和小男孩的身后是房子,房门开着,说明女人和小男孩刚从家里出来。云亮指着画上的女人,说这就是他娘,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然后,云亮又开始画,他画了很多楼房,街道和汽车,还有许多人在街上走,青枝明白这是城里。云亮最后告诉青枝,他和他娘在一个热闹的城里失散了,他再也没找到他娘。说到这里,云亮泪流满面,他用手在肚子上比画着,意思是他和娘失散的时候他只有肚子那么高。那个高度,在青枝看来,超不过十岁,也许是八岁,看云亮现在的样子,怎么也应该过了二十岁,照这么说,云亮和家里人失散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天晚上青枝娘包了牛肉大葱的饺子,娘在肉馅里放了味精、香油和鸡精,饺子香气扑鼻,溢得角角落落都是香味。
青枝却吃不下。青枝吃不下,云亮也不吃,看着青枝发呆。
青枝娘不高兴了,说:“眼巴巴地把你们盼回来,回来了却是这副德行,一张脸阴得出水了,到底是咋回事啊?”
青枝这才端起碗吃饺子,饺子吃到嘴里不香不臭的,一点滋味也没有。好一会儿青枝对娘说:“云亮太苦了,那么小就和他娘走失了,这些年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咋过来的。”
到了晚上,青枝云亮和娘坐在院里的枣树下。青枝问起云亮,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云亮就在纸上写,年龄小的时候,沿街乞讨,晚上就睡在路边,天冷的时候睡厕所。后来大了一点,就帮人干活打杂,人家不给工钱,干一天扔给一个馍或是扔给一块饼。为了找到家,他不停地走,走了好多地方,就是找不到家。写到这里,云亮眼睛晶晶莹莹的,死死地咬住嘴唇。青枝说:“想哭你就哭吧。”
晚上睡下的时候,青枝对娘说:“娘,我想帮云亮找到家。”
五
娘给青枝和云亮挑了个双日子出门,还找村里的木匠做了一根结实的枣木棍,枣木棍上打了个洞,从洞里穿过去一根红绳绳,红色代表吉祥。娘说:“带着防身,狗啊坏人啊,遇上了就用这棍子对付他们。”
青枝自己画了一张地图。地图是在村长的指点下完成的。村长就是一张活地图,四乡八县的地方都知道。村长分析,云亮的家不会太远,怕是就在这邻近的几个县。青枝买来两张图画纸,趴在桌子上画。村长让她先画一个南瓜,因为隔壁的清远县在地图上看就像个南瓜。村长告诉青枝清远县有十八个乡镇,一百二十个村子。另一个隔壁的武原县,只有九个乡镇四十六个村子,是华北平原上最小的县。
地图画了整整三天,有了这张地图,青枝心里有了底,知道该走啥线路节省时间。旧历九月初六这天,青枝和云亮上路。娘一百个不放心地看着青枝和云亮说:“一个是不会说话的,一个是个丫头,遇上事情可咋办。”青枝说:“娘啊,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你说一个丫头,自己住在城里,出了事情可咋办?可是,我出了事情吗?什么事情都没出。咱这块地方,山水人情都是好的,满世界太太平平的,啥事都出不了。”
村长也来送青枝和云亮。村长说:“青枝你这是在做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情,大事情。这件事情,我要给你宣传到乡里县里,让县上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你,你要给咱梨树沟争一个大的风光。”
青枝说:“我和云亮这一次出去,也许要三个月,也许要五个月,扔下我娘一个人在家,村长大叔你就多照应吧。”
青枝和云亮还是搭了村里的五征牌农用汽车到县城。在县城的网吧,青枝在网上查看了电子版的地图,把自己画的地图和电子版的对照,没有啥大的错误,这一下,青枝把村长佩服得不行。她拉着云亮的手坐上去清远县的大巴。已是晚秋,窗外的绿色瘦了许多,榆树和柳树的叶子已经泛黄,天气有些凉了。但是青枝的手是热的,脸也是热的,青枝觉得她肯定会找到云亮的家,这是青枝的一个愿望,也是青枝生活中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青枝想,我长到十八岁,还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呢。
青枝做梦也没有料到,她和云亮的这条寻亲之路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中,她们两个坐了多少车,走了多少路,经过了多少村庄,已经记不起来了。这三年里,每到农闲他们就出去,农忙的时候回来。青枝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像怀孕的妇女那样起了一层蝴蝶斑。整个梨树沟都知道青枝做的这件事,村长也真的把青枝宣传到了县里。县里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采访,但是青枝不愿意被采访,每次记者从前门进来,青枝就从后门溜走了。气得村长骂青枝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又是一个仲秋时节,雪花梨和大枣都卖了,青枝和云亮又要出门了。这一次,娘把青枝和云亮拦下了,娘说:“娘求求你们,别再出去了,三年了,你们每次回来都像两个要饭的,娘看着心疼啊。”娘让青枝给云亮打手语,娘说她愿意给云亮当娘,也愿意云亮永远留在这个家,娘还说,俺是真心真意,云亮在家的这几年,家里多了个劳动力,每年割麦,娘不用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每年的雪花梨和大枣,卖的都是好价钱,这些都是云亮的功劳。娘还说,她会让人打听着,给云亮说一门亲事;娘还说,她要问问村长,能不能把云亮的户口落在梨树沟,让云亮做一个正正经经的梨树沟人。
其实青枝心里也早就犯了嘀咕,青枝的信心和勇气,被这三年的风风雨雨磨软了。青枝有的时候劝自己,算了吧,该尽的心已经尽了,该走的路已经走了,该流的汗已经流了,该吃的苦已经吃了,如果怨,就怨老天爷不开眼,老天爷不想帮她。云亮自己,也早就打了退堂鼓。云亮告诉青枝,他觉得梨树沟是天下最好的地方,梨树沟就是他的家,只要青枝和娘不嫌弃,他愿意一辈子在这里,直到把自己埋进梨树沟的黄土。
但是青枝不甘心。一个人,只要心里有那一份不甘心,就会把路继续走下去。青枝对娘说:“今年是最后一回,要是再找不到,我就再也不找了。”青枝还说:“整个县里都知道我董青枝在帮云亮找到自己的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退下阵来,算个啥呢?就像盖房子,盖到半路不盖了,那不叫个事情。”
娘无语了,给青枝和云亮收拾东西,送两个人上路。这一次,是黎明时分,村里人还沉在梦乡的时刻。这一次,青枝不知怎么就怕人看见,就像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她牵着云亮的袖子一路小跑逃一样跑出了村子。
这一次,青枝不想再去县城坐大巴。她带着云亮在黎明时分的乡间小路上疾走,一直走到伊洛河的渡口,青枝的计划是过了河往西,去开平县。
渡口是一个千年古渡,过了这千年古渡,就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没有山,也没有丘,一眼可以望到天际。站在黄沙铺就的渡口小路上,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天,青枝的心突然就敞亮起来,那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水一样溢满了青枝的整个身体。青枝想,人活着,心里是要有念头的,念头大也好,小也好,一定要有,有了念头,活起来才有劲。青枝猛地回过头大声对云亮喊道:“云亮,我一定帮你找到家,找到你娘!”
这时候正是红日东升,彩霞满天,云亮也受到感染,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通红的东方天际,嘴里发出喜悦的叫声。三年过去了,青枝已经二十一岁。她不知道云亮多少岁,比她大还是比她小。所以三年来,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姐姐还是妹妹。而云亮,似乎把她当成了姐姐,像弟弟一样对她的依赖愈来愈重。每天起来,他就要看到青枝,看到青枝在灶间烧火做饭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背影,这背影也会让他踏实,让他知道自己这一天该怎么过。这三年,他跟着青枝到处跑,看上去他是在和青枝一起寻找自己的家,可实际上他只是机械地跟在青枝身后,跟着她行走,在行走的过程中体会那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和兴奋。找不找得到家,对他来说早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了。
开平县是一个盛产苹果的地方。红富士苹果和国光苹果作为两大品牌是这个县的经济支柱。在开平县的县城,云亮忽然变得活跃起来,他好像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在县城的街道上指指点点的。青枝心里一惊,莫非就要找到云亮的家了吗?她的心忽然一下子很空很空。
云亮拉着青枝到了县城的农贸市场。正是苹果的交易季节,市场上到处都是苹果,运苹果的卡车进进出出,因为堵塞,司机们把汽车喇叭摁得此起彼伏。云亮很兴奋地打着手语,意思是这地方他来过,以前经常来。他在市场里到处乱蹿,就像一只刚刚被放出笼子的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但是后来云亮脸上的兴奋渐渐淡去,他告诉青枝,他想找到一个熟人,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青枝意识到这个地方可能是一块跳板,通过这块跳板,可以找到云亮的家。她拉着云亮见人就问:“你们认识他吗?”后来她和云亮站在一辆卡车上,脆着嗓子大声喊:“有人认识他吗?有没有人认识他呀!”
好多人都听见了青枝的喊声,但是没人回应,也没有人对青枝的喊叫感兴趣。青枝把嗓子都喊肿了,直到市场上冷清下来,青枝也冷静下来。冷静下来青枝才想起问云亮,以前他是和啥人经常来这种地方?
但是云亮说不清楚,他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两个字:男人。
至于这个男人是啥人?在哪里?云亮都说不上来。
六
云亮后来把青枝带到一家包子铺,门楣上的招牌写着“刘二嫂包子铺”。隔着老远,云亮就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他忘了打手语,青枝根本不知道他在说啥,但青枝预感到,这家包子铺的人可能认识云亮。
果然就让青枝猜对了。他们刚刚走进店堂,老板娘就惊叫一声说:“这不是小哑巴吗?小哑巴你咋来了?”
云亮也高兴地像见了亲娘,居然拉着老板娘的手摇晃起来。老板娘说:“这几年你死哪去了?咋说走就走?老张跑我这儿找了你好几回。”说到这里,老板哈哈一笑说:“我把你当成正常人,忘了你是听不懂中国话的。”然后她就走过来打量着青枝,问道:“你是小哑巴的啥人?”青枝就把情况大致说了,然后问道:“你说的那个老张是啥人?”
老板娘说:“是月牙河农场果园的。那时候老张经常和小哑巴来县城卖苹果,饿了就来吃我的包子,后来小哑巴丢了,老张他们卖完了苹果开着车回农场,以为小哑巴在车厢里,到了农场才发现车厢里没人。把老张急坏了,在大街上贴了好多寻人启事呢。”
青枝眼前一亮,谢过老板娘拉着云亮就走,青枝认定,找到那个老张,就能找到云亮的家。
他们乘坐大巴于傍晚时分到了月牙河农场。还在车上的时候,云亮就对周围的景物有了强烈的反应。大巴刚刚停下来,云亮就第一个跳下车。青枝跟在他后面,眼前是一座果园,苹果树成片成片地把天和地都遮挡了。云亮一开始是急走,然后是小跑,到最后变成了狂奔,一直狂奔到果园深处,那里有几间红砖房,门窗涂的是邮局绿,已经泛白。房顶上炊烟袅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屋里出来,端着一个瓷盆,里面是洗好的米。
云亮照直朝那男人扑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那男人,嘴里呜哩哇啦地喊着,完全忘记了手语。
青枝已经明白,这个男人就是老张。
老张完完全全地傻掉了,他瞪着眼睛看着云亮,好半天说不出话,手里的米盆也掉了,洗过的米撒了一地。这样大约过了两分钟,老张才惊喜交加地说:“小张,小张你这小王八羔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然后老张就把云亮再次抱住,像抱住自己的儿子一样,老张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青枝默默地站在那里,云亮已经把青枝彻底忘了,只顾着跟老张亲热,呜哩哇啦地喊叫着,那份激动,仿佛老张就是他的亲爹。
青枝的心有些酸涩,就那么无声地站在那里,脑子里茫茫一片,不知道自己在想啥,直到老张看见青枝,这才放开云亮,十分客气地和青枝打招呼,青枝也和老张打招呼,青枝说:“老张,刚才我听见你叫他小张,他和你一样也姓张?他可是从来不知道自己姓个啥叫个啥呀?”
老张憨憨地一笑说:“工友们都说他是我儿子,让他随我的姓,都管他叫小张,我也随着大伙这么叫,叫了几年,他到底姓个啥,我也不知道。”
老张重新洗米做饭,炒了几样菜款待青枝和云亮。吃过饭,青枝和老张说起云亮。老张说,他们是六年前在双龙镇遇到云亮的。那时候云亮十五六岁的样子,全身上下都被泥巴包着,头发乱得像羊毡,人瘦得像一根棍子,唯一白的地方是两排牙齿。老张那次是和两个工友到双龙镇卖苹果,一个工友发现云亮偷他们的苹果吃。那个工友要揍云亮,被老张拦下了。老张说一个要饭的小孩,吃咱两个苹果也不算啥,让他吃吧。苹果卖完的时候老张还把剩下的几个苹果送给了云亮,当时,老张并不知道云亮是哑巴。
老张他们开车回到果园,这才发现云亮就藏在装苹果的筐子里,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老张。就这样,云亮被老张收留了,帮着老张在果园里干活,还和老张一道四处卖苹果。青枝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云亮要把她家的雪花梨和大枣运到县城的批发市场上卖,原来是在老张这里学的经验。
但是事情并不是青枝想的那样,找到了老张,依然不知道云亮的家在哪里。他们在老张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老张要把云亮留下,但是云亮不干,云亮要跟青枝走。老张就把当年云亮的一个旧包包找出来,让云亮带上。那是一个蓝色的双肩背包,是老张当初收留云亮时,他身上的全部家当。
老张把他们送出果园,他们依旧坐大巴回开平县城。一路上青枝沮丧得很,她告诉云亮,以后梨树沟就是云亮的家,俺的娘就是你娘,你就是俺娘的亲儿子。
云亮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他用手语告诉青枝:“他早就愿意这样了。”
他们在县城下车,再次去了刘二嫂包子铺,吃了包子喝了小米粥。因为要到下午两点才有回梨树沟的车,他们就在刘二嫂包子铺坐着等时间。云亮就把那个双肩背包里的东西掏了出来,两件旧衣服,被老张洗得很干净,还有几个带花瓣的玻璃球,一把塑料手枪。青枝把衣服抖开看,衣服很小,可能是五六年前的,云亮打着手语说:“扔了吧,没用了。”青枝也觉得没用了,老远的背到梨树沟不值得费那个力气。正好刘二嫂的儿子从外边回来,青枝就说把衣服送给刘二嫂的儿子。刘二嫂对这两件旧衣服根本看不上眼,就说把衣服撕了当抹布。当场就把衣袖扯了下来,又把前襟和后襟撕开。这时候,衣服的口袋里掉出两张纸片,青枝眼尖,一下子看见那是两张火车票。青枝也没在意,不料云亮一跃而起,冲过去把那两张火车票捡起来。青枝这才意识到什么,她以更快的速度从云亮手里抢过火车票,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如果她猜得对,这两张火车票就是当年云亮和他娘从家里出来时乘坐过的火车。
火车票提供了两个地名,分别是:晋阳、甘怡。时间是十一年前的九月三日。
云亮记忆的闸门也一下子打开,他说他早就忘记了火车票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火车票是啥样子。他很喜欢火车票,所以就把这两张火车票放在自己的背包里。他记得很清楚,他把火车票很小心地放到背包里面的夹层里,不知为啥会跑到衣服口袋里去了。
不管咋说,这两张火车票为青枝提供了准确的信息,现在她已经知道云亮的家应该是在晋阳附近。晋阳是山西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离华北平原上的开平县很远很远。为了找到自己的家,云亮真是走过了千山万水,那么小的年纪,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青枝一腔怜惜地看着云亮,她决定马上带云亮回山西,回到晋阳去。
七
这是目前中国铁路客运中最慢最差的那种老式绿皮车。它的特点是有站就停,在路上待避停车的时间一次长达两小时以上。它的优点是票价便宜,青枝和云亮两个人,从开平到晋阳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两张票才花了一百零六元。乘坐这种车的当然都是底层民众,铁路沿线的农民都是乘坐这样的车到外面去捞世界。
这样的车自然是有理由慢,也有理由脏乱差。列车员全程没有做过卫生,也没有开水喝,厕所里下不去脚,没有足够的水把那些秽物冲洗干净。一只母鸡从筐子里钻出来,满车厢乱飞乱撞,列车的响动和颠簸让这只母鸡魂飞魄散。一个中年农妇满车厢追鸡,鸡就顺着车厢往前跑,也不怕人,见人就撞,真正成了母鸡中的战斗鸡。
那个中年农妇没有母鸡跑得快。她还在六号车厢的时候,母鸡已经到了九号车厢。青枝亲眼看见列车员把那只母鸡抓住,顺着车窗扔了出去,然后大声喊道:“谁带的鸡?火车上不许带鸡,罚款五十元,谁的鸡?”
中年农妇吓得跑回自己的座位,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青枝知道,就算两只这样的母鸡,也卖不上五十块钱,她有些同情那个农妇,觉得列车员有点过分,活生生的一只母鸡,隔着车窗扔出去,不摔死才怪。
车到晋阳是早晨七点多。走出车站,云亮四下观察,一副陌生的感觉。他对着青枝摇头,说这个地方他不认识,没有来过。
青枝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坐得头晕脑涨,难道还是没找对地方吗?
云亮就在这个时候抓住了青枝的胳膊,他用的力气太大,把青枝的胳膊都抓疼了。云亮兴奋地指着车站广场南边的一座砖塔,他不知道该用啥手势表达,嘴里乱叫着,两条胳膊舞动着,到最后青枝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他认识那座砖塔。
云亮拉着青枝一口气跑到塔下。这是一座有五层楼房那么高的砖塔。塔体是青砖,窗户是拱形的,漆成棕色,很多地方漆皮剥落,塔体的砖已经开始碱化,一层层脱落,看上去有些破败了。但却是国家级文物,四周拉起了安全网,挂着国家级文物保护的牌子,名字叫“双鹤塔”。云亮说他小的时候来过这里玩,还在这里照过相。
青枝哪有心思欣赏这座塔。除了这座塔,云亮再也想不起别的。十一年前的晋阳和现在的晋阳肯定是天差地别的。但是青枝是怀了一腔希望的。青枝知道这里离云亮的家已经很近了,可偏偏是这近,让青枝愈加着急。现在,青枝只知道云亮家也是庄户人家。云亮告诉青枝他家有马车,还有一头骡子,田里种的也是麦子。
过去的三年里,青枝和云亮就像旧时四处游走的僧人。青枝总是想着在游走的过程中有一村庄是云亮熟悉的,云亮对着那个村庄激动不已,然后他们跑进那个村庄,找到云亮的家,看着云亮扑进娘的怀抱,那样,青枝就算做成了一件大事,了却了一桩心愿。
但是现在,在晋阳这样一座小城里,青枝感到茫然,有些束手无策。青枝想如果有人能帮帮她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青枝的脑子马上灵光起来。青枝想我可真是个傻丫头,我为啥不找警察帮忙呢?更何况,她眼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家派出所。青枝怦然心动,指着派出所的牌子对云亮说:“咱们去找警察。”
接待青枝的是一位年轻警察。青枝听见有人叫他“车锁”。青枝不明白他为啥要叫个车锁,后来才知道他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姓车,所以别人叫他“车所”。
其实车所长已经三十五岁。这是青枝后来知道的。青枝想城里人就是面嫩,三十五岁的车所长给青枝的印象只有二十五岁。
青枝所能提供的资料就是那两张火车票,再就是青枝自己的叙述。车所长看着那两张车票,听着青枝的叙述,眉心紧紧拧在一起,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十一年了,那时候我还没当警察。”
青枝的心凉了一下。
但车所长还是一个很负责任的所长。他对青枝说:“一个哑巴孩子,和自己家人失散了十一年,真让人同情。”然后,车所长就把所里的其他民警都叫到会议室,青枝和云亮就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等,等着车所长给那些民警说事,等了有半个钟头,那些民警从会议室里出来,车所长也出来了,走过来对青枝说:“不要着急,再等等。”
青枝嘴上说不着急,心里已经起了火,也不知车所长给那些民警说了些啥,就见那些民警一个个没事人一样,青枝的心就彻底凉了。
青枝当然不会料到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大约十几分钟后,来了一个老头,年轻的警察们也管他叫“车所”。青枝感觉奇怪,可很快就知道这个“老车所”是“小车所”的亲老子,是在这个派出所退休的。
就是这个退休多年的老所长,把青枝和云亮的寻亲之路画上了句号。
青枝觉得,自己活这么大,老所长是她遇见的最了不起的人。老所长已经六十六岁,但是十一年前的事他记得是那么清楚。
老所长说,十一年前的九月三号是个星期天,他在所里值班。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来报警,说是自己十岁的哑巴儿子走丢了。这个妇女叫田秀英,家住榆林乡狼窝铺村,她丈夫刘子良,在乡政府上班,儿子叫刘建强,虽然不会说话,也是他们家的宝贝,因为在儿子上边,她生了两个女孩,所以就算是个哑巴儿子,也是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人。要是丢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丈夫和公婆交待。
老所长说,田秀英带着哑巴儿子到晋阳是送孩子到聋哑学校上学。聋哑学校九月四号正式开学,她带着儿子提前一天来报到,没想到她去了一趟厕所就把儿子弄丢了。她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胸口,她说要是找不到儿子,她就去跳河寻死。
因为当时距离丢了孩子还不到两个钟头,老所长让她再四处找找,还派了两名民警协助她寻找。但是一直找到晚上也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老所长说:“多快呀,一晃过去了十一年。”老所长拍着云亮的肩膀说,“你娘看见你怕是认不出了。”
狼窝铺离晋阳城只有十二华里。年轻的车所长开着派出所的依维柯中巴,十几分钟的时间就把车开进了狼窝铺。
八
虽然已是深秋,晌午的太阳还是很暴的,明晃晃的挂在头顶上,烧得人睁不开眼。青枝娘用手搭了凉棚,遮住满世界的太阳光,她在村头已经站了好久,这工夫看见从南边的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一开始只是个小人,慢慢地越来越大,大到青枝娘认出了那就是青枝,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不由得喊道:“青枝是你吗?”
青枝走路走得太专注,似乎没有听见娘的喊声,只顾埋着头走。直到离得近了,才惊醒般看见日头下的娘,嘴角微微往上牵了一下,算是招呼过了。
青枝娘看见青枝脸上空空的,啥都没有,寡淡的一张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青枝娘在心里嘀咕了一下,迎上去拉了青枝的手说:“村长和县上的记者在家里等你呢,你见不见?你要是不愿意见,就到菊花婶子家躲一下。”青枝惊疑道:“我今天回来,他们咋就知道了?”青枝娘说:“昨天你打电话,村长老婆正好在咱屋里,她听见了,说给了村长。”青枝想了想说:“见,我为啥要怕他们。”青枝娘笑了一下说:“我也是这么说,好好的,怕他们做啥。云亮见着他娘了?”青枝的心颤了一颤,苦笑一声说:“云亮没有了。”青枝娘一惊:“没有了?死了?”青枝说:“不是没有了,是本来就没有云亮这个人,人家叫个刘建强。”
娘儿俩往家里走,青枝娘说:“叫个啥都好,人啊,有了家才算个人,要不和那猫啊狗啊一个样了。”走了几步娘又说:“娘看你脸色不好,啥事糟心了?”青枝不说话,回望来路,明晃晃的太阳下连一条狗影都没有。青枝觉得心里空,人也像水漂一样浮着。又觉得心里不干净,却不知如何打扫,由着那些尘埃把自己的心一层层包裹起来。
青枝家的院子搭起了帆布棚,一个村子的闲人都来看热闹。隔着老远,青枝就看见女人们抱着娃往自家院子里去,孩子们一伙一伙地往院子里挤,墙头上骑了整齐一溜十来岁的娃崽崽。青枝满脸惊疑地说:“又不是娶媳妇嫁闺女,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搭了帆布棚,要开席啊?”青枝娘一脸无奈地说:“都是村长让弄的,拦也拦不住,村长说这是咱梨树沟的大事,应该热闹一下。”
青枝一脚踏进院门,就被记者的摄像机摄了进去。村长的脸笑得像一颗花椒,走过来和青枝握手。青枝自小到大还没有和啥人握过手,所以就缩着手不肯伸出来。村长就一把抓了青枝的手说:“三年多了,你走了有两万五千里吧,不容易,忒不容易,终是把那个哑巴娃送回了家,你给咱梨树沟露了脸,争了光,你是咱村的精神文明标兵,是咱村的骄傲呢。”
村长说完了这番话,回过头问记者:“行不行?”
记者说:“非常行。您的戏演完了,下面该我们采访青枝,您让一下地方吧。”记者说着就走过来,把一根烧火棍样的麦克伸到青枝嘴边,笑嘻嘻地对青枝说:“我提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可以了。”青枝说:“俺先去一趟茅房,憋不住了。”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嘎嘎的像鸭群在叫。
等到青枝把身上的事解决了,走过来有些紧张地站在记者面前问:“你们想问啥就快点,我都困死了。
记者说:“那好,我们会抓紧时间。你的名字是叫董青枝吧?”
青枝点头说是。
记者说:“这三年,你带着一个聋哑人寻找他的家,据我们了解,你们走了五个县上千个村子,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你把这条路走下去?”
青枝说:“是我自己想把这件事做成,没有啥东西支撑我,是我自个儿支撑自个儿,我不需要别人支撑。”
记者说:“那你有没有灰心丧气想打退堂鼓的时候?”
青枝说:“有啊。要是今年还找不到,我就不再找了。”
村长插话说:“不能这么说。要说今年找不到,明年接着找。”
青枝说:“可我明年真的不想再找了。”
村长朝青枝使眼色,青枝不会看这眼色,所以没改口。还好记者接话说:“没关系没关系,怎么想就怎么说吧。”然后记者问道,“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聋哑人在山西的家,这么远的距离。”
青枝就把两张旧车票的事说了。
记者说:“聋哑青年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时是什么反应?是不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青枝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云亮见到他爹娘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激动。后来云亮告诉青枝,他小的时候,父母都很瘦,但是现在,他娘胖得像母牛,他爹胖得像公牛,他对他们很陌生。所以,当他娘哭着过来要拥抱他的时候,云亮躲开了,他爹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也躲开了,他的两个姐姐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也躲开了,躲到青枝的背后。云亮记得,小的时候,两个姐姐扎着小辫子,非常好看,但是现在,她们的脑袋像鸟窝,乱蓬蓬的难看死了,所以云亮和她们亲近不起来。当时,他拉着青枝的手往外走,意思是跟青枝回梨树沟,这让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非常生气。
所以青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记者,她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
记者又问青枝:“聋哑人的家属一定对你非常感激吧?他们对你说了什么,有什么表示吗?比如,给你钱。”
青枝突然大声喊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看见青枝的脸色变了,她大声说道:“给了给了!他们问我要多少钱,可是我没要!我不想要他们的臭钱!”
那个年轻的记者不知道青枝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村长。村长恼火地看着青枝说:“你是吃了炮药还是吃了地雷,人家记者,老远的从县里来,为了个啥?”
青枝的脸憋得通红,瞪着眼睛问村长:“那你说我为了个啥?”
村长气坏了:“你这丫头今天到底咋了?咋就一身的邪气?”
青枝挥舞着胳膊说:“走吧都走吧!我才不要啥人采访,都走吧!”
村长气得脸都抖了,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年轻的记者走过来解围说:“我们的采访结束了。”
九
整整四天,青枝都是在火车和汽车上度过的。这四天,青枝几乎就没睡觉。因为缺觉,青枝头痛欲裂,可躺在炕上咋也睡不着。娘端了一碗鸡蛋面进来,正好青枝也饿了,接了面就吃。娘小心地问道:“在外头是不是受了啥委屈?你把村长的脸都气绿了。”
因为吃了面,青枝出了一身汗,身体觉得有了力气,情绪也好了。她对娘说:“娘你知道我是咋从云亮家出来的吗?”娘说:“还不是两只脚走出来的。”青枝冷笑一声说:“好心没好报,我是让人家赶出来的。”娘一惊:“赶出来的?咋会赶出来?谁把你赶出来的?”
青枝非常苍老地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娘说。
一开始,云亮一家人对青枝是蛮客气的。云亮的爹是乡长,前呼后拥的一大帮人招待青枝和晋阳派出所的小车所长、老车所长。在乡里最大的酒楼请他们吃饭。云亮的娘还认得老车所长,又是哭又是笑地拉着老车所长的手不放,说了一火车感激的话。老车所长说:“你们应该感谢青枝姑娘,要不是这个姑娘,你们一家人能不能团聚谁也不敢说。”
本来,青枝要搭老车所长他们的车回晋阳,从晋阳坐火车返回梨树沟。但是云亮不同意。云亮像一条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青枝身后。他与自己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云亮死死抓了青枝的衣袖不松手,到了晚上也不睡觉,就守在青枝睡觉的屋门口不离开。
那天夜里青枝睡得很香,到第二天早上看见云亮就倚在自己睡觉的门外,青枝很是吃惊。云亮央求青枝不要走,要是走,也要带他一起走。青枝生气了,说:“三年多了,我受了这么多苦,走了这么多路,为的是啥呢?不就是为了帮你找到家吗?”云亮打着手语说:“这个家不如梨树沟的家好,这个家让他感到不自在,他不喜欢这个家。”青枝更加生气了,说:“他们是你的亲爹亲娘,是你的亲姐姐,他们会疼你,会对你好,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他们都喜欢你。你看你娘,看见你的时候眼泪流了一脸盆还多,你看这个家,楼上楼下,电视那么大,冰箱也那么大,门口停着汽车,你爹又是当官的,你会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过。梨树沟有啥好的,俺和俺娘孤儿寡母的,你不要再缠着我了,我要回家了。”
如果青枝硬起心肠甩开云亮就走,也不是走不成。但是青枝实在看不得云亮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和眼睛里的泪水,所以青枝决定再住一晚。但是到了第三天,云亮故技重演,还是不让青枝走,堵在门口不让青枝出去,他的力气很大,青枝拽不动他。这时候,云亮的两个姐姐和娘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她们站在院子里像观赏马戏一样看着拉拉扯扯的青枝和云亮,三张阴沉沉的脸压得青枝透不过气来。青枝这一气力气就大了,她猛地把云亮推出去老远,转身就走。云亮呜哩哇啦地扑来扯住青枝的衣服,死活不让青枝走,青枝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但是青枝看见云亮对她打手语,云亮说:“你太狠了,我们在一起好几年,我把你当成姐姐,当成最亲最亲的人。”
青枝说:“可是,我并不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你的爹娘,你的姐姐,他们才是你最亲最亲的人!”
云亮根本听不进这些,说啥也不让青枝走。
到了晚上,云亮的爹把青枝叫到他房里。云亮的爹板着脸看青枝,边看边抽烟。青枝就像木偶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青枝想,这世上的好多事就没个道理好讲,现在,她感到全身不自在,心里也别扭,憋了一肚子火没有地方出。
云亮的爹好不容易抽完烟,搓了一下手说:“我呢,是榆林乡的乡长,我们榆林乡九个自然村一万多口子人,他们全都听我的。所以呢,我说话是代表政府的,是负责任的。你呢,也要实话实说,我问啥,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啥。”
青枝不说话,看着墙上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星光大道。
就听云亮的爹说:“你和我儿子刘建强到底是个啥关系?”
青枝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啥好,好半天才说:“云亮和俺就像那姐姐弟弟,俺从那天就把他当弟弟了。”
云亮的爹说:“那他为啥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认,就认你一个人呢?你也都看见了,我们这个家,在咱榆林乡可是头等人家。就算建强不会说话,他日后要娶的媳妇我们也要挑挑拣拣,不是随便啥人都能进我们刘家的门。”
青枝强压着火气说:“你几十岁的人,又是乡长,咋能拿起话就说。你拿你的儿子当宝贝,不一定别人也拿他当宝贝,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别看你现在是乡长,可你不能一辈子都是乡长。俺没有你想的那么贱,就算俺日后嫁人,也要嫁个会说话的。”青枝想说俺可不想生个哑巴儿子,又觉得这话硬了,有点伤人,就忍了。
云亮的爹从炕桌下面摸出一捆钱扔在青枝脚下说:“这是一万块,算是给你的青春补偿费,不管咋说,你把建强给我送了回来,我感谢你。拿上这钱,明天早上你该去哪就去哪吧。”
青枝听的一头雾水,她把那捆钱往边上踢了踢问道:“你为啥要补偿我的青春费?我的青春和你有啥关系?”
云亮的爹说:“行了行了,装个啥呀。我就知道你嫌这一万块钱少,可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能值多少钱?”
青枝简直被气蒙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说:“刘乡长,你把你儿子管好,我现在就走!我一分钟都不想待在你家!”
可能是有人把云亮往屋里拖,青枝听见人的身体互相撞击的声音,伴着云亮呜哇呜哇的喊叫,云亮的爹也在喊:“愣着干啥,先把他捆起来!”后来声音没了,青枝猜想肯定是云亮被制伏了,他的嘴被啥东西堵了。青枝想他一个哑巴,你们堵他的嘴干啥呢?
过了一会儿,云亮的爹进来,捡起地上的钱给青枝说:“我给你找了车,把你送到晋阳,也许能赶上夜里的火车。”
青枝扭头就走,边走边说:“你不要拿钱来埋汰人,俺家不缺钱!”
十
青枝二十一岁了。在梨树沟,二十一岁的女孩大都嫁了。
过去,因为云亮的事情,青枝的婚事一直耽搁着。因为云亮,媒人不愿意上门。村里的闲话早就有了,说青枝和云亮年年往外边跑,说是寻亲,究竟干了啥只有天知道。青枝把全村的人当傻子,其实她自己才是个傻子。
现在,云亮走了,媒人便起了念头,开始上门提亲。但青枝的身价跌狠了。媒人来提的男人,都是二婚,死了老婆跑了老婆的,要不就是四十几岁的光棍汉。和青枝年龄相配的小伙子也不是没有,但都嫌弃青枝和云亮不清不楚的关系,怕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
好不容易寻见一个未婚的,已经三十岁。相亲的时候青枝见那人眉眼也还生得都是地方,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就是少了一只耳朵。说是钻山的时候让树枝挂掉的,本来只挂掉半个,没有及时涂药,剩下的半个烂掉了。
娘问青枝是个啥意见。青枝说这事娘说了算,娘说行就行。娘觉得不管咋说好歹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缺个耳朵也不是啥大毛病,娘说委屈了青枝,再拖下去,更找不见合适的了。
青枝像是经历了大风大浪,不动心不动肝的,娘说行她就点头。她对娘说:“女人都是千篇一律,嫁个男人生娃过日子,多个耳朵少个耳朵又算得了啥呢?”
晚上青枝和娘睡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以前,总是脑袋还没有挨到枕头人就已经睡了过去。现在不行了,睁着眼睛数星星。娘问青枝是不是心里装着云亮。青枝想了想说:“娘啊,我就是再没出息,也不会想着嫁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吧?过日子不能不说话,一辈子跟上一个哑巴男人,那不把人憋屈死。”娘叹息一声说:“可是,娘见你一天到晚眉头皱得紧巴巴,脸上写的都是心事。”
青枝说:“我是想着云亮。他的胃不好,不能吃硬的东西。他的腿也有毛病,一到阴雨的天气膝盖头就疼,都是小的时候在外边跑,大冬天也没有地方睡,落下一身的毛病。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我也忘了跟他爹娘说。”
娘说:“心里装着一个人,心事就会显到脸上。娘劝你不要再想云亮,他有个好爹,这会子,怕是早就享了福了。”
青枝说:“娘不让我想我就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娘说:“那就把婚事定下来吧。”
青枝说:“定吧。”
先是去了男方家,男方的娘把彩礼钱交到青枝手上,还给了一枚金戒指。那男的见了青枝木木的表情,也不大说话,青枝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就像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转过头就是回请男方家的人。村长出面张罗,在院子里搭起了帆布棚,杀了一头猪,全村的人都来喝喜酒。村长给大家讲话,说的都是喜庆和谐的言语。青枝和那男的巡回着给各桌敬酒,敬到最后一桌的时候青枝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眼角里飘进了一个人影,这个人影重重地砸了青枝一下,她扭过头,看见蓬头垢面的云亮站在院门口,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青枝。
青枝只觉得身体颤了两颤,手中的酒瓶掉在地上。两个多月没见云亮了,心里的那份牵挂一直没有淡掉。现在这个人突然就站在面前了,仿佛真的和他有过啥,青枝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个时候,云亮朝青枝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后来就摔倒了,摔倒了他也没有站起来,而是跌跌撞撞地滚爬过来,滚爬到青枝脚边,抱住青枝的一条腿哭了起来。
青枝一下子泪如雨下,把云亮拉起来,两个人抱着哭,边哭边说:“你咋回来了?这么远的路,亏你还认得,你不会说话,你是咋回来的啊?路上受了多少罪啊!”
一个院子的人都看着青枝和云亮。男方家里来的十几个亲戚,齐刷刷地站起来走了。
转过天,媒人来家里和青枝娘商量,说是男方那边只要把彩礼钱退回去,金戒指就不要了。青枝说:“金戒指不要了算个啥事,要退就退得彻底干净。”
娘就把彩礼的存折和金戒指交给媒人,算是退了婚。
娘把媒人送到大门外,回来后靠在院里的枣树上,闭着眼睛啥都不说。青枝走过去挽住娘的一条胳膊,挽了一会娘把眼睛睁开,锐着嗓子喊道:“青枝啊青枝,你这是害你自己啊!娘的脸没地方放了!你不该骗娘啊!”
青枝说:“俺没骗你,俺啥时候骗过娘啊?”
娘指着云亮说:“你心里,还是有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啊,你把娘当瞎子啦!”
青枝说:“娘啊,不是那么回事啊!”
娘的眼泪下来了:“那你说这是咋回事?好好的婚事,就这么黄了,这往后,还有人给你提亲吗?”
青枝想说没人提亲我就一辈子待在家里。可没敢说,把嘴封了。
云亮还是睡在厢房里。青枝睡不着,一个人出了村子上了山,走到自家的梨树下坐了,捧着脸看天。天上正好又是一弯新月,月牙上钩挂着一朵云。青枝想起割麦的那个午夜,从麦秸垛里钻出来的云亮,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和云彩。青枝想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四年。这四年,她一门心思要给云亮找到家,找到亲娘,她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她怎么可能想别的呢?但是青枝又不太明白自己,云亮已经从她的生活中走出去了,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了,可他的影子一直没有离开过,就在她的眼前晃,一天到晚晃得人心烦。青枝弄不懂为啥会这样,这是爱情吗?青枝没有爱过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梨树沟的女孩子,大都不知道啥叫爱情。到了年纪,媒人给介绍个小伙子,稀里糊涂就嫁了。所以在梨树沟,爱情实在是一件奢侈品,一般人享受不到的。
青枝坐在那里把头想得嗡嗡叫,像是有一千只蜂子在围着她飞。她真的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后来,青枝看着月影东移,那朵云彩从月亮上掉了下来,孤孤独独地自己走了,和别的云粘在一起了。青枝就是在这一刻想明白了,她把云亮,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如果说有情,那应该算是亲情。想明白了这一层,青枝一下子清爽了许多,身子清爽了,脑子也清爽了,站起来踩着月光回家,看见半坡的山路上有一个人影,不用说那是娘。
青枝朝娘跑过去,看见月光把娘的脸镀了一层亮白亮白的颜色,衬得眉眼十分灵俏。娘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是个俊姑娘,娘就这么一直俊着,其实娘也不老,才四十岁冒尖,但最好的年华已经扔在了身后,娘这几十年,只为青枝一个人活着,青枝怎么忍心伤娘的心呢?
娘拉了青枝的手往回走,边走边说:“娘知道你出来想事,这人世上好多事,是一定要想明白的,想明白了,才知道脚往哪里迈,路往哪里走。”
青枝说:“还好我记下了云亮家的电话,明天我就给云亮的爹娘打电话,让他们把云亮接走。”
十一
打过电话的第三天,云亮的爹带着一个车队来到梨树沟。这个车队包括了两辆奔驰一辆奥迪和一辆猎豹。这一次,云亮的爹显得十分客气,他指挥着几个年轻人从车上搬下来好多东西,吃的用的,包括大米和豆油,花花绿绿的堆在院子里。
青枝娘有些手忙脚乱,把村长喊过来招呼客人,又叫了几个妇女帮着抓鸡杀兔子。娘私下里对青枝说:“云亮的爹这不是挺好吗?通情达理的。”
可是青枝不这么想,青枝一看见云亮的爹,就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家,在咱榆林乡可是头等人家。就算建强不会说话,他日后要娶的媳妇我们也要挑挑拣拣,不是随便啥人都能进我们刘家的门。”这话一直像块石头压在青枝的胸口上,青枝想,谁说要进你们刘家的门了,我就是两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进你们家的门,你们家再好再高贵,俺青枝不稀罕,你就是八抬大轿来抬,也抬不走俺。
但是现在,看着笑面虎一样的云亮爹,青枝心中的那块石头慢慢地软下来。村长陪着云亮的爹说话,一会儿指挥青枝烧开水,一会儿命令青枝拿茶叶,又到灶间看看鸡煮得味道对不对。云亮的爹对青枝说:“上次在我家对你招待不周,你走得也急,好多话都还没说透。这次要不是你打电话,我们真的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建强,一家人快急疯了。”青枝想说哪是我走得急,是你把我赶出来的。但是这话不能出口,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这是娘经常嘱咐的一句话。
等到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要上路了,这才把云亮从厢房里揪出来。云亮早就明白了是咋回事,所以一直藏在厢房里不出来。他用手语央求青枝把他留下。青枝对他讲,这个事情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还是回家好。
但是云亮不肯跟他爹回去,抱着院里的枣树不松手。青枝娘心软了,给云亮说情,想让云亮再住几天。但是云亮爹根本不同意,他笑呵呵地指挥跟他来的年轻人扭住云亮的手脚把他硬塞到车里去。
青枝看着云亮羊羔一样哀怜的眼睛,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肯定有一肚子话,可他不会说,只能用眼睛表达。青枝的心痛痛的,她说服自己不能再管云亮的事。事实上她是无能为力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云亮的爹(其实是刘建强的爹)把云亮带走。
青枝站在村头,看着四辆汽车驶过山坡绝尘而去,她的心又一次体验到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云亮哀怜无助的眼神在她脑子里浮来浮去。她对娘说:“为啥好事变得像坏事?”娘苦笑一声说:“话不是这么说,好事也许是坏事,而坏事只能是坏事。”青枝也苦笑一声说:“要是不帮云亮找家就好了,找到家,反倒找出一堆麻烦事。”
青枝和娘开始准备种冬小麦的事,选种子和农药化肥,翻地上水,活挺累,但青枝心里却慢慢干净了,云亮的事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青枝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笑了起来。青枝想其实自己就是三个鼻孔出气,多出了一口气,根本就没有必要操心啥,云亮跟上自己的亲生父母,日子会过得锦上添花,用得着别人操心吗?
那天是娘的生日,过了这个生日,娘就四十二岁了。别人家的娘,四十二岁已经见了隔辈人,孙子孙女外男外女的,不是当了奶奶就是做了姥姥。青枝知道娘心里急,但娘是那种凡事都有个忍劲的人,绝不会把那份急躁放在脸上。为了给娘过生日,青枝去县城给娘买了一副银镯子。娘从年轻就喜欢金银首饰,金的买不起,就给娘买了银的,也是瓦亮瓦亮的,戴在腕上格外风光气派。青枝说等日后她会出去打工赚钱,赚了钱给娘买金镯子。
生日这天青枝让娘歇着,她自己动手给娘擀长寿面,用蘑菇木耳和鸡蛋打卤,拌面的时候放了绿豆芽菜和黄瓜丝,面吃在嘴里香喷喷的有滋有味。就在娘俩吃面的时候听见街上的孩娃们喊叫成一片,相跟着孩娃们的喊叫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青枝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对娘说:“怕是和云亮有牵扯呢。”
娘的脸色马上沉了,说:“你咋还想着他呀?你想让他把你的一辈子都糟蹋了呀?”
青枝说:“娘你想歪了,俺不是那种想法,俺就是觉得外面的汽车和云亮有牵扯。”
果然就听见那汽车嘎的一声停在她家门外,院子里很快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脚步声重重的,不像是走路,像是一下一下地砸在地上。
隔着窗玻璃,青枝看见云亮的爹急匆匆走进院子,站在堂屋门前喊青枝的名字。
青枝和娘迎了出来。娘满脸带笑地打招呼。却见云亮的爹沉着一张脸,粗喘着对青枝说:“我们家建强绝食快十天了,再绝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青枝啊,你去救救他吧。”
青枝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扭过脸看着娘。娘是满脸的善良,但娘的眼神是忧心忡忡的。娘对云亮的爹说:“她叔啊,你家云亮的事,就不要再把我家青枝拉扯进去了。你为自己的儿子想,我也要为自己的闺女想,青枝她要嫁人,她要一个好名声啊。”
云亮的爹想都没想脱口说道:“那就让青枝嫁了我家建强吧。”
青枝和娘都是一愣。娘把眼睛放在青枝脸上,青枝明白娘这是看她的意思,是让她说话。青枝把自己的脸色弄得淡淡的,很安静地说:“我只是把云亮当成哥哥或弟弟,从没想过结婚这样的事情。日后我肯定要嫁人,但我一定要嫁个会说话的,我也不会嫁得那么远,把俺娘一个人扔在家里。”
云亮的爹说:“你娘也可以搬过去住。我也跟你说过,我们刘家,在乡里是头等人家。你嫁过去也不算委屈。你想想看,如果建强是个会说话的,啥样的媳妇娶不到?你们娘俩好好想想,这事,总不是坏事吧?”
青枝脱口说道:“不用想,真的不用想。俺这样的女孩,不配做你们家的媳妇。”
云亮的爹叹息一声说:“我说那话也是实实在在的话,没有小瞧你的意思。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都愿意双方的家庭旗鼓相当,两家人平起平坐多好。”
青枝说:“不要再说了,这事不合适,你还是替云亮再寻一个好的吧。”
云亮的爹说:“好吧,不说这事了。我知道你是个心眼好的闺女,你对建强的好我们都知道。你也不忍心看着建强活活饿死,就麻烦你去我们家,好好劝劝建强。”
这一回,青枝把脸扭向娘,娘的眉头皱得很紧,咬住嘴唇不说话。
青枝也不说话,云亮的爹也把嘴巴闭上了,都看着娘。到后来娘受不了四只眼睛压在她身上,一脸无奈地说:“不会说话的人都属猪的,一条道跑到黑,一个心眼不拐弯。救人要紧,快去快回。”
十二
一转眼,青枝在云亮家里住了八天。青枝早就住不下去了,但是云亮就是不肯放她走,她一说走,云亮就要跟上她一起走。青枝有点烦了,没料到云亮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她揭不掉。青枝就给云亮讲道理,青枝说你看你们家多好啊,这么漂亮,这么多房子,你爹又是乡里的人物,你就该好好地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还会给你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大把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呢。这些话,青枝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根本不管用,就像娘说的,不会说话的聋哑人就是一根肠子,不拐弯,也不开窍,他就觉得你对他好就应该好一辈子,他不明白你为啥要离开他。青枝也知道,云亮只是想和她待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和她待在一起,他根本没想过要和她结婚,结婚是怎么回事,云亮根本就不明白。
更要命的是,云亮的爹娘轮番和青枝磨嘴皮子,他们的态度变得让青枝不敢相信。现在,青枝在他们眼里就是金枝玉叶,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特别是云亮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央求青枝做她的儿媳妇。
青枝是毫不松口的,她对云亮的娘说:“我不想走你的老路。”
云亮的娘不明白这话是啥意思。
青枝说:“我不想日后生下的孩子也不会说话。”
云亮的娘就愣住了,无语了。但她还是不甘心,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让青枝看,里面都是金首饰,脖子上的、腕子上的、手指上的、耳朵上的,还有脚脖子上的,要啥有啥。除了金货,还有各种各样的玉石珍珠。云亮的娘让青枝自己选,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云亮的娘还说:“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图的就是过上好日子,不愁吃不少喝,你要是做了我的儿媳妇,这房产,信用社里的存款,对了,还有两座山,建强的爹买下了村里的两座山,那可是活银行,一年的木材卖了就是一笔大钱呢。这么跟你说吧,这家里的啥啥啥,都是你和建强的,只要你把建强照顾好,我保你这一辈子都能过得像电视里的皇后娘娘。”
这些话每天都要往青枝的耳朵里灌,就像蜜水,把青枝泡得漂了起来。青枝觉得再这么下去她会发疯,她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你喜欢云亮吗?你愿意嫁给他吗?结果她自己对自己的回答是不,她从来没有像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过云亮。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青枝是夜里悄悄逃掉的。她只能逃,不逃她就永远也走不了。
那时候她已经走到去晋阳的柏油路上。虽然半夜三更,青枝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她沿着柏油路快步走着,然后听见身后有摩托车的声音。一个小伙子在她身边刹住车,柔着嗓子问她是不是去晋阳。青枝说是,小伙子说我带你去吧,只收五块钱。
青枝马上同意了。
青枝哪里知道这是一条贼船。她刚刚在摩托车的尾座上坐好,说了一声我要去火车站。骑摩托的小伙子已经掉头往回开,开了没多远路边停着一辆汽车,下来两个人把青枝塞进车里,就像磨道里的驴,几分钟后,青枝回到原来的起点,再次坐在云亮家的客厅里了。
青枝当时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是发生了啥事,直到看见云亮的爹,青枝才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时间说不出话,用手指着云亮爹的鼻子就是说不出一个字。青枝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或一条狗,就这么被云亮的爹抓了回来。这么一想,青枝更加愤怒了,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嗓子这才发出声音,她大声喊道:“你是乡长就可以抢人吗?我要告你!”青枝把“我要告你”说得非常清脆,把云亮的爹说笑了。他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对青枝说:“青枝我看你是误会了,严重地误会了。没错啊,我是派人把你追了回来,是追,不是抢。我是怕半夜三更你遇上坏人,我是好心才把你追回来,你要是让人糟蹋了,我如何向你娘交待呢?”
青枝根本不听他这套,锐着嗓子喊道:“你是我啥人?我董青枝和你不沾亲不带故,凭啥让你管,你马上放我走,我要去晋阳坐火车!”
云亮爹还是笑呵呵地说:“坐火车也要到天亮再坐,也不急在这几个钟头。不管咋说,我还是想和你说说建强的事,依我看,你们两个,就是天生的夫妻,你呀,这一出世就该是我刘家的儿媳妇。其实人的命都是老天安排下的,是个啥命都是定好了的。你答应了这门婚事,就算你给我一个天大的面子,你不答应,那就是瞧不起我,我在这乡里可就跌了身价了。青枝你好好想想,这桩婚事对你到底有啥坏处,好像我在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再好好想想吧。”
青枝斩钉截铁地说:“没啥好想的,你现在就送俺去晋阳,俺要回家!”
云亮的爹说:“真没商量了?”
青枝说:“你是男人,也是乡长,说话咋这磨叽。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俺不想和一个哑巴结婚,这辈子不想,下辈子也不想!”
云亮爹脸上的笑容还在,声音却变了,硬得像石头了。他朝着外面大声喊:“都是死人啊,也不送点喝的进来!”
一个小伙子闻声进来,拎着几瓶饮料,有橙汁和可乐。他把一瓶可乐打开,赔着一脸笑送到青枝手上说:“喝吧喝吧。”青枝几个小时没有喝过水,已经渴得嗓子冒烟,所以青枝也不客气,接过可乐就喝,一边喝一边想,这些饮料也不是云亮爹自己掏钱买的,都是别人送的,不喝白不喝。
可能是折腾了大半夜,青枝觉得身上乏,眼皮也沉,就想睡觉。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竟然摇摇晃晃的,那个小伙子过来扶了青枝上楼,进了哪间卧室青枝已经分辨不清,就觉得人还没有到床上就已经睡了过去。
青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满屋子都是红的,她不知道为啥屋子里这么红,迷迷糊糊地揉了几下眼睛,这才看清满窗的太阳光被大红的窗帘遮在外面,整个屋子的红就是让这红色的窗帘给染的。
平时,青枝早上醒来的时候一个翻身就坐起来,精神十足地跳下炕帮娘干活。可是今天不一样,青枝觉得自己醒是醒了,却醒得不彻底,半明半白的,身上也没劲。而且,好像是有啥东西压着,压得青枝有些喘不过气。青枝伸出手去摸,摸到一条滑溜溜的胳膊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青枝有些奇怪,动了动自己的两条胳膊,两条胳膊都很听使唤,都在那里各尽其职。青枝想这压在胸口上的胳膊是哪儿的?我咋又长出一条胳膊?直到这时,青枝才彻底惊醒过来,她一骨碌坐起来,眼睛不由瞪得像牛铃。她看见云亮光着身子睡在她身边,一条胳膊搭在她身上。青枝一声尖叫,再看看自己,也是一丝不挂,青枝的头一下子炸了,她也感到了自己身体局部的异样,一个念头惊雷般滚过,自己的身子,这是让云亮给糟蹋了!
青枝抓过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她就像一头受伤的母豹那样发出一声撕天裂地的嚎叫:“你这个驴日的哑巴!我要杀了你!”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喊叫,青枝飞起一脚把云亮踢了起来,云亮痛苦地咧着嘴巴,惊愕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他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全身颤抖地跪在床上看着青枝。青枝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座火山,马上就要喷出火焰,她凑上去狠狠扇了云亮两个耳光,由于用力太猛,一颗牙齿从云亮嘴里掉出来,随后就是一股鲜红的血浆喷在了床单上。青枝像是要把嗓子撕破一样吼道:“你这个畜牲,你为啥要这么对俺,你是一只狼吗?你的良心呢?”
云亮像木雕般看着青枝,他根本不知道青枝在喊啥叫啥,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他已经被青枝身体里的火焰烤着了,烤热了,烤得焦煳了。
青枝忽然就安静下来。青枝想,这都是云亮的爹干的,真正的畜牲是云亮爹,他这是想生米做成熟饭,让青枝投降做他的儿媳妇。青枝想我绝不投降,我一辈子不嫁也不做你的儿媳妇。这么想了,青枝一头朝墙上撞过去,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撞在了墙上,但是却不疼,是云亮从背后抱住了她。
青枝甩开云亮去推窗户,她想从窗户跳出去。这个时候云亮爹打开反锁的门走了进来。他厚着脸皮笑呵呵地对青枝说:“一个女娃子,脾气这么暴不好。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结婚吧,我这就给你们张罗结婚典礼。”
青枝冷笑一声,猛地朝云亮爹撞了过去。云亮爹快速闪开,青枝的头撞在了门框上,一下子血流如注,青枝的脸上很快被鲜血染透,她就那么带着满头满脸的血再次朝云亮爹撞过去,这一回,云亮爹没处可躲,被青枝撞倒在地上,他吓坏了,大声喊人,在云亮爹狼一样的嗥叫声中,青枝晕了过去。
十三
隔着窗户,车所长看见一个头缠白色绷带的姑娘走进派出所的院子。她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径直朝所长办公室走过来。隔着打开的门,女孩凄楚地喊道:“车所长,你可要帮帮我啊!”
车所长仔细打量着这个受了伤的姑娘,她的脸和眼睛都肿着,嘴唇也肿着,让人无法辨认。但车所长还是在这张已经变形的脸上找到了他熟悉的地方:“你是董青枝?”
青枝一下子泪如泉涌:“是我。”她擦了一下眼泪说,“我要告状,我要告榆林乡的乡长刘长久,我还要告他的哑巴儿子刘建强。”
车所长满面惊疑地看着青枝:“发生了啥事?你慢慢说。”
青枝就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讲给了车所长。
车所长说:“你这不是告状,是报警。你放心,我会帮你讨回公道。”他对所里的其他民警说,“早就听说刘长久刘乡长是个人物,今天我要摸摸他的老虎尾巴有多硬,我就不信他逃得过法律这张天网。”
但是事情完全不是车所长想象的那样,青枝所陈述的事实一件一件被否定。比如,青枝说她喝的可乐里被人放了安眠药,但是民警们对送可乐进房间的那个小伙子(事实上他是刘长久的亲侄子)进行了二十四小时的讯问后没有任何结果,那个叫刘建设的乡村青年一口咬定他啥都没干,根本没有往青枝喝的饮料里放什么安眠药,那只是青枝的猜测和想象。
其次,经过医生对云亮的检查,证明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性能力。他生活在一个无欲无望的世界里,根本不懂男女间的那种事,尤其是他的身体经过科学鉴定后证明他的生殖器官形同虚设,不可能对青枝的贞洁构成威胁。
而最让车所长无话可说的是,妇科医生对青枝的身体做了专项检查,最后写在诊断书上的五个字是:处女膜完整。
到最后,车所长唯一能做的是把青枝送上回家的火车。
在火车上,青枝反复看着那张妇科诊断证明,处女膜完整五个字陪伴了青枝漫长的旅行,青枝一路被这五个字安慰着,抚摸着,让她有信心像一个真正的处女那样干干净净地回到梨树沟。
日子就像一幅画,挂在那里,永远是一个样子。梨树沟的秋天是忙碌的。摘梨、打枣、割豆子掰包米,一年一年的就是这一套活路。
雪花梨和大枣全都卖了,和原来一样,整树整树地卖,这样省事,虽然少卖好多钱,但是青枝和娘都图个省事。娘说,要是云亮还在,就由着他把东西运到县城卖。但是现如今云亮不在了,日子又回到从前。青枝不愿意娘提起云亮,总是有一份隐隐的痛在心里装着。在云亮家发生的事情,青枝也没有和娘说,总想着过去就过去了,早点忘了心里就清静了,自己毕竟还是个处女。
那天青枝和娘在院子里搓包米,搓着搓着青枝突然“嗷”地一声呕了出来。娘说你这是咋啦?青枝就抱怨娘炒的菜多放了油,太腻了。但是几天下去娘就觉得情况不好,青枝的呕吐越来越严重,而且吃面的时候要浇上半瓶子醋。
那天吃过晚饭青枝又跑到大门外的猪圈边呕,娘过来把青枝拉到院子里说:“要呕你在院子里呕,怕别人不知道啊?”青枝愣眉愣眼地问娘:“咋啦?娘你说啥呢?”
娘沉下脸说:“你是不是怀了娃?”
青枝被娘的话吓着了。娘又问道:“你身上那东西是不是到了日子没来?”
青枝说:“我身上那东西早几天晚几天没个准头,娘你知道啊。”
青枝娘说:“可这回超了十多天了,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呕,就是怀了娃的那一出。”青枝说:“也许是我肠胃不好呢。”娘说:“你傻娘不傻,娘是经历过的,你这动静就是怀了娃。”
青枝被娘说得也起了疑,但是青枝又觉得不大可能。她从高中语文课本里找出那张珍藏的诊断证明给娘看,她说:“我是处女啊。”娘被这张诊断证明弄得找不着北了,疑疑惑惑地说:“处女是怀不上娃的,这是咋回事呢?”
在娘的督促下,青枝还是去了县城的医院检查,一个很简单的尿检,女医生告诉青枝她怀孕了。
青枝听了将信将疑,她把那张诊断证明拿给女医生看。女医生看完证明笑了一下说:“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已经怀孕三十五天的事实。”
青枝看着女医生好半天不说话,看着看着青枝突然咆哮起来,她指着女医生的鼻子说:“你胡说八道!你算啥大夫,我是处女,就算你怀孕我也怀不了孕!”
女医生冷笑一声说:“未婚先孕吧?该对你负责的人跑得没影了吧?这种事情我见多了,你要是想把孩子做了就直说,何必在这里装处女,这年头,没人愿意当处女,那是女人失败的象征。”
青枝大声喊道:“你胡说八道!我就是处女,我为啥要装?没人愿意当处女我才不信呢,我就愿意当处女!处女才是最值钱的女人!”
女医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觉得青枝的脑子出了问题,她对青枝说:“你现在情绪不稳定,先回家稳定一下情绪,如果你想打掉孩子那就下个月再来找我。”
青枝双脚如铅般走出医院大楼,站在大楼一侧的阴影里,青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想了一遍。她突然明白过来,从小到大,她一直那么信任大夫,而晋阳那个妇科女大夫说的是假话,那是个骗人的大夫。她为啥要骗人?因为,有人把她的良心买走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诊断书上写下“处女膜完整”五个字。青枝想,医生是救人的,不能骗人,如果连医生也骗人,那,这个世界就全都病了。
这次青枝对娘没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说了。青枝最后很平静地对娘说:“我要去告他们,告云亮的爹,告那个县里的女大夫,告云亮,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人。”
娘苦着一张脸说:“可你肚里的孩子咋办?你真的要把他打掉吗?”
青枝说:“当然要打掉,一定要打掉,我可不想生个小哑巴。”
娘的脸上还一片阴云:“你能告倒云亮的爹?你能把官司打赢?”
青枝看着手里的两张诊断书,一张证明她是处女,一张证明她已经怀孕。青枝冷笑一声对娘说:“咋就不能打赢,这是证据,有证据就能打赢官司。”
娘摇了摇头说:“就凭这两张纸片片就能打赢?娘不信,娘劝你不要去,娘怕你吃大亏。”
青枝一笑说:“娘,我要是不去,我这一辈子就全都输了。我要是去了,我这一辈子就永远是赢的。娘你放心,我不光有这两张纸片片,我还有一个车所长,车所长会帮我讨一个公道。”
转过天,青枝让娘给车所长装了一袋子大枣。大枣晒干了,红红的,肉又甜又厚。青枝背上大枣走出家门,娘在后面手搭凉棚送青枝出村,娘说:“要是不行就早点回来。”
也不知道青枝听没听见娘的话,她没有回头。因为是迎着朝阳走,她的影子又短又小,渐渐远离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