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2011-12-29徐舟
啄木鸟 2011年3期
一
杜鹃走下长途大巴车,停车的地点是个广场。售票员高喉粗嗓地喊叫,清流市到了,有下车的快下。她听了一遍,不放心,紧问一句,是安徽的清流城吗?售票员望望她,不耐烦地说,全中国能数出第二个清流城吗?快下车吧!她拎起大一包小一包的东西走下了车。大巴车喇叭吼叫一声,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是个过路车站。杜鹃把大小包裹码摞一起,卡在裤裆下,这才抬头环视一圈。广场不小,有她家的上下两块冲田那么大。广场上,有来往过路的客车,有停放的出租车,还有肩扛手推的游动商贩:卖气球的,卖油炸臭豆腐、鸡蛋灌饼和烤山芋什么的。这些都和家乡的小镇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大小而以。有的叫法也有差别,比如说,山楂穿成串儿蘸上糖稀的,乡下人叫糖球,城里人则称糖葫芦。乍一听,她还懵懂了。当少男少女们嚷着“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时,才知道那就是她平时爱吃的糖球。两种叫法一码事,不过,“糖葫芦”比糖球文雅好听。
广场人群熙熙攘攘。卖气球的小姑娘很有眼头,见一位年轻妈妈用童车推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过来,便迎上前。小女孩嚷着要买“美羊羊”的气球,妈妈哄着,家里好几个了,不买了,咱们去超市买好玩的玩具。小女孩不同意,家里的是小兔子和小花狗的,我就要“美羊羊”。眼下正在播放《美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片。妈妈哄了一会,最后还是买了一个,才将小女孩带走。
杜鹃见景触情。妈妈的模样看起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二十三四岁吧,孩子都几岁了。自己过了年也到了这个年龄,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自己急,其实婆婆还要急。
二十冒头的姑娘在山里,属于大龄青年。女孩子家十五六岁就开始寻亲了。年龄小有个选头,选上几年,总能选上一门好婆家。年龄大了,留下的空间小,如不紧捞快抓,说不定就蔫黄了。大姑娘找个二婚头,在他们村里也不乏其例。人没人钱没钱,秃头烂蛋,一头没落到一头。
她不怕,“箩窝子”亲,出世不久就定下男人。不是父母老封建,而是她出世就没见着父母的面。
她是个弃婴,被狠心的父母遗弃。婆婆——说准确点是养母杜婆婆,一清早去屋后茅房,见草堆旁有团黑糊糊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襁褓。孩子还没睁眼,小脸血红血红的,是个刚生不久的女婴,便抱回了家。杜婆婆常说她是个苦命的娃,命也生得强,要不是那天闹肚子,准得被冻死。杜婆婆还骂她的父母也太狠心了,这么漂亮的女娃怎么就舍得丢弃呢?她估摸着一是嫌弃女娃,计划生育,名额限制,谁家不想要个男娃呢,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要么就是私生子。改革开放了,开放得现在女娃子都不知廉耻了。认识了才几天,就脱裤子上床,还美其名曰:试婚。婚姻还能试吗?女人最看重的是贞洁。杜婆婆说她从小真乖,打她抱回家,就没哭过一声。小嘴真会吃,奶粉米糊喂什么吃什么,小肚子总是吃得鼓鼓的。杜婆婆说,拾到她的时候是五月间,那年雨水充足,满山遍野的山杜鹃开着红花,就像红色的海浪,煞是壮观。她就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杜鹃。
杜婆婆有个儿子,名叫杜山娃,比杜鹃大两岁。杜鹃叫他哥哥。山娃非常疼爱这个妹妹,有好吃的,总往她碗里拣。重活累活也不让她干。杜婆婆时常开玩笑,丁点儿大的人就知道疼老婆了,明儿成家立业,还不把老娘给忘了。山娃反驳,她是妹妹,不是老婆,哥哥疼爱妹妹不对吗?杜鹃不明情理地跟后起哄,什么叫老婆?山娃是我哥哥呀。杜婆婆笑了,一对傻娃子。杜鹃是我捡来的,捡来就是给咱山娃做老婆的。等你们长大了,妈就给你们成亲拜堂,送进洞房在一块儿睡觉,再给咱生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杜鹃发问,我和哥哥现在不就睡在一起吗?杜婆婆捂嘴笑得肚子痛。
随着时间岁月的推移,杜鹃渐渐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明白男女间的情事,知道羞涩,和山娃保持一定距离。虽然没有圆房,她已经把自己定格在儿媳妇的档次中,尽心孝敬准婆婆,照顾未来的丈夫。十八岁那年杜婆婆要给他们圆房,山娃不同意。高中刚毕业,大学没有录取,山娃的鸿鹄之志远大理想一夜破灭。他不甘心更不愿沉沦,当一辈子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立志一定要走出大山,到外面闯荡一番,见识外面的世界。正好那年征兵,他报名参军了,分配到清流市消防支队当一名消防兵。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杜婆婆以为他要退伍。退伍了就好办亲事,她就能抱上小孙子了。谁知山娃表现好,部队不让回来,又留他再干三年。打信回来,说兵役改革了,有了志愿兵。还说他提拔当上了士官,每月拿工资,和城里的工作人员一样,只不过他干的是消防兵工作。杜婆婆回话,咱不问你当不当官那档事,咱只管你与杜鹃的婚事,明儿早点能给咱添个胖孙子就成。山娃仍是七个狸猫八个眼,不是工作繁忙,就是学习紧张,还有什么拉练比武,好像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工作再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与结婚生子有什么关系?杜婆婆常在睡梦中大骂儿子。
杜鹃起先还帮着山娃说话。她这个约定俗成的丈夫,学习上进工作进步是好事。人就是要往高处走。当官了提干了,她不仅脸上有光,而且将来还能做随军家属。这是山娃信上说的。在他们消防支队,就有好几位像他这样的士官,干满十五年就能带家属了,三十年就能领到退休工资。
她想进城,过城里人的生活。
但杜婆婆有句话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乖娃子,甭听他的鬼话。城里啥地方,花花绿绿的世界,漂亮妖艳的女人多着呢。猫儿哪有不沾腥的。你在家辛辛苦苦劳作,伺候着咱这个老妈,他说不定哪天被城里的骚女人给勾走了。妈是黄土涌到眉毛梢的人,腿一伸眼一闭就走了,可妈怎么对得起你呢。娃要多个心眼。
杜鹃感动地扑到婆婆的怀里呜呜哭起来。她这个养母兼婆婆待她太好了。
妈,咱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她说。
婆婆说,明天就去镇上打结婚证,后天去清流市和山娃结婚,等怀上了娃再回来见妈。 杜鹃说,打结婚证要男女双方到场的。
婆婆说,民政杨助理咱熟,咱家的事他最清楚。男方的妈去了还不成?婆婆还说,红五月五月红,五月暖风看美人。开耕播下一粒种,来年春头得条龙。
杜鹃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她怀揣着结婚证,被婆婆撵上了去清流市的大巴车。
二
杜鹃第一次走出大山,来到数百里外的清流市。
这座城市虽然不大,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足以让她头晕目眩。
上车之前她本想给山娃通个电话,让他到车站来接,婆婆不允。说通电话了,山娃是不会答应你去的。一大堆的借口,会将她拒之门外。那时再强硬来了,反而不好,不如这样不声不响冒冒失失突然闯到,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想推也推脱不掉。
婆婆的话固然有道理,但她就没替媳妇想想。初来乍到摸不着锅灶,东南西北都迷糊了,去哪儿找消防支队?
一辆出租车驰到她近前,窗口伸出个秃脑袋,大声喊叫,大姐去哪儿?上车吧!
她问,去消防部队多少车费?
秃脑袋想想说,是消防支队吧?有计程表按里程收费。
她说,对对,是消防支队。咬死价,两块钱行吗?
秃脑袋白她一眼,你是乡下人吧,起步价就是四块。出租车一溜烟走了。
起步价四块,她咂咂嘴,如果蒙她满城转两圈,还不知要大几十块钱呢。她后悔不该听婆婆的话,要是山娃知道了,骑自行车接她多好,既省钱又省事。好在她带着他的手机号。她将包裹一步步挪到附近的售报亭,拨打手机号,回话:关机。她这才想起,山娃的手机吃晚饭后才开机,专用与家里人通话的。
天渐渐上了麻影。路灯亮了,霓虹灯闪烁,绚丽多彩。马路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下班的人,都急急忙忙往家赶。
杜鹃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售报亭的大婶劝慰,姑娘不要急,除了手机还有没有别的联络方式?
她摇摇头。
大婶问,你要找的人住什么地方,在什么单位工作?
她答。在消防支队当官。
大婶笑了,这不就得了。消防支队是救火的,拨打119免费电话。
大婶代她打了。对方说119是指挥中心,找人请拨打消防支队的电话。大婶骂一句,脱裤子放屁找麻烦,一家子代说一声不就得了。
大婶又拨通消防支队的电话。你们那儿有个叫杜山娃的官吗?
对方答,没有杜山娃的官,倒有杜山娃的兵。
大婶说,有人找他,就在车站广场的售报亭等着。
对方问,是他什么人?
大婶望望她,意思自报门户。她脸微微一红,低垂下头。大婶自主当家,是杜山娃的媳妇。
对方说,杜山娃去省里集训了,半个月才能回来。
大婶火了,你是人还是蛋?这么坠。杜山娃不在,你不是人吗?你来把她接到部队不就得了。什么?你是总机。好,那就请你转告部队首长。
大婶把电话挂了。这小子真坏,明知道这是付费电话,偏要耗这长时间。
杜鹃问,多少钱?
大婶看看计时器,八毛。
杜鹃递上一元硬币,说大婶不用找了。
大婶说,待会儿我再拨个电话给你催催,姑娘先去吃饭吧。
杜鹃说,咱不饿,就在这里等着。
她转到售报亭的背侧。
出门前,婆婆还叮嘱她一件事,说结婚生子那是做人上人的一相情愿,做妈的就想抱孙子。但是,你作为妻子要想得多些。去部队要观察山娃表现如何,人缘可好,领导是否喜欢?山娃说了,当兵十五年你就能随军了,是真是假……
养母兼婆婆待她可谓是心上肉,处处想着她维护她,就连自己百年之后的事都替她想了。
她家住在离镇上几里地的山沿口,当年分宅基地时,婆婆就看中这里。村里人不屑一顾,那是空旷荒蛮野兽出没的地方。婆婆说,别人不要她要。她请村里人盖起三间草屋,又围起一个偌大的院子。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凶。她家窝在山坳里,单门独院无人问津,成了世外桃源。鸡鸭成群,猪羊满圈。上面人来检查,她就把家禽牲畜放进后山的丛林里,晚上再吆唤回来,躲过一次次浩劫。改革开放土地承包,门前的清水大塘,理所当然地归她。塘口下的一冲水田,也毫无争议地划到她的门下。家后的偌大一片山林,在招标会上,婆婆开出大价,硬从村长的手里夺过来……俗话说:心强不如命强。命注八尺,争不到一丈。这块宝地众目睽睽。农村开始搞小城镇建设,土地流转。村里乡里领导找婆婆谈话了,说要搞经济开发,外地一家大公司,要在这里投资办“农家乐”度假村。婆婆坚决不同意,并放出狠话,谁要拆咱的家,咱就与谁拼老命。
时隔不久,杜山娃打封信回家,说组织上找他谈话了。搞小城镇建设,是小家服从大家的事,节省土地发展经济。自己是共产党员,应该积极带头,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山娃最后恳求他妈,千万不要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设绊脚石。她见那几天婆婆丢魂失魄,时常躲在屋后淌眼泪。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三年自然灾害,那么大的一场天灾人祸,她就因为守着私开的几分土地,种些杂粮,全家人才保住了性命,一个没被饿死。土地收回了,房屋拆迁了,都搬到小镇上,住着两层小楼靠什么生活,喝西北风?她不怕,敢和村里镇里的干部对吵,一个死多活少的人,老命不值钱。现在山娃出面说话了,她不能不放软。娃的前途很重要,当兵为什么?不就是想日后图个政治进步,入党提干,将来留在城里吃官饭吗?
拆迁那天,推土机开到山沿口。婆婆不敢看,跑到后山的祖坟地痛哭一场。
婆婆对她说,老屋被拆了,土地被公家收回了,这个家也没啥想头了,你去城里找山娃把婚事办了。要叫他在部队里好好干,受几年苦你也能随军了。到那时,做婆婆的死也闭眼了。
杜鹃心里也盘算过。山娃当兵六年了,再挨撑九年,他们也才三十冒头。三十岁的女人什么事不能干,随军到城里,就是摆个地摊也能糊住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人的话金贵。
杜鹃正在胡思乱想,售报亭大婶喊叫,姑娘,消防支队的车来接你了。
三
杜鹃被安排在消防支队招待所。
“所长”是位四十开外的女人,好客健谈。见面笑盈盈地自我介绍一番。这里的官兵都称我慧姐,以后你也叫我慧姐吧。
杜鹃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是杜山娃什么人?话刚说出口,慧姐又哈哈笑起来。瞧我这话问得,来这里探亲的自然是媳妇喽,明知故问。
杜鹃红着脸说,咱来是和杜山娃结婚的。
慧姐哦一声,是未过门的媳妇喽。什么时候办喜事?提前说一声,慧姐给你们布置一间新房。漂漂亮亮的隆隆重重的,绝不比你们家乡差。
杜鹃说,谢谢慧姐了。喜期的日子还要等山娃学习回来定。
慧姐说,支队长说了,杜山娃去省城集训十来天就回来,你安心住着不要急,明天有空我带你到城里转转。
两人说着话,有敲门声。
又来哪位新客了,长着啥模样的?随着声音落地,闯进一个年轻女人。
慧姐点着她的脑壳,你呀,疯疯傻傻的也不分场合。新来的陌生人也允许你这样自来熟?
那女人笑说,来者都是自家人——军属。慧姐,我说得不错吧。
慧姐说,就你这张嘴,吵得我耳朵一刻不得安宁。好了,你们姊妹俩唠唠,我还要忙别的事呢。
慧姐走出门外,不放心又叮嘱一句,周大雁别欺负小妹哟。
周大雁憨笑着说,哪能呢。你这招待所没有旅馆热闹,撂棍打不到人,找个说话的都没有。好不容易盼来个说话的,俺能欺负人家吗?
称慧姐“所长”,是尊称。其实,慧姐是个业余的。支队在楼东处改造出三四个标准间,安排来部队探亲家属住的。招待所以前归后勤。后勤人少事多,归而不管,全靠探亲家属自己料理。支队官兵戏称招待所是行政特区,高度自治。慧姐是随军家属,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地来照应着招待所。来部队探亲的家属都称她慧所长或喊慧姐。
慧姐走后,周大雁把门关上,粗喉大嗓说,这阵子把俺急死了,空荡荡一层楼就住着俺一个人。慧姐家里家外忙着,有事还去后勤打杂,成天忙得屁颠屁颠的,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招待所来得就少了,哪有时间和俺耗闲。这些人也真是的,五月天气不冷不热的,正是配种下崽的好时光,不来部队探亲都窝在家里做啥呢?
杜鹃红着脸说,雁姐,说话多难听。
周大雁笑了。难(南)听朝北听,听惯一个音。俺说的都是实话。大妹子,瞧你这身材,还没下过崽吧?
杜鹃低着头说,咱还没结婚呢。
周大雁咯咯笑着,是来部队结婚的,对吧?这几天俺的眼皮老是跳,原来有喜酒喝了。老公叫啥名,在哪个中队?
杜鹃答了。
周大雁说,妈呀,杜山娃俺太熟悉了,和俺老公崔传根一个班的。临去省城前,还到招待所和咱耗闲呢。说俺老公有本事,和他一样大的年龄就有老婆和娃了。硬缠着要俺给他寻一个。
杜鹃知道是逗趣,笑说,那是和你闹着玩的 ,咱不是来了?
周大雁一本正经。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闹着玩的。大妹子,俺们女人的心是相通的,这年月对男人要多留个心眼。花花世界,这啥时节,满街大姑娘小媳妇就敞脊背露大腿了,白生生的谁见了不热眼,就连俺都想上前摸一把,别说那些血气方刚的老爷们了。大妹子,世道变了,猫不想沾腥,可腥送到了嘴边。
杜鹃笑笑,咱家山娃不是那号人,咱俩从小就在一块长大,他是啥样人咱还能不知道?
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婆婆如何收养了她,山娃如何像哥哥一样爱护她,懂事了婆婆挑明关系,山娃依然像哥哥一样处处想着她……
没等说完,周大雁大呼小叫起来。越说麻烦越大了,你和山娃中间早垒起一道坎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坎。
杜鹃问,什么坎?
周大雁说,兄妹情结的坎。
杜鹃不明白。
周大雁挪挪屁股靠近前,神秘地说,兄妹情结还不明白,山娃待你好是兄妹情分,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
杜鹃恍然大悟,这么说,他从来没把咱当媳妇?
周大雁诡谲地笑笑,当媳妇了你能这么安稳,白天不进你房,夜里也钻进你的被窝,搅得你彻夜不眠,早就大的喊小的叫了。
杜鹃缄默。
周大雁粗粗拉拉,话却说得在理。杜鹃想想也是。
从小两人盖着一床被,睡在一张床。长大了,知道男女情事,就分成两个房。山娃成天绷着脸,像个大哥哥样从不与她嬉闹,丁是丁卯是卯。有事情,站在门外喊。有几次杜鹃冲他叫,喊什么,不能进房说嘛。山娃依然站在门外,事情说完了就走。参军了,临走前,杜鹃约他到后山沿说说话。山娃像吃枪药似的,有话在家里说,鬼鬼祟祟地到山沿做什么。参军三年,探亲一次。头一个探亲假,婆婆要把亲事办了,山娃坚决不肯。婆婆说,你要替鹃儿想想。女孩子家等不得,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待在家里,媳妇不像媳妇,女儿不是女儿,像啥话呢。山娃回答,杜鹃不是一直在家吗?是你收养的亲闺女,是咱的亲妹妹。
最使杜鹃心寒的,探亲假期临近了,在临走的那天晚上,她主动进了他的房,坐在他的床边,想和他聊聊家常,听听部队里的一些新鲜事。山娃却说,时辰不早了,都早睡吧,明天咱还要赶早车。杜鹃说,听外人叙闲当兵的很苦,吃饭睡觉都是按时按点,没有一点自由。如果受不了,就打报告回家吧。在农村也有不少人家发了财的。你不比别人笨,参军三年见多识广,就在咱家周围打打主意,也能发财的。山娃硬邦邦地说,部队受苦,不还有那么多当兵的。人家能干下来,咱也能干下来。外人的闲话不要听,咱的事咱会有主张的。她还有好多的话要说,都被山娃打断了。好了,睡觉吧。咱在外,家里的事都靠你照应了。硬把她哄走。那时节,有地缝都能钻进去。这回揣着结婚证来部队,山娃会顺风顺水地同意吗?她不晓得。
杜鹃的心情一下跌落,沉重郁闷。
慧姐进来一眼看出。大雁你欺负小妹了?
周大雁笑说,怎么会呢?俺姊妹俩唠得贴心呢。
慧姐说,小妹眼角挂泪花了。
周大雁这才注意到。大妹子,咱是直肠子人,有嘴无心,哪句话说得不好,你扇俺的嘴巴。
杜鹃说,咱是沙眼,有时不知不觉就流泪了。
慧姐说,没事就好,部队就是军属的家,有不顺心的事告诉慧姐,慧姐替你做主。
隔壁的孩子哭了。周大雁说,俺也待不小工夫了,娃醒了俺走了。临走说个秘密,慧姐是王支队长的夫人,随军家属。
四
杜鹃似睡非睡迷迷瞪瞪一夜,周大雁昨天那番话,就像重锤敲打着她的心鼓,搅得她不是心思,直到天大亮了,头还昏昏沉沉的。
慧姐送来了早饭,要带她去城里看看,或者到风景区玩玩。杜鹃推脱,你们都忙,不用麻烦了。
慧姐说,你是部队的家属,到部队就是客人。首长交待了,要安排周到。杜山娃要不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杜鹃很感动,说这里吃好住好还有慧姐照顾好,要是急了就到附近转转。
慧姐说,这样也好,等杜山娃回来了,多给他几天假,让你们好好玩玩。小两口玩耍比我这个老太婆带着你玩有意思。
杜鹃说,慧姐也开玩笑了。
杜鹃在房间里看了一会电视,觉得发困,便带上门准备到附近转转。
招待所就设在支队大院里。操场上消防队员们正在跌打滚爬地训练。有的攀腾,有的飞跃,有的在练跑速度,有的在练习消防器材。一个个汗流浃背。杜鹃联想,咱家山娃平时也是这个样子吧,干哪一行都辛苦。山娃刚参军那几个月,每次打信回来,都叫苦连天。说训练如何如何苦累。一天训练下来,骨头都散了架。杜鹃心疼,但回信仍说他没出息。部队上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干下来,你就不能装孬种。妈说了,当初也是你哭着闹着要参军,要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如果真嫌苦了就回来。从那以后,山娃打信回来,再不敢提苦累二字。杜鹃亲临现场,亲眼目睹,才知当兵训练的那份辛苦。
杜鹃看了一会儿,绕到街上。城市到底是城市,路面宽敞。机动车道,自行车道和人行道分开,中间还有隔离带,上街走路放心。小镇就不同了,一条窄窄的街道,人车拥挤。特别是到了逢集,摊贩挤占了半个路面。汽车来了,喇叭喊得震天响,闹闹嘈嘈的人群就是不让。汽车往前硬闯了,打架骂仗的事时常发生。
城市的商店也多,道路两旁一家挨着一家,有小门脸,也有大商场,商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杜鹃转了几家,想起要给周大雁的孩子买样东西,但又不知道是男是女。玩具不好买了,就买些吃的吧。她到超市看看,最后选了孩子爱吃的几样食品。
逛街耗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她回到招待所,慧姐已经把饭菜都送到房间了。
杜鹃不好意思说,慧姐,以后不用麻烦了,咱自己会去食堂的。
慧姐说,你不是刚来嘛,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再说杜山娃集训在外,咱可不能冷落你这位准军属哟。慧姐又问,去街上转转了?
杜鹃说,就在附近随便走走。
慧姐说,还可以吧?这几年城里变化大着呢。改革开放,招商引资,需要环境。环境好了,客商才愿意来这里投资。
杜鹃说,咱乡下也是一样,到处搞开发招商,咱家的土地也被开发掉了。几间老屋拆除,置换到小镇上,添了几万块钱,换了一幢两层小楼,不比你们招待所差,和城里的住房一模一样。
慧姐问,面积有多少?
杜鹃说,大概有两百多平方吧。
慧姐咂咂嘴。不得了,翻跟头都宽余了。
杜鹃说,房宽心不宽。老屋虽然破旧,那是块宝地,养猪养鸡种菜园子,只要身子勤快,遍地出黄金。
慧姐说,这倒也是,农村不像城里,买棵葱都要花钱。农村钱经花。
慧姐陪着她说会儿话。
周大雁端着脸盆去水池边洗衣服,打门前经过,也没招呼一声。等衣服洗好回来了,依然没有说话。这不是她的性格。杜鹃主动上门了。
周大雁见杜鹃带来礼物,客气一番。直性子人,心里就是搁不住话。昨天俺话说多了,夜里老公回来把俺数落一顿。周大雁委屈地说。
杜鹃说,女人们唠家常,有什么不对呢?
周大雁说,也怪俺嘴快,俺把你和杜山娃的关系给老公说了。老公怨俺不该在你面前说兄妹情的事,这不是在挑拨你俩之间的关系吗?
杜鹃说,大雁姐,你是好心为咱着想。经你一提醒,咱也寻思了,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大雁姐,你是过来人,还要请你给咱指教指教。
两顶高帽子一戴,周大雁直肠子的性格掩饰不住了。奶奶个熊,俺会听他的,叫俺不说话就不说了?谁叫俺俩都是女人呢。
杜鹃说,大雁姐你要教教咱,这兄妹情如何才能变成夫妻情?
周大雁说,昨晚俺也替你寻思了半夜。这情分都是培养出来的。俺是先恋爱后结婚,大妹子你可倒过来了,先结婚后恋爱。就打现在开始,前一段算是兄妹情分。结婚了才算是夫妻情。说着,周大雁凑近杜鹃的耳根。大妹子,做那事儿你要主动些,男人尝到了甜头才会如狼似虎,那时你想躲都躲不掉。
杜鹃说,大雁姐,你说明白些,是哪事儿?
周大雁说,你是假懂,还是装糊涂?俺姊妹俩交心,是掏心窝子的。男女之间还有啥事,你见过猪配窝吗?话说回来,人又不是畜生,你先要贴近他,拿话挑逗他,躺他怀里抚摸他……
杜鹃脸红得像红绸布,半晌才说,咱做不出来。
周大雁说,你属被动型的,两口子还分什么害羞。你不主动,这兄妹情的坎,就难以逾越。即使睡在一个被窝筒里,也是屁股对屁股。夫妻情分就靠那事儿维系,不做那事儿就生分了。结过婚又怎样,不照样离婚。
杜鹃低着头不言语。
周大雁说,俺们乡下的姑娘就是老实,城里的女人可风骚呢,十七八岁就知道勾引男人了。那些有钱的老板和贪官包小,不全怪他们。歌舞厅桑拿浴里,小姐们穿着三点式,扎堆围着挑逗,是男人哪有不动心的。睡一晚上,就讹诈人家说怀孕了,想甩都甩不掉。再说了,那些小姐也有床上的功夫,会把有钱的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野花比家花香。
杜鹃冷不防回一句,大雁姐,就当你看过似的,那么清楚。
周大雁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俺要管住老公,就得留心这档子事。周大雁压低声音说,部队规定家属一年探亲一次,俺一年来两次,夏头不冷不热来一次,秋尾不热不冷再来一次。为什么?还是不放心嘛。
杜鹃说,部队哪像地方上,管束得紧。
周大雁说,管束再紧,老猫也有打盹时。星期天休息,就不许他们上街玩耍?
杜鹃说,情分上的事你能管得了?管了初一,也顾不到十五。你这来回跑着,家里农活不耽误了。
周大雁说,家里几亩旱地早流转了,俺当地主吃租子,每亩地一年五百块。一年能得个几千,够俺娘俩花销的。到部队吃住不花钱,还能看管老公,一举两得多好。大妹子,明儿结婚有娃了,俺俩结伴常来,也有个说话的。
杜鹃说,咱没有那些闲空,现在没田没地了,到镇上也不能吃闲饭。喂养不了小牲畜,也要找事做做。
周大雁笑骂,呆女人,脑袋瓜子一点不活络,太实心了,难怪杜山娃不喜欢你呢。
杜鹃说,这不是来向大雁姐请教了。
周大雁说,乡下没土地了,女人要靠男人养活。先这么来回跑混着,够十五年了就能随军,跟着男人当军太太。
杜鹃摇头,说女人怎么啦,女人也有两只手,能跑能动的,就是到工地上拎泥碗子,一天也挣上四五十块钱。
周大雁被驳面子,心里没好气。说大妹子,吃灯草放起轻巧屁了,现在光身一人说这样话,明儿拖儿带女了,看你还能耍起来。
杜鹃心想,周大雁表面看着心直口快炮筒子,肚里却装着花花肠,比咱有心机多了。她的小九九打得不错,往后还真的要向她学着点。不过,有些话杜鹃不赞同。女人也是人,有胳膊有腿的,为什么非要男人养活?在乡下,杜鹃做农活一点不比山娃差。男人做的农活,她照样能干。耕田插秧农间管理,她样样抓起放下。小四轮子开得比男人们还稳当。婆婆说她投生错了,要不是跑得快把那丁点肉跑丢了,准是个调皮男娃。杜鹃不服气,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照样能干,无非力气差把劲。
初中毕业,杜鹃就不愿念书了,她说一家供两娃上学,妈妈太苦了。婆婆说,要辍学也该是山娃呀,大小伙子身强力壮的。杜鹃说,哥哥读书比咱强,在班里数一数二的。咱这脑袋瓜子不是读书的料,再念几年也是枉然。杜鹃在家里做农活,养家禽是把好手,事事都做得头头是道,不要婆婆操一点心。学校放假了,山娃要到田里做活,杜鹃不让。现在农活好做了,耕田了有耕田队,收割了有收割机,花几个钱一个电话随喊随到,省心呢。哥,好好念书将来进城了,靠你挣大钱。
周大雁问,杜山娃每月打钱回家吗?
杜鹃答,打钱的,有时大几百,有时小千把呢。
周大雁说,你家山娃真会省,哪像俺家那口子“月光族”,俺要不是“挤油渣”,一分钱都不打给俺娘俩。
杜鹃问,那他钱用到哪儿了?
周大雁说,我估摸着打给他老娘了。
杜鹃说,你和婆婆分开住的?
周大雁笑了。说大妹子,你看俺这火暴脾气,能和谁在一起过,除了老公没第二个主,他还要事事让着俺呢。
说笑了一会儿,周大雁说,今天话又说多了,老公回来又要数落俺了。
杜鹃说,大雁姐对咱真心好,咱不会对别人说的。
周大雁在杜鹃漂亮脸蛋上拍拍,呆妹子,要把老公看管好,俺们女人后半生,要靠老公养活着。
五
杜山娃省城集训回来,见着杜鹃第一句话就说,你来部队咋不提前说一声?
杜鹃说,咱想打电话告诉你,妈不同意。说给你通话了,你会推三卸四地阻止咱来。妈说了,就这样不言不语突然赶来,让你措手不及。妈说了,结婚证带着,就在部队结婚,等肚里有娃了才准回去。
杜山娃听了头脑嗡地发涨。妈老了糊涂,你也不长脑子。部队里咋能结婚呢?这是大事情,你应该提前与我商议。
杜鹃委屈。妈说一套,你说又一套,咱该听谁的?她把结婚证从包里拿出,塞进杜山娃的手里。证和人都在这里,你看着咋办吧。叫咱回去容易,得先和妈说一声。
杜山娃一屁股坐在床沿边,长叹一声。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咱吗?
杜鹃说,是难为你,还是难为咱,你得说清楚。
沉默一会儿,杜鹃说,慧姐告诉咱了,来部队结婚的以前也有过,贴上喜字,买上几斤喜糖,热闹劲不比乡下差。再说了,也节省开销。乡下办喜事,人来客往,上排场的,杀一头两百斤重的猪还不够呢。
周大雁来了,进门就嚷起。山娃兄弟,新娘子床归嫂子铺了,谁也甭想抢去。嫂子父母健在,兄妹齐全,下的还是虎崽。像俺这样十全十美的喜嬷嬷,打灯笼也难找。
慧姐也来了。说王支开会去了,要我代表他先来向你们祝贺。洞房我安排人给你们布置,喜宴食堂为你们定做。你的任务是带着杜鹃妹子,去街上挑几套新衣服。结婚照是少不了的。
杜山娃说,慧姐,结婚事不忙着操办。杜鹃来得突然,咱们的条件还不成熟呢。
慧姐说,结婚证领了,人也来了,还有啥条件不成熟的?
杜山娃愠怒。妈事先没和咱说一声,自作主张打了结婚证,就叫人来了,咱思想一点儿没有准备。
周大雁插话,一个屋檐下,生活二十多年。到年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水到渠成的事,还有啥思想准备的?
慧姐说,有啥难处只管和慧姐说。
慧姐把杜山娃叫到办公室,给他倒杯水。说吧,有啥难处?
杜山娃双手抱着头,憋气不吭声。他肚里话,说不出口。自打杜鹃抱回家,他就一直把她当做妹妹。懂事了,尽管妈常拿他俩开玩笑,他始终不认可。妹妹就是妹妹,怎么可以随便更换呢?而且这种兄妹情,二十多年凝结巩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突然之间要摧毁打破它,使两人变换了角色,由兄妹变成夫妻,他实在接受不了。
慧姐看出他的心思,耐心劝慰。人的感情,是会转变的。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基础牢固,慧姐打心里羡慕你们呢。现在的年轻人,三天认识,两个星期恋爱,一个月结婚,半年没到就拜拜了。他们拿爱情和婚姻当儿戏,太不珍惜自己了……慧姐知道你心里有障碍,去医院看看心理医生……王支善于做思想工作,要不叫他来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山娃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生米煮成熟饭,杜山娃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
虽然在部队,婚事办得一点不比乡下逊色。
结婚那天晚上,除去上岗值班的外,支队官兵在会议厅欢聚一堂。业余文艺队安排节目,唱歌跳舞上下互动,欢声笑语情绪盎然。
杜鹃说,这样既喜庆热闹,又文明高雅。乡下从来没见过。
乡下喜事,除了喝酒打闹,就是作弄新娘子。
她给人家做过伴娘,亲眼目睹新娘子在进门的那天遭的罪。
新娘子半夜起来,梳洗打扮,穿好嫁妆,吃下几个糖水荷包蛋,安稳地坐在床上,就不许动了,静等着婆家的车辆来接人。男方来接人了,女方又不准,关起大门锁上房门。直到闹得打起来,男方硬把新娘子抢走。到了男方家,那些远亲近邻不分老少,都拿新娘子取闹,甚至做起恶作剧,一直闹到半夜才罢休。新娘子还不能翻脸,只能认作吃了哑巴亏。客走了,新娘子一天水饭未进,已经累得半死。那时,她就想自己有一天做新娘子了,这一天怎么能熬过去。没想到在部队结婚了。部队文明婚礼,大家在一起唱歌跳舞,既节省开销又隆重开心,就像开联欢晚会似的,精神一点不紧张。谢天谢地,老天爷饶过她这一遭。
第二天,杜鹃把房门打开,周大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边,问昨晚咋样。
杜鹃脸一下红到脖颈。
周大雁笑了,看你喜色那事儿一定做了,非常满意呗。
杜鹃说,什么那事儿?山娃昨晚酒喝多了,在椅子上靠了一夜。
周大雁说,你是死人呀,不能把他挪到床上啊!
杜鹃说,咱要扶他上床他不依,说动不得,一动就要吐,咱只能拿件衣服给他盖上。
周大雁哦一声,沉思片刻安慰。大妹子,急性子吃不了热稀饭。你们虽然有了形式,还没有内容。山娃心里的结打成死扣,只能慢慢才能松动解开。
杜鹃说,他就是块铁板,咱也会把它焐热熔化。
周大雁笑说,大妹子有这种想法就对了。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要靠水滋润着。
一连几天,周大雁都来追问杜鹃,杜鹃回答,千篇一律地摇头。
周大雁说,问题严重了,人就怕心病,病入人心,神仙难诊。
她和慧姐说了。
慧姐也为难,说婚前已经和杜山娃聊了,才勉强把婚事办了。别的事都好说,两口子的感情问题,组织上也不好出面。再说,杜山娃二十多年来,一直把杜鹃当做妹妹看待。强扭的瓜不甜。虽然凑合着拉到一块儿,心中这个结,仍然解不开。解铃还须系铃人。别人只能敲敲边鼓,千万不能插手过问。弄巧成拙,反而坏了事。
周大雁是直性子人,她看不得杜鹃受委屈,常过来劝慰。
杜鹃倒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自从被杜婆婆抱回家,懂事了,她就把自己当做杜家的儿媳妇,杜山娃就是她的男人。至于何时圆房,那是杜家的事。婆婆叫她到部队成亲,她揣着结婚证来了。喜事办了,进了洞房,杜山娃不愿上床,那是他的事。她早把自己看做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鬼了。只是婆婆这道关不好过,肚里装不上娃,就不准回家。细想想,周大雁的话也有道理,急性子吃不了热稀饭,男人还要靠女人慢慢滋润着。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想开了,杜鹃的心情随之开朗。
人是要生活的。杜鹃觉得乡下待不长了。婆婆一去世,自己不会在乡下,守着那一幢空房子,进城随军是长久之策。现在闲得发慌,不如到附近的农贸市场转转,熟悉熟悉情况。将来进城了,就在农贸市场里做个小买卖,怎么混一天也能挣上几十块钱,糊口不成问题的。
城里的农贸市场就是大。不像镇上就那么两排大棚,逢集的时候才拥进人,避集的时候,只有三五个卖菜的车子,停靠在大棚的路边。到了近晌午,卖菜的就拉着车子,沿街叫卖了。城里农贸市场几进几出,都在楼房里,分肉类区、家禽区、水产区、干货区、蔬菜区和粮油区。井然有序,价格还都是统一的。在管理处门前,还放着一台电子秤,专门给客户校秤的。各个卖区,有搭盖玻璃钢天棚的通道连贯,畅通无阻。杜鹃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整整花了两小时,她琢磨着将来在这里能做些什么。卖肉类她不行。那些拿着大砍刀的老娘们,嘴一张,手一双,割下来的肉摆放得整整齐齐,让人看得舒服。客户打面前一过,甜蜜蜜的声音就留住了客。瞧这五花肉,有肥有瘦,肥瘦均匀。你是包饺子,还是红烧的?如果不中意,我再给你割一块。瘦多肥少的,包你满意。再挑剔的客户也不好意思挪摊了。这样的生意她做不来,嘴皮子功夫就差一码。卖蔬菜还是可以的,大路菜守死摊。想买的,你不吆喝他也来买,不想买的,拉住他手也不会买。赚的就是蹲摊辛苦钱。她和一位卖菜的大嫂攀谈了,大嫂告诉她,多的也赚不到,小本生意,一天三四十元钱不成问题。杜鹃心里有数了。城里的肉菜,不比乡下贵多少,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一家生活绰绰有余。
六
杜山娃今天还是老时间回来,不同的是两手空空,没有打来饭菜,也许忘记了带餐具。杜鹃依然正常地端来洗脸水,放到他的面前,再去拿起存放的搪瓷碗,准备去食堂打饭。
山娃说,不用去了,我们到街上吃吧。
杜鹃说,饭店很贵,不必要去浪费?
山娃说,你来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没时间陪你,今天是周末,应该去看看夜市。明天我再陪你到风景区玩玩。
显然山娃的态度温和多了,不像她刚来那几天,如欠他账似的,脸绷得能整出水。饭菜打回放到桌上,就说你先吃吧,我有事还要到队里,说完便匆匆离去。熄灯铃响了,杜山娃才回来。进房便和衣倒床呼呼睡着。一连几天如此,杜鹃起了疑心。加班的事,哪单位都有。但天天加班,就不能不遭怀疑了。
家丑不可外扬。周大雁每次关心,她都是笑笑,笑而不答。是与否,真与假,让对方去猜测吧。男人的脸面最重要,她只能维护不能损伤。直到一天,周大雁偷偷告诉她,崔传根时常看见杜山娃,晚上,不是在健身房,就是在阅览室耗着。每次都是熄灯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最后一个走出。她才明白,山娃像躲瘟神似的避着她。当时,她似万箭穿心,眼泪忍不住刷地流了出来。周大雁不知所措,一时想不起适当的话语安慰,抱着杜鹃失声陪哭。
事后,杜鹃前思后虑,自觉得婆婆事情做得过分,自己也不长心眼,跟着推波助澜,才把山娃逼到绝境,不堪重负。感情的事不能强求,她这样做,就等于拿刀威逼。在领导战友多方压力下,山娃不得不屈服投降,他们勉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如何?形同虚设。
杜鹃对山娃的亲情和爱情,情深义重。她看不得哥哥加丈夫的山娃半点委屈,更不愿让他忍受痛苦和悲伤。她后悔莫及,后悔不该听从婆婆的话,更懊恼自己,怀揣非法领来的结婚证,冒冒失失闯来逼婚。如果当初一切都听山娃的话,也不至于将他弄得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神魂颠倒。这样痛苦的生活,她不愿再坚守下去。她准备打道回府。哪怕挨婆婆一顿臭骂,她也心甘情愿。
就在她下定决心,想用婉转的口气,与山娃商议的时候,山娃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但邀她去街上吃饭,还打算带她去风景区游玩。杜鹃非常感动。她真想扑上前亲他一口,但她有心无胆。心地善良生性温柔的她,天生是个被动型的女人。
你呆望着我干吗?山娃说。逛街了,还不换衣服打扮?
山娃已经换上了便装。那是一件宽大的黑青色的休闲装,和里面的白衬衫搭配,强烈反差黑白分明。再配上一条红色的领带,比电影上的男明星,还要帅气十分。你真漂亮!她鼓足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山娃不自然地笑笑。这套衣服压了好几年了,难得今天陪你上街才穿上。
杜鹃将结婚时买的新娘装穿好,对着镜子梳梳头。
山娃说,脸上再上点淡妆。
杜鹃说,咱使不惯。
山娃说,商场里都是白炽灯,女人不化妆,灯光打在脸上难看。
杜鹃说,咱不会使,你教教咱。
山娃说,那就搽点增白霜吧。
城市和乡镇不一样。夜晚了灯火辉煌,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反而比白天热闹。尤其是步行街,许多是夫妻俩带着孩子全家出动,毫无目的地散步。见着路边的食摊,买些给孩子吃,自己也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是一种享受和快乐。杜鹃看不惯,孩子小吃零食罢了,大人嘴也这么馋,得要多少钱花销?
他们来到一家小餐馆前,山娃说我们进去吃饭吧。
餐馆门脸不大,装潢考究,两扇玻璃门上,张贴着“品尝南北菜,笑迎天下客”的对联,被聚光灯打照得特别醒目。
杜鹃说,这里的吃食一定很贵,还是找家地摊,下碗面条就行了。
山娃说,你难得来趟城市,亏待了你,我心里过意不去。
杜鹃笑说,咱和你都结婚了,你还说这样话。
山娃说,这里有道拿手菜,保证你喜欢吃。山娃硬把杜鹃拉进去。
门厅里摆着两排长条桌,山娃来到里拐处坐下。服务员递上菜谱。不一会儿菜送上来,是一盘糖醋松鼠鳜鱼。鱼做得有功夫。鱼身划成鳞状,经油炸放开,如同开裂的松树球一般,上面再浇上浓厚的卤汁,香脆可口。
杜鹃说,好吃钱也贵吧?
山娃说,十八块钱一盘。
杜鹃说,我的天啦,撑上一只老母鸡了。
山娃说,人家赚的是功夫钱。咱们乡下做鳜鱼,只知道红烧或是清蒸,就不会烹炸。
杜鹃突然问,你们经常到这样的餐馆吃喝吗?
山娃笑笑反问,不能来吗?
杜鹃说,部队里有食堂,饭菜做得也不错,干吗要出去浪费?
山娃说,入乡随俗到城市了,也想尝试新鲜。不过,不是经常的,而是节假日,几个战友偶尔上街打打牙祭。松鼠鳜鱼吃了,回味无穷,至今难以忘怀,所以就带你来品赏。
服务员又送上几个菜。山娃要了一瓶啤酒,自己倒上一杯,给杜鹃也倒上半杯。
杜鹃说,咱不会喝酒,你见过咱啥时端过杯的?
山娃说,婚礼那天战友们嬉闹,你一大杯喝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咱就知道你能盛酒。
杜鹃说,那是逼的,不喝不成。为了不使你战友扫兴,拼命也要喝下。
山娃说,今天你再拼次命吧。
杜鹃微红着脸说,山娃哥咱听你的。
吃过饭,山娃要带杜鹃去卡拉OK唱歌,说她嗓音好,在乡下唱山歌谁也比不过她。现在到室内又有音响伴奏,一定是天籁之音。
杜鹃睁大眼睛直愣愣望着他。那种场合你也去过?听说歌舞厅里乱七八糟的,什么肮脏事都有。
山娃说,以前我也听这么说。后来一个来自城市的战友,邀我去玩了一次。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是个正正规规的经营场所,明明白白的消费。当然,也不排除外面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身正不怕影子歪。
杜鹃白他一眼,说得轻巧。老话有一句: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那种场合咱不去,也不准你以后去。
山娃说,乡下人和城里人,就是有差别。
杜鹃不愿拌嘴,更不愿惹山娃生气。便说,咱们去附近的公园走走吧,有凳子也能坐坐歇歇脚。
南湖公园坐落市中心。
偌大的湖面平静如镜,倒影点点湖光山色。沿湖弯曲的石板路上,拥挤着锻炼身体的市民,一拨儿一拨儿奔走。树丛幽静的小径,则是一对对谈情说爱的情侣天地,他们相拥相抱旁若无人。
山娃和杜鹃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小径旁有不少长椅,但都被情侣们占领。沿湖一圈也没寻到一地坐处。到了拐弯地,有一对情侣离开了,山娃和杜鹃坐上。
散步也累脚的。杜鹃不知是穿不惯皮鞋,还是这几天城里养懒,感到腿肚发胀,脚板心生疼。她脱下皮鞋使劲揉揉,自言自语。人真是发贱,在家做活越忙越有劲。到城里养几天了,浑身骨头就像散架似的,动一动就发疼。
山娃随口答话,这叫闲懒。什么事儿都是习惯。
一对少男少女走过来。男的硬挤到椅子上,女的一屁股坐到男的怀里,两人抱起亲吻。
杜鹃看不下去,起身就走。这些城里人当着别人面就亲嘴,也不知道羞耻。
山娃说,改革开放了,城里人思想观念更新快。现在的年轻人,追求时髦讲究时尚。年轻人有句流行语:唱歌跳舞卡拉OK,吃喝欢乐玩通夜,中国人喜欢过洋节,圣诞节超出过大年……
杜鹃说,这种地方也不准你来,不学,看都会看坏了。
山娃顺势拉起杜鹃的手,杜鹃像触电似的猛地甩开。这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
山娃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一路默默无声……
七
杜鹃像汇报情况似的,把昨晚逛夜市的经过,如实告诉了周大雁。周大雁用手指点着杜鹃的额门,你呀,真是个呆女人,山娃是在向你示爱。
杜鹃说,什么叫示爱?在众人面前,男女拉着手不丢人吗?
周大雁说,杜山娃处在妹妹和妻子之间,非常矛盾。他请你上街吃饭,那是他自己觉得这些天,对不起千里迢迢来看望的妹妹,应该陪你去街上玩玩。但他看到一对对帅男靓女卿卿我我,才想起身旁的这位也是伴侣,并且你的长相一点不逊色于她们,出自下意识,不由自主拉起你的手。正确的做法,你应该跟风而上,扑到他的怀里,拥抱他亲吻他,用你的行动证实,你不是他的妹妹,而是实实在在毫不虚假的妻子。甚至可以把他拉到避静无人的地方,与他调情……
大雁姐,你是在说色情故事了。杜鹃红着脸说。两口子在被窝里做的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打死咱也做不出。
周大雁说,俺替你急啊!特地去医院请教心理医生了。医生以为俺有心理障碍,就说这番话的。叫俺一定要主动,只要越过这道坎,一切都正常了。
杜鹃低头不语。
周大雁捺不住性子,乡下姑娘老实得发拙。大妹子,知道什么叫“坎”吗?坎就是做爱,做了一次一切迎刃而解。兄妹情就顺当地转换成夫妻情了。
杜鹃说,这些咱都明白,可就是做不来……停顿一会儿。杜鹃说,咱想好了,这事儿不能勉强。咱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二次。明儿咱就准备回去了。婚事已经办过,咱在家等着山娃探亲回来。他愿意进咱的房就进,不愿进咱的房也不拉着他,一切听天由命。
杜鹃眼睛湿润了。周大雁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周大雁早早等在招待所的大门前,见杜山娃下班回来迎上去,把他拉到楼道里。
山娃,嫂子问你一句,你要掏心窝子说实话。你爱不爱杜鹃?
山娃不打顿地说,咱怎能不爱她呢?
周大雁紧问,你是以哥哥爱妹妹呢,还是丈夫爱妻子?
山娃缄默。他知道杜鹃把房内事都如实告诉周大雁了。
周大雁说,杜鹃妹子老实,你不能这样欺负她。
山娃委屈。我没欺负她呀!
周大雁说,你不愿和她睡觉,这还不叫欺负呀!女人最大伤心,就怕丈夫冷落。
山娃眼睛泛红,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对杜鹃二十多年一直以兄妹相待。突然变成夫妻,这个弯子太突然了,咱一时难以接受。
周大雁说,杜鹃准备明天回去了。
山娃惊讶。回去?她怎没与我商议商议?
周大雁拖腔拉调,你伤透她的心了……
周大雁的话震动杜山娃的心鼓,他三步两步跑进房间。杜鹃正在收拾包裹。
你要回去了?他问。
她答,待这儿没有多少事,咱想妈了。妈身体不好,需要人在身边照顾。
山娃一下把杜鹃抱到怀里。妹妹,哥对不起你。
杜鹃哭了。哥甭说了,都是咱的不对,咱不该听了妈的话,背着你打了结婚证,又没同你打声招呼,就来部队了。这样不冷不热耗着,还不如回家照顾着妈呢。
山娃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杜鹃说,哥别多想了,就当妹妹来城里玩一趟。该玩的玩了,该吃的也吃了,有啥对不起咱的。
山娃说,呆妹子尽说些孩子话。你来部队结婚只住了几天,回去咋与妈和乡邻们说?
杜鹃说,咱借口在部队过不惯提前回来的,过一阵子,山娃哥就回来探亲了。
山娃说,部队领导和战友,还有慧姐周大雁怎样看咱呢,一定会说咱欺负了你。
杜鹃说,咱与慧姐和王支队长说清楚,是咱自愿要求回去的。
山娃哭笑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杜鹃说,咋办?一切都依你的。
山娃说,你允哥一段时间好吗……
警报突然响起。
山娃说,有情况。拔腿跑出招待所。
八
周大雁过来说,亚龙商厦失火了。火势很凶猛,不仅消防车全部出动,还调来周边的消防队支援。
杜鹃说,危险吗?
周大雁说,水火无情。
杜鹃心里泛起嘀咕,坐立不安。大雁姐,亚龙商厦离这儿远吗?
周大雁回答,听值班的老丁说,大概有四五里地吧。
杜鹃说,咱想去看看。
周大雁说,你不放心山娃吧?杜鹃点点头。周大雁说俺陪你去看看。
打车只需要十多分钟,老远就看见东南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杜鹃说,咋烧得这么凶呢?
周大雁说,老丁告诉俺,亚龙商厦不同于普通楼房,里面销售的都是易燃易爆的家用电器。一旦着火,光靠水枪很难扑灭,要用化学灭火剂近距离喷洒,非常危险的。
离亚龙商厦二里地,司机叫他们下车。道路已经封闭,禁止车辆通行。杜鹃打开车门,就感到一股热浪冲过来,火势真猛呀。高处围满群众,一个个伸长脖子向火灾处张望。
杜鹃拉着周大雁的手,拨开人群往里钻。到了最后一道防线,有公安人员把守,不准再往里进了。一阵阵热浪灼烫面颊,一声声爆炸声震耳欲聋。爆炸物随着气浪四处飘散。不一会儿,杜鹃的头顶就飘落厚厚一层。人群挡住她的目光,她又拉起周大雁的手,钻到一处高坡,直到能看到火灾区。说确切点能清楚看到消防车,看到消防官兵们拿着水龙头喷射水柱。消防兵穿着清一色的防护服,分不清楚哪一位是她的山娃哥。离这么远都感到灼人,山娃他们近在咫尺还不烤焦了。
杜鹃的手越攥越紧,直到周大雁叫出声来。大妹子,别紧张,他们都是老兵了,不会有大危险的。
杜鹃说,咱害怕。这么大的火,咱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大雁笑笑,生姜老的辣,不然怎么需要志愿兵呢。他们都干五六年了,非常有经验。既要扑灭火灾,也要保护好自己。
商厦先在四楼起火,后来蔓延到五楼六楼的窗户冒烟,而且还蹿出火苗。火势越烧越旺了。
杜鹃的眼前停放着数十辆小汽车。周大雁说,那是市领导组成的前线指挥部。并且指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说那就是消防支队的王支队长,慧姐的老公。
杜鹃说,你咋看得那么清楚?
周大雁说,王支有特征,一米九的身材比别人高半个头。慧姐说他在军校是篮球的中锋。当初看中他就是这副大块头,他往哪里一站,就是一座铁塔。
王支队长头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半导体高音喇叭,不时地呼喊。调动消防车进出,指挥水枪喷射的角度,命令消防车靠近,靠近,再靠近一点。喊声嘶哑了,另一位军人接替……
天色上麻影了。
火势丝毫没有减退。从窗口冒出一股股浓烟,熏黑了半边天。这时有人喊叫,楼顶上还有人没下来。王支队长接过高音喇叭:抢救队请注意,楼里还有人没出来,火速组织人员进去抢救。
不多会儿,有人影攀墙而上到了六楼,从侧面的窗户翻进去。一个、两个、三个……杜鹃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周大雁也紧张起来,不敢再看下去。这么大的火,这么大的烟,从楼顶上进去不等于跳火坑嘛。这几个消防队员中,有可能杜山娃崔传根在内。周大雁不敢往下想了。她和杜鹃紧紧抱着,互相勉励。不碍事,他们都是干了多年的老消防了,很有一套自我防范措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十分钟之后,升降车开来了,两个消防队员救出一个人。不多会儿,又救出一人……杜鹃和周大雁长长松口气。周大雁标榜自己,俺说的呗,他们那些老消防,个个身怀绝技,不会伤着自己的。
杜鹃搭讪,这就好,这就好。
救人的行动没有结束,消防队员又一次冲进去。显然楼顶还有人没出来……
周大雁说,咱们回去吧,待这儿也没多大作用。俺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杜鹃说,咱右眼皮咋跳得这么厉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埋。还能要出大事吗?
周大雁打断她话头,别胡扯巴拉的,老消防个个身怀绝技,有绝技的人,怎么会出事呢? 杜鹃绷紧了心,咱眼皮咋一个劲地蹦跳呢?
杜鹃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火龙里救人,谁敢保险不出事呢?再说军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群众利益。杜鹃说,咱们到前面看清楚些。
两人抱成团,使劲往人缝里钻挤,突然有人抓住她俩的衣服。周大雁想发火骂人,扭头一看是慧姐。惊讶说,咋的是你呀!
慧姐说,咋能就不会是我呢?
杜鹃说,慧姐,你的脸色好难看。
慧姐笑说,是吗?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慧姐脸色苍白,说话带着颤音。这种场合,老王不让我来,我不听他那一套。随军家属守在眼皮下,怎能不为他们担惊受怕。在家里能坐住吗?
杜鹃握住慧姐的手,安慰慧姐,王支是指挥员,不会有危险的。 周大雁白她一眼。不会说话就少说一句。
杜鹃自知口笨齿拙,说得不中听,忙要解释。
慧姐摆摆手,我就喜欢听老实人说直爽话。慧姐说,老王这几天高血压病犯了,高压升到一百七八。吃药不顶用,正准备住院呢。
周大雁说,高血压就怕这样紧张危险场面。
慧姐说,我看老王不停地吃降压药,可能要出问题。
杜鹃说,有啥好办法吗?
慧姐说,火场就是消防兵的战场,临危畏惧那是逃兵的气质。有口气都要坚守阵地。听天由命吧。
火龙终于控制住了。
这时又有人喊,楼顶上还有人。
杜鹃随着喊声望去,楼顶的护栏旁果然有个人影。火光映照看得清清楚楚,他在招手向下面求救。
升降车已经不能靠到近前。只见两名消防队员,身形敏捷攀墙而上。站在百米之外都感到热浪一阵阵灼脸,攀墙行走可想有多么危险。围观的群众都为这两名战士捏把汗。
杜鹃和周大雁抱紧不敢往上看,这两名战士或许就是杜山娃和崔传根。
旁边站着一男一女。女的喊,上去了上去了,两名消防员上到楼顶了。男的赞叹,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就凭着一根钩杆攀墙上楼,传说中的武侠剑客也不如他们。
杜鹃抬头瞥视一眼,两名消防战士果然上了楼顶。俗话,上山容易下山难。上了楼顶不等于胜利,相反迎来的是更大的危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两名消防兵在浓烟滚滚的楼顶,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王支队长高声呼喊,水枪支援,喷射楼顶。瞬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慧姐抱住杜鹃和周大雁呜呜哭起,她们是军人的家属,不论是杜山娃、崔传根还是其他战士,他们都是亲人。她们希望一个都不要负伤,都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楼顶仍不见人影。王支队长爬到一辆车顶上,向前方发出命令,各组注意,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救出来。又有几个人影攀墙上了楼顶。楼顶上有人影晃动。
只见王支队长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又吞下一把降压药。再一次举起高音喇叭喊叫,北边摆好防护垫,救援人员从北面下安全……连喊几遍,声音突然停住,王支队长摇摇晃晃歪倒在车顶上。
有人喊,王支晕倒了,王支晕倒了!慧姐最先跑到跟前。
120救护车开过来,医生和护士将王支队长抬到车上。慧姐也随车而去。
不多时间,又有两辆救护车开到北面。杜鹃和周大雁赶到那里,救护车开走了。有人说,两名消防队员重伤被送到医院。
九
意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两名重伤员正是杜山娃和崔传根。他们最先进入顶楼,由于浓烟弥漫,一时难以找到被围困的人。他们明知危险,还要坚持不停地搜索。军人的职责他们不仅牢牢记住,而且已经融化到血液中。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受难的群众救出。杜山娃和崔传根分头寻找。等找到那名受困的昏迷男子,两人感到呼吸困难,已经站立不起。两人使出浑身力气爬行着拖拉,好不容易拖到窗前,两人都昏迷过去。后面的救援赶到,才将他们救出。崔传根重伤,杜山娃由于窒息时间过长,不幸遇难。
杜鹃听到噩耗,顿时昏迷过去。等她醒来,看到自己躺在医院里,慧姐和周大雁坐在旁边 ,还有几位部队首长。
慧姐说,你昏迷一天一夜终于醒了。
杜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咱要山娃哥,咱要山娃哥……
慧姐说,哭,哭吧,大声地哭!痛苦憋在心里容易生病。周大雁拿着毛巾不停地为她擦眼泪。
杜鹃神情恍惚絮絮叨叨,山娃怎么会死呢?他那么有本事,十几丈高的大树爬上爬下如走平地。六层高的楼房,他从哪儿也能逃走。你们一定是骗咱的,逗咱玩的,咱要见山娃哥……山娃哥,咱不会再难为你了。咱一切听你的,明天就回家伺候妈了……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药,杜鹃又昏昏迷迷睡着了。
杜鹃再次醒来,情绪低沉。残酷的现实,她不能不面对正视。
慧姐劝慰,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杜鹃说,咱回去咋向妈说呢?
慧姐说,部队首长已经去你们家了,老太太的工作有组织上做。
周大雁插话,大妹子太可惜了,你要与山娃同床了,肚里怀上崽,现在也好说了。杜山娃有后,你也能领到一笔抚恤金。
慧姐瞪了周大雁一眼,说这些话干啥?杜鹃妹子还没从痛苦中走出来。
虽然批评周大雁,可周大雁说得都是实情话。慧姐非常同情。杜鹃是杜山娃合法妻子,但两人没有一儿半女,因此得不到组织上的照顾和优抚。杜鹃将来怎么生活呢?
杜鹃说,这些天咱也想开了,一切都是命。山娃哥命中注定,就活到这个岁数。咱也没生随军享福的命。山娃哥走了,咱也该回去了。从今以后,咱不会再来部队了……不,瞧咱这脑筋坏透了,尽说些错话。部队咱还是要来的,来看看慧姐和大雁姐,你们都是随军家属,也是咱婆家的亲戚……
没等杜鹃话说完,慧姐和周大雁抱头大哭。
两位姐姐怎么啦,是咱的话说错了,刺痛你们的心?杜鹃莫名其妙。
两人哭了一会儿,慧姐说,你走后,我和周大雁也待不长了。
杜鹃紧张说,怎么啦,话说清楚些,咱听不懂。
周大雁说崔传根负重伤,一条腿被火烧残,肌肉坏死,医生说要截肢。一个残疾人待在部队做啥?等伤养好,俺带着他也回家了。王支队长他……
慧姐接过话头说,老王还没醒过来。医生说即使命保住,可能成植物人,除非出现奇迹。
杜鹃到隔壁的病房,看了崔传根和王支队长。忍不住又抹起眼泪说,咱们姐妹,咋就这样命苦呢?
慧姐说,咱们嫁给军人那天起,就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军人嘛,流血牺牲在所难免。 周大雁说,干部家属就是比战士家属思想境界高。
杜鹃说,慧姐,咱有件事想请你务必帮忙。
慧姐说,你只管说吧,慧姐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杜鹃说,你与医院熟悉,咱想抱养个娃。一来为山娃哥传宗接代,二来咱到老了也有个依靠。
病房里沉默,沉闷得让人窒息。
慧姐说,你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
周大雁嚷起,大妹子,你不能感情用事,凡事要往长远想。收养的娃,部队是不认账的。你一个弱女子带这娃怎么生活?等一阵痛苦过去了,你一个年轻女人总归要嫁人的……
杜鹃说,咱这条命是杜家给的,山娃哥待咱比亲妹妹还亲。咱打懂事起就发誓,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鬼,从没打算离开过杜家。
慧姐和周大雁从平静随和却掷地有声的语气中,能看出眼前这位还沉浸在痛苦中、柔弱质朴的妹子,是个刚强、坚韧、倔犟、有个性的女人。
杜山娃的后事处理清了。
部队安排了专车。
杜鹃一手捧着杜山娃的骨灰,一手抱着娃,向送行的慧姐和周大雁说,明年杜鹃花开的时候,咱会带着娃来看望两位姐姐的……
三个女人眼红红的,可是谁也没有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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