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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了的“箱头案”

2011-12-29周仲贵

啄木鸟 2011年3期

  编者按
  所谓“箱头案”,实际上就是假美元诈骗案。“箱头案”发轫于上世纪80年代初,起初是以解冻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政府遗留大陆资产的形式出现的,至90年代中期,花样不断翻新,受骗上当者多为海外华人。经公安机关的严厉打击及媒体的不断披露,此类案件的发案率逐年回落,但并未绝迹。2008年起,由于美国次贷危机的冲击,中国南方沿海城市经济形势不容乐观。一些骗子抓住商人们急于挽回损失的心理,重拾当年声名狼藉的旧招数,“箱头”骗术经过一番包装再度粉墨登场——
  
  蹊跷的失踪者
  
  2010年11月26日,广西凭祥市公安局接到远在宾阳县思陇镇的莫女士的电话报案,称其租住在凭祥市北大北路锦绣花园某出租房的丈夫廖凯失踪多日,请求公安机关帮助查找他的下落。
  凭祥市公安局110警务大队立即赶到锦绣花园查询。锦绣花园是近年新开发的小区,常住户和外来租住户共有六百多户,还有部分正在装修未曾入住的空房,情况比较复杂。由于报案人未能提供具体的出租房位置,民警只能通过物业管理办公室的业主信息系统进行查询。意外的是,物业管理人员经过一番检索后告诉民警:锦绣花园数百名业主及租住户中,没有“廖凯”其人。
  是不是莫女士提供的信息有误?民警无奈,即与报案人电话联系,告知查询结果。莫女士信誓旦旦,说其丈夫廖凯确实是在凭祥失踪,还说廖凯2010年初从宾阳去凭祥经商,一直租住在锦绣花园。其间多次回宾阳,平时几乎每天都与家人电话联系。但2010年11月16日以后,电话联系突然中断,莫女士数十次拨丈夫手机,都是“无法接通”。民警询问廖凯是否有其他曾用名,莫女士说两人结婚十多年,结婚证及户口簿、身份证上都是“廖凯”,未发现有其他曾用名。民警建议莫女士最好亲自来一趟凭祥,向公安机关提供廖凯的个人信息。如果本人实在不能来,也要通过互联网发来廖凯的照片及相关资料。莫女士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暂时脱不开身,但答应立即给凭祥市公安局110警务大队的电子邮箱发照片。
  11月28日,民警收到廖凯的照片,随照片发来的还有廖凯的简历:男,四十二岁,汉族,大专文化,广西宾阳县思陇镇廖村人。2010年2月去凭祥从事皮货收购生意,租住凭祥市锦绣花园某出租房(具体房号不详),2010年11月16日以后与家人失去联系……
  民警带上廖凯的照片再次来到锦绣花园,物业管理人员辨认后肯定地说,这个人确实住在锦绣花园,但不叫廖凯,而是叫罗旭南,住8栋3单元1606房。民警很快找到1606房的业主刘先生。刘先生出具的租赁合同上,租房者的姓名果然是罗旭南,身份证复印件上“罗旭南”的大头像看起来比廖凯稍瘦,眉眼间有几分相似。问题是“罗旭南”根本不是宾阳人,而是横县横州镇城司街人。
  通过全国联网的人口信息系统进行搜索,横县横州镇城司街确有罗旭南其人,但年龄为五十六岁,且已于两年前一次沉船事故中丧生,户口及身份证均被注销。显然,“罗旭南”的身份证是伪造的,至于他为什么要用伪造的身份证租住1606房,只有他本人才能解释清楚。
  在物业管理人员的配合下,110警务大队民警打开厚重的防盗门,进入1606房。这是类似宾馆标准间的配套单间,面积约四十平方米,一进门就是卫生间,然后是客厅,最里面是卧室,还有一个小阳台。民警进房后立即发现了异常情况。首先进入的两名民警同时打了个寒战,齐声叫了起来:好冷!时值初冬,凭祥虽地处亚热带,但也微有凉意。按说这时候不必开空调了,可卧室里的空调还在运转。如果从11月16日算起,这台空调已不间断地运转了十二天近三百个小时。检查床头柜上的台灯,发现灯座上的开关处于打开状态,而灯管底端有一段明显的黑影,显然是烧坏了。床头柜上还有一部款式新潮的诺基亚手机,因电池耗尽而关机。床铺上被褥凌乱,床底下拖鞋横陈,好像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卫生间的洗脸盆内,还浸泡着未及洗涤的内衣内裤。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主人离开房间时非常仓猝,来不及收拾,或者当时只打算短暂离开,根本没想到会一去不复返。
  带队的110警务大队副大队长不久前刚从刑侦部门调过来,有一定的侦查经验,当即决定封闭现场,请求局里派出刑侦力量进行处置。凭祥市公安局局长于靖听完汇报,立即意识到案情复杂,同意案件移交给刑侦部门。半小时后,刑侦大队长傅小明带队来到锦绣花园。
  傅小明听了情况介绍,当即布置了两项任务:一、调看11月16日以来小区出入口及8栋3单元电梯间的视频监控;二、走访小区保卫人员及1606房同层其他住户。
  现场勘查进行得较为顺利。在卧室的席梦思上,提取了几根长度不一的毛发,说明在主人失踪前,这张床上曾容留过其他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名女性,其身份待血液鉴定后才能证实。后面的勘查结果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十平方米大小的客厅,只摆放了一长两短的一套布艺沙发,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没吃完的腰果和两个已发黑变质的烤鸡翅,靠近茶几的塑料垃圾篓里有大量的花生、瓜子壳和污纸巾,还有八根沾着花椒和芥末的长长的竹签。从遗留物的数量来看,食客肯定不止一人。但茶几上只摆了两个玻璃酒杯,其中一个酒杯里还有红葡萄酒的痕迹。茶几下有六听罐装青岛啤酒和一瓶张裕干红葡萄酒,六听啤酒中有四个空罐,还有两听没有动过,葡萄酒也还剩下小半瓶。痕检技术员分别在两个玻璃酒杯上提取了两枚沾着油渍的指印,并在两个酒杯里提取了残存的检材。
  勘查结果表明,廖凯失踪前并非独处,他身边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这个神秘的女人应该是解开廖凯失踪之谜的一把钥匙。可是,到哪里找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会不会跟廖凯同时失踪?目前,这种可能还不能排除。
  3单元16层一共有六户,除了廖凯临时租住,其他五户都是固定住户,平时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来往,偶尔在电梯间碰上,最多是点点头打声招呼,基本上属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果然,民警一连问了四家,都说没跟1606的房客打过交道,也不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事情。问到他们最近是否见过廖凯本人时,四位业主的说法惊人一致:11月16日以后,再没有见过廖凯。这等于说,廖凯的失踪应该是11月16日晚间的事情。
  查访民警正打算偃旗息鼓的时候,却有了意外收获。1601房的业主复姓欧阳,是浙江永康来的一位客商,在浦寨边贸城经营一家五金批发店,是锦绣花园的第一批住户。因为傅小明交代任务时强调“不留死角”,110警务大队副大队长不敢掉以轻心,驱车去浦寨边贸城找到欧阳先生,并把他请到了傅小明的办公室。
  欧阳先生说,他可能是同层住户中唯一与“罗先生”打过交道的,但仅仅是泛泛之交。他记得罗先生是2010年春节以后才住进锦绣花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电梯间。当时两人同时进入电梯,罗先生抢先一步按了“16”,欧阳便主动搭话:您也住16楼?那咱们是邻居,我住1601。罗先生立即热情回应:好啊,以后请多多关照。到了16层,两人出了电梯间,欧阳看见罗先生果然径直开了1606房门,便说了一句客套话:有空到我那里坐坐,饮饮茶。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欧阳刚从浦寨回到家里,门铃就响了。从猫眼往外看,见是新邻居,便热情地把客人请进客厅。新邻居打量了一下装修豪华的客厅,赞叹说:这客厅有四十平方米吧?看来,欧阳先生生意兴隆、事业有成啊。欧阳愣了一下,偶尔在电梯间见过一面,前后不过一分钟,还没有互报姓名,人家就了解了自己的底细,看来这新邻居不是等闲之辈。欧阳敷衍道:哪里哪里,小本经营,果腹而已。本想询问对方尊姓大名,在哪里发财,不料新邻居很爽快,不待欧阳开口,便自我介绍姓罗,叫罗旭南,广西横县人,是当地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横县有“中国茉莉花之乡”的美誉,这次他就是受公司董事会派遣到凭祥、龙州、宁明一带考察边境茶业生产、加工、销售情况,开发横县茉莉花茶面向东盟国家出口的渠道。临走,还送了两盒包装精美的茉莉花茶,请欧阳先生品尝。
  
  此后,罗旭南又来了几次,有一次还到欧阳设在浦寨的批发店拜访。欧阳出于礼貌,关切地询问他生意上的情况。罗旭南看来心情不错,说他已向董事会递交了可行性报告,不久董事会就要组团来边境,核定投资设厂事宜。欧阳开玩笑说,老兄有了大发展,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小弟啊。罗旭南慷慨陈词,说咱们虽然是新交,但我感觉是胜过故知,这就是缘分!老弟请放心,往后,咱有钱大家赚,有福大家享……
  罗旭南果然说话算话,半个月后突然打欧阳的手机,说今晚你早点儿回家,我去你那里,有事情商量。欧阳问什么事,能不能现在就透露一下。罗旭南说电话里说不方便,反正是件好事,是一笔大生意。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咱哥儿俩可就发大财了。生意人对赚钱的事永远感兴趣。那天下午欧阳提前一个小时处理完店里的商务,早早回到家里。刚进家门,罗旭南就接踵而至,显然是恭候多时。一见面,罗旭南就问:电影《英雄虎胆》看过吗?欧阳老实说没看过,但看过最近播放的电视连续剧《英雄虎胆》。罗旭南兴奋地说:对,说的都是解放初期十万大山剿匪的事。欧阳纳闷:这跟做生意有什么关系?罗旭南神秘地说:欧阳老弟不是广西人,对八桂过去的风物方志还不了解,这跟生意关系大着呢。接着就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1950年,南溃的国民党部队在靠近中越边境的十万大山里留下一支秘密武装,号称“桂南反共救国游击纵队”,纵队司令就是电视剧中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李汉光。盘踞十万大山的“游击纵队”鼎盛时期曾达到一万五千多人,相当于一个整编师,纵队司令李汉光领陆军中将衔。李汉光乃钦州土著,祖父曾在名将冯子材麾下当过副都统,李家在钦州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到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父亲好赌,短短几年间就把万贯家财全押在赌局上,输得精光,最后把姨太太也典给了债主,自己饮鸩自尽。李汉光在李氏家族中行三,二十岁时跑到南宁投入新桂系旗下,在第五警备大队当兵。不久,第五警备大队在进攻红七军的战斗中失利,溃逃途中,李汉光脱离队伍,逃回钦州,上了十万大山。从此占山为王,当了“绿林好汉”,短短两年,竟拉起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号称“钻山虎”,队伍就称“虎字军”……
  对这种陈年旧事,欧阳不怎么感兴趣,只要你想看,这类故事电影电视里多的是。但出于礼貌,他只能装出一副专心聆听的样子。罗旭南何等精明,马上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他说,当时“桂南反共救国游击纵队”的装备和军饷都是由美国飞机空投的,武器是清一色的美械,军饷也是清一色的美元。因当时大陆全境解放,美元无法使用,这些军饷只能按官兵薪俸多寡登记造册,记在名下,统一封存。至李汉光覆亡的一年多时间里,空投的军饷有六百多万美元,另有金条、银元一批。这笔巨款由李汉光亲自掌管,他委任六弟李汉智为军需官,把这笔钱埋藏在十万大山的一个秘密洞窟内,洞内布下暗道机关,飞刀毒弩,擅入者非死即伤。李汉光匪部覆亡前夕,台湾曾派一名特派员从香港入境,取道湛江来到钦州,妄图进入十万大山,协助李汉光整顿、指挥这支部队。这位特派员不是别人,正是李汉光的四弟李汉辉。这个李汉辉远非乃兄一介草莽可比,为黄埔四期学生,毕业后投至陈诚麾下,至败逃台湾时已领陆军少将衔。不料,刚踏上故乡的土地,李汉辉就听到“游击纵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三哥李汉光、六弟李汉智或在作战中阵亡,或被公审后处决。正当李汉辉进退两难时,台湾方面电告他原地待命,收罗“游击纵队”溃散残部,伺机东山再起。于是,他隐姓埋名,在十万大山腹地上思县长期潜伏。他当过风水先生和民间郎中,后半生辗转在绵延数百里的十万大山,其使命就是千方百计查找到那笔军饷的埋藏地点,以此作为日后招兵买马的费用。可是,李汉辉千辛万苦打听到的消息却令人沮丧:除了李汉光、李汉智兄弟,第三个了解这个秘密的人乃当时李汉光的贴身卫士——族弟李汉龙,且进入密窟的“八阵图”就在李汉龙手上。而李汉龙在突围中生死未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汉光被处决前对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卫士长的下落守口如瓶。李汉辉终生未娶,孤身一人,一直坚持寻找李汉龙的下落。
  至1999年,九十高龄的李汉辉风烛残年,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子来到他的病榻前。一见面,来人即双膝下跪,泣告:伯父,小侄来迟了!弥留之际的李汉辉睁开双目,惊异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来人面色黝黑,不乏英武剽悍之气,隐隐约约有族弟李汉龙的影子。果然,来人自称李汉龙的小儿子,泰文名叫昆猜,中文名叫李承祖。并说十万大山一战,父亲原想拼死掩护身负重伤的李司令从密道逃出重围,不想李司令不愿苟且偷生,把藏宝图塞到堂弟手中,用手枪抵着他的脑袋,命令他只身潜逃,日后重整旗鼓。李汉龙不敢违命,含泪说了句“三哥保重”,便遁入丛林。李汉龙起初在钦州乡下躲藏了一段时间,后来从北部湾乘渔船逃到越南,取道柬埔寨流亡泰国,此后一直以国民党退伍军人的身份侨居曼谷,开了一家武馆。当他听说从台湾来的特派员、堂兄李汉辉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时,曾萌生过以东南亚华侨身份入境与李汉辉会面的念头。但因风声太紧,一直没有成行。多年之后,随着香港、澳门先后回归,海峡两岸解冻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政治空气日渐明朗,加上年事已高,李汉龙返大陆与堂兄会面的念头日益强烈。1999年底,李汉龙打点行装,正要起程回国,不料突发脑溢血。经紧急抢救,李汉龙悠悠醒来,心知大限将至,乃示意儿子从神龛上找出珍藏多年的藏宝图,并用手指蘸水,哆哆嗦嗦在桌子上写下“十万大山李汉辉”七个字,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听了侄儿的哭诉,李汉辉百感交集。半个世纪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结果,但自己风烛残年,已不可能亲自去挖出这批珍宝,便让李承祖焚香发誓,取出这批珍宝,兑换成人民币,作为当年“游击纵队”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赠予他们的后人。交代完后事,李汉辉溘然长逝。
  李承祖谨遵父辈之命,寻找可靠的兄弟,组成一个寻宝小组,在十万大山的密林中找到藏宝地点。发掘时,虽然有地图指引,但还是不慎触动机关,死了两个弟兄。取出这批巨额美钞后,李承祖随即就兑现承诺,成立基金会,想办法把美钞兑换成人民币,抚恤十万大山阵亡将士的后人,包括在挖宝过程中丧生的两名兄弟。为免生事端,这笔钱他只能以1:2的超低价在地下黑市进行兑换。
  罗旭南经朋友介绍,找到了基金会在钦州的代理人,对方答应给他留下三十万美元的兑换份额,他交了两万元人民币定金后立即回来筹钱。说到这里,罗旭南掏出一张浅绿色的纸币,由于年代久远,纸币已微微泛黄,但仍很挺括。欧阳看出这是一张面额十美元的联邦储备券,正面赫然印着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的头像,背面为《独立宣言》签署会场,系真钞无疑。
  罗旭南说,我们虽然交往不算久,但我看出欧阳老弟为人厚道,诚实可靠,且已答应过有福同享,所以不敢独食,愿意分一半生意让老弟来做。望老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商机,三天内筹款三十万人民币,立即可以把十五万旧美元弄到手。
  欧阳对美元的汇率很清楚。这几年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节节攀升,已经走到了6.8:1的兑换比率,即便如此,算下来也有三倍多的利润,花去三十万,可以赚回一百万,这个诱惑是难以抗拒的。但欧阳是个精明人,他来广西十多年,经常看到媒体披露的以假美钞进行诈骗的“箱头案”,早就存有戒心。所以尽管罗旭南巧舌如簧,杜撰了一个类似“芝麻开门”的现代神话,他还是不为所动,尽量委婉地说:感谢罗兄一番美意,但小弟乃小本经营,资金有限,实在筹不出这笔钱。罗旭南见欧阳兴趣不大,颇为失望,怏怏地说,欧阳兄弟有所顾虑,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难找那个店。机会我仍然给你留着,明后天你想通了可以再来找我。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说在前头,不管你最后是否愿意成交,都不能跟其他人提及!欧阳答应:罗兄放心,小弟保证守口如瓶……
  
  后来你参与这种交易了没有?傅小明问。
  没有。我是本分生意人,对这种没谱的事向来是敬而远之。
  罗旭南邀请你加盟是什么时候的事?傅小明继续问。
  欧阳想了想:大概是三个月以前吧。那天我到火车站接了一批货,他就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8月22日。
  以伪造的身份租住锦绣花园,又有以假美元兑换进行诈骗的嫌疑,廖凯的为人值得怀疑。傅小明对“箱头案”并不陌生。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位于邕宁县九塘镇(今为南宁市邕宁区昆仑镇)与宾阳县思陇镇之间的昆仑关一带,多次发生以假美元进行诈骗的案件,这类案件一直绵延至新世纪才逐渐消失,但并未绝迹。傅小明注意到,廖凯正是来自“箱头案”的起源地。
  调看小区视频监控的民警有了重大发现。8栋3单元16层楼道监控录像显示:11月16日晚9时20分,廖凯拥着一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从电梯间出来,进入1606号房。年轻女子的头部几乎全部埋在廖凯的臂弯里,无法看清面目。与廖凯超过一米七五的瘦长身材比较,她显得娇小玲珑,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两个多小时后,即晚11时35分,有两名陌生男子从电梯间出来,进入1606号房。不到半分钟,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人出来,随后跟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一起进入下行的电梯。被搀扶的人头耷拉着,长发覆面,看不清面目,但从身形上仍可看出是廖凯。两名搀扶的男子一着棕色夹克衫,一着深蓝色加厚运动衣,都戴着浅蓝色口罩。
  11月16日晚在小区出入口值勤的保安石某提供,当晚11时30分左右,曾有一辆桑塔纳出租车驶入园内,过卡时后门一名戴口罩的男子摇下车窗,说8栋一位朋友得了急病,他们赶来把病人送往医院。石某立即摇起栏杆放行。十分钟后,出租车原路返回,石某注意到,车前排副驾驶位置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后排挤坐三名男子,中间耷拉着脑袋昏睡的正是8栋3单元1606房的罗先生。当晚,小区保安没有看见罗先生再回来。出入口的视频资料也证实了石某的说法,且拍下了出租车的车牌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年轻女子虽有意掩饰,但还是留下了清晰的面容:眼睛很大,眉毛很黑。不知是天然的还是经过雕饰,眼睫毛很长。嘴唇涂了厚厚的玫瑰色唇膏,左边嘴角有一颗美人痣。小区保安肯定地说,这位年轻女子不是小区住户。
  对市人民医院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院方证实,11月16日晚至17日早上,医院没有接治任何成年急症病人。
  警方找到了那辆出租车。司机姓宁,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宁师傅提供:11月16日晚11时,他在市区屏山路一家烧烤城边候客,两个戴口罩的青年男子来搭乘他的车,说到锦绣花园拉一个患急病的朋友去医院。宁师傅见他们都戴着口罩,怀疑拉的是传染病人,不愿出车,让他们打“120”。其中一名男子拉下口罩说,朋友是心脏病发作,不会传染,还答应加倍给车钱。宁师傅心动了。拉上病人,宁师傅把车直接开往医院。奇怪的是,进了岔路口,他正要往左边通往医院的路上开,后排座位上的人就急喊“停车”。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没有减速,后面戴口罩的男子竟粗暴地捶打驾驶座椅背,大声嚷:“停!停!听见没有?痴仔!”无端挨骂,宁师傅窝了一肚子火,故意踩了个急刹,把车上人颠了个前仰后合。出乎他意料的是,乘车人并没有大光其火,反而赔了个笑脸,递上一张红色百元大钞:师傅,怪我们没有跟你事先说明。这是一百元,不用找,谢谢你帮忙。
  侦查员问:这么说,你没有把人送进医院?
  宁师傅答:没有,就送到岔路口。
  侦查员问:下车时,“病人”是自己走还是被人搀着?往哪个方向去了?
  宁师傅答:当时病人还昏迷不醒,是搀着下车的。因为有了这段不愉快,我掉头就走,也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对了,那个打扮时髦的女郎没有跟到岔路口,在屏山路口的大型广告牌附近下的车……
  很快,从廖凯租住的锦绣花园8栋3单元1606房内提取的遗留物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卧室床上的毛发及茶几酒杯上的指印分属两个人,极有可能是一男一女。在其中一个酒杯的残存酒液中,检出了麻醉药成分。
  
   “箱头”幽灵
  
  11月28日晚,傅小明把锦绣花园8栋3单元1606房租住人廖凯失踪案的调查结果向局长于靖作了口头汇报:这是一起策划巧妙、组织严密的绑架案。犯罪嫌疑人以女色作诱饵,骗他服下麻醉药物,再以送急症病人就诊为由将其劫持出锦绣花园小区。
  于靖说:你这个看法是“有道理,难解释”。一般情况下,绑架的目的是勒索钱财,作案者会在人质到手后立即向其亲属索款,威胁以钱赎人,否则撕票。可是廖凯失踪至今已近半个月,却没有这方面的动静,这怎么解释?我想,报案人肯定隐瞒了什么。
  接着于靖指示:一、根据锦绣花园小区出入口视频监控资料提供的犯罪嫌疑人相貌特征,在市区寻找神秘女子的下落,重点是发廊、美容院、酒店、歌舞厅、桑拿屋等场所;二、立即去宾阳询问报案人,查清有关案件背景情况。
  11月29日中午,傅小明带两名刑警沿南友高速公路驱车北上,至南宁后转入南梧二级公路,到达位于昆仑关下的宾阳县思陇镇,找到了宾阳县公安局思陇派出所。思陇派出所民警介绍的有关情况,使傅小明对失踪案件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半年前,思陇镇曾发生过一起绑架儿童案件,由于报案早,出警及时,被绑架的儿童安全获救。被绑架儿童的父亲,正是廖凯。
  那天是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中午12时,思陇镇居民莫锦屏(廖凯的妻子)慌慌张张到派出所报案,说据邻居反映,约二十分钟前,她七岁的儿子廖小东在放学回家路上被两名陌生男子连哄带拉骗上了一辆微型面包车。邻居觉得奇怪,想走近问个明白。面包车立即启动,沿322国道朝宾阳县城方向开走了。莫锦屏哭告:请公安同志救回我的儿子啊,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案情紧急,所长一面电告县公安局组织警力设卡拦截,一面带领派出所民警沿途追踪。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犯罪嫌疑人走投无路,在距宾阳县城十公里的新桥镇路段弃车逃跑。警察及时赶到,救下面包车上被反绑双手、用胶带封住嘴巴的廖小东。民警立即展开对犯罪嫌疑人的追捕工作,但因弃车地点系公路交叉口,车辆多,环境复杂,加上被拐儿童受到惊吓,说不清两名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追捕工作无果而终。根据被弃面包车的车牌,民警找到车主玉林市龙腾汽车租赁公司。公司负责人承认车子是他们的,当天上午被两名陌生男子租用。民警让公司负责人提供租车人的具体情况,负责人说是两个后生仔,年纪不超过三十岁,肤色黝黑,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操纯熟的广州口音白话。其中一个穿蓝白相间的横格T恤,一个穿胸前有火龙图案的白色文化衫,都很结实,但长相普通,没有易辨认的体貌特征。两人交了五千元押金,留下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就把车开走了。民警检查租车人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发现是伪造的。案子成了无头案,好在被绑架儿童安全解救,此案的侦查暂时告一段落。此事过后,廖凯全家大为紧张,不等学期结束,就把孩子转移到外地亲戚家寄养,地址对外保密。案件的后遗症是明显的,镇上儿童家长人人自危,生怕绑匪什么时候又从天而降……
  思陇“6·11”案件属偶发还是策划已久?它与凭祥的“11·16”失踪案是否有某种联系?傅小明问宾阳同行:廖凯在地方名声如何?他本人或者家族是否与他人有仇隙或者经济纠纷?一位熟悉情况的派出所民警说,廖凯这几年很少在家,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具体经营什么不清楚。在思陇这地方,他属于有争议的焦点人物。他读过中专,曾在县内某乡镇工商所工作,后因挪用公款参与赌博被辞退。他没有正当职业,但能说会道,有些文字功底,一度以“民间律师”为业,替人打官司。有传闻他参与过几起“箱头案”,属于幕后摇鹅毛扇的师爷式人物,但证据不足,也处理不了他。至于他本人或者家族是否与他人存在仇隙或者经济纠纷,派出所尚未掌握这方面的情况。
  
  傅小明终于跟报案人莫锦屏见了面。开始,莫锦屏不愿多说,且极力回避关于仇隙或经济纠纷等问题。傅小明不得不使出“撒手锏”:根据我们的初步侦查,你丈夫的失踪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女子有关,要救出你丈夫,你必须全力配合公安机关工作。如果你有所保留,不肯说实话,我们的侦查工作就难以开展,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仿佛被掐了脉门,守口如瓶的莫锦屏抽抽噎噎地骂:这畜牲,到哪里都少不了这肮脏事!她说,廖凯到处寻花问柳的事,她早有耳闻,也曾闹过离婚。但一想两个女儿都上了初中,小儿子也上了小学,拆散了家庭会影响儿女的成长,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只好作罢。但是,廖凯这次失踪,不会是争风吃醋引起的,十有八九是“箱头”事发,仇家追上门来了。
  傅小明问:廖凯参与过“箱头案”?
  莫锦屏说:这几年他一直干这个!我劝过他,他不听,说我是头发长,见识短。还说什么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年头老老实实做工,一辈子甭想发财。儿子小东被拐的事发生后,我就觉得不对。因为前些日子就有人告诉我,有身份不明的人在镇上打听廖凯的下落和我们家的情况。一定是廖凯骗了人家的钱,人家找不到他,就想到他儿子。廖凯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东躲西藏不得安生,还连累了孩子,连累了这个家。小东得救的那天晚上,我给廖凯打电话,要他回来,他说这样他更不能回来了,要我立即把儿子送到亲戚家,越远越好,还不能让旁人知道。11月16日晚,亲戚打来电话,说小东发烧,能不能送医院打吊针。我慌了,打电话给廖凯,他没有接。我连忙让我弟弟开车,连夜赶到亲戚家,把孩子送进医院。孩子退烧以后,我又连续打廖凯的电话,他都没有接。这杀千刀的,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跟烂女人鬼混,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直到第四天,也就是11月20日,我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手机短信,才知道廖凯被绑架了……
  短信实际有两则,第一则是11月20日12时25分发的:你的丈夫在我们手里,限你于11月24日前将400万元打入以下账号,否则你将收到一件你最不愿意见到的礼物!后面附了一个银行卡号码,户主是林惠生。
  第二则短信是11月25日发的,充满了血腥味:莫怪我们心黑手狠。现寄去礼物一件,再宽限你五天,到时见不到钱,你会收到第二件礼物!
  傅小明问:后来收到“礼物”了吗?
  收到了。莫锦屏脸色惨白。太可怕了,是快递公司送来的,打开一看,我恶心得差点儿晕过去。
  傅小明接过半张报纸大小的邮包,首先注意到邮件是从凭祥某快递公司发出的。打开一看,是一只经防腐处理的成年人的左耳!
  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你丈夫的……傅小明把已滑到嘴边的“耳朵”咽了回去。
  莫锦屏说:他的左耳背长了颗痦子,上面长了两根毛。
  傅小明细看,果然。后来,你把钱汇出去了吗?绑匪的期限,今天是最后一天。
  莫锦屏凄然说:我哪来这么多钱!廖凯每月只给家里寄两千元的生活费。年初学校开学,孩子的学费还是我回娘家借的。我寻思,他是把钱赌光嫖光,连家都不敢回了!没有办法,我按短信后面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求他们行行好,减点儿钱,再宽限几天。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讲白话,说念你是个妇道人家,时间可以再宽限十天,但钱一分都不能减。我们已仁至义尽,你再不汇钱,下回收到的就是你丈夫的手脚。
  现在看来,绑匪是以讨债为目的,人质暂时无生命之虞,但不排除肢体受到更加残忍的伤害的可能。傅小明心里有了底,但也多少有一点儿纠结:廖凯骗人钱财,受点儿折磨也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警察大费周折去解救一个骗子,弄不好人家会说你为坏人张目,甚至说你警匪勾结呢。
  
  梦断昆仑
  
  悠悠醒来,廖凯觉得头昏脑涨,浑身无力。更要命的是由于小便失禁,裆下精湿,寒意就像一条冰凉的蛇,顺着大腿根缓缓蠕动,沁入骨髓。他大吃一惊,想喊,却张不开嘴,出不了声,因为嘴巴上被贴了一条强力封口胶。他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被捆绑,根本动弹不了,而且捆绑时间太长,影响了血液循环,手足麻木酸痛。竭力睁开眼,才发现身下已不是锦绣花园租房里那张舒适的席梦思,而是一堆散发着霉味、不时有惊慌的四脚蛇和蟑螂逃窜的稻草。守在身边的也不再是那位温柔漂亮的越南妹,而是一个粗壮敦实、满脸横肉的大汉。廖凯终于明白:自己被绑架了。但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成为肉票的原因。是在赌场和酒楼出手阔绰,被误认为腰缠万贯的大款,抑或是把那位性感迷人的阿碧姑娘弄到手,无意间动了哪位“大佬”的奶酪?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朝东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阳光照进了昏暗的小屋,一个魁梧的汉子推门而入,俯下身子察看蜷缩在草堆上的他。虽然是背光,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从那宽厚结实的轮廓,剪得露出青青头皮的小平头,他认出来者正是自己两年来四下躲避的最不愿意见到的苦主。完了!他无声慨叹: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两年时间,自以为天衣无缝、平安无事,没想到冤家路窄。他恨自己太大意,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脱身的机会?虽然他明白这近乎痴人说梦,但万念俱灰之际还存有丁点儿妄想。
  果然,小平头伸出手指粗壮得像小胡萝卜的右手,捏着他的下巴,细看一下,才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句:先生,他醒过来了。
  又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壮汉进屋,把一张竹椅摆在草堆前一米多的地方,然后一旁背手而立。廖凯对这场江湖仪式并不陌生。他知道,下面,该是“先生”登场了。
  两年不见,“先生”还是那副瘦弱、斯文的模样。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脸色苍白,稀薄的分头夹杂不少白发。穿一件银灰色中式立领上衣,衬得脖子很长,喉结突出,大概为了遮掩这一缺陷,脖颈上戴了一条驼色长绒围巾,与上衣搭配得十分协调。戴一副档次很高的金边眼镜,据说他并不近视,镜片是平光的,目的是增加几分书卷气。他这身打扮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初次交往的人都觉得他温文尔雅,会减少几分戒备心。廖凯当初也曾被这副面具迷惑过,但他很快就领略到,眼镜后面那对女人一样的丹凤眼,隐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弱不禁风的外表下,深藏生杀予夺的威慑力,只要眉头一蹙,就连小平头这样强悍的手下都噤若寒蝉。
  让廖凯引以为豪的是,这个威震台南的“白面魔君”,曾经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眼下自己虽然由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但凭自己的多谋善变,也许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可是这一次廖凯失算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先生”坐在竹椅上,并不忙着开口,而是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用围巾的一角慢条斯理地擦拭。他摆了摆手,小平头立即给廖凯松了绑,撕掉封口胶。他像故人邂逅一样亲切地说:李君平先生别来无恙?
  一声“李君平”,令廖凯心惊肉跳。两年前,他就是以“李君平”的身份闯荡广东中山市,并取得“白面魔君”的信任,掘得他“淘金”生涯的第一桶金。
  2008年春节刚过,廖凯只身从广西宾阳县到广东中山市打工。他此番出行有点儿不合时宜。当时,次贷危机席卷世界,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广东首当其冲受到冲击,大批工厂停产或转产,云集珠三角的各地打工者纷纷后撤,另谋出路,廖凯此行在旁人看来无异于逆潮流而动。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另有目的,只要成功,可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当然,如果出了差池,也有可能搭上一条小命。在赌场上混迹多年,廖凯已完全是一种不成功则成仁的赌徒心理。
  在珠三角辗转近一个月,廖凯最终锁定目标——中山市的豪爵(化名)体育用品公司。这是一家台资企业,主要生产高尔夫球杆,产品大部分出口欧美及日本、新加坡、韩国、泰国。次贷危机对这类外向型企业冲击尤甚,豪爵的生产难以为继,在廖凯到来一个月后遣散员工,只留下一个人数有限的保卫处看守厂区,待来年经济复苏再招工生产。凭着一米七六的身高和一张武警特勤队员的退伍证书,廖凯以“李君平”的身份顺利成为豪爵公司的留守人员。当然,除了身高,身份证及退伍军人证都是伪造的,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月薪一千五百元,包吃住。这样的工资在珠三角生活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但廖凯不在乎这些。换句话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工作任劳任怨,认真负责,还两次抓获入厂行窃的小偷,很快得到公司领导的信任。第二个月,就被晋升为值班组长,月薪也加了一百元。于是他工作更加勤勉。公司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忠诚、守责、才堪大用”,公司总裁还破格接见了他。据说,在豪爵内部,得到这种礼遇的人凤毛麟角。
  
  总裁姓刘,祖籍安徽肥西,据说是台湾巡抚刘铭传的后人。他出身豪门,祖父是军人,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父亲曾当过蒋经国的侍从副官,后弃武从商,经多年打拼,成为台南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