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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味

2011-12-29手纹

啄木鸟 2011年3期

  一
  
  半晦半明,亦真亦幻。这是在哪儿?局里那个大会议室吗?像,可又不太像。会议室聚集了很多人,倒像是在面试他,就是公开选拔干部的那种所谓面试。有的喝问:“你凭什么当这个副局长?”有的大叫:“你这个副局长花了多少本钱?”天呀,这哪是什么面试,这分明是在提审他呀。
  田晓堂从梦中醒过来,满是惊惶,感觉后背汗津津的。冬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探进来,柔柔地落在他脸上,他的心渐渐回暖。侧过头,只见周雨莹趴在床边,把头歪在被子上,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笑,含着柔情,又夹着几分暧昧,很有些意味深长,让他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快慰。他便想起来了,刚才在梦里感觉嘴被堵住,其实是真的。周雨莹刚才热烈地亲吻了睡梦中的他。她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弄醒他,也把他从那个可怕的噩梦中搭救了出来。周雨莹嘻嘻地笑着一把掀开被子,嚷道:“快起来吧,田局长!早餐已做好啦!”
  田晓堂装作很淡然,但周雨莹喜滋滋地故意叫他局长,他心里还是很快活,很受用。坐到餐桌前,见周雨莹准备的早餐空前丰盛,田晓堂顿觉胃口大开,心情越发高兴,不由又有了些许感慨。周雨莹在一家事业单位做财务工作,平时对他的仕途进步似乎不太热心。她曾经说过,能弄个一官半职当然更好,弄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又说,当官这事儿,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你也硬夺不过来。俨然不是很在意,又似乎想得很开。现在看来,情况远非如此。其实她还是挺在乎的,她也未能免俗。不然,自从上周五市委组织部来局里宣布他提任副局长后,这几天来她就不会这么欢天喜地,就不会对他这么温存有加。她一门心思围着他转,几乎都把宝贝儿子田童抛到脑后了。
  吃罢早餐,周雨莹带着田童匆匆出了门,她得先把田童送到幼儿园,再赶去上班。田晓堂见时间尚早,就慢悠悠地换了鞋,才夹着皮包跨出门。
  田晓堂还没走出院子,却看见局里的司机甘来生开车来接他了。其实田晓堂根本没有叫他来接自己,小伙子是主动来的。这让田晓堂大为高兴。而且甘来生由“田主任”改口称“田局长”,竟叫得那么自然、顺畅,毫无别扭之感,好像他早就当了副局长似的,这让田晓堂也倍感舒服。
  小车拐上大街,田晓堂这才注意到自己坐的是辆别克,而不是甘来生往日开的奥迪。他正想张嘴问,蓦然间又明白过来,就噤了声。还用问吗?一定是甘来生和付全有换了车。甘来生是前任局长郝局长的司机,一直开奥迪。付全有是原来的三把手副局长包云河的司机,一直开别克。一个月前,身患胰腺癌的郝局长死在了医院里。上周五,在田晓堂被任命为副局长的同时,包云河被任命为新一任局长。好马配好鞍,包云河当了局长,自然就不会再用别克,而要改坐奥迪了。
  车要换,司机却不会换。甘来生到底是郝局长用过的人,包云河再用难免会觉得不习惯,感到不贴心。倒是付全有为他开车多年,早开出了感情,也开顺了手,继续为他服务也就顺理成章了。可甘来生服务的领导却死在了任上,当前对他来说还真是前途未卜。甘来生多半是要被发配去开局里的面包车。
  小车平稳地行驶着,田晓堂目光散漫地望着车窗外,脑子里却想起了早上做的那个离奇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仔细想来,做那样的梦,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这个副局长当得太出乎意料了,包云河的局长呢,来得更出乎意料,让全局上下都大跌眼镜。五个月前,郝局长身体不适,查出癌症就住进了医院,委托常务副局长李东达主持全面工作。后来,郝局长见身体每况愈下,就利用自己最后一点儿的影响力,对前来征求意见的市委组织部领导举荐了三位优秀干部,算是自己为革命事业作出的最后一次贡献。他举荐的三个人,一是李东达,举荐接任局长;二是一科科长钟林,举荐提任副局长;三是下面戊兆县局局长陈春方,也举荐提任副局长。这个信息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说中被推荐的三个人果真也没闲着,他们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而且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李东达这个代理局长的口气陡然就硬了起来,进进出出也像昔日郝局长一样背起了手,踱起了方步。钟林甚至在一科同志们的强烈要求下,热热闹闹地请过一次客,饭桌上同事们频频举杯预祝他升任副局长。陈春方呢,往市局跑得更勤了,见到各科室的同志就故作领导状,和大家亲热地握手,仿佛他已当上了副局长似的。不想一个月前,郝局长突然撒手而去,形势一下子发生了逆转。三个志在必得的人竟一个也没胜出,最后半路杀出的是包云河和他田晓堂。包云河是怎么上去的,他不大清楚倒还可以理解,可他对自己如何得到擢升竟也是稀里糊涂的。这让人真是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从来就没有妄想过做局领导,也没有为当这个副局长作出任何努力。说他是白捡了个大便宜,一点儿也不过分。正因为是捡的便宜,所以这几天来他总是不踏实,总有些怀疑组织部门是不是弄错了,不敢相信这顶含金量不低的乌纱帽真的就扣到了自己头上。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局里的人都来兴师问罪,气势汹汹地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其实,正是他自己担心大家不信任他。那些问题呢,也不过是他自己心头的疑问而已。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谈不上有多出众,又没跑官要官,也没踩着哪个往上爬,他凭什么当这个副局长?连他自己都是满头雾水啊。他想把老同学刘向来约出来,讨教一番。
  
  二
  
  不知不觉间,小车开进了局机关大院,停在办公楼前。田晓堂正要下车,甘来生却轻轻叫了声“田局长”,转过头来,有点儿胆怯地望着他,说:“我,我想……”甘来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田晓堂立刻猜到甘来生想说什么了,不等甘来生把话说完,就拍了拍他的右肩,说:“好,好。我知道你的想法。”
  田晓堂下了车,迈进一楼大厅,看见周传芬正等候在大厅里。还没到上班时间,大厅里空荡荡的。田晓堂和周传芬打了声招呼,走到她跟前。近半年不见,周传芬显得更老了,不到五十岁的人,看起来竟像六七十岁的老妇了。
  “快要过年了,我给郝局长送腊猪蹄来!”周传芬将右手提着的东西扬了扬,田晓堂看见那是一只熏黄了的大猪蹄。
  田晓堂觉得心头一热。眼下谁还惦记着郝局长,恐怕除了她周传芬,再也难得有别人了!他又感到哭笑不得。郝局长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离世,难道她不晓得吗?竟还给他来送什么腊猪蹄!
  周传芬就住在近郊,那里现已被划为经济开发区,靠种点儿瓜菜挣点儿小钱。过日子本来就艰难,不想她男人又患上了严重的肾病,需要长期治疗,她家因此几乎陷入了绝境,读中学的儿子也被迫辍了学。三年前,市里开展领导干部与贫困家庭结对帮扶活动,安排和郝局长结对子的正是周传芬家。
  这几年来,郝局长每年都要去她家看四五次,每年都安排局里拿一万多块钱帮贴她家。周传芬不知怎么感谢郝局长才好,后来也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郝局长爱吃腊猪蹄,就在每年年底给郝局长送上一只精心腌熏的腊猪蹄。今天,她却送不出去了。因为,她的恩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犹豫了一会儿,田晓堂决定还是说出实情。
  果然不出所料,周传芬听他一说,脸色马上就僵住了,右手提着的腊猪蹄“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她就一屁股瘫坐下来,呼天抢地地大哭不止,一边哭泣一边诉说着郝局长对她一家的大恩大德,点点滴滴,悉数道来。他劝说了几句,见劝不住,只得把周传芬交给赶过来的保安,转身上了楼。
  上得四楼,迎面碰上付全有。付全有看见田晓堂,既没叫“田局长”,也没说半句话,只是脸颊上的皮肉动了动,似乎冲田晓堂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可田晓堂并没有捕捉到多少笑意。田晓堂也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出来了,付全有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得意什么呢?因为所服务的领导升了职,就感觉自己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吗?这也太可笑了。
  
  田晓堂进了自己的新办公室,只是驻足片刻,就转身出门,去了包云河那边。他敲了敲虚掩的门,头刚探进去,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包局长!”他跨进屋,看见房间的深处,有一颗脑袋从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浮了起来。那正是包云河。然后,就见包云河竟然离开办公桌,向他迎来。田晓堂大感意外,赶紧加快脚步,小跑着奔向包云河,两双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田晓堂去看包云河的脸,那脸色却显得有些平淡,找不到他预期中的灿烂的笑容。他略微有点儿失望。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包云河方才开口,却只是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怎么样?”
  不了解包云河的人,会觉得他问得简直莫名其妙。其实,“怎么样”是包云河的口头禅,他喜欢用这三个字开场。这三个字有时带有问询的意思,但大多时候并无具体所指。
  田晓堂笑着说:“办公室前天就搬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只等您发号施令了。”
  “好,好。”包云河轻轻点了点下颏。
  田晓堂微微欠了欠身子,又谦恭地说:“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明白得很,就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好在您这个班长水平高,经验也足,有您传帮带,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包云河淡淡地一笑,轻咳了一声,才说:“你是班子里最年轻的,正是甩开膀子干事业的时候,你要有信心嘛。今后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可能还要重一些,你要有思想准备。”
  田晓堂感激道:“只要您信任,再重的任务交给我,我都有决心把它完成好!”
  包云河又点了点下颏,显得很满意地说:“好,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田晓堂就告辞出来。他在心里暗自感慨,这个包云河,真可谓是摇身一变啊。刚才包云河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话不徐不疾,看人的眼神也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已经完全具备一把手的架势和派头了。
  田晓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来,钟林就敲门进来了。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今天这副局长办公室的主人,恐怕就不是他田晓堂,而是坐在面前的这个钟林了。还是钟林先开了口,说:“田局长,祝贺你呀。我这已是迟到的祝贺了。今后在工作中,还要请你多多关照。”田晓堂对钟林一直印象不错。钟林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为人又比较厚道实在,这样的人哪个单位都是需要的。
  田晓堂笑容可掬地说:“谢谢你呀,钟科长。以前我在局办,你对我的工作相当支持,我一直是十分感激的。今后在工作上请你要多支持,一些业务问题还要请你多指教。”
  两人正聊着,门却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田晓堂扭头一看,是局办的副主任王贤荣。王主任对田晓堂说:“九点半开机关干部会,请你出席。”
  田晓堂觉得王贤荣的话很有些味道。王贤荣不是说“请你参加”,而是改口“请你出席”,两字之差,这就把他摆在了局领导的位置上,看似细微,实则有本质的区别,听了就格外地舒坦。
  开会的时间到了,包云河终于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大会议室门口。一直在往外张望的李东达立即站起身来,鼓起了掌。屋子里就热热闹闹地响起了一阵噼啪声。包云河朝大家拱了拱手,健步迈上主席台。李东达急忙把台上正中间的那把椅子往外拖了拖,笑眯眯地请包云河落座。包云河坐下后,不苟言笑地往台下扫视了一遍,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好像近百号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包云河这才侧过头,不紧不慢地对李东达说:“怎么样?”李东达说:“人都到齐了,可以开会了。”包云河点点头。李东达作为会议主持人,就简短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说下面请包局长作重要讲话。又是一阵掌声过后,包云河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说:“今天开个短会,我在这里只讲两点想法。”
  包云河口若悬河,田晓堂脑子里却开起了小差。李东达今天的表现和状态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找个借口不来参加这个会了。可李东达不仅来参加了,而且还面带笑容,带头鼓掌欢迎包云河的到来,殷勤地给包云河挪椅子,好像他很拥护包云河同志做局长似的。这太奇怪了。他是故作旷达吗?可这戏也演得太过了。这个李东达,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田晓堂又玩味着包云河作为局长今天的首次亮相。他往台下一扫,全场居然立马就静了下来。这在他做副局长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包云河说“开短会”,“只讲两点想法”,这也是大有深意的。过去郝局长主政时期,喜欢开长会,讲长话,动辄就是“三点”,大三点里面又套小三点。无三不成文嘛。而且,郝局长从来不说什么“想法”,只说“意见”,经常是“下面我讲三点意见”。包云河这是有意标新立异,和郝局长区分开来,树立自己独有的领导风格。当然,新官上任这样表演,其实已很俗套,也够拙劣的,但再俗套,再拙劣还得照做。毕竟,大家都不过是一介俗人。
  田晓堂定了定神,继续听包云河讲话。只听见包云河说:“近几个月来,因种种原因,我局的声誉、形象深受影响,大打折扣。社会上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搞得我们相当被动啊。”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加大嗓门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重塑我局的形象。一个单位形象的好坏,首先在于领导。主要领导不带好头,不作表率,形象建设就落不到实处。上梁不正下梁歪……”田晓堂渐渐听出味来了,包云河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郝局长。田晓堂感到心里有些不畅快,觉得包云河在大会上这样讲一个刚去世的前任,似乎有失厚道。
  可包云河却越讲越起劲,田晓堂微微眯起眼睛,他真不想听了。这时,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这响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把包云河的讲话生生打断了。田晓堂忙睁大眼,看见整个会场上的人都在掉头往后面看,王贤荣等几个人已朝后墙边跑去了。有人在悄悄说:“钟掉了!那个大黑钟掉下来了!”话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田晓堂不由得吃了一惊,钟怎么会掉落呢?他感到坐不住了。眼下他的局办主任还没免,机关内务管理是局办的分内工作,出了这个事他也有责任。他便下了主席台,快步来到后墙下,只见那个硕大的黑色电子钟已扭曲变形,痛苦地瘫在墙边,玻璃则碎了一地,王贤荣正在手忙脚乱地清扫。
  田晓堂回到主席台,轻声告诉包云河:“钟已经砸坏了。”包云河没有答理他,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接下来,包云河又摆开作报告的架势,话锋一转,说道:“连个钟都挂不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作风不够扎实,工作不够细致嘛。我正要讲这个问题呢。重塑我局的形象,关键就在于改进作风,强化管理。”包云河越说越严厉,“我今天不得不对王贤荣同志点名批评。不要以为一个旧钟不值几个钱,摔坏了无所谓,这个账不能简单地这么算……”
  田晓堂听不下去了,觉得包云河批评王贤荣的话说得太重了。钟掉下来王贤荣不能说没责任,但这钟挂了四五年一直都稳稳当当,谁能预料会出今天这事,又该如何提前防范呢!再说,王贤荣上面还有他田晓堂,要追究责任首先应追究他呀。田晓堂就插话说:“这事首先应怪我,我在这里向大家作检讨。”
  包云河侧过头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护短……”
  散会后,田晓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扣上门,坐下来喝了几口茶,还是觉得心口有些堵。他知道包云河十分在意“掉钟事件”。包云河就任局长召开第一次机关干部大会,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令人扫兴的怪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因此就怒火中烧,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下属大发雷霆,也绝不是什么好作风。田晓堂隐约觉得,包云河一味迁怒于王贤荣,分明对他带有成见。想到这里,田晓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周雨莹打来电话,说想在中午约他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田晓堂一听就有些恼火,他不想在电话里和她说太多,就谎称中午要在局里陪客,一口回绝了。他知道周雨莹的小心思,她不过是想显摆一下。他心里明白得很,此时张张扬扬地请客吃饭,只会让人觉得他轻狂,传出去对他没半点儿好处。
  
  不过,他倒是很急切地想见到刘向来,便打了个电话过去。两人说笑了一阵,就约定了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三
  
  午餐后,田晓堂就在办公室打了个盹。下午两点半,付全有打来电话。说包局长准备去戊兆,想让他陪同,并说包局长已在楼下等着了。田晓堂一听当然高兴,急忙下了楼,上了包云河的车。
  刚进入戊兆境内,就见路边停着一长溜小车,小车旁有几个人正在朝路上翘首张望。车驶近了,田晓堂才发现张望的那几个人,竟是戊兆县局的局长陈春方和他的一帮部下。
  田晓堂心想,这个陈春方还真会拍马屁,竟然迎到县界上来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当他和包云河下了车,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中马上钻出一个人来,这人竟是戊兆县县长华世达。田晓堂心头更加疑惑了,堂堂一县之长竟然守在县界上候迎一个平级的新任市局局长,这也太客气了吧!包云河本是戊兆人,也是在戊兆起家的,从乡镇办事员一直做到常务副县长,然后才调到市里。包云河离开戊兆后,一直对家乡关爱有加。仅凭这一点,就给予这么高的礼节?不大可能吧。要知道,一般只有市委书记、市长及官阶更高的官员,县里党政一把手才会接送至县界的。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虽然在哪个规章制度上都找不着,但执行起来比规章制度还要严格。谁如果坏了这些规矩,会被认为政治上不成熟,很让人嗤之以鼻。
  田晓堂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华世达迎过来,先跟包云河握了手,又和田晓堂握手,分别都送上了祝贺的话。华世达对包云河热情地说:“包局长,您走马上任第一天,就亲临戊兆视察、调研,指导我们的工作,帮我们开展农村环境整治,真是非常感谢啊!”
  包云河打着哈哈说:“华县长,你用词不当啊。中央领导才叫视察,省领导才叫调研,市领导才叫指导,我们来只配叫学习,向县里的同志们学习,呵呵!”
  田晓堂有些明白了,华世达并不是专门过来候迎包云河,只是过来陪他们直接去看现场的。既然是来研究农村环境整治工作,包云河事先为什么不跟自己通个气呢?刚才一路上说了那么多话,竟然没有透露半个字。包云河这是什么意思?没必要跟他讲,不屑于跟他讲,还是忘了跟他讲?田晓堂觉得包云河只怕是存心的。包云河一方面点名要他陪同过来,让他感到自己受了重视,另一方面却并不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又让他觉得自己没受到应有的尊重。这大概就是恩威并施,又拉又打吧。在这点小细节上就做足功夫,田晓堂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暗暗佩服包云河的老辣。
  陈春方接着也来握手寒暄。陈春方两只手紧紧攥住包云河,腰佝成龙虾状,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老领导您对我说,春方啊,明天上你狗日的那里看看去。我早上起来还直纳闷呢,不想中午就接到了付主任的电话,说您下午真的要过来。嘿嘿,这梦,还真灵验呢!”
  包云河白了他一眼说:“你就瞎编,使劲地瞎编吧!鬼才相信你的话呢。相信了你,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呢。”
  陈春方再与田晓堂握手,腰就不佝了,左手也收回去了,脸上倒是笑得一塌糊涂,连声说:“祝贺田局长!祝贺田局长!”田晓堂知道他其实言不由衷。如果不出那个意外,这会儿也许就是田晓堂对他说“祝贺陈局长”了。
  有个面生的年轻女子也过来跟包云河握手。田晓堂朝她扫了一眼,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那女子个头不高,但面相俊秀,身材玲珑有致,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温婉之美。小县里也有如此不俗的女子,实在难得!田晓堂猜测,她大概是县局的办公室主任吧。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弄错了。陈春方介绍说,她是副局长姜珊,一个月前刚调过来的。
  姜珊又和田晓堂握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田晓堂说:“你好,姜局长!”姜珊甜甜地说:“你好,田局长!欢迎你!”她笑得一脸灿烂。田晓堂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感到她的笑有些不同寻常,好像不只是出于礼节。
  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公路旁走去。在公路右侧,是一条不宽的人工水渠,水渠的右边是农户的稻场和住房。这条沿公路开挖的水渠,一直伸展到县城城郊,长达二十多公里。而这排房屋,也一栋紧挨一栋地一直绵延了二十多公里。一行人跨过水渠上的石桥,顺着房前的稻场一直往前走,时不时还走进农户家里去看一看,问一问。沿途只见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两层楼房,房子建得一个比一个漂亮,让人不由得暗自赞叹,但是房子四周却又脏又乱,大煞风景。华世达介绍说:“现在大部分农民富裕了,舍得花钱建房子,硬件是上去了,可软件却上不去,卫生环境太差。难怪有人说怪话,说远看房子像欧洲,近看环境像非洲。”
  感慨了一番,包云河表态说:“只要你们积极配合,省里这个农村环境整治项目,就调整到你们戊兆来实施吧。”
  华世达说:“那真是感激不尽。有了省里项目的支持,戊兆的农村面貌就要大变样了。”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谈笑间,就作出了这么重大的决策。要知道,这个项目上面每年无偿投入的资金就有六七千万,而且项目建设会一直延续下去。哪个县市争取到这个项目,无疑是得了天大的便宜。田晓堂又想,包云河决定把这个项目调整到戊兆,肯定在来戊兆之前就已拿定主意了。其实该项目去年就已启动,也就是在另一个县实施的三清工程。现在包云河突然把项目挪到戊兆来,那个县的三清工程可就成了半拉子工程、短命工程了。田晓堂在心里暗自叹息,后任否定前任,不吃前任嚼过的剩馍,不踩前任走过的老路,非得另起炉灶,另搞一套,创建属于自己的所谓“政绩”,官场上的这种痼疾,真是无药可救了。
  包云河突然掉头叫田晓堂:“三清工程似乎不够响亮,你帮着想一想,改个什么名字好?”说完又对华世达介绍说:“毛主席说胡乔木是党内一支笔,咱们田局长就是市局的胡乔木,是局里的一支笔、大秀才,文章写得可是顶呱呱的。”
  田晓堂觉得包云河这么夸奖他,把他拔得太高了,他有点儿难为情。不过谁都爱听好听的话,所以田晓堂还是有些高兴,对包云河也有几分感激。但想到他现在的身份是副局长,而写文章整材料是办公室主任干的活儿,包云河一味夸他文章材料写得好,似乎又把他贬低了,没把他当副局长看待。还有,包云河决定在戊兆实施农村环境整治项目,事先竟然没有征求他这个副局长的意见,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哪怕装个样子呢。这么一想他又不舒服起来。他不想动太多脑筋,略微思索了一番,就说:“我建议就叫洁净工程,你们看行不行?”
  包云河想了想,说:“嗯,可以。不愧是一支笔,思维就是敏捷。”华世达也称好,洁净工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包云河和华世达边看边议。田晓堂故意放慢步子,落在队伍的后头。姜珊见他掉在后面,就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跟前了,再并肩往前走。
  田晓堂出于礼貌,没话找话地问:“姜局长以前在哪儿高就?”
  姜珊嫣然一笑说:“我以前在县一中做教书匠,教语文。我大学学的是中文。”
  田晓堂眼里一亮,说:“是吗?我也是中文系毕业呢。”
  姜珊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咱们俩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田晓堂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说:“那咱们还是师兄妹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那所大学念的中文系呢?”
  姜珊诡谲地一笑,说:“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以前写过好些文章。我是你的粉丝呢!”
  田晓堂越发好奇,饶有兴味地说:“是吗?”他期待着她说下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满脸仰慕地称她是你的粉丝,不管她是真心实意,还是半真半假,都会让男人晕晕乎乎、心花怒放。田晓堂尽管不乏稳重,心里还是难免痒酥酥的。这时候如果还无动于衷,那就是冷血动物了。
  吊足了胃口,姜珊才说:“我上高中时,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经常从报纸副刊上读到你的文章,特别喜欢。你那些文章篇幅不长,但挺有个性的。我那时对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经常忍不住想:这个叫田晓堂的人,长得是什么模样呢?”
  
  田晓堂哈哈大笑,说:“今天见了,大失所望吧!我那些文章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涂鸦之作而已。”提起往事,田晓堂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时,突然听见华世达在前头夸张地大声叫嚷:“好哇,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竟然躲在后面磨磨蹭蹭,卿卿我我,打得还挺火热啊!”
  两人闻声抬起头,这才发现前面的一行人都转过了身,在朝他俩张望。听了华世达的话,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笑得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县里吃过晚饭,包云河当即作出安排,从明天就开始启动前期调研、规划方案制订等工作,由田晓堂牵头主抓,他今晚就留在县里,明天再派钟林带专班人员过来。包云河说干就干,雷厉风行,这种作风让田晓堂大为佩服。
  把包云河送上车后,华世达等人一道陪着田晓堂来到他住的县宾馆房间。说了一会儿话,田晓堂知道华世达是个大忙人,这会儿肯定还有别的事,就很理解地对华世达说:“华县长,你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有陈局长、姜局长陪着就行了。”
  华世达一走,田晓堂就装作要上厕所,躲在卫生间里给刘向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戊兆搞调查,晚上回不去,只得改日再见面了。刘向来揶揄道:“嘿嘿,当上局领导,就日理百机千机了。你该不是在戊兆找了个漂亮美眉陪着,就乐不思蜀了吧。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田晓堂开玩笑道:“还真让你猜对了。”说笑一番,田晓堂收起手机,出了卫生间。
  陈春方说:“咱们去唱唱歌、跳跳舞怎么样?田局长你不知道,咱们姜珊同志的歌唱得棒,舞也跳得好,歌唱得可以羞死当红歌星,舞跳得可以气死舞厅小姐!”
  姜珊嘟着嘴佯怒道:“陈局长!”田晓堂哈哈一笑,说:“姜局长的动听歌喉和曼妙舞姿,改日我再去欣赏。今天实在是有点儿累了。”
  这时,田晓堂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刘向来打来的,看也不看就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包云河沉稳而不失亲切的声音:“晓堂,是我。”
  田晓堂忙说:“哦,包局长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我那个老同学呢!”他有点儿奇怪,包云河才离开半小时,突然打电话来,会有什么事呢?
  包云河说:“我现在还在半路上,临时接到市政府办的通知,明天上午市政府在我们局里有个活动。你叫陈春方派个车,马上把你送回市里来,越快越好。我在办公室等着你。”
  田晓堂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才说:“好的,我马上赶回来。”
  夜晚路上车不多,小车开得飞快,赶回局里还不到晚上九点。田晓堂上楼时,心想市政府明天到局里究竟搞个什么活动,包云河在电话里为何不说清楚呢?
  见了包云河,才知明天的活动还真是重大:市长唐生虎来局里检查指导工作。包云河交给田晓堂一件事:起草汇报材料。包云河说:“工作汇报是明天的重头戏,汇报材料必须精心准备。材料里要讲今年以来的成绩,但重点是讲新一届领导班子抓工作的信心、决心和思路、措施。”
  田晓堂说:“您的意思我懂了。我马上和王贤荣商量一下,抓紧起草。”他哪能听不懂包云河的话,包云河是提醒他尽量少写成绩,最好一笔带过。因为说到底,那成绩只能算是郝局长的。
  包云河却说:“不用叫王贤荣了,就你执笔吧。”
  田晓堂迟疑了一下,才说:“行啊。”包云河连材料都不让王贤荣写了,说明对王贤荣已很不感冒。田晓堂有点儿搞不懂,包云河为什么那么不喜欢王贤荣?就因为上午的“掉钟事件”吗?包云河要他亲自动手撰写汇报材料,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包云河看重他的文才,能放心地把这件大事托付给他;忧的是包云河还把他仅仅视作局办主任,没把他摆在一个副局长应有的位置上。
  田晓堂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构思提纲。可他的心思总也集中不起来。唐生虎于包云河上任第二天就过来检查指导工作,还真是相当少见。唐生虎这个不寻常举动,分明是在给包云河撑腰、打气。田晓堂早就听刘向来说过,包云河攀上了唐生虎这个高枝,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一直不大相信,因为平时实在看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么,包云河能当上局长,只怕就是唐生虎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吧?
  田晓堂见思绪越飞越远,便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电脑上整理起提纲来。他刚打了三行字,周雨莹就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家。田晓堂顿时内疚起来:他晚上不能回去,竟然忘了给周雨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忘记,就因为事情多,太忙碌吗?他莫名地有些心虚,在电话里对周雨莹说话就格外温柔。
  周雨莹说:“你怎么还在加班赶材料?办公室那帮人呢?你现在可是副局长啊!”
  田晓堂笑了,说:“谁说副局长就不写材料了?副局长就应该抄着手,到处指手画脚?”
  周雨莹说:“如果当了副局长还熬更守夜,事必躬亲,那还叫领导吗?”
  田晓堂说:“你是只看见了强盗吃肉,没看见强盗挨打啊。”又解释道,“明天唐市长过来检查工作,这个汇报材料太重要了,所以包局长才要我亲自操刀。”
  周雨莹这才不再抱怨,只是叫他注意休息,就挂了电话。
  这一夜田晓堂却无法休息,熬了一个通宵。材料交到包云河手上,包云河看过表示满意,田晓堂这才松了一口气。
  上午九时,唐生虎带着市政府秘书长、市政府办公室相关主任、科长以及市内各媒体记者,准时出现在局机关院子里。
  把唐生虎一行迎到小会议室里坐定,包云河满脸堆着笑,先表达了欢迎和感谢之意,接着就挨个向唐生虎介绍坐在自己两侧的局班子成员。先介绍的是李东达,李东达慌忙站起身来,佝着腰笑眯眯地望着唐生虎,等待唐生虎赏给他一个鼓励的笑脸。可唐生虎的目光虽然望着这边,眼神却是飘忽的,根本就没有落到李东达的脸上,而且表情淡然,不冷不热,似笑非笑。李东达难免感到失望了,颓然跌坐到椅子上。脸上的笑便有些僵,他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介绍其他几位副职时,唐生虎也是不大热情。最后介绍到田晓堂,唐生虎总算是朝他认真地瞥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田晓堂暗想,李东达他们几个这会儿对他肯定嫉妒得要死。
  包云河摊开田晓堂昨晚忙乎了一夜写就的汇报材料,开始向唐生虎汇报工作。唐生虎听得很认真,边听边往笔记本上记几笔,时不时还点点头。当包云河汇报说打算在戊兆实施洁净工程时,唐生虎显得似乎很感兴趣,脸色渐渐舒展开来,眉眼间也漾起了一丝笑意。不过,他只肯冲着坐在他正对面的包云河笑,却不肯轻易把笑慷慨地施舍给在座的其他人。田晓堂还意识到,自己把某些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唐生虎给李东达他们几个冷脸,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跟他们不熟识,背后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唐生虎只怕是有意甚至说是刻意这么做的,为的是不露声色地敲打一下李东达等人,警告他们识相一些,切莫在背后对包云河使绊子。田晓堂正想细细玩味这个问题,却听见包云河高声说:“下面请唐市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掌声便炸豆子一般腾地而起,他只得收住了思绪。
  唐生虎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包云河的工作设想和打算,特别强调洁净工程一定要办成示范工程、民心工程,并表示到时他要亲自去检查验收。说得包云河既兴奋又感激,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可惜应者寥寥。唐生虎最后谈到了一个问题:团结。田晓堂暗忖道:唐生虎真是厉害啊,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转换了几下表情,又讲了一通团结,目的就已达到了:该撑腰的撑了腰,该敲打的也敲打了。
  唐生虎来局里走了一趟,经本地媒体浓墨重彩地一报道,市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快,机关上下对包云河的看法就发生了改变。说实在的,对包云河这匹“黑马”半路杀出,成功跃上局长的宝座,很多人和田晓堂一样,一直倍感蹊跷。这也只怪包云河城府太深,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硬是把与唐生虎的不寻常关系深藏于“地下”,未让别人觉察出一星半点。现在,包云河得以胜出,他和唐生虎的关系也从“地下”走到了“地上”,大家方才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原有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无人难做官”,包云河既然靠上了市长这棵大树,上面有唐生虎撑着罩着,不当这个局长反而奇怪了。这样一来,包云河的威信、声望便迅速飙升,全局上下似乎都对他心悦诚服,愿意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了。
  
  
  四
  
  从大会议室后墙上掉下来的那个大黑钟并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一直还被好事者惦记着。先是在局机关成了热门话题,热度持久不减,然后就散布到社会上,被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周雨莹都听人说了,回家后还向田晓堂求证和打听详情。这也印证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后来,“掉钟事件”竟越说越玄乎,越传越离谱。一种说法是说黑钟掉下来是郝局长显了灵,他在阴间动了怒,把黑钟狠狠摔下来,以此发泄对包云河的不满。另一种说法是“掉钟事件”是对包云河心存不满的人一手炮制的,目的是为了在包云河正式就任局长的第一天制造事端,故意出他的洋相,看他的笑话,闹得他心里不痛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掉钟事件”的这些说法渐渐也传到了包云河耳朵里。包云河对前一种说法倒不是太在意,对第二种说法却起了疑心。
  这一天,市政府办来了一个通知,市政府明天上午召开整顿机关财务纪律工作会,要求各部门分管副职参加。田晓堂看了通知,却不知道应该通知谁去参加这个会。新的局领导班子一直没有明确分工,机关财务工作还不知由谁来分管。田晓堂犯了难,便决定去请示一下包云河,由他定夺。
  不想包云河只看了一眼会议通知,就不假思索地拿起笔批道:请田晓堂同志参会。田晓堂见包云河签下这么个意见,暗暗有些吃惊。他真想问一下包云河,为何要安排自己去参加这个会,可又想问这种问题是愚蠢的,就忍住没问。包云河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田晓堂以为他这是在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可以走了,就拿起那份通知准备离开。可站起身来的包云河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到那边去坐会儿吧。”
  田晓堂心里“咯噔”了一下。包云河留住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扯闲。包云河会和他谈些什么呢?莫非,是就新班子分工问题先跟他吹吹风,透透底?包云河曾对他说过,今后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可能要重一些,那么,在分工上会如何体现这个“担子重”呢?包云河刚才安排他参加机关财务工作的会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今后可能分管机关,甚至分管大财务工作?
  田晓堂心里充满了期待,可包云河在沙发上坐定后,一开口却又是那句口头禅:“怎么样?”然后就望着田晓堂,似乎在等他说话。田晓堂便有点儿失望,他原以为包云河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到对班子分工的考虑,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但包云河此时以“怎么样”开头,就说明包云河还是想先听他说点儿什么。
  说点儿什么呢?目前已明确由他主抓的工作就是戊兆的洁净工程,这些天他的主要精力也是用在这上面。田晓堂想包云河的意思可能是要他汇报一下洁净工程的进展情况,便说道:“最近半个月,我和钟林他们一直扑在戊兆。考虑到今后要分期推进,实施若干年,为了确保规划的科学性、协调性,尽可能提高项目资金的使用效益,我们这次扩大了调查、测量的范围。目前已跑完了五个村……至于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实施,我们的初步想法是,选择沿公路的两到三个村,以村为单位全面整治改造……”
  田晓堂还没说完,包云河就打断他道:“目前最紧要的,是让工程尽快动工建设,让大家看到我们这个新班子雷厉风行、务实高效的作风。现在要抓紧把第一期工程的规划方案拿出来,至于涉及今后几年的总体规划,可以留待以后慢慢来做嘛。”
  田晓堂并不认同包云河的这种说法,刚想开口辩解几句,包云河却又说话了:“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搞,我上次和华县长已统一了一个意见。那就是先搞试点,围绕公路边的那排民房开展环境整治,建成一条长长的净化美化风景带,尽快提升洁净工程的社会关注度,为今后争取上级更多的后续资金创造条件。”
  田晓堂不由愣了一下。包云河上次去戊兆时竟和华世达统一了这么个意见,他怎么一点儿也不晓得?还没等他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包云河接着又说:“还有,我们一定要坚持高标准设计施工,不说五十年不过时,起码也要管个二十年吧。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解放思想,看长远些,绝不能鼠目寸光,小家子气。”
  田晓堂听包云河的口气,已经暗含不满了。看来包云河对他在戊兆的工作情况是相当清楚的,不然他说出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强的针对性。他感到心里不大舒服,对包云河的观点、意见还真不敢苟同,想要据理力争,却又觉得今天劝说包云河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按他的思路做的规划方案还没有形成,他还拿不出足够的说服包云河的依据和理由。再说,他今天还一直挂念着班子分工的事情,也不想老是纠缠在洁净工程上,怕惹得包云河不高兴了,再也不肯给他吹风透底。所以他就什么也没说,只是谦恭地点着头,一副很受启发的样子。
  可接下来,包云河还是没有提及班子分工,而把话题扯到了“掉钟事件”上。包云河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我听说,眼下外面传得很厉害,说那个大黑钟掉下来,是有人在背后搞名堂,故意出我的洋相。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会和自己谈到这个传言。他想,包云河只怕是在考验他,试探他,看他站在什么立场上吧。田晓堂一下子犯了难。
  田晓堂猜测,包云河对“掉钟事件”只怕是真的怀疑上了。人一旦坐到了一定的位子上,神经就变得格外过敏,总喜欢作出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举动来。可他该怎么回答包云河呢?如果他说“掉钟事件”还真是个意外,是个巧合,并非人为因素造成的,包云河肯定会不高兴。可要他违心地迎合包云河,想当然地说可能是某某在钟上做了手脚,他又说不出口。想来想去,田晓堂只得艰难地、模棱两可地说:“您怀疑有人捣鬼,也不是没道理,但我觉得多半还是个意外。如果真是有人捣鬼的话,这鬼捣得一点儿也不高明。”
  包云河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脸色变得越发肃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到底年轻啊,还是有些天真。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有的人当面对你眉开眼笑,说不定他就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别看有的人和你见面时又拥抱又拍脊背,说不定他就是在选择背后捅你一刀的准确部位呢。”
  田晓堂听出味来了,包云河不仅确信“掉钟事件”是有人捣了鬼,而且已锁定了捣鬼的人,准备向这个人开刀了。那么,被锁定的这个人是谁呢?李东达吗?除了李东达,还会有谁!即使不出“掉钟事件”,包云河也会怀疑李东达干了什么别的勾当!恐怕从当上局长那天起,包云河就已把李东达当做潜在的对手,当做危险的因素,时刻提防着,随时准备与他针锋相对了。就是没有李东达,包云河也会另外找出个王东达、张东达来。
  这天田晓堂在包云河那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可直到离开,包云河都没有半句谈及班子分工。
  一个周末的晚上,田晓堂和刘向来终于在一家茶楼见了面。
  两人聊了会儿闲话,才说到正题上来。刘向来告诉田晓堂,市纪委目前正在外围调查郝局长的案子,郝局长的死的确与查案有关。刘向来说:“对郝局长的举报信早在一年前就有了,一直被市委关书记压着。后来市里的权力格局发生了变化,据说关书记马上要调走,并且调往外省,市长唐生虎便不再将关书记放在眼里,公开也敢和关书记对着干了。郝局长的案子,就是唐生虎亲自跑到纪委,逼着纪委立案查处的。唐生虎这么做,自然是冲着关书记来的。”
  田晓堂说:“这些情况你就这么清楚?”
  刘向来说:“市纪委常委柳凡福跟我很熟,他亲口告诉我的,唐生虎那次去纪委他在场。柳凡福你认得吗?”
  田晓堂说:“我又没有被纪委查过,哪有机会认识纪委的人。”
  刘向来说:“此言差矣。只有先认识纪委的人,早些找把保护伞,一旦有了什么问题,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你被查处时才后悔没有早些认识纪委的人,那就晚啦。”
  
  田晓堂嫌他扯远了,就把话题拉回来:“这么说来,包云河取代李东达做上局长,也是因为市里的权力格局变了?”
  刘向来点头道:“是啊。我听市委组织部的朋友讲,在书记办公会酝酿你们的新局长人选之前,唐生虎已给其他几位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做通了工作,所以书记办公会上一致推荐包云河,关书记被架空了。他可谓是人未走,茶就先凉了,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他不想在临走之前,和大家弄得面子上过不去。”
  田晓堂说:“这个包云河,攀上了人家大市长,竟然瞒得严严实实。我倒是听你说过一回,可当时哪会相信。”
  刘向来说:“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据我了解,包云河的上面,不仅有唐生虎,很可能还有更大的领导。”
  田晓堂更加吃惊,说:“是吗?”
  刘向来说:“至于你当上副局长,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其实你不过是当局者迷。你能越过原定的两个副局长人选,爬到这副局长的位子上,肯定是有充分的缘由的。只是你没有弄明白。”
  田晓堂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觉得,都有哪些缘由?”
  刘向来说:“首先你具备提任副局长的基本条件。具备基本条件,只是有了提拔的可能。具备基本条件的人多着呢,但位子有限,难免你抢我夺。你过去连参与竞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眼睁睁看着那两位被郝局长举荐上去了。不想世事难料,关书记还没走,大权就旁落到了唐生虎手上,那两位只是空欢喜了一场。至此,也只能说你重新获得了提拔的机会,能不能提拔仍然是个未知数。”
  田晓堂点着头,等他往下说。
  刘向来接着说道:“现在,关键就看包云河了。副局长用谁不用谁,包云河的建议在唐生虎那里无疑很管用。你曾告诉过我,包云河和你、和钟林关系都很一般,但和陈春方关系却很不一般。其实,包云河这时最想推荐的人还是陈春方,但因为陈春方曾被郝局长推荐给了关书记,包云河绝不敢马上又往唐生虎那儿推荐了。同样的原因,包云河也不会再推荐钟林。而剩下的和你一样符合提拔条件的人,肯定还有一些。包云河能从这些人中把跟他关系很一般的你挑出来,推荐给唐生虎,肯定还有其他缘由。而这个缘由,才是要害和关键。如果没有这个缘由,包云河绝不会推荐你。”
  田晓堂说:“你说得有道理。可这个缘由究竟是什么,我也弄不明白。”
  刘向来说:“我琢磨过几回,却老是一团乱麻。直到偶然想起发生在你身上的一件事,总算才打开了一个缺口,想出了点儿眉目。”
  田晓堂有些惊讶:“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这事跟我这次提拔还有关系?”
  刘向来说:“是啊。这事就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嘛。一年前,唐生虎要去省里汇报,汇报的重点工作就是你们局具体主抓的。唐生虎就责成你们局起草汇报材料,局里又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你。唐生虎对这个材料高度重视,几次就材料的结构、内容提要求,谈意见,这样你就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了唐生虎几回,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材料完成后,唐生虎非常满意,并因此萌生了把你调过去给他做秘书的念头。可你当时并不太愿意过去,加之其他一些原因,最终拖下来,没有去成。”
  田晓堂说:“这件事倒是不假,只是早已过去了,与我这次提拔完全不相干呀。”
  刘向来说:“怎么不相干呢?我猜测,包云河就是想到了这件旧事,才决定推荐你。”
  田ae8dd1ebaf2285890eebe4b99037f6db晓堂脑子还是没有转过弯来:“这是哪跟哪呀!”
  刘向来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想啊,包云河想到你曾经受到唐生虎的赏识,甚至差点儿调过去做了他的秘书,就会认为你与唐生虎的关系不同一般,唐生虎迟早会找机会提拔你。与其等唐生虎暗示说要提拔你,不如自己主动向他推荐,这样还可讨得唐生虎的欢心,让他觉得自己会来事。包云河还会想,退一万步讲,即使你与唐生虎的关系不深,但他对你留有好印象总不假吧。与其推荐那些唐生虎没有一点儿印象的人,不如推荐你这个给他留下了好印象的人,这样只会让他更高兴。总之,包云河推荐你,显然经过了一番认真考量,带着迎合唐生虎的明确目的。”
  田晓堂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有道理,有道理。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那件事,但我没有往深处想,没想这么复杂……要说世事洞明,我真得向老兄学习啊!”
  刘向来说:“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比你更爱瞎琢磨罢了。要说这个关键的缘由,在官场外的人看来,还真是匪夷所思呢。”
  
  五
  
  为了尽快拿出洁净工程第一期规划方案,田晓堂干脆长住戊兆,每天和钟林他们一道下去。陈春方见田晓堂天天下村,不安排个人陪同说不过去,就派姜珊去陪他。田晓堂却不让姜珊作陪,对她说:“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们县局的工作,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姜珊嘻嘻地笑道:“眼下我们县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陪田局长在我县指导工作。你不让我陪着去,那才是耽误了我们的工作呢。”
  田晓堂也笑了:“我说不过你。但我真是觉得没必要,这并不是客气话。
  姜珊又说:“撇开你的领导身份不讲,我们还是师兄妹呢。师兄到师妹地面上来了,师妹陪一陪师兄,尽一尽地主之谊,这总可以吧?”
  姜珊一提师兄师妹,田晓堂就莫名地软了下来,也就不再坚持。
  姜珊坐上甘来生开着的别克车,显得有几分扬扬得意。田晓堂把她的神态看在眼里,觉得她真是未脱孩子气,不由得在心里偷偷笑了。
  途中,姜珊问起规划方案,田晓堂不想和她说太多。按惯例,这项工程的规划方案由市局负责制订。主导权在市局,县局只是配合,而工程的组织实施则交由县局具体操作。眼下,规划方案初稿都没拿出来,再说包云河的意见与他的想法出入又很大,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对她介绍。但后来田晓堂又改了主意,主动对姜珊说:“我们目前初步形成了两套规划方案。方案一是以公路沿线这排民房为主体,打破镇村界线,成带状推进,形成一条细长的整治带。方案二是选定沿公路的两到三个村,成块状整村纵深推进,分村各个击破。这两套方案各有利弊,我们一时也分不出个高下来。你是本地人,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姜珊谦虚道:“这事挺专业的,我哪说得好!”
  田晓堂说:“随便说说嘛。凭你的直觉,你认为哪套方案更合适?”
  姜珊沉吟了片刻,才说:“我个人觉得,按方案一建成后视觉效果可能更好些,也更容易凸显政绩,引起关注,但问题是这排民房涉及三个乡镇十二个村,组织施工的难度较大,而且这个整治带也拉得过长,会导致施工成本增加。方案二呢,倒是更科学合理一些,更利于降低成本,也更利于这项工程逐年有序地推进。”
  田晓堂面露喜色,说:“你说的挺有道理。这么说你是赞成方案二?”
  姜珊点头道:“当然是方案二。恕我直言,你这方案一是站在领导的角度考虑的,只图好看,不管实用,也没讲成本。方案二才是站在群众的角度考虑的,比方案一实在多了,可操作性也强一些。”
  田晓堂故意皱着眉头问:“方案一难道就一无是处吗?”
  姜珊说:“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在某些领导看来,方案一只怕更对他胃口,但老百姓绝不会买账。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同时弄出了这两套大相径庭的方案呢?方案一说直白点儿,就像报纸上说的,是搞路边工程、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搞形式主义、花架子,老百姓会骂娘的。”
  田晓堂心头不由得一震,半晌再也无语。他刚才故意对姜珊说已形成了两套方案,把包云河的意见说成是方案一,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方案二,想试探一下她对这两套方案的态度。姜珊一口咬定方案二胜过方案一,对方案一还颇有微词,让田晓堂暗暗高兴,大受鼓舞,更加坚定了说服包云河放弃方案一,接受方案二的信心。而姜珊最后说出的一番话,让田晓堂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得对姜珊有些刮目相看了。他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看问题竟是如此一针见血。包云河对他提出方案一之后,他并未深思包云河这样决策的动机和意图。尽管包云河声称这样做是为了尽快提升洁净工程的社会关注度,为今后争取上级更多后续资金创造条件,但田晓堂心里明白,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不是太站得住脚。而包云河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田晓堂并未去深究。今天姜珊却一语道破天机,令他仓促间不由得悚然一惊。他这才猛然意识到,包云河只怕是要借洁净工程为自己打造政绩,捞取政治资本。什么要尽快动工建设呀,什么要形成一条沿路风景带呀,什么要坚持高标准施工呀,其实都不过是为了早出政绩、快出政绩,让政绩更漂亮好看,更鲜艳夺目。包云河刚上台,背后又靠着唐生虎,不趁早弄点儿政绩出来,给自己贴点儿金,给唐生虎增点儿彩,似乎也说不过去。所以包云河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搞政绩工程,其迫切心情倒也不难理解。只是这样一来遭殃的还是老百姓。田晓堂又想姜珊到底还是嫩了点儿,竟然直言不讳地说方案一是搞形式主义、花架子。好在她碰上的是他,如果换成了别的领导,说不定就在浑然不觉中把人家一下子得罪了。
  
  田晓堂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说:“其实,我也是倾向于方案二的。只是,别人的脑袋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不可能都和我的想法一致,说不定支持方案一的人也不少。过两天讨论方案时,你能站在方案二这一边吗?”
  姜珊点点头说:“当然。方案一华而不实、好大喜功,跟方案二哪能相提并论!”
  田晓堂暗想,如果我告诉你这方案一其实是包云河的主意,你还敢这么口无遮拦吗?姜珊的态度还是让他倍感宽慰。尽管他也知道,姜珊在讨论会上发言不会有多大分量,但多一份声援和精神支持也是好的。
  田晓堂对钟林和他手下的一帮人督办得很紧。而包云河对规划方案的明确要求,田晓堂却一直藏着掖着,并没有吐露半个字给钟林,也没有跟陈春方通过气。不过在安排调查和测量时,田晓堂把方案一和方案二涉及的村组农户都考虑到了,作好了几手准备,只是没和钟林说破。这样一来,钟林他们的工作量就增加了不少,又要赶时间进度,只得早出晚归,加班加点,弄得特别辛苦。田晓堂有些过意不去,这天晚上就在姜珊安排的工作餐上借花献佛,给钟林他们一个个敬酒,以示慰劳和勉励。在气氛快达到高潮的时候,外出归来的陈春方赶过来了,一进餐厅就给田晓堂连敬了四杯酒,夸张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紧接着,跟陈春方一道赶来的县局几个科长也纷纷上前敬酒。田晓堂虽然有些酒量,但面对这种轮番轰炸,还是感到招架不住了,就佯装酒已喝醉,摇摇晃晃摸进卫生间,在里面躲了半天,出来后就一把歪倒在餐厅的沙发上。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任陈春方千呼万唤,再也不肯挪回到餐桌边。
  离开餐厅时,陈春方一边叫着“田局长”,一边用力把田晓堂从沙发上扶起来。田晓堂心想现在还不能被他们识破,站起来的身子便使劲一晃,几乎要摔倒。陈春方忙叫姜珊搀住他,把他送往房间去休息。还故意坏笑着说:“田局长啊,我本想趁着这月黑风高,去向你汇报一件重要工作,可你却经不起‘酒精考验’……我今天就不汇报,让姜局长直接去跟你汇报得了。”这话田晓堂佯装未听见,没作任何反应,只在心里暗骂陈春方不安好心。倒是姜珊不依不饶了:“陈局长,你大概也灌多了吧。你说什么呀,让我直接去跟田局长汇报,这是什么鬼话?”
  田晓堂在姜珊的搀扶下进了宾馆住宿楼,这时早已摆脱了陈春方,田晓堂用不着再装醉耍赖了,可他仍然耷拉着脑袋,一步三摇,一副离开了姜珊的搀扶就会立即扑倒在地的样子。他今晚虽然没有烂醉如泥,但喝下的酒已远远超量,在酒精的刺激下,不仅头昏脑涨,而且还有几分意乱神迷了。这时候,他竟十分留恋姜珊搀扶着自己蹒跚而行的感觉。为此,他打算干脆装醉到底。她和他挨得那么近,她那一头蓬松的秀发不时撩过他的右脸颊,感觉痒痒的。他想,如果不是喝多了,鼻子里全是酒气,此时一定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
  进了房间,田晓堂直挺挺地仰躺到床上,闭着眼假装睡着了。姜珊却一刻也没闲着,先帮他脱掉鞋袜,将他一双腿搁放好,然后又费了老大的劲,帮他把外套脱下来,将被子盖好。田晓堂心想她忙完这些就该走了,可姜珊却去了卫生间,拿来一块热毛巾,细心地给他擦了一把脸,接着将毛巾搓洗后,又给他擦了双脚。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也不见姜珊的人影,田晓堂以为她已经离去了,心里竟有点儿怅然和失落。可就在这时,他分明听到一种细碎的声音自卫生间里传出来。他不由得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往卫生间那儿挪去。只见卫生间的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田晓堂便意识到姜珊并没有走,她还待在卫生间里,心头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偏偏这时卫生间里的动静忽地大了起来,细细一听是哗哗的水声,田晓堂怕姜珊突然从卫生间里钻出来,赶紧躺回床上,继续装睡。
  卫生间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田晓堂顿时激动难抑,全身上下都不安地躁动起来。他听见她走出卫生间,去开挂衣柜的滑门,像是在里面找什么,然后,才窥见她缓缓走了过来。可是,她仍然穿着刚才穿的那身衣服,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换上一身洁白的睡袍。而她手中,竟扫兴地拿着几只衣架。田晓堂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得不行。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刚才哪是在洗什么澡,分明是在替他洗衣服嘛!他在卫生间里搁了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她现在拿着衣架走来走去,显然是在查看衣服晾在哪里更合适。
  田晓堂有些悻然,干脆把眼皮闭紧,不再去窥探姜珊的举动。可他却没法将耳朵也塞上,就听见姜珊晾完了衣服,脚步地来到床边,在床头轻悄悄地坐下了。然后,房里又静寂下来,静得他都能听见姜珊的呼吸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姜珊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坐在他的面前。田晓堂好生奇怪,她默默地坐在这儿,究竟想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将眼皮睁开一条细缝,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蒙了。只见姜珊正在专注而忘情地端详着他,那目光澄澈如水,又热辣似火,脉脉含情,又似乎带着一丝幽怨,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对他无声地呢喃。她哪会想到,田晓堂此时是醒着的,而且正眯缝着眼睛在窥视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珊大概将田晓堂瞧够了,才起身飘然离去。姜珊一出门,田晓堂就一跃而起,去卫生间冲了个澡。经热水一泡,他的脑子马上就清醒过来了,神志也恢复了正常。刚才的一幕幕便清晰地回放在脑海里,他这才感到有些羞愧。都说酒能乱性,看来真是不假呀。刚才因为多喝了几杯,竟然乱了方寸。好在尚未作出什么冒失的举动,不然他的丑可就丢大了。想到姜珊对他敬重有加,满怀爱慕,他就越发觉得产生那些念头太不应该。
  田晓堂意识到,今后和姜珊只怕要有意地疏远一些,不然,走得太近,一不小心陷进去,只怕就难以自拔了。
  
  六
  
  翌日上午,在戊兆开了一个小型研讨会,说是征求县里对规划方案的意见,实际上不过是通个气,走个过场,表明一下姿态。研讨会由田晓堂主持。钟林作主题发言,按田晓堂的要求,在会上抛出了选定两到三个村成块状整村推进的那个方案。也就是田晓堂对姜珊说过的方案二。
  参会的除了陈春方、姜珊等县局的人,再就是戊兆县委办和政府办的几个主任、科长。主任、科长们知道对这种“征求意见”不必太认真,再说他们也没有仔细研究相关问题,很难说出有针对性的见解来,就一致表示赞同。姜珊在发言中,自然投了赞成票,并作了一番深入剖析,让人越发觉得这个方案无懈可击。会议至此气氛相当融洽,田晓堂暗暗松了一口气。
  陈春方最后发言。他也肯定了钟林阐述的方案,田晓堂心中暗喜,浑身便松弛开来。陈春方是县局局长,他的意见还是不能忽视的。如果他不支持,那多少还是有点儿麻烦。陈春方现在不仅表示支持,并且又在姜珊发言的基础上就方案的科学性、可行性充分阐述了一番。只是他越说越言过其实,田晓堂不由得警觉起来,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陈春方玩的是“欲抑先扬”的把戏,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这个方案当然很好,但是不是就是最佳方案呢?我看未必。我倒是觉得,在研究方案之初,思路可更加放开一些,不要被某种思维定式所束缚,可以多考虑几种可能性,再进行取舍。”田晓堂明白了,陈春方这是在为下面亮出自己的不同看法找由头,作铺垫。
  说了长长的一段废话,陈春方口也说干了,就灌了口茶润了润喉,这才水到渠成地引出自己的真实意图:“我个人也有个想法,自我感觉还是可行的,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陈春方提出的“个人想法”,竟然就是田晓堂曾对姜珊说过的方案一,也就是包云河要求田晓堂遵照执行的那个意见。
  陈春方话未说完,田晓堂就看见姜珊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自己。他想她一定是不明白,陈春方的“个人想法”为何竟和他的方案一惊人地一致。而他自己,也是满腹狐疑:陈春方的“个人想法”,为何竟和包云河的意见如出一辙呢?
  
  他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陈春方抛出了“个人想法”,他不得不敷衍一番,表示将认真考虑。
  因为陈春方的节外生枝,研讨会未能达到预期效果。
  散会之后,田晓堂再想刚才的疑惑,这才意识到,其实并非陈春方和包云河“英雄所见略同”,无意中想到一块去了。而是陈春方陈述的“个人想法”,本来就是包云河的意见嘛。显然,包云河不仅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了他田晓堂,也通过某种方式,直接传达给了陈春方。陈春方在研讨会上不便直说“这是包局长钦定的方案”,只好谎称是自己的“个人想法”。
  当天下午,陈春方早早地来到田晓堂的房间,说有事汇报。
  说笑了一阵,陈春方才说:“昨晚我跟你说过,有个重要工作要向你汇报,可因为你有了醉意,就没有汇报成。现在看来,昨天跟你汇这个报,还是很有必要的。”
  田晓堂顿时警惕起来,问:“到底是什么事呀?”
  陈春方却不直接讲,只是问:“钟林拿出的那个方案,你向包局长报告过吗?”
  田晓堂暗暗有些不快,自己跟包云河报不报告,还用他陈春方来管吗?田晓堂嘴上还是说得很委婉:“我本来是准备等研讨会开过,吸取大家的意见,进一步完善后再向包局长报告的,所以目前那个方案的具体内容包局长并不清楚。但大致的思路他还是知道的,我曾跟他汇报过。”
  陈春方急切地问:“那他是什么态度呢?难道他没有给你一个明确的意见?”
  陈春方的口气竟然有了咄咄逼人的味道,田晓堂越发恼火。显然,陈春方是见研讨会上田晓堂、钟林撇开包云河的决策,抛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案,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因此十分焦急,又一肚子疑惑,便急着跑来打探内情了。田晓堂忽然明白陈春方说昨晚有个重要的工作要向他汇报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陈春方担心田晓堂把包云河的意见搞走样了,想在研讨会召开之前先找他摸一下底细。可惜,因田晓堂躲酒装醉,这事未能做成。不想,陈春方担心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田晓堂可以理解陈春方此时的心情,但又觉得陈春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而且也太不把他这个市局副局长当回事了。如果再不给陈春方一点儿颜色瞧瞧,恐怕今后就会骑到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了。
  田晓堂满面笑容地望着陈春方,不紧不慢地说:“包局长是什么态度,有没有明确的意见,我好像用不着向你汇报吧。再说,包局长和我怎么商量工作,是市局领导班子内部的事情,也不宜对你公开呀。”他的口气似乎还客气,但说出的话分量却不轻。
  陈春方愣住了,可能是没想到田晓堂会拉下脸面,这么软中带硬地教训他。他顿时感到有些尴尬,想辩解几句,多少挽回些面子,可嗫嚅着嘴巴,又不知说什么好。田晓堂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和回旋的余地,接着又道:“我下午还要出去,你若没别的事了,就请回去忙你的去吧。”田晓堂下了逐客令,陈春方哪好再逗留,只得带着满心的懊丧,灰溜溜地走了。
  陈春方走后,田晓堂仍然余怒未消。他看不惯陈春方这样的人,对这种人却又无可奈何。他想,陈春方下午只怕会打电话将研讨会上的详情报告给包云河,甚至会在包云河那里告自己的刁状。眼下,他得抓紧时间,尽快见到包云河,做好劝说工作。他觉得包云河还算是一个通情达理的领导,应该不会一意孤行。对于说服包云河,他还是有些信心的。事不宜迟,他立即拿起手机与付全有联系。付全有告诉他,包局长明天上午可能到局里办公。田晓堂想了想,便决定今天晚上赶回市里,明天上午去包云河的办公室向他汇报。
  而今天下午,田晓堂还想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华世达。找他的目的,除了向他汇报规划方案制订情况,以示对他的尊重以外,田晓堂还想说服华世达支持方案二。包云河不是说已和华世达把意见统一在方案一上了吗,田晓堂就想让华世达改变初衷,站到方案二这边来,再请华世达帮自己去劝劝包云河。华世达的劝说,在包云河那里应该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的。如果能争取华世达坚定地支持方案二,那么,做通包云河的思想工作就有了更大的胜算和把握。
  田晓堂直接拨通了华世达的手机,说想过去拜访,华世达很干脆地说:“我下午四点钟还有个协调会,这之前刚好有点儿空,你现在就过来吧。”
  田晓堂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忙叫上甘来生,驱车来到县政府大院。不想华世达的办公室已进去了一个人,田晓堂只得先坐在秘书科等候。一刻钟后,那个人从华世达的办公室出来了,田晓堂赶紧钻了进去。
  办公室里却不见华世达的人影。田晓堂猜测他大概是进了里面的卫生间,就安心地在沙发上坐下,四处打量起来。田晓堂看见华世达的老板桌后面,并没有按惯例摆放高背真皮转椅,而是搁着一把十分刺眼的普通木椅,先是有点儿惊讶,但马上就猜到了几分,对华世达的好感不由得增进了一层。坐阔大的高背转椅办公,其实并不舒服,时间一长就会腰酸背疼,远不如坐一把高矮、大小适中的木椅舒坦、实用。可天下无数的领导却宁愿让身体受委屈,让腰椎、颈椎受折磨,也不想扔下高背转椅。究其原因,不过是高背转椅高大、气派,与领导的身份相称,坐在上面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尊贵感。为了享受这种感觉,为了面子和虚荣,也是出于一种从众心理,领导们才不惜放弃实用性,宁愿让身体受罪。而华世达竟然舍弃了虚荣,就坐着个木椅办公,这可不是哪个领导都能做得到的,田晓堂不由得满心敬佩。从这件小事上,田晓堂看出华世达是个很实在的人,也是个有个性的人。田晓堂对争取华世达的支持越发有了信心。
  田晓堂往右侧墙上望去,看见那里挂着一幅字,写得还有些味道。不由走了过去,只见是这么两句话: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著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
  讲道修道,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
  
  田晓堂觉得这话是劝告人们建功立业要脚踏实地,修养道德莫贪图功利,意思当然是不错的。不过,一个县长的办公室挂这样的字句,却不多见。一般挂的都是些大路货,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如“为人民服务”、“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即使有点儿与众不同,也不过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衙斋卧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