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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连载)

2011-12-29王媖

啄木鸟 2011年5期

  一
  
  推开肯德基那厚重的玻璃门,一阵冷气扑面而来,原本是很舒服的,孟泛舟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林雪儿收起那把漂亮的“天堂”伞,用手很夸张地拍着胸口说:“好舒服呀。我说嘛,来这里,多消暑呀!”
  孟泛舟却不以为然。他同意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又饿又累,而又恰巧从它的门前路过。
  林雪儿点餐的时候,他直接去了洗手间。还好,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已过了就餐的高峰期,洗手间没有人。
  他不紧不慢地提着裤子,希望等他回去的时候林雪儿已经在餐桌前等着了。等他带上厕所的门走向洗面盆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有机会磨蹭时间。因为那里已经有人了。而且是个女人。
  那女人背对着他,正俯身在水龙头上。她的腰肢很纤细,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裙,裸露着两条白嫩而细长的腿,那皮肤一看就很圆润。
  孟泛舟从不否认自己好色。他觉得男人要是不好色就不叫男人了。但他看见再漂亮的女性也不会直接盯着人家看。有时眼的余光也足以猎艳。眼下,就见那女人抬起了头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挂着满脸的水珠,还在不停地撩水冲去脸上残余的什么东西;然后用手把被水打湿的头发胡乱地弄了弄,撅起嘴唇向上吹了几下,那短而齐的刘海调皮地翘了几翘,于是她很满意地冲自己点点头,转过身挂着满脸的水珠从孟泛舟的眼前一晃,走了。
  这一下孟泛舟不觉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年代呀,居然有不化妆的女人?居然有不化妆的女人在公共场合洗脸?洗完了脸居然连水也不擦一下就招摇过市?要知道他跟林雪儿在一起快两年了,就从来没看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尽管都是淡妆!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等他回到前厅的时候,林雪儿已经在一个靠窗的双人座位上等他了。他走过去坐下,有些心不在焉。林雪儿一边起身一边埋怨道:“怎么这么久?先吃吧,我去洗洗手。”
  他看着她的背影闪进了洗手间,不禁想象着她俯身在洗面盆上方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男人在她身后偷看她呢?不觉又看见了那两条裸露着的细长而圆润的腿,立时觉得周身一阵燥热,忙下意识地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一时的失态。没有人注意他,但他却发现了值得注意的目标。是那个女人,脸上还挂着若隐若现的水珠,端着一盘子食物刚离开前台正向他走来。他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还好,她在中途打住,直接走向角落里的那根柱子。那根柱子应该是这间建筑的承重所在,被商家巧妙地利用,绕了一圈米色的台面,配上米色的高脚凳,往那一坐像进了酒吧一样。那女人很随意地坐到柱子与墙角之间,身子微微侧着,在身后的玻璃窗与面前的那根柱子之间形成一个优雅的夹角,正好落在孟泛舟的视野里。她很随意地从墙角处的报夹上拿了份晚报,那样子就好像在她自家的餐厅,然后打开一盒土豆泥,边看报纸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吃了那么多次的肯德基,孟泛舟向来只知道汉堡和可乐,他无法想象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吃儿童食品?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免私下咽起了口水,第一次有了主动来肯德基的念头,心想下次来,我也点个土豆泥尝尝。
  林雪儿很快地回到座位,坐到他对面说:“怎么还没吃?一个人吃不下?”她挡住了孟泛舟的一部分视野,使那女人在孟泛舟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个轮廓。他很仔细地瞟了林雪儿一眼,注意到她又补了妆,奇怪的是,此刻他没觉得赏心悦目,面对着满桌的食物,林雪儿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竟让他多少感到了血腥。
  他们的吃相有些惨不忍睹。难怪,一大早就出了门一直逛到现在,谁的胃也受不了。暴饮暴食完毕,他借着打个饱嗝的机会把身子侧了侧,不动声色地打破林雪儿跟那女人的重叠。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只不过手里的土豆泥变成了薯条。
  “走吧。”林雪儿的话不容置疑。
  孟泛舟很想说外面太热了,再坐会儿吧。可他没说。那不是他惯常的作风。以往的他是吃完了就走。林雪儿只是在迎合他的习惯。他不想让林雪儿觉得自己反常。林雪儿撑阳伞的工夫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女人。她微侧着脸,正在翻弄报纸。他甩甩头,像是撇开了一个短暂的艳遇,走出门去。在他身后,那女人正从报纸上方静静地目送着他们俩,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然后她收起报纸,缓缓地对自己说:“好戏就要开场了。”
  
  二
  
  冷静新开张的“冷梅书屋”坐落在市政府后面那条有名的休闲一条街上。这条街集中了本市最好的茶馆、咖啡屋、酒吧及西餐厅等休闲娱乐场所,风格各异但不失幽雅的服务环境,吸引了众多的中产以上者来这里消费休闲。当初冷静带着开书屋的意向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就是这里。
  那株墨梅被她用在了门面上。也许当初心梅画下它的时候就打算用做门面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纯白的底色,怒放的花朵,尤其是隐藏在枝头的宛如梅花的“冷梅”二字既显眼又似天成,整个画面黑白对比强烈地让人震撼,在琳琅满目的街头,冷艳地绽放着。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负责这个书屋装修的设计师,一个叫柳杨的小伙子。
  那是她开业的前一天,已经很晚了,她还滞留在店里。孤独地坐在那个梅花无处不在的大厅中央,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曾离开,只是因为有话要对心梅说。可她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那张报纸静静地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心梅苗条的身段和散乱的长发,使那个挂在十五层楼阳台上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凄美。报纸上没有注明是谁拍了这张照片,只是说拍完了这张照片,那女人就掉下来了,从十五层楼的高度,以自由落体的姿势,快速地下落。那报纸还说,楼里一直有人在试图救她,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是让自己飞走,彻底抛弃了这个世界。
  冷静不知道除了报社,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珍藏着这张报纸,也不知道除了她冷静,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记挂着心梅。三年了,足以忘却很多人很多事。三年了,对于冷静而言,是一个漫长的时段。漫长到她要常常对着报纸,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才能忽略她所在的时空。至少照片上的那一刻,心梅还活着。
  书屋开业的前一晚,她就这样坐在心梅的背影面前,守着一壶孤独的茶。她想告诉她,她们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们曾经约好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海滨小城会合,开一个浪漫书屋,过简单安静的生活。可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而心梅能够给她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背影。
  她默默地坐着,不知该跟心梅说些什么。潜意识里,她希望心梅能够感受她此刻的心情:悲伤大于欢欣。这时她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抬眼处,炫目的玻璃门外,是柳杨那被附近的霓虹灯映照的五颜六色的脸。
  
  三
  
  冷静一直觉得柳杨这个名字很别扭,而柳杨本人的解释特简单:“我爸爸姓柳,妈妈姓杨,所以我只能叫柳杨而非杨柳。”
  柳杨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屋子里的沉闷与哀伤。他很奇怪这么晚了这里还有人:“你怎么还没走,明天不是开业吗?”他同时发现了那张报纸,“这是谁的照片呀?不是你吧?”
  冷静笑笑,不动声色地把那报纸收了起来,举了举手边的茶壶:“来一杯?”
  柳杨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已被拿走的报纸的位置上,对于她的转换话题好像并不以为然:“这么晚喝茶?不怕失眠啊?”
  冷静无声地笑笑:“习惯了!”她很随意地坐在那里,非常专注地泡着茶。柳杨发现她的脸在灯光下透着一种釉光,像某些名贵的瓷器,柔和,却难以触摸。认识她这么久以来,他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她没有了平素的犀利与沧桑。是的,沧桑。柳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但在与冷静合作的那几个月里,他的确常常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很沧桑。
  屋子里很安静。冷静似乎已经沉到了一个遥远的角落,在那里,只有她自己。而柳杨,则迷失在自己遥远的记忆里,一时间,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来,尝尝。”冷静的话平地里骤响,打破了一室的往日时光。她很奇怪地看着一脸茫然的柳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柳杨接过茶杯有些尴尬地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什么意思?”
  “说实话,你不知道自己多么优秀吧?你是我最为畏惧的一个客户。我好像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你说这屋子该怎么整就得怎么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曾经很恼火,你要是比我年轻我早就不干了。对了,你到底多大?”
  “不知道问女人的年龄犯忌吗?”
  “那有什么呀,反正我们是朋友了。你要问我,我立马儿告诉你!”
  “你?不问我也猜得出来。二十八,对吗?”
  “哦?难道你是个女巫?”
  冷静得意地笑了:“我找你设计之前查看过你的履历。”
  “难怪!原来我一直在明处,这不公平。”
  “呵呵,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试着接受吧,老弟。”茶的颜色已经淡了,冷静举着茶叶筒示意他要不要再沏一壶。柳杨却未理会她的意犹未尽,自顾自地问道:“你没结婚吗?”
   冷静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她把茶叶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淡淡地说道:“离了。”她不等柳杨发表任何意见,很快地接着道,“太晚了,该休息了。”
  一句话,犹如数九寒冬,一下子冻住室内的空气,冻住了彼此的表情。柳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她为什么突然翻脸,因为提到她的婚姻?离婚了又怎么样,至于吗?他那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不由得挺直了脊梁,用同样的语气冷淡地回应道:“是太晚了,早点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冷静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先走吧。”
  这无异于逐客令。柳杨很没趣地站起身来。也许他的心底曾有过刹那的迟疑,然而表现在行动上却是半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简单地道过再见,他把自己一口气带到了马路对面。回过身来再看冷梅书屋,只有门头上的那株墨梅在霓虹灯的闪烁下冷艳地绽放着。
  
  四
  
  孟泛舟上午有个会,所以很早就醒了。林雪儿侧卧在他的身边,裸露着圆润的肩膀,还在沉睡着。她的长发已经散开,有几缕很随意地遮盖在脸上,使她看起来有些妖冶。
  窗帘很厚重,从缝隙里透进的朦胧的曙光刺激着孟泛舟初醒的感官;他的目光跟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那细腻的肩膀上,每摸一下,他都能感到自己的冲动。他的抚摩变得贪婪起来,由肩膀延至全身;而他紧贴在林雪儿耳后那急促的呼吸终于使有所反应的女人彻底醒来。她试着推开紧贴着自己的男人,却被孟泛舟顺势扳过身子。她仰卧在孟泛舟的眼皮子底下,半眯着眼,挺着饱满的乳房。孟泛舟从心底发出一声呻吟,于是就把这个清晨搅得春色满园。
  一切来得快结束得也快。林雪儿似乎还在意犹未尽,孟泛舟却已经单方收兵了。林雪儿用手抚摩着他低语道:“以这种方式叫我起床?也太直接了吧?”
  孟泛舟理解女人的意思,她没有尽兴。但他不想迎合她的需求。他把她的手拿开,拍拍她的屁股以示疼爱:“不喜欢?那以后不再这样了。”同时起身离开,并不理会林雪儿在他身后撒娇。
  带上浴室的门,孟泛舟打开了水龙头。热水很烫地流过他的躯体,好像是另一种刺激,反衬着他内心的冷却。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意识到林雪儿对于自己而言,可能仅仅是一种性的需求。每次跟她做爱,似乎都是在看见了她的裸体之后,只是一种单纯的感官刺激后的反应,像个发情的动物。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她。抑或只是自己在生理上需要个女人,而林雪儿不计较名分地搬了来,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一种单纯的同居关系?他无法回答。对于女人,他现在的需求似乎只限于肉体。他也知道这对林雪儿不公平。但他更知道,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了以后,在他的字典里就已经找不到公平二字了。他站在水柱里望着防雾镜子里全裸的自己。强劲,而且冷峻。但他紧绷的唇线暴露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态:孤独,而且悲凉。
  
  五
  
  冷静把电脑关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的股市涨势很好,她又狠赚了一笔。此刻,她站起来简单地舒展了一下腰身,随手把办公桌上的监视器打开。
  楼下书屋的宏观影像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帘。书屋的装饰很简约,在冷色调的基础上更多地融入了江南风情。小桥、流水、竹篱,无论何时踏进书屋,第一感觉永远是清凉、静谧。
  四周的墙上简单地点缀着各种梅花,有画作,有图片,有绢制,有草编,形态各异,神韵别具。沿着墙面,是很舒适的厢式桌椅,半开放式的活动隔板,可以根据需要调整空间,以便多人聚会。平常则多隔成单人或双人间,为前来读书休闲的顾客提供安静的私人空间。书屋的每把椅子的右侧把手上都有一个小巧的按钮。每一个第一次光临的顾客都会被店员耐心地告知这个按钮的用途。那实际上是一个无线接收器,与设在冷静办公室电脑上的庞大的数据库相连接。它可以由顾客任意选择自己想看的书籍,然后切换成声音。换言之,戴上耳机打开按钮就可以听书了,或者音乐。这对那些整天忙乱于案前工作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其实无论做什么生意,要想成功,最关键的是要有自己的特色。这一听书的特色为冷静带来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收获。她所收获的是一个事业有成人的群体,是这个日益繁荣起来的海滨城市的各行各业的精英。年轻,而且蓬勃向上。
  此刻,冷静站在监视器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目标。
  那是刚走进书屋的三个人。他们似乎是第一次光顾,正在总台前跟服务生低声说着什么。随后冷静办公桌上的绿灯就亮了。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她有客人来访。见与不见主动权在她,如果两分钟之内她没有反应,总台会抱歉地通知客人她不在。冷静没有任何的犹豫,她似乎在那绿灯亮起的同时就把它按下了。怎么会不见呢?要知道她开这个书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很满意地看到总台的服务生正在告诉客人请稍等。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望着他们的眼神其实很冷酷。她紧抿的双唇似乎在告诉自己,我终于等到你了!
  柳杨带着他新的客户来看书屋的装修风格。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冷静。有几次,他从附近路过,故意绕道冷梅书屋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她。他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只是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想到她。其实这次他不一定非要来看书屋不可,客户也无此要求。但柳杨把这看做了自己重新接近冷静的机会。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再次走进冷梅书屋,若无其事的,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因此他走进书屋的时候,很理直气壮地问总台的姑娘:你们老板在吗?
  姑娘请他稍等。趁这个工夫,他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书屋很安静。他没想到客人会这么多,几乎没有空座。而且他注意到,来这里的人并不是都在看书,也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守着一壶茶和几样小吃。看来她成功了。她是在把这里经营成一个休闲的场所,不过是多了书这个砝码,进而营造了它的文化氛围。
  总台后面隐蔽的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对这里了如指掌的柳杨知道冷静下来了。他迎着她款款的步态尽量放松地笑着,同时压低了声音:“我是不是打扰您了冷老板?”
  冷静得体地笑迎他:“哪里,求之不得呢。”
  彼此打过招呼,柳杨说明来意,冷静表示了遗憾:“早上来就好了,那时没有客人,可以好好看看。现在只能看个大概,不能影响了客人。”至此,柳杨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于是忙引着自己新的上帝随冷静一路走去。
  看来书屋的设计很得两位客人欣赏,当注意到上二楼所走的楼梯与冷静下来的不是同一个时,那女人表示了疑惑。这次柳杨替冷静作了解答:“冷老板的办公室也在二楼,但与营业场所是隔离的。她拥有一个独立王国,在那隐蔽的楼梯上面。”
  
  冷静打断他夸张的口气笑道:“什么独立王国呀,没那么悬。我只是比较喜欢安静而已。”
  那女人深深地看了冷静一眼,转而拉拉男伴的胳膊:“这里环境这么好,我们何不在这里坐坐,再商谈接下来的有关事宜呢?”那男人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他望着女人宽容地笑笑:“我看也没什么不好。那就请冷老板给我们介绍个座位吧?”他礼貌得有些过头,让人觉得不自然。冷静含蓄地笑笑:“请不要叫我冷老板,我叫冷静。很愿意为你们效劳。请跟我来。”
  她把他们带去了楼下最里面的一个座位。这个座位掩映在一片翠竹的背后,是这个大厅最隐秘的部位。她没有告诉那三人这个角落平常是不接待客人的。这是她的专座,只在有朋友来时才用。然而只有天知道她在这个城市还有没有朋友。
  
  六
  
  从林雪儿开始意识到女孩子都会爱美的时候,做个美容师就成了她的理想。然而大学毕业后她却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整天埋头于文件与报纸之间,消耗着公家的时间,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而那理想只不过成了想象中的一种奢望。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来改变这一切。而她的确很早就意识到了爱情可以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因此当她在主任夫人的葬礼上第一次看到孟泛舟的时候,她就知道能够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出现了。而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没有变态也没有绯闻,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思维里,却出于本能抗拒着婚姻。
  葬礼的场面并不大。因为死者的非正常死亡,太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探秘上。是呀,好端端的一个人,家庭和和美美的,怎么忽然就跳楼了呢?主任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忽然变成了祥林嫂,似乎只有不停地跟人诉说他起床后如何发现不见了妻子,后来如何在阳台的窗外找到了她,如何想拉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等等,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作为治丧委员会的成员,林雪儿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负责给亲朋同事发放小白花并登记姓名,已经有些木然了。她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对着院子角落里那棵巨大的松柏树。孟泛舟当时就孤独地站在树下,因为距离远,林雪儿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悲痛与绝望却似乎能够引起空气的震动,毫无保留地传送至林雪儿的感官。于是她就开始注意起他来。
  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他是葬礼上唯一没有参加遗体告别的人,然而,他却好像是唯一真正在哀伤的人。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亲属等待领取骨灰。林雪儿等在路边,等孟泛舟的车开过来的时候,她拦住了他。
  车门上锁了。一个很有防范心理的男人。
  林雪儿敲敲窗,孟泛舟降下了车窗玻璃,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林雪儿很不客气地说道:“我没有车回市里了,想搭个便车。”
  孟泛舟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林雪儿却很清晰地听到了开车锁的咔嗒声。她上了车,等车门再次锁上,又说道:“其实我是看你太伤心,怕你走神,故意来跟你做伴的。”孟泛舟这次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仍然什么也没说。
  令林雪儿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注意孟泛舟的同时,却也有人在注意他们俩。葬礼过后的第三天,主任忍痛上班,第一个就把林雪儿叫到办公室问话。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公事公办的语气。
  林雪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男人?”
  “葬礼上那个。”
  “哦。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坐他的车?”
  “哦。那会儿刚认识。”
  “刚认识?小林,我不希望你跟他交往。”颇有些语重心长。
  林雪儿连脑子都没有过一下就冲口而出:“主任,您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私生活。”
  “可我有权力干涉你的工作!”主任手里端着水杯,语气里所含有的不仅仅是威胁。
  林雪儿一句话都没再说就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还不忘把门轻轻地带上。
  一周后,林雪儿辞职并随即进入一家美容专科学校,以她三十岁的高龄,混迹于一群年轻的女孩子中间学习如何创业。半年以后,她开了自己的美容院,她的好几个同学成了她的雇员。
  开业的当天晚上,她搬进了孟泛舟的寓所。孟泛舟站在半开的门口挡住她:“我没打算再结婚,所以不想耽误你。”林雪儿从他与墙之间硬挤了进来,同时轻飘飘地撇下一句:“正好,我也没打算结婚!”心底里却有句温柔的潜台词:“其实,我愿意为你改变。”
  
  七
  
  离开冷梅书屋的当天晚上,孟泛舟失眠了。他似乎假寐了一会儿,却又分明清醒着,飘于一片梅花丛中,醒来后居然再无法成眠。他的辗转反侧惊动了林雪儿,林雪儿也一反常态地彻底醒来。街灯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淡淡的月白,林雪儿依偎在孟泛舟的怀里,忽然很理性地问:“你认识那个冷老板?”
  “不。”孟泛舟的回应很快,而且没有任何肌体上的反应。
  “我觉得你今天好像很是心不在焉。”
  “是吗?”
  “嗯。有什么事吗?”
  沉默。良久,孟泛舟有些困惑地说:“那些梅花。就好像我曾经在哪里见过,或者说我曾经到过那样的地方。”孟泛舟在此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他没有说其实他是认识冷静的,或者说跟她有过一面之缘,就在不久前,在肯德基,而当时,林雪儿也在场。他也没有说当他看到从暗梯后转出的冷静时,他的心是如何地狂跳了两下。因为眼下更让他困惑的,的确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梅花。
  “梅花!”
  林雪儿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有句话就忽然冲到了嘴边:“说说你跟杜心梅的故事?”这句话三年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想问了,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去触摸一个男人心底的伤疤。这次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横在自己颈下的孟泛舟的胳膊开始变硬,那突起的肌肉很强劲地抵住她的呼吸。
  又是良久,孟泛舟低低地道:“不。”
  “不!”林雪儿紧跟了一句,同时更深地往他怀里偎了偎。孟泛舟搂紧她,在黑暗中清理着自己的思绪。“我爱着她。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我离了婚准备跟她结婚。但她却跳楼了。”他说得似乎很艰难。
  “就这些?”林雪儿注意到他的用词:爱着,而不是爱过。
  “就这些!”
  “现在还爱着?”
  孟泛舟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她已经死了!”然后,好像结束了一轮谈判到了休会的时间,他从林雪儿的颈下抽出了胳膊:“睡吧,太晚了!”接下来是林雪儿失眠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跟一个死人吃醋,况且,那是她林雪儿介入前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起了《蝴蝶梦》的故事情节。吕蓓卡从小说的开始就死了,却一直横在男女主人公的中间。她不知道杜心梅会不会是另一个吕蓓卡,要永远地横在她跟孟泛舟之间?没有答案。只有窗外的鱼肚白在悄悄地提醒她:天快亮了。
  
  八
  
  再过几天就是心梅的忌日了,冷静却没有想好该如何跟林立联系。其实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除了心梅,林立是她唯一认识的人了。但是很奇怪,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她就出于本能地抗拒他。来到这个城市很久了,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系。她常常会玩味存在手机里的林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按下拨号键的欲望。有时甚至希望那是个空号,或者这几年林立早已调换了工作。找不到他最好。但找不到他,她将找不到心梅的葬身所在。眼看不能再拖了,她终于决定,找他。
  电话在响过三声之后顺利接通。是个很苍老的男声,有些沙哑,似乎刚刚睡醒。冷静先问了林立在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电话那端忽然没有了声音。好一会儿,那沙哑的声音才又响起:“冷静?你在本市?”
  看来他有来电显示。冷静忽然很后悔用了书屋的座机,那样的话她将不能骗他说自己只是路过,而他很有可能通过114查到她的落脚点。她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失误使自己完全丧失了主动权。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并请他来书屋坐坐。林立很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放下电话冷静仰靠到坐椅上,心底没来由地感到懊丧。
  
  愣了好一会儿神,冷静才想起通知总台,如果有位先生找她,请直接让到她的专座。顺手整理桌面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放在一堆文件最上方的一个文件袋。那个文件袋的封面上很潦草地写了三个大字:孟泛舟。
  她不被注意地皱了皱眉,似乎此刻她并不愿意接触这三个字。然而她还是把文件袋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张是孟泛舟正在打开车门的近距离的照片。他的眉头轻微地拧着,还算英俊的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冷霜。第二张是林雪儿挽着他正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等着过马路,林雪儿一脸的阳光,而孟泛舟侧着的脸部却有些茫然。下面还有很多照片,多是他们两个人的合影。有私家侦探真好。冷静只是听心梅说起过孟泛舟这个名字,就能够在千里之外把他从茫茫人海里找出来,然后一点点地剥掉他的外衣,把他彻底看仔细,包括隐私。其实说白了还是有钱真好。想到那侦探接过支票时嘴角挂着的无耻的笑容,冷静不禁冷笑了一声。
  孟泛舟!她把那些照片从头过了一遍,又把他的简历看了一遍。其实那上面的内容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但她还是喜欢对着那张纸,就好像她第一次看到。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从没有笑过。他似乎只有两个表情:冷峻,或者恍惚。她又想起了那天他跟林雪儿来到书屋后的表情。很显然,这里的环境包括她冷静本人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孟泛舟,你并不快乐,不是吗?她把所有的资料重新装入档案袋,很小心地把口封上,然后锁入她写字台的抽屉。似乎只是为了配合她的动作,楼下营业厅的门开了。她看见一个似乎已经有些歇顶了的男人走了进来,然后她桌子上的绿灯亮了。
  
  九
  
  听到“冷静”这两个字时林立曾吓了一跳。这也难怪,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她就是与心梅连在一起的。如今心梅已经去世近三年了,冷静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看来,好像是心梅的阴魂重现。
  这个名字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冷静本人他却只见过一次,是在他跟心梅的婚礼上。可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新娘身上,哪顾得上新娘远道而来的朋友呀,所以此刻他要细想冷静的容貌竟然觉得非常模糊。
  放下电话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询了114。如冷静所担心的那样,他首先查了这个电话的登记。冷梅书屋。他皱了皱眉。不用再查了,这个书屋肯定是冷静所开。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心梅说起过这个书屋,当然,那时还只是个意象。好像心梅还为书屋专门画过一幅画,但她死后,却哪里也没有找到。他在那里坐了好久,似乎要想明白冷静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什么用意。最后他决定去冷梅书屋一探究竟。不管怎样,心梅的朋友来了,他应该接待。
  按照冷静提供的地址,林立很快就找到了冷梅书屋。从停车场走出来,隔着马路看到那个门头,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三年前他遍寻不见的心梅的最后一张画作居然在这里,这让他似乎又看见了心梅,看见了那个早上。他的心忽然失了重,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脑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等待自己恢复正常。他不知道心梅什么时间把这幅画给了冷静,他也不知道冷静到底知道些什么。也许她把自己要自杀的原因透露给过冷静?他倒希望如此,这样一来自己至少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好解脱自己三年来已经无法承受的重负。所以等他终于有勇气走近那门头时,他的样子很有些癫狂,就好像《聊斋》里的某个鬼怪,迎着挂在墙上的桃符,纵然知道打击在即,却仍然义无反顾。
  其实依照寻找孟泛舟的经验,要想找到心梅的坟墓并不难。但冷静不想那么做。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独自面对一座荒冢,更为主要的,她怕那样寻找会惊动了心梅。她已经安眠了,就给她安静。也许在她身后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疑问甚至是非议,但对于冷静而言,她更愿意相信一直安静地活着的心梅如今也正安静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想打扰她,尽管她很渴望接近她。所以等她跟林立说到了心梅的忌日她要一同去上坟的时候,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林立斜坐在她的对面,感受着她压抑的悲伤,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
  
  十
  
  已经是夏末了,清晨的阳光能够让人体会出温暖而不是炽热。林立的车只能停在公墓的门口。隔着车窗向山坡上望去,整个公墓好像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与山坡上的苍松翠柏相辉映,在天地间书写着庄严与肃穆。
  冷静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而那双捧着一束黄色菊花的手居然在微微地打颤。她不想让林立感觉到她的异常,于是掩饰地笑笑:“就是这里?”林立半侧着身向后望着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笑容很苍白。但还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冷静就觉得那颤抖转移到了她的心脏。
  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就好像空气中的氧分忽然被一个火球燃烧光了。那火球烘烤着她的内脏却冰凉着她的手脚,让她体会到一种濒死的感觉。三年前的今天,心梅就是在这种感觉中离开的吗?报纸上那个无助的背影又在她的眼前开始晃动,晃醒了她短暂的失态。林立在问你没事吧。7bW+ynPuKThk2xVhuoPzrA==
  她摇摇头:“我们走吧。”伸手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掌心的汗,密密的,正在汇成水滴。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冷静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没有接收到过任何来自心梅的心灵感应。她甚至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忽然切破了手,或者摔了餐具。
  林立报上的噩耗,但又说人已经入土为安了,不必来了。她很愤怒,她在电话里颤抖着质问林立为什么不通知自己参加葬礼。林立的声音很崩溃:“心梅不会让你来的。我试图拉住她的。我不想让你看见她的惨状,十五层楼呀,掉下去!”冷静就在他说的十五层楼里一下子晕了过去。
  越往山坡上走冷静的理智回归得越顽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跟皮鞋,只在胸口别了一支小巧的白色的梅花。这枚胸针当初还是心梅送给她的。心梅说那是她满十八周岁的礼物,妈妈送的,虽不值钱,但有纪念意义。当时冷静拒绝来着;但此刻,她很庆幸自己接受了这个礼物。这身无可挑剔的打扮如果出现在写字楼那就是公关,但此刻出现在墓地,就让人明显地感觉到葬礼的气氛。她周身唯一的色彩是那束黄色的菊花,此刻衬着她的脸愈加地苍白,而且冷峻。
  似乎已经到了。林立带她离开了甬道开始穿插进墓碑。很快冷静就知道心梅的安息所在了。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中间还隔着两座坟墓。那碑前有一个很明显的标志:一支怒放的梅花,桃红色的,在冷色调的墓群里很是显眼。
  冷静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私家侦探报告里的一句话:这个男人很喜欢梅花,经常从固定花店预定绢制的梅花。据店主介绍,颜色各异,都是直接送到他的办公室。她当初很忽略这句话的。心想既然他喜欢心梅,那么,喜欢梅花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心梅本身就是一朵让人百看不厌的梅花,却不曾料到,那些梅花原来都到了这里。
  她马上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同时很注意地看了林立一眼。没有其他人。除了她跟林立,再就是无言的墓碑了。而林立,似乎是对那支梅花毫不在意,但他瞬间的表情没有逃过冷静的眼睛。他好像在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冷静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不在场,他会把那支梅花撕得粉碎。
  阳光很好,却无法晒暖冰冷的墓碑,还有墓碑上心梅那冰冷的笑容。冷静半跪在墓前,颤抖的手触摸过那张熟悉的面庞,一句话没说,泪先下来了。林立安静地从她手里接过菊花,借着摆放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把那支梅花移到了一边。趁着冷静只顾落泪的机会,他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很显然,他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很让人奇怪:似乎松了口气,却又透着不甘。回过头来他再次对那梅花动了手脚,这一次,梅花彻底消失在墓碑的后面,至少站在他的角度,看不到了。
  
  再看冷静。他很奇怪她的举动。他原以为她会大声地哭诉,至少能说一些想念的甚至是责怪的话语。可是没有。她只是半跪在那里,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抚摩着心梅的照片,那动作已经有些癫狂了。
  他没有试图安慰她。他知道,有些时候安慰只能起反作用。望着山坡下孤零零地停放在那里的他的车,他告诉自己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哭够。
  
  十一
  
  柳杨最近一直在忙着林雪儿美容院分店的装修工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冷静了。这天他的一位同事过生日,聚会过后,又乘着酒兴去歌厅唱歌。经过冷梅书屋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注意到二楼窗户的灯亮着,也就是说冷静还没走。就有了一种去拜访她的冲动。于是他借着酒意离开了那些哥们儿的视野,过了马路直接到了冷梅书屋。
  书屋已经打烊了,门似乎从里面别着。他试着敲了敲玻璃,冷静没有像第一个晚上那样应声而出。他稍稍站了一会儿,如此离去似乎有些不甘,然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在轻声地问:“您在干吗?”
  柳杨吓了一跳,他猛地回身倒也吓着了探询着他的冷静。
  “您在干吗?”冷静再问,语气里就有了一些调侃,柳杨开始感到尴尬,是呀,自己在干吗?他转头向旁边吐一口酒气,有些辩解地说:“我路过,看你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冷静的眼神明显地透着不信任:“是吗?那您干吗不进去?却在这儿探头探脑的,像个偷窥狂?”
  “进去?我怎么进去,你的门别住了……”
  冷静并不说话,只抬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那门就无声地向里打开了。“我别住了吗?”她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嘴角却故意下拉着,似乎在责怪他连谎都不会撒。柳杨就感觉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发起了烧,比第一杯啤酒下肚后的感觉还要强烈。
  冷静此刻的心态颇有些像一只刚逮住了老鼠的猫,她毫不躲闪自己的眼光,直把柳杨的难堪当做了享受。柳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你敞开着个门干吗去了?不是猜到了我要来在路边等我了吧?”
  这招还真管用,冷静立马儿收敛了好多:“我干什么了不重要,问题是你,肯不肯帮我个忙?”
  “帮忙?那要看什么忙。”
  “一会儿我跟那边车上的人说话的时候,请你一直注视着我,我跟你招手的时候,请你也挥一下手好吗?要能显出点不耐烦来更好。你会吗?”
  柳杨并没在意她的语气,只顾朝她刚才眼神所向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停车场,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敞开的车窗里露着一个男人模糊不清的脸。他有些狐疑地望着冷静,不答应也不发问,似乎在等她的解释。冷静读懂了他的眼神:“回头我跟你解释,现在请你配合一下,好吗?”
  她听起来至少很诚恳,柳杨就有些不可抗拒地点了点头。于是冷静就离开了他,径直回到那车边去了。
  柳杨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演技那么高,他居然能把冷静的要求做得很是逼真。很快,冷静就从那车前让开了身,那车无声地发动了,从柳杨身边开过。那男人没有关上车窗,经过的时候,他还很有礼貌地冲柳杨扬了一下手。
  此时冷静已经走回来了,她拍拍柳杨的肩膀:“谢谢了!”
  “客气啥!不过我怎么觉得被你利用了?追求者?”
  冷静淡淡地一笑:“是被我利用了。我告诉他我们有约了。”
  “不好吧?别弄巧成拙,伤了人家的心呀。”
  “什么呀。他是我好朋友的前夫,想跟前妻复婚,找我帮忙呢。”
  “那干吗不请他屋里坐?大街之上,马路天使呀。”柳杨似乎要抹去先前被冷静愚弄所留下的尴尬。
  “他想进去来着,我没让。他比你聪明,我那会儿的确别着门来着,他居然打我的电话。”
  “这就叫比我聪明?哼,看来你也就这智商了。如此说来我也不能进去坐了?”
  “你?另当别论。书屋的门随时向你敞开。”
  柳杨忽然有些欣慰地感到不好意思。“我开玩笑呢。太晚了,改天吧,你请我,今天的事你欠我一个情儿!你不走吗?我送你。”
  冷静没有半点的客气:“那你等我一下,我上去关灯拿包。”
  柳杨在等待中半仰着脑袋很有些惬意地望着星空,他被酒精麻醉过的脑细胞忽略了一个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的细节,那就是冷静一个人从外地而来,哪里来的好朋友和她的前夫?
  
  十二
  
  林立驾车离开的时候,很仔细地看了看站在书屋门前的那个年轻人。他个子很高,体形有些偏瘦,架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的确很年轻。“小白脸儿!”他在心底嘀咕了一声,很快就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林立本来也是路过书屋看亮着灯才跟冷静联系的,遗憾的是,冷静没有一点邀请他进屋坐会儿的意思。她在电话里很冷淡地说:“你在车里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林立心中并不十分明确他刻意地接触冷静到底是为什么。杜心梅死了已经三年了。三年来,他在别人的眼里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向所有认识他的人延伸他的哀伤。很多人都善意地给他介绍女人,可他一概不见。于是人人都在为杜心梅感到惋惜,这男人如此爱她,她居然舍得放弃。冷静的出现开始让他朦胧地意识到这对他也许是一种机会。从他跟杜心梅的婚礼上她对自己就不冷不热他是知道的,但他觉得这不是障碍。对于他跟杜心梅的事她似乎知道的不多。而且据他的旁敲侧击,似乎她也不知道杜心梅为什么要忽然自杀。既然他揣摩不出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那么就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天意。也就是说她冷静是老天爷专门为他准备的。于是他对于跟冷静的接触就带上了主观的意识,认为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冷静所说约了人的托词。当那个小伙子从路灯的暗影里晃晃悠悠转到书屋门前的时候,他曾想象他是个歹徒而自己很勇猛,可以当街对冷静来一场英雄救美。但冷静很专注地看了那人一会儿,忽然有些如释重负地说:“是我朋友。你看我没有骗你。我先去打声招呼。”他仍然不相信,但却不得不离开。他开始以自己的思维方式揣度冷静的心态,觉得她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下更好了,说明他们很般配。
  林立开着车直接去了“享受”浴室。
  这浴室远离他生活及工作的社区,他在这里很少见到熟人,除了吧台的小姐。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她们从不打听客人的身份,走出浴室的大门即便迎面走过,她们也绝对认不出你来。因了这些原因,林立是她们多年的贵宾会员了。也因了这个会员的身份,他得以在熟人的视野之外,过着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的隐秘生活。这种生活甚至在心梅还没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半个小时后,他走向自己常用的包厢。门在他的身后半敞着,他听见吧台的小姐在对着呼叫机说:“叫新来的那个上来,她的奶子大!”林立很舒服地微笑了,然后仰面摔倒在房间里那唯一的家具,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上。
  
  十三
  
  孟泛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冷梅书屋的老顾客。刚开始的时候,他有意点过竹篱后的那个座位,也就是他跟林雪儿第一次光临被冷静接待过的位置,但每次服务生都说有人预约了。他注意观察了几次,却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于是他就明白了,那个座位其实是不接待一般客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一般”这个字眼。自己在那里被接待过,难道能说自己就是特殊的吗?
  否。
  特殊的也许是那个设计师,别忘了,自己能在这里见到冷静完全是拜他所赐。于是这样想着,他对这个问题也就慢慢释然了,直到不再提起。但他会有意无意,总坐在那个座位的视野里。换言之,那个座位一直也在他的视野里,尽管它一直空着,却让他觉得很踏实。
  心梅忌日的那天,他早早地就去了公墓。他知道林立会去,所以刻意跟他错开了。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跟林立正面接触过,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
  
  他给心梅带去了她喜欢的梅花儿,站在她的墓碑前却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清晨的山坡上泛着朦胧的雾霭,远处有鸟儿清脆的鸣叫。他四周望望,除了静穆,还是静穆。于是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我已飞过,而空中没有痕迹。再把视线转回墓碑,他感觉到自己的眼里凝满了泪水。这也许是心梅在告慰他的话吧?他问了千百次为什么,可是她从来都不回答。甚至连一个暗示都没有。他的悲苦就在她绝尘离去的那一瞬间,渗透了余生。
  离开墓地他任由自己随处飘荡。等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冷梅书屋的门前时,一点儿都没觉得吃惊。看来店主人是个很细致的人,大概也爱梅至深吧,居然连书签都是梅花。心梅也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在孟泛舟的心目中,唯有她可以解释那句红楼谚语:女儿是水做的。
  他点了一壶铁观音。其实对于茶他向来是不讲究的,直到认识了心梅。最初是喜欢上她沏茶的姿态,后来喜欢上她沏的茶水,最后喜欢上沏茶的这个人。他把玩着那只书签,把自己沉在了那永远也回不去了的过去。
  从那以后,他爱上了冷梅书屋。潜意识里,冷梅书屋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感召力。但他从来没有跟林雪儿说过。他知道林雪儿忌讳心梅,而且似乎,也忌讳冷静。女人的直觉都很厉害吧?也许她能看穿自己的心脏曾因为冷静的出现而早搏?他不知道。但他很确定,第二次见到冷静,他忽然间想到的,是心梅。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希望再次见到冷静,而且似乎是顺应了他的意愿,一个多月来,他已经跟前台服务生混得很熟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冷静一次。只是,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那掩映在竹篱后面的空座位上,悲凉之外,多了怅然。
  
  十四
  
  在玫瑰香葡萄开始飘香的季节里,林雪儿美容院的分店开张了。说是分店,其实只是与她的第一个店相比较而言。开第一个店的时候,因为资金与经验的不足,她把店面做得很小,几年下来,她已经很顺利地完成了这两方面的原始积累,因此分店实际上是个总店了。林雪儿很有经营头脑,她没有赶着撤老店,这样至少帮她稳定了一部分客源,市场这块蛋糕她就先占了两块儿。
  柳杨的设计让她非常满意,只是有一件事,让她如鲠在喉。那就是冷静跟她的书屋。她有时会很后悔那天拖了孟泛舟一起去看书屋的装修风格。尽管她相信他与冷静并不认识,而且她更相信他们之间没有往来,但她知道,孟泛舟从那以后开始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变化。很细微,不过对于一个深爱着他的朝夕相处的女人而言,她嗅得出空气里漫漫散开的冷淡。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所幸分店的事情很够她操心,所幸孟泛舟还能够在她的疲劳之余给一点儿温存。她就欣欣然地忙碌着,操劳着,偶尔再像这样后悔着。
  
  林雪儿给美容院起了个很环保的名字:绿世界。她在倾心倾力打造一个属于女人的绿色王国。在她的店里,男士止步。这对谁都没有豁免权,包括孟泛舟在内。不过在她看来,稍稍有些遗憾的是,孟泛舟似乎从来就没有来过她的店,甚至开业这天,他都没有到场,只是电话问了一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九点十八分,礼炮响了。林雪儿也想讨个好彩头,就要发嘛。
  面对着店里小妹们兴高采烈的面庞,她终于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她还记得她搬到孟泛舟那里住那天他们的对话。当时她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现在她知道,时间对于孟泛舟而言,早已静止。静止在杜心梅的葬礼上吗?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孟泛舟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的挚爱,她不过是晚上会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否则,他不会不关心她的事业,更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缺席。
  礼炮的硝烟冲进了她的眼眶,她感觉到自己流了泪。她很开心地对店里的小妹说:“快给我纸巾,我迷眼了。”于是她可以在大家的欢笑里,堂而皇之地流自己的泪了。那会儿她不会想到,就在两条街以外的冷梅书屋,孟泛舟正与冷静分享着同一壶铁观音。
  
  十五
  
  其实今天孟泛舟会和冷静坐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巧合。当时冷静正在悄悄地巡视客人的情况,看看是不是所有的服务都已到位。看见孟泛舟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有过短暂的一愣,孟泛舟一相情愿地把它理解成她只是觉得自己眼熟罢了。
  不错,他们正式的交往只有一次,而她每天要接待那么多人,想让她一下子记起自己来根本就不可能。于是他很主动地打了招呼,并提醒她自己曾为装修的事情前来打扰过。于是冷静就很恍然地请他就座。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然后冷静轻轻地抬了抬手。服务生的眼神一直在紧张地随着她转,因此看见她的手势马上就过来了。
  “铁观音!”
  她轻轻地吐在服务生耳边的三个字在孟泛舟听来不亚于一声炸雷。如果说爱梅只是一种巧合,那么,喝茶也是同样的喜好,就让他觉得这巧合其实很宿命了。他的反应似乎没有逃离冷静的视野,她有些探询地问:“你不喜欢吗?要不换一种。”“不,很好。”他赶紧表态,同时有些抱歉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什么,我今天其实很闲。”冷静没有撒谎,不过今天与孟泛舟的相遇倒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如果她早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那么,她会尽量避免这次会面。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心梅的墓前看见了那枝梅花,她就忽然地对自己与孟泛舟的直接接触没有了把握。所以此刻她尽量藏起自己的锋芒,很友好而且是很自然的,把自己呈现在孟泛舟的眼前。
  静默,随着铁观音的端来而打破,孟泛舟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来打破他们彼此的尴尬:“冷小姐喜欢喝铁观音?我一直觉得女士都喜欢普洱呢。”
  “女士!”冷静一边熟练地给他沏茶一边微笑着纠正,“我已经结过婚了!”她把水重新注满,“其实我也喝普洱,偶尔吧。而且喝的成分没有看的成分多。我喜欢普洱的颜色,尤其在阳光下,那红透着一种醉人的醇。”林雪儿一直喝普洱茶,据她说普洱茶既养颜又减肥,但她从来没提及过它的颜色,仅此一点,就在向孟泛舟表明,这两个女人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处世心态。
  “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铁观音。女性朋友。”他像是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他的确只想说给自己听。
  冷静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是吗?那改天你带她来,我请你们喝上好的铁观音,市面上绝对难觅。”
  “谢谢。只是……”孟泛舟把那茶杯在手里转了几圈,“她去了外地了,来不了。”他说的很艰难,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干吗要说这些。也许他已经压抑得太久了,只是想在这样一个适合表露心态的地方找人说说话?话已出口,他忽然有些担心冷静的反应,不知她会怎么想?似乎只是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冷静几乎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在顺着他的话题说:“那太遗憾了!等她回来再说吧。只要我的书屋不倒闭,这个约定永远有效。”
  她的眼角很微妙地捕捉到了孟泛舟嘴角一点儿痛苦的痉挛,耳边就响起了心梅从千里之外通过话筒传递过来的积压着幸福的声音:“他叫孟泛舟,冷静。我爱他。如果他愿意,我宁愿为他而死!”
  
  十六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林雪儿才回到家,没忘记到市场上买了新上市的玫瑰香葡萄。
  孟泛舟以他惯常的姿势斜倚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看见她把葡萄摆上茶几,心底里不动声色地热了一下。
  他差点忘记了,林雪儿知道葡萄里面他只吃玫瑰香。其实私下里,有时他倒是很希望她不要对自己这么好。抱了这种心态,他的话就有些搭讪的意味儿了:“今天开业的情况好吗?很抱歉,今天上午真的很忙……”
  “没看是谁开的店!行了,吃葡萄吧,知道你忙,没人怪你!”
  林雪儿一边摆着手一边进了卧室。她一把扯过睡衣,心下说,我暂不跟你计较。
  沐浴时林雪儿用了比平时要长一点的时间。她在滚烫的淋浴里消化着这一天来的劳累以及失意。在想到店里的生意时,她忽然想到了冷静。于是在这天晚上孟泛舟半拥着自己将睡未睡的时候,林雪儿忽然问道:“你觉得冷静这人怎么样?”
  
  “冷静?”孟泛舟的反应并不强烈,“怎么忽然问这个?”
  “也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给她送张美容卡。你觉得她能成为我的客人吗?”“够戗。”孟泛舟咕哝了一句,“她好像从来不化妆。”他想起了那个午后,在肯德基,第一次见到冷静的时候,她正俯身在水盆上洗脸。这样的女人你怎么能指望她进美容院?
  “从来不化妆?你好像跟她很熟呀……”
  也许是听出了林雪儿话中的探究,孟泛舟有些不耐烦地翻过身去:“倒不是很熟,不过今天下午我去书屋的时候遇到她了,她请我喝茶了,简短地聊了一会儿罢了。”
  林雪儿没有想到孟泛舟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他跟冷静的交往,同时心底里也觉得宽慰。至少他对自己非常坦诚,也许这就是值得坚持的理由吧。她轻轻地转过身来,从背后轻轻抱住熟睡中的男人。她很想说我们结婚吧,我想要点安全感。她也的确这样说了,当然,只是在心里。她不明白的只是,她想要的安全感不在婚姻里,也不在孟泛舟那里,恰恰只是把握在她自己手里。
  
  十七
  
  孟泛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跟冷静聊了一小会儿。但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真实的情况是,他跟冷静几乎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他们就那么坐在那里,像两个相熟的老朋友,喝着同一壶茶,看着不同的书,想着各自的心事,在静默中任时间一点点溜走。偶尔的,他会对给自己添茶的冷静说声谢谢。她的浅浅的笑看起来很温婉,他便会恍惚地看到杜心梅的影子,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样坐在自己面前。
  心梅留一头飘逸的长发,直直的,泛着黑亮的光泽。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异样,这也是第二天早上孟泛舟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最为想不通的地方。
  她神采飞扬,细长的眼睛放着光:“我们已经签离婚协议了。泛舟,其实我们俩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她用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泛舟。”
  她有些可爱地皱起自己的鼻子:“但是我真的很紧张呢,我怕我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孟泛舟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很宽厚,大概更像个慈祥的父亲吧,他把心梅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放心吧,你会是个好母亲的,因为你首先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心梅的脸忽然暗淡了下来:“错了泛舟,我不是个好女人,从来都不是。”
  孟泛舟拂去她低垂在额前的长发,他能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心梅,看着我!婚姻是两个人的组合,出了过错不该由一个人来承担,明白吗?”心梅含泪望着他,轻轻地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像冷静此刻的笑,含蓄,而又温婉。
  “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歉意的,不是的。不管怎么说,是他伤害我在先。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死了,真的。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可以离开他了,但我一直很愧疚的是,我没有信守一个女人的妇道。这么说也许对你不公平,但我的确以此自责。”
  孟泛舟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心梅的一个心结,这个结是由他系的,那么也只能由他来解开。他当时想等他们结了婚他就会帮她解开的,但心梅却没有给他机会。
  心梅走前又给了他一个笑容: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以后我会争取做个好女人。那时侯,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居然会没有了以后。
  三年来孟泛舟一直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他把那天会面的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却始终没有答案。此刻,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的冷静,那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疑问又在心底泛起。他怀疑杜心梅不是自杀。只是怀疑,因为在他看来,心梅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但她大清早在众目睽睽之下飘下十五层楼的高度,甚至能够看见楼里有人试图救她,这事实本身让他的怀疑显得那么苍白。不用想他也知道,那个试图救她的人肯定是林立。这是让他心疼的另一个原因,要是自己当时在场,是拼了死也不会看着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的。
  这个下午时间在茶与书的清芬里悄悄地溜走。孟泛舟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份安适的静默中,对面的冷静会跟她想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他们本该是盟友的关系,但此刻,冷静却把自己隐在心梅的背后,悄悄地,在观察中确定对面这个男人到底是敌还是友。她把茶再次斟满,孟泛舟仍旧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她温婉地笑着,阳光映在窗上,再反射到她的脸上,看起来很朦胧。那笑容便有些寂寥,而且感伤。
  
  十八
  
  在那次喝茶之后,冷静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孟泛舟。不知为什么,最初对他的敌对正在慢慢地消除。她有一种感觉,对于心梅的死孟泛舟是有责任的,但却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样,负有直接责任。因为很显然,他没有抛弃过心梅。对于心梅的死,他有着与自己一样的伤痛,甚至是怀疑。是的,怀疑。尽管他没有说出来,但冷静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女人所谓的第六感觉吧。于是她决定暂时撇开孟泛舟转而接触林立。毕竟对于心梅而言,作为她的丈夫,他实际了解的情况,也许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冷静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做准备。最初她也还想找私家侦探的,但后来又放弃了。林立不是孟泛舟,他在当地的关系网似乎很了得,冷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出卖,那么一切就被动了。说到底那私家侦探是为了钱,而能付得起钱的,绝不仅仅是她冷静。于是她决定不被发现地接近林立。她想起了她看过的那本《假如明天来临》,惠特妮出狱后,为了不被认出地接近原来的同事,所做的乔装打扮的情节。当然了,书上写写都是很简单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首先为买假发她就颇费了一番心思。要想不被认出就得彻底改变形象,有时甚至得自毁形象。这些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打扮能够不碍眼地走近林立还不引起他的注意。两个小时以后,她自己开始感到那镜子里的女人不是自己了,于是她很满意地把那些装备收进她刚买的大大的手提袋里,怀着那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态走出了家门。
  
  十九
  
  柳杨最近过得有些郁闷。近来公司的业务没有多大的起色,一个月之内他只接了两单生意,而且规模都不大,经理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不好看了,他处处赔了小心,生怕惹了他引火烧身。而更让他郁闷的则是,他的女友秦小慧居然应聘了鸿达装饰公司办公室主任助理,而那个叫林立的主任在他们行业内口碑并不好。
  这个有着与她名字一样聪慧的女孩,同时也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这大概与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是父亲喜欢上了别的女人,离开了家。那时她的父亲很有钱,离婚时却没有给她们娘俩留一分。亲戚们气不过,小慧的妈妈却说,人都走了,我还要钱干吗?
  离婚后的妈妈过得很苦,除了正常上班,按着季节变化给人家做各种帮工。秦小慧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到秋天妈妈就利用晚上帮人往机织的毛衫上绣花,能一直绣到过年,几个月下来,手上被线拉得口子不用碰也往外渗血。那时的小慧经常怀疑毛衫上那些红色的花朵都是妈妈的血染的。从那时起她就告诉自己,将来自己一定要赚很多的钱存起来,她绝不靠任何男人养,以免哪一天男人变心了,自己也落得妈妈一样的下场。
  其实她从上大学时就开始赚钱了。她很留心那些备受学生关注的节日,提前去批发市场采购回各种新颖的小礼品在同学中兜售,然后把赚的钱一分一分地存入银行。但对外,她永远都说自己很穷,不会过日子,钱都糟践了,等等。直到她遇到柳杨。
  这个比她大了三岁的男人第一次让她体会到来自异性的安慰和依靠。她跟自己较了三天的劲儿,最后达成共识,即在感情上全部投入,其他方面有所保留。尤其财力方面,可能的话,全部保留。因此她便时常生活在一种扭曲的状态里。一方面,她全身心地爱着柳杨,另一方面,却千方百计地在柳杨面前伪装自己。
  可能为了寻求一种对于柳杨的弥补,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嫁给这个男人。她也的确提起过这个话题,柳杨却拒绝了,不是因为不想娶她,而是觉得自己财力不够,怕不能给她幸福。
  
  当时秦小慧只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一个“钱”字。柳杨想把他们的幸福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恰恰是这一点,让秦小慧失去了安全感。从此他们再也没谈论过婚姻的问题。
  对于到鸿达公司上班,秦小慧只是以通知的方式告知了柳杨,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柳杨便也只能妥协,一面安慰自己,尽管瞧不起林立,但至少他还信得过秦小慧。
  
  二十
  
  随着新店的开张,林雪儿的客户群越来越广,层次也越来越高。她一直避免跟客户交上朋友,但该有的应酬仍旧免不了,因此在接触的过程中,她越来越意识到,对于孟泛舟,自己不能仅限于做那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她开始信奉一句话:当你不能改变对方的时候,就改变自己。尽管这话更适用于婚内,但对于一心想嫁给孟泛舟的林雪儿来说,三年的同居生活,已比婚姻还婚姻了。于是,她开始试着像别的女人那样疼自己的男人。从哪做起?先从疼他的胃开始吧!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只在形式上对孟泛舟死缠硬磨了。她开始学着做饭,翻着花样给孟泛舟惊喜。孟泛舟嘴里不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那叫什么?柔情?
  她刻意忽略掉自己看到的,在孟泛舟面前保留着那份矜持。她在等待,等待孟泛舟自己来打破她最后的骄傲。
  这天店里预约的客人较少,林雪儿去店里打了个照面就离开了。早上在洗手间,林雪儿发现了一只蟑螂。尽管当时她也大呼小叫地遍地巡视了,没再看到,但总觉得它繁殖得太快,想起来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因此便去超市买了杀蟑螂的药盒,急急地回家投放。
  孟泛舟去外地开会了,第二天才能回来。投药之前,林雪儿决定趁他不在家来个彻底大扫除。于是忙乱了几乎一天,连中午饭都翘掉了。一直折腾到下午五点多,总算有些眉目了,她便坐在温柔的斜阳里,整理最后一只小箱子。
  那箱子是在另一间卧室的床底下翻出来的。因为一直没人住,这么多年也没打扫过,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擦拭完了,林雪儿发现那是一个漆着枣红色油漆的小木箱,在斜阳下泛着油乌乌的亮光。她很好奇,不知孟泛舟存着这个小箱子干什么,就随手打开了。
  箱子内的空间很小,林雪儿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腾了出来:几本很早以前的画报,插页都是山口百惠的生活照;一个摘抄本,上面写满了席慕容的诗作;一沓整整齐齐的宣纸,画着各式梅花儿;另外一沓则是练字的,反反复复,内容都是柳永的《卜算子·咏梅》。最后,林雪儿拿出了一个精细的小铁盒以及另外一个摘抄本。她粗粗地翻了一下,里面写的满满的,竟然都是韩文,她一个字也不认识。林雪儿盯着那个精细的小铁盒越来越奇怪:这些东西不像是一个大男人该保存的呀,到底咋回事?
  仍旧是好奇心驱使,林雪儿已不去顾忌自己是不是有权利翻看这些东西。她打开了那个盒子,就见里面包裹着很漂亮的绒布,浅蓝的底色,点缀着各色细小的花朵。打开绒布,林雪儿看见一只细小的干枯的梅花,几个干枯的玫瑰花的花瓣,两枚鹅卵石,一串细细的水晶项链,还有一枚胸针,胸针上是一朵做工精细的小巧的玫瑰,似乎还带着露珠。
  林雪儿跌坐在一地夕阳里,守着这些按理说是小女孩才会收藏的东西,一头雾水。终于,她决定放弃再想,开始重新整理那些东西,想按原样装回箱子里。这一次,她开始注意那两个本子,并作了比较。很显然,这两个本子出自一人之手,字体很娟秀,书写得也很细腻,至少那本诗集上的字体与内容很吻合。
  在诗集的最后一页,林雪儿看到了她第一次看时忽略的东西,两个签名:冷静与心梅。这两个签名,就像一个响雷忽然在她的心头炸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忘记了如何跳动。
  冷静与心梅。冷静两个字很秀美,一看就是本子的主人所写,但心梅两个字却很飘逸,与整个本子里的内容比起来,多了一些俊朗。冷静与心梅。这分明是杜心梅的东西。它居然就放在孟泛舟家的床底下,孟泛舟到底知不知道呢?
  林雪儿瘫坐在地板上。比心梅两个字更为打击她的,是冷静这两个字。恍惚间,她看见冷梅书屋的门头,在夜色中冷艳地闪烁着。良久,她才转而去看那本写满韩文的本子。很显然,这个本子的书写格式与上本不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林雪儿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两个字:日记。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也d0JJ9MqAW4c/nn2yHTjj9Q==从来没听孟泛舟说过杜心梅会韩语,但那书写的格式让她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那就是日记。她感到自己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动。这一次,她把两个本子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心底开始认同那个可怕的想法:冷静,其实是杜心梅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懂一点韩语。
  
  二十一
  
  秦小慧上班两周后,就彻底明白柳杨为何曾说林立不是个正人君子了。
  现在的林立已经是公司的副总了,但还兼任着办公室主任一职。之所以要招聘一个助理,其实就是要给他培养一个接班人。
  看见秦小慧的第一眼,林立好容易才维持住自己那伪装出来的一脸的庄严。他先是用了一周的时间端着副总兼主任的架子,让秦小慧时时赔着小心,生怕一个差池就会丢掉手里的饭碗。然后他又用了一周的时间来告诉秦小慧他是个有权有钱的男人,他可以为他所喜欢的女人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但前提是,那女人愿意让他喜欢。
  秦小慧像坐过山车似的体验着林立的一冷一热,心里把他跟柳杨作了一千遍的比较。
  第二周的最后一天,他带秦小慧外出办理业务。尽管不过夜,但接待方为了讨好他,还是安排了房间供他们午休。进了房间,他告诉陪同的小伙子他跟秦助理还有点问题需要讨论,于是那小伙子便惴惴地退出了。
  关了房门林立说,小慧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他的近乎秃顶的脑袋让她觉得反胃,但却明晃晃地顶着官印;他的满是淫秽的笑让她觉得恶心,但笑意里却满是钞票在飞;他的圆圆的啤酒肚让她难耐,但却挡不住一枚钻戒的光辉。林立把那枚钻戒套在小指尖上晃了两晃,用一种卑微的口气说,小慧,喜欢吗?这是给我前妻买的,但她没福消受,还没等我给她就死了。这不算死人的东西。你喜欢吗?我没人送,但想给你,你要吗?
  秦小慧望着那枚钻戒想起柳杨说过的话,他让自己离这个男人远点,是不是柳杨有什么超能力,知道她秦小慧过不了林立这一关?
  秦小慧尽量只看着钻戒,然后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不适合我戴。林立一把扯过她的左手说我来帮你试试吧。
  他把那钻戒戴在秦小慧的无名指上,顿时,秦小慧觉得自己的整只左手都璀璨耀眼。就在她变得欣喜的那一瞬间,林立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嘴里一边说着,我的要求不高,宝贝儿,我只要你!就这样,当柳杨还在为秦小慧的工作而郁闷的时候,秦小慧却已经把他这种郁闷狠狠地嘲笑了一把。但她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林立是个鳏夫,不会有女人找她麻烦,而只要自己小心一些,柳杨就不会知道。所以她比林立要贪心得多,她既想要林立的钱还想要柳杨的人,左右逢源在这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中间,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快活,全然不想这个世界上还有道德两个字。可是即便想了又能怎样?道德能让她三赢吗?不能,当年,她的爸爸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她就不会有这一天了。她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了一些报复后的快意,只是她从没细想,她其实没有报复的对象。或者即便有,也只能是她自己。
  最近秦小慧被公司外派了学习,时间是两周。
  林立原打算给自己也放两周假的,便在秦小慧离开后的第二天去了“享受”浴池。吧台的小姐看见他高兴得不得了,不管怎么说,尽管人难伺候了一些,但他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样的贵客竟然连着两三个月没露面,小姐们还以为从此失了这个财神爷了呢。她们当然不会想到林立最近一直在享受“御用”的待遇,自然不会出来打野食了。
  
  接待他的姑娘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可不知为什么,这时的林立不是像以往那样只管尽情消费了。是的,那些姑娘在他眼里说白了就是商品,他付了钱,想怎么消费都成。但现在他多了层心事。他发现自己无法彻底放松,而是老在心底把这姑娘跟秦小慧作比较,包括她们在他的强有力的冲击下所发出的呻吟声。
  他不知道这属不属于性幻觉。冷静出现了以后,他曾经有过一两次这样的比较,但感觉很别扭,后来细想了一下,大概他觉得要让冷静发出那样的声音似乎很难,于是便不再做那样的假想了。但秦小慧不同。首先他已经有了占有秦小慧的体验,再跟这些风尘女一比,忽然觉得女人在床上还是像秦小慧那样的好,尽管被动,却从头到脚都透着诱惑,让他觉得火烧火燎的。所以在勉强去过“享受”两次以后,他决定收山,宁愿那么火烧火燎地想念秦小慧。当然,秦小慧目前是他的御用不假,却不是专用。这一点最初就被秦小慧作为条件提出来了。她说不会跟林立结婚,因为她最终要嫁的是柳杨,所以林立不得干涉她跟他之外的私生活,不能把他们的关系宣扬出去,将来无论谁厌烦谁了,对方都必须无条件放手,等等。林立当时想法跟她一样,甚至还很高兴,至少这样自己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享受,但经过这次小小的别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秦小慧动了真心,再想到秦小慧的床上还有别的男人,他便耿耿于怀,好像别人霸占了自己的老婆一般。于是在秦小慧结束学习准备返回的前一天,他连夜奔波一百多公里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叮嘱秦小慧提前在一个四星级宾馆开好了房,只等他来过回家前的最后一夜。林立的想法既简单又贪婪。秦小慧两周没沾着男人了,这么干净的身子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他必须在他之前享用了。
  他将近十点才赶到宾馆,秦小慧已经在床上等他了,一张卸妆后的脸在散开的长发后若隐若现,被子搭在胸前,袒露着臂膀,肌肤在床头灯的照射下泛着釉光。林立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一边解着衣扣一边往床上扑去……
  
  二十二
  
  当天晚上林雪儿几乎彻夜未眠。她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冷静是杜心梅的朋友,孟泛舟知不知道?
  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所以等孟泛舟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着。看到她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睡觉,孟泛舟当场就急了:“怎么回事?病了?要不要去医院?”
  看着他一脸的关切,林雪儿把自己掩在凉被的后面,尽管头在嗡嗡地响着,像有马达在转,心底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开始弥漫,一时间居然让她忘记了冷静与杜心梅。直到她起床经过那个放箱子的卧室,才有想起那两个并列的签名。看着孟泛舟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问他有关冷静的问题。直到现在她仍旧愿意相信孟泛舟什么也不知道。她把这看做自己可以继续抓住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雪儿在早餐桌上出其不意地问道:“最近没去冷梅书屋吗?”
  孟泛舟正往嘴里扒着蛋炒饭,很含糊地说了句:“去了。”
  “冷静最近还好吧?”她问得漫不经心,而她此刻对于这个问题,也的确有些漫不经心。
  孟泛舟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很久没看见她了。人家是老板,谁知道有啥忙的。干吗问她?”
  “没什么,我就是不死心,老想发展她做我的客户。你有她的电话吗?要不你帮我约她一下?”
  “我才不管你们女人间的事呢,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的电话,你直接去她店里找她不就得了。”
  “哼,我的事你就是一点也不上心!”林雪儿故意愤愤然,一边忽然转换了话题,“对了,还有件事不知你注没注意,就是冷梅书屋这个名字。”
  “名字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看你这人,听我说完嘛。冷梅,正是冷静与杜心梅的名字各取一字呀。她们是不是朋友呀?要不你怎么跟冷静一见如故的样子?”
  孟泛舟含着一口豆浆差点没噎着:“什么?冷静跟心梅是朋友?你没发烧吧?大清早发什么神经。我告诉你啊,我就是喜欢那书屋的环境偶尔过去看看书放松一下,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还扯上杜心梅,这哪跟哪呀!”
  林雪儿看着他急眼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这个笨男人还真是迟钝呀,都告诉他了也不往那上面想:“你急什么眼呀,我也就是觉得巧合,那么一说罢了。嗯,你今天炒的饭真好吃,以后继续发扬!”她就势放下碗离开了饭桌,不过最后一句炒饭好吃是发自内心的。她已经注意到孟泛舟开始为她做饭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吧。等她蹬上那双鞋跟有八分高的高跟鞋走出家门的时候,她觉得这是自己学会恋爱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听到林雪儿关上房门的声音,孟泛舟愣愣地离开了餐桌。他用点了一支烟的工夫走到阳台上,正好看到林雪儿走出楼洞的背影。她自顾自地走着,那身姿看起来很妖娆,却不知道在她身后,无异于扔了一颗炸弹给孟泛舟。
  孟泛舟不能否认,当初吸引自己走进冷梅书屋的,就是门头上的那个梅字,以及店里无处不在的梅花。但他从来没有把冷静跟心梅联系在一起过。心梅是他心底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疤,他不愿意提及,却能时时感到隐痛。依他三年来与林雪儿共同的生活经历,她昨天的无病卧床以及今早的谈话内容,无一不在显示着一种反常。下意识里孟泛舟不想关注林雪儿的私生活,但她忽然扯上了杜心梅却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冷梅书屋。那株用作门头的墨梅。冷静与杜心梅。梅花。铁观音。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林雪儿一点点走远,忽然想起自己邂逅冷静的那个炎热的午后。在肯德基。她不施粉黛挂满水珠的脸。她吃土豆泥的样子。已经是九月底了,风从海上来,早晚都有了凉意,孟泛舟此刻却莫名地觉得燥热。他忽然意识到林雪儿也许知道些什么。难道,冷静真的是心梅的朋友?
  
  二十三
  
  柳杨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到长途车站接秦小慧。半个月没见面了,不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自秦小慧去了鸿达公司上班,柳杨的心就经常莫名地翻腾。但他知道情侣间相处最重要的莫过于信任二字,因此,他从不在秦小慧的面前表现出过多的关心,但也从没放过她嘴里吐出的关于公司与工作情况的任何一个字眼。
  他知道那个让自己觉得恶心的林立已经高升了,心底里不觉松了口气。不过只那一次,秦小慧好像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好像公司里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秦小慧说她被外派出去学习两周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去几个人。秦小慧斜着眼睛说我自己呀,怎么,你要去伴读?
  其实私下里他倒希望能再去个女伴,至少彼此是个照应,但秦小慧独立惯了,他便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打着哈哈说,行啊,中间我会去打个小穿插的,只当探亲了。秦小慧皱着鼻头说看你那点出息吧,两个星期就挨不住了?
  柳杨把她鼻头上的细纹儿刮平了,然后咬着她的耳朵说难道你不知道你还没走我的思念已经开始了吗?
  他嘴里喷出的气息在秦小慧的耳轮间环绕,弄得她痒痒的,便就势笑着躺进他怀里。那一刻充溢在两人之间的幸福没有任何的杂质:柳杨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而秦小慧更愿意相信自己偶尔出走的只是身体,她的心却始终留在原地。
  而今秦小慧就要回来了。
  柳杨用了一个小时的独自等待来宣告自己迫切要见到她的心情,而秦小慧则利用这段时间在长途车上酝酿自己的情感定位。她必须小心翼翼,她必须在适当的时机表现出自己对他的渴望。她借着林立还残留在她体内的东西来激发自己的欲望。她忽然发现柳杨的面孔很模糊,她眼底所见的,都是林立那张充满淫欲的脸。她甩了甩头。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就在她甩头的间隙里,她的眼睛捕捉到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正在研究她,整个眼眶都写满了探究。
  她漫不经心地扭头看了看。似曾相识。好像早上在酒店的大堂退房时见过吧?很清爽的一个女人,看起来干脆利落。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她这样想着,回过身来。车已经进站了,远远的,她看见出站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伸着脖子向车上张望。她的心底热了一下。那一刻,林立很神奇地消失了。她是真的渴望,赶紧扑进这个等候着她的男人的怀中。
  
  柳杨迎着秦小慧的笑脸正是灿烂的时候,忽然错愕了一下。他分明看见紧随着秦小慧下车的人群里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冷静最近的行踪有些神秘,店里的职员也不太能见到她,柳杨到店里去过几次都碰了壁。因此忽然在这里看见她让柳杨觉得很意外。但他也只是瞥见了她一眼。下车的人很多,扑将过来的秦小慧挡了一下他的视线,加上拥挤的人群,等他再寻找冷静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不过是个幻觉。
  冷静隐身在洗手间的门口,从窗缝里观察着柳杨的举动。柳杨半拥着秦小慧,在离开出站口的最后一刻还在不甘心地回望着。冷静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找自己。至少眼下她还不想跟他碰面,何况还有那个秦小慧。
  想到秦小慧,冷静在心底嗤笑了一下。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傻瓜,其实说白了,男人更傻。看柳杨刚才那一脸幸福的笑容,假如他知道了昨晚秦小慧跟谁在一起,不知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终于,柳杨跟秦小慧消失在了出站口匆忙的人流里。冷静回到洗手盆前,一边洗手一边抬头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有多久她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面目了?她从没有想过,当一个人从镜子里看不到真实的自我的时候,是不是一种悲哀。
  
  二十四
  
  林雪儿在去店里的途中,给林立打了一个电话。看来孟泛舟真的不知道杜心梅与冷静的关系,但她也不能确定签名的冷静与书屋的冷静是不是同一个人。而在这个问题上能帮她的,似乎只有林立了。于是她忍着恶心,拨通了林立的手机。
  林立发着颤音,没睡醒的样子,林雪儿差点把电话挂断。她稳了稳神,才故作轻松地问道:“不好意思林主任,打扰您了吧?我是林雪儿,有件事想请教您一下。”
  “雪儿?天呀,这是啥风儿把你吹到了我的耳边了?不是想了我吧?怎么,跟你那个姓孟的掰了?”
  为了止住对方邪恶的笑,林雪儿开门见山:“您真会开玩笑,我们好着呢。我今天是想问问您,您的夫人是不是有个朋友叫冷静?”
  电话那端的笑音忽然断了,就像一个休止符,咯噔一声沉在林雪儿的心底。
  “冷静?”电话那端的声音显得很遥远,“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原因回头再说,您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林立被催眠了一般,立刻回答到。
  这回的休止符由林雪儿弹奏了。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道:“那么就是冷梅书屋的老板了?”
  林立却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的,只在电话那端接口道:“是的,就是冷梅书屋的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也就是猜的吧。那没事了,林主任,您忙!”
  “等等雪儿!这事儿没那么好猜吧?冷静在当地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的,除了我。你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与杜心梅有关吗?”
  看来林立对牵涉杜心梅的事特别敏感。林雪儿脑子飞快地转了两圈儿。她手里有杜心梅用韩文写的日记(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认定那是日记),但却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也许可以趁机了解一下杜心梅的私生活?自己去问肯定很贸然,他要说就不一样了。于是她也顿了顿,给了林立好大的人情似的说:“这事几句话说不完。要不这样吧,林主任,您去哪里方便,我去找您。”
  林立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干脆,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好地方,居然脱口而出说冷梅书屋怎么样。林雪儿的脑子再次快速地转了两个圈儿:冷梅书屋?碰到冷静怎么办?其实就是碰上她又怎么样?她在暗处,现在我也在暗处呀。这样想着,她就痛快地答应道:好吧,我一个小时后到。
  
  二十五
  
  林立坐在书屋里仅有的掩映在竹林后面的座位上,颇不耐烦地等待着林雪儿的到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女人,已经迟到快半个小时了。难道她敢放自己的鸽子?她到底知道些什么?难道真的与杜心梅有关?
  其实他久已不想杜心梅了。这个女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当他不存在,那么在她死后,当然没理由还要惦记着她了。只是身在江湖,林立不得不维护一下自己作为一个好男人的形象,而死了老婆这种悲情的故事又为他赚取了不少的同情分,他便也乐得做做表面文章,该祭奠就祭奠,该悲戚就悲戚,跟所有痛失爱妻的男人一样。但在骨子里,杜心梅消失得比死还彻底。但她到底为什么要死而且就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眼前,倒的确让他耿耿于怀。所以对于杜心梅死因的探求,他多半是抱了好奇与解恨的心态,便少了孟泛舟那种凝重与疑虑。
  孟泛舟坐在书屋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着林立走进来,看着他遇到正打算外出的冷静,看着他们打过招呼,然后看着他被引到竹林后的座位上。那个座位他第一次光临书屋时也坐过,当时是冷静接待的,他便也以为林立是冷静的座上客。但冷静并没有改变外出的打算,并很快离去,孟泛舟便开始好奇,到底他在等谁?
  早上林雪儿的一席没头没脑的话让孟泛舟很是伤透了脑筋。他把认识冷静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越来越怀疑林雪儿实有所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来到冷梅书屋,来寻找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会让他在这里觉得离心梅很近?潜意识里他也希望有机会遇到冷静,能再次跟她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那么,他不会再放过任何可以探究她的机会。但他却意外发现原来冷静与林立居然是故交。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心梅转,等他看到林立等待的人竟然是林雪儿时,他终于很不情愿地开始相信,对于杜心梅,原来他知道的并不是最多。
  林雪儿刚在门口一冒头就被林立捕捉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招了招手,于是林雪儿便径直走了过去,压根儿没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孟泛舟。
  林立已经叫了绿茶,还有几碟坚果,看起来很小资的样子。林雪儿刚要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却已经被林立拦住了没说出来的话,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她们俩是朋友?”
  林雪儿抿了一口茶,往周围环视了一下。这是冷静的地盘,不知为什么,林雪儿觉得在这里自己说话办事得小心一些。
  书屋很安静,客人们多在埋头看书,没有看见冷静的身影。她在斟酌该怎么开口。那本韩文日记就放在她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她不知道该不该给林立看看。
  林雪儿又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探究地看着林立,开口时颇有些轻描淡写:“其实也没什么玄乎的林主任,哦,不对,是林总。”她故意提及林立的新职位,她太了解自己的前任主管了,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可以为自己争取到主动权。果然,林立跟着她的话头转换了语气:“什么总不总的,你还不知道?跑腿的罢了。没那么玄乎?我可是觉得很蹊跷呀雪儿。”
  林雪儿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很妩媚:“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对,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她们是不是朋友。”林雪儿尽量不提冷静的名字,似乎在提防着有人偷听。
  “怎么忽然想起要确定她们是不是朋友了?”林雪儿注意到林立也没有提过冷静这两个字,好像他们之间有默契似的。“就是一种下意识,你相信吗?”林雪儿喝着茶,表情看起来很迷惑,“就像这种环境,有时很让人有感觉的。尤其那门头。”她把头歪向书屋的门口,示意他冷梅两个字的确切含义。这是一个很好的托词,至少在了解内幕的林立看来,她的联想是有据可查的。“你的联想真够丰富的。”林立的话有些言不由衷。林雪儿不想让他觉得话题索然无味,冷不丁地问道: “杜心梅懂韩语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先别管,只要回答我她懂还是不懂。”
  “应该懂,我偶尔听见她用我听不懂的话打电话,似乎有个后缀思密达什么的。”
  “跟她?”林雪儿用手指了指书屋二楼楼梯的方向。
  “是。”
  “那你是否见她用韩文写过什么东西,比如日记之类的?”
  “没有。怎么了,她有这个东西吗?”
  林雪儿几乎要把那个小本子拿出来了,但是林立狡黠的眼神提醒她,他们还不是盟友关系。至少眼下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林雪儿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很平淡,“有一次我整理泛舟的东西,发现了一些复印件,是韩语写的,但有一页上写有杜心梅和冷静的名字。”
  “那你看明白了上面写的什么吗?”林立急切地问道。孟泛舟手里会有杜心梅的东西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东西若真的与杜心梅的死有关,三年来他何以没有任何反应?
  “我哪看得懂呀。再说了,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杜心梅的,我只是怀疑。那上面写了她们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我怀疑冷静也许知道些什么。因为那东西看起来像日记。”
  “你带来了吗?给我看看!”
  “没,我放在美容院了。”林雪儿差点儿说还在家放着呢,但不知为何,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改了口。也许潜意识里,她并不想把家拖进来。
   “美容院。”林立沉吟了一下,“要不我们现在去拿吧,我认识一个从朝鲜回来的华侨,会说朝鲜语,让她帮忙翻译一下。”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但林雪儿并不想跟他分享那日记本上的内容。至少在她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之前,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不行!”她很坚决地拒绝了,“那是泛舟的东西,而且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杜心梅的。我只是把它偷偷拿了出来,总得还回去。我已经给您提醒了,您如果真想知道内情的话,应该从别的渠道去了解。我不会把泛舟的东西给您的,不会,请您谅解!”
  林立并不想放弃,他试图说服林雪儿:“那个问题是我们共同关心的不是吗?于我而言,解开一个一直悬在我心头的不解之谜;于你,多一个了解你男人的机会。看后你再还回去,没有人知道的。这样不更好吗?”
  “不!”林雪儿忽然很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故意说给林立听的还是她真实的想法,她抿了一口茶,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迷茫,“杜心梅已经死了不是吗?也许我并不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死。与我有何关系?如果泛舟都不再在意,我干吗还要去揭开那道伤疤呢?”
  这段话让林立失了继续说服她的方向。书屋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林雪儿知道她没有继续坐下去的理由了,于是礼貌地告辞。林立目送她离开,心情很复杂。其实他也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知道杜心梅的死因。有些事情也许就该让它永无答案,不是吗?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