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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是个深沉的词(外两篇)

2011-12-29鲍尔吉.原野

啄木鸟 2011年8期

  当下话语对“边疆”提及不多,不如娱乐事件那样引人注意。但“边疆”是个独立的大词,遥远、壮美,离大自然更近。
  人们说到中国幅员辽阔,同时也说出了中国有广阔的边疆。中国的边疆之美是最可称赞的胜景,它们甚至不像一个国度的景观。冰峰、白雪、沙漠、海洋、雨林、竹楼,共同呈现于中国的边疆。城市那些高楼大厦根本用不上的词都可以诉诸边疆,譬如雄浑、旷远、清秀和幽深,代表着广阔深厚。
  边疆收藏着国家的大美,那些原始的、不可复制的、永恒的美。边疆还让人想起另一些书本上的词,譬如胸襟、视野、怀抱。在城市狭窄的空间,人谈不上胸襟怀抱,每天趴在电视电脑前的人也谈不上视野二字,这些词只通过书本进入阅读者的眼帘,人无法亲身感受。
  边疆告诉人天地之宽。内地的人觉得,内蒙古意味着边疆和遥远。到了内蒙古,才知边疆是阿拉善带着海浪般曲线的沙丘,是锡林郭勒连天的碧草,是额尔古纳河——蒙古民族的发源地,是红松、桦林、积雪,是北疆。
  “边疆”这个词代表着遥远。而一个人出国返回,见到边防站又何等亲近。那年我在俄联邦的南西伯利亚住了二十天,回国的激动表现于进入满洲里口岸那一瞬间。我拿着护照排队等待中国边防警官的验证时,才觉出什么叫回国。我的国土和家园,在边防警官的验证下才得以重返。那时候,我本想跟这些警官们挨个拥抱,显然这行不通。我只是觉得,在踏上这片国土之时,他们——包括他们的制服、军衔、资历牌都代表着中国。如果不是他们,谁还能在边检站代表祖国?从看到国旗开始,到看见亲爱的边防警官、看见中国字甚至中国车辆上的车牌子,心终于放下来,人回国了。
  显然,边防警官的职责并不仅仅是查验护照,那只是外人所能看到的一部分。他们更多的付出无人知晓,他们的艰辛与寂寞也不为人知。我仅仅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一点儿边防警的生活。他们在漫天风雪中骑马或开车巡逻,他们在清晨的哨所升起国旗,他们把最年轻活泼的青春浇筑在寂寞的界碑上。
  “边疆”这个词,像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流,像遍地开不败的野花,像一片山峰——“边疆”是个深沉的词……
  
  从张旭的草书里找羊
  
  十二岁那年,我随父母到昭乌达盟“五七”干校生活,住的地方有一个大水库。我并不会用立方米这样的术语形容水库的大,只是说,我们住北岸,望过去,南岸的山只有韭菜叶那么一小条,如南宋画家马远的淡彩画,中间都是水。
  住水库边上,夏日戏水,冬天在冰上行走。我们企图到对面的山上去看一看,在冰上走过十里二十里路都到达不了,只是山变得葱叶那么宽而已。那时,我们见到了厚重的冰,冻得一两米厚。在冰上走,人不能抬脚,抬脚就该挨摔了。鞋在冰面上蹭,脚下是青绿色大块的冰,比玉石跟啤酒瓶子都好看。冰面甚至带着波浪的起伏,好像冰面是一瞬间冻成的。入冬,波浪仍不合时宜地荡漾。风说不许动,波浪吓得不敢动,留下起伏的冰面。人刚上冰,最害怕冰裂的声音——咔、咔,比房子塌了声音还大。不明白的人以为冰在崩溃,其实是冻严实了。天越冷,冰越裂,声音越大。
  我下面要说冰的裂纹。
  冰纹是大自然最美的景观之一,谁不同意,证明他没见过大冰。裂纹贯通上下,交错纵横,比瓷器表面的裂纹更好看,是立体纹。它们像闪电、像根须、像刀刃,大纹套细纹,巧夺天工。那时没有照相机,要是照下来,每幅都像抽象派的画作。
  再说瓷品。瓷器多数是球体,比如碗和瓶都有一个球面。釉彩在高温烧结下开裂,形成意外的美,包括 “冰裂纹”。纹是寻找方向的力,它们在球体开裂时,错成网状,像篆书,更像八思巴蒙古字。忽必烈可汗敕令国师八思巴喇嘛弃回纥蒙古字,以藏文字母创八思巴文蒙古字。此字现已失传,大英博物馆现藏一支元代皮囊装的酒,上书八思巴文,意谓“好酒”,说得多质朴。八思巴文字体有点儿像蜂巢,方正而勾连,如崩瓷纹路。看这些纹会勾起人的好奇心,像看字一样探寻它的意义,这里有乱石铺街的错落,也有树叶纹路的井然。不光瓷器烧结有裂纹,所有动植物的生长都有螺旋性的变化。树叶纹路的网格,是生长形成的分裂。人类青少年大腿的蛇纹,是肌肉生长挣破了坚韧的皮。孕妇的肚子也有妊娠纹。冰的皮、釉的皮、人的皮都会裂开,只不过人类皮肤修复得好,瓷器裂了就回不去了。
  这些纹路仿佛包含着、吐露着一些秘密,以瓷器最为神秘。远古人用火烧龟甲或兽的肩胛骨来占卜,巫师探究的正是烧裂的纹里的信息,如短信,把它看做某些事情发生前的先兆。这些纹理能预告什么先兆呢?巫师并没留下这方面的解读著作。显然,有些事情巫师解读得准,否则没人找他继续卜。而另一些事他解不出答案,天机不肯泄露与他。纹,成了一套语言系统。老虎皮毛的花纹也有短信,每只虎的纹都不一样,只是没人懂。虎灭绝后,更没人懂了。几年前,我在俄罗斯的布里亚特共和国见到一位萨满师占卜。他在一只放咖啡杯的白碟子上烧一张纸,吹掉灰,端详碟子上烧出来的花纹。他端起来看了又看,说来客丢失的山羊正在离他家五公里外西北方向的洼地吃草。丢羊的人来自蒙古国的东方省,我祖上曾在那里呆过。
  占卜结束,我把那只碟子上的烧痕转圈看了又看,想找到羊的履迹,没看出来,觉得烧痕倒像一朵半开的芍药花。
  纹,绘画术语叫做线条。线条的功能与书写方式不可穷尽,这也是中国书画恒久的话题。假如我们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汉字,看阿拉伯文与蒙古文,看回纥文字与西里尔字母,觉得线条之内之外,宛如神灵驻锡,都奥妙。干脆说,字的线条里面有神灵,与龟甲与瓷器的纹一样超验。假如那个萨满师真通灵,即使看张旭的草书如《古诗四帖》,也能说出东方省的牧民丢失的山羊在哪座山上吃草。
  
  打 坐
  
  跏趺静坐又叫打坐,人说此坐让血脉筋骨团结而又放松,人休息不到的器官比如心脏得以休息,也祛病。
  坐不难,入静难。如果人真是由猴进化来的,静就更难。猴哪里静过?有些人动也不动,来几下捶胸顿足、搔首弄姿,均可归入返祖动作,跟猴有关。人剥花生、剥香蕉的动作,怎么看都像猴。达尔文可能是对的,他本人是不是属猴我还没查到,但他把猴设定为人的远祖,比设定猫或麻雀更有现实主义的考量。而人像猴的地方多于像任何动物,不像的地方唯有双目。猴的眼神比人清澈,比牛的羊的眼睛都清澈。猫的眼睛简直不能叫眼睛,是探照灯或工艺品。猴的眼里含有悲剧底蕴,有看透了人却拿人没办法的无奈。猴一直在眨眼,像思索自己为什么静不下来,边思索边伸出长臂荡几个秋千。
  打坐打的是什么?打自己心里的杂念。就静坐而言,所有的念都是杂念,即使你在心里背诵唐诗与热力学第二定律也是杂念。念是心中的云,遮住了天的本来面目。念来了就要打,阻击战、围歼战、伏击战,把念头打回老家去,解放全身心。人心如同一个漏水的破木桶,念头哗哗不断流,打掉一个又来一个,比孙悟空上西天取经遇见的妖精还要众多,这些念妖精就是不让心闲着。
  古人云,心之官则思,说心主管思考。现代生理学发现心只管泵血,思考是大脑的业务。其实思考归口哪个部门不打紧,问题是怎么消灭它们。每个人均有程度不同的思考强迫症,由意识指导的思考——比如谋划事务是一回事,由潜意识绑架的杂念是另一回事。后者貌似思考,实如小孩撒在地面上的尿,东流西窜而已。人忙的时候察觉不出自己装了一脑子杂念,静下来方知(有些人知也不知)念在脑子里从来也没停过。现代心理学用实证仪器探索到,人在睡眠中仍然百念丛生,它叫做梦。人的心念随眼睛看到的一些东西想起另一些东西,由大白菜想起花椒面,想起蒸锅,想起煤气灶,想起电费,想起菜价又涨了,没完。
  古代的高明人告诫众生,杂念是对人的消耗,而且每时每刻都在消耗,却毫无用处。人一生中携带的最多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杂念,它是身内之物。
  打坐,是把念头截断,让心念的云散去,月照清泉,各归其位。这却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心只动不静,像檐下水滴,吧嗒吧嗒滴下来,你管不住它。
  人一读书就上了歧途,不管学什么专业,脑子都被拷贝一套逻辑观念,所有事务都按照“因为所以”烙刻在大脑里,扔不下,所以(又所以了)念念不断。逻辑这种东西表面如因果关系,其实不是真因果,只是互不相干的散念,被人做成因果的形状,便于杂念。心者想净,就须放弃所谓知识逻辑,回到小孩子那种浑朴状态,心里清空了,杂念也就无处依附。
  打坐的境界就像一团雪在岩石上静卧,雪无肌无骨,无内无外,松紧得当,通体清凉。冷,不至于结冰;热,转而化水。雪真正是一片虚怀若谷。雪化有禅意,先聚作冰凌,再转为水珠,一点一滴,不慌不忙,完全彻底融进土里,不露痕迹,也不留一团雪在地上作为来过的证明。一捧雪放在心头,做一个饱满的虚空,架空了念,心会渐渐静下来了。
  
  责任编辑/杨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