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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的现场

2011-12-29康焕龙

啄木鸟 2011年8期

  1
  
  说得准确些,我之所以从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变成犯罪嫌疑人,是被一个读者“检举揭发”的。因为就在上个月我所发表的推理小说《绝对没有指纹》中,案发现场与前不久发生的一起案子的现场极其相似。特别是作案者用餐巾纸抹去作案的指纹这一细节,简直是如出一辙。
  虽然小说中的刑侦人员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智慧终将狡猾的凶手成功抓获,然而,发生在现实中的案件可就没那么容易侦破了。当警方在得不到任何线索难以确定嫌疑对象而不得不展开大规模排查的时候,恰好接到了这位读者的“举报”。也许这位读者并非存有不良企图,仅是想为警方提供些思路,可警方却不这样想。在眼下山重水复疑无路,难以理出一丝头绪的境况下,他们突然看到这样一种与案发现场完全吻合的描述,除了眼前一亮外,整个神经都绷紧了起来。
  直观的描述告诉每一个人,什么人能对犯罪现场知道得如此详细?毫无疑问,除了犯罪嫌疑人本人外,还会有谁?于是警方立时有了以下两种可能的推测。一种是,凶手就是这篇小说的作者,因为任何作家的想象都不可能与真实案件的现场如此相似,此案的发生很可能是作家将自己的想象付诸实践的一次尝试。据说有不少推理小说作家渴望涉足杀人现场,站在血迹未干的案发地,亲眼观察难以想象的犯罪经过,有时甚至想亲自体味一下作为凶手的惊悚感受。而另一种则认为,凶手是看过这篇小说的人,依葫芦画瓢地按作品中描述的场景作案,从而克隆出一个极其相似的现场。
  既然有了这样重要的线索,而案件的实际情况究竟是哪一种,以肖柯为首的警方循此思路展开了调查。一方面,他们准备根据小说故事中所提供的侦破方向进行一下试探,看能否找到与现实案件的契合点,争取有所发现。另一方面就是对这篇小说的作者进行全面了解,以便尽快掌握情况,寻得根本性突破。经过一番辛苦之后,他们按小说所进行的试探没有取得任何收获。小说毕竟是小说,所写案件的故事现实中根本不存在,那些所谓的侦破技巧与推理思路全都起不了作用。相反,倒是对我的调查有了惊人的发现。死者名叫杨啸,生前是一位画家,六年前曾是我妹妹楚桦的男朋友,就在他一举成名之后,竟然情绝义断地抛弃了她。妹妹为此吞下大量安眠药,抢救过来后精神一度失常,至今仍留有严重的后遗症。有了与死者的这层关系,我作案的动机赫然凸显,再加上我又详细地知道现场的情况,所以,在未发现其他任何有用线索之前,我毋庸置疑地成了怀疑对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询问。
  “说说吧,案发现场为什么与你小说中所写情景惊人地一致?”肖柯用较客气的口吻问我。
  “这……我哪知道!”我一脸无奈地满不在乎。
  “你不知道?”他淡淡一笑,“这不会是你的托词吧。我承认,你们作家的想象力的确丰富,可丰富到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你说,这该作何解释?”
  “我……我……”我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用餐巾纸擦去现场痕迹并非我的想象,有洁癖的我平时就随身携带餐巾纸,写小说时将这一习惯信手拈来,岂知惹来如此麻烦。不知是这个凶手与我有同样的嗜好,还是看过小说后刻意模仿,再不就是机缘巧合,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一积习,否则我的处境可能更糟。
  肖柯见我半天答不上话来,开始用一种研判的目光注视着我,并继续他的问话:“这个问题答不上来,我也不为难你,但你与杨啸的矛盾应该否定不了吧。”
  “这一点我承认。”我痛快地答道。说实在的,对于那个家伙我打心眼里恨他,他不仅耽误了妹妹的青春,而且还毁了她的一生。现在他遭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但在此时我绝对不能坦露这份心思,稍有不慎都会酿成不可想象的后果。想到这里,我毫不含糊地接上话:“我对他是有些意见,但这能说明什么,何况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早在我心里淡化了,所以我不会对他怎样,更不会有什么失去理智的举动。”我避重就轻地辩解道,“再说,真把他怎样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听了我的话,肖柯微微蹙起眉,从我的言谈中感觉出坐在他面前的人绝非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要不怎么能写出一篇篇无论是因果关系还是逻辑推理都相当到位的侦探小说。他略略思忖了一阵,调整了脸上的表情,郑重地问:“杨啸死的那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晚上九点至十一点间,你在什么地方?”
  问到这儿,我除了犯难还有些紧张。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张牌,如果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那天的去向,再加上其他疑点,我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就八九不离十了。而恰恰在这一点上,我还真说不清楚,只能语焉不详地支吾着答道:“这个……你让我想想,让我……”边说边不由自主地将手捂在了额头上。
  看我这种神态,肖柯并未催促,而是凝视着我,眼神中流露出等待的急迫。
  “呃,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我从额头前拿开手,“那天晚上我哪里也没去,待在家里看书。”
  “有人证明吗?”肖柯立刻跟进问。
  “没有,在自己家里会有谁来证明?”我摇摇头,“那天我妻子正好不在,也没有客人或电话来过。”
  “嗯……”见我将如此关键的问题设定在一个似是而非的特定环境下,他显得有些无奈,但似乎也抓到了什么,“这么说你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也可以这样认为,但无人证明并不等于我在现场,我想这样简单的逻辑关系你还是明白的。”我一边澄清事实,一边进行着强有力的辩解。
  肖柯轻轻点头,承认我所说的有一定道理。他沉吟了片刻。“这个问题我们会调查的,你也一定清楚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的后果。其实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我最后想提醒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等我们有了确凿证据再……那时你可就‘晚’惜了。”
  我笑着低下头,认真地琢磨着他的话。半晌才艰涩地张开了嘴:“是……是的,我……明白。”
  从公安局出来,我有些沮丧,本想痛痛快快地写一篇推理小说,可天有不测风云……天色有些发暗,已过八月的天气本该是风轻云淡的季节了,可现在,厚厚的阴霾笼罩着天际,沉闷得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平心而论,写推理小说并非我的特长,仅是喜好而已。闲暇时读读这类小说既可以历练自己的思维,又能弥补其他文学创作知识的不足。然而,这一被誉为涤荡思维的头脑体操,在国内的发展却十分萧条。除了刊发的媒体少得可怜外,好的作品也是凤毛鳞角,多数并没有掌握这一文学品种的实质与真谛,一门心思地认为只要写案子就是侦探小说,其实不然。侦探小说的核心是智慧,无论是作案还是破案都是以智慧的角逐为前提的。说白了,也就是作者与读者间所进行的一场设迷局与解迷局的思维较量。
  而国内的侦探推理小说并没有在这上面下足工夫,常常不是主人公的感情纠葛,就是各种人物关系的剥离,再不就是案件过分简单,侦破方式陈旧直白。不少严格说来并非侦探推理小说的作品却贴着这一文学品种的标签登堂入室,让人非但得不到思维体操的锻炼,反而伤了胃口。由此整个市场是何样一种情形便可想而知了。
  正是出于以上考虑,以刊发推理小说闻名的大型期刊《推理月刊》开展了“推理小说大奖赛”这一活动,意在发掘优秀作品,以唤起读者的兴趣,进而拯救这一文学品种。而我正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准备拿出真正的本格派推理小说,就像本特利创作的《特伦特最后一案》那样。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失去控制,我所创作的小说还未能为这一领域吹进一股清新之风,就平白无故地受到怀疑,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如果警方找不到其他线索硬是朝着我紧逼过来,说不准真有可能死定了。当务之急除了要找到反证——哪怕对自己有一点利的东西都可以,还要弄明白整个案件与自己的关系,说清楚每一个细节,只有这样才能占得先机,取得主动,洗脱自己的不白之冤。想到这里,我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2
  
  杨啸是在自己家里因氰化钠中毒而死亡的。与我小说中描述的一样,他倒在沙发上,茶几上的杯子除了一只留有他的唇印外,其他好像没动过。不过,其中一只很快被检验出有用餐巾纸擦拭的痕迹,与此同时,茶几的桌面上、沙发里以及门把手也都相继发现留有同样餐巾纸的微痕。显然,凶手是想制造一种自杀的假象,可用餐巾纸擦拭痕迹的做法却让他露出了破绽,再加上家里未发现任何遗书之类的东西,他杀的结论不容置疑地就此确定。
  杨啸被何人所杀?如何扯清他与我的关系并拿出有力的反证,是我摆脱这场人生危机的关键所在。在我的小说中,死者是一位名叫晏丽的少妇。她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与当地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关系暧昧所致。据警方调查,这位副局长正待提拔,却因此问题受阻,由此具备充分的作案动机。另外,他平常有使用餐巾纸的习惯,案发当天又曾出现在死者所住小区,因此,很快被列为重要嫌疑人。后来,为了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他竟唆使他人去作伪证,结果被警方戳穿,当即遭致拘捕。谁知他在较为完整的证据链面前始终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为慎重起见,警方只有再一次对案发现场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勘验,终于从死者家发现了蛛丝马迹。谜团随即被解开,作案者为了不留痕迹,结果连本该留下的指纹也擦去了。正是这近乎“完美”的作案,最终令狐狸尾巴显现出原形。
  为了创作出一篇本格派的经典,也为了在这次大奖赛中独树一帜,小说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悬念拐点:先是副局长因情人死亡而陷入窘境,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想到去作伪证,反而不折不扣地成了凶手。当事实被确定无疑时,突兀的转折又让整个案子柳暗花明,展现出一种近乎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意外结局。当然,更为蹊跷的是,凶手之所以要杀死晏丽,并非与其本人有什么恩怨,而是为了巴结这位副局长并促使他顺利晋升,进而从他身上攫取更多利益,为此采取了极端手段,妄图帮助他消除前进路上的障碍。他的行为弄巧成拙,反倒使这位副局长成了犯罪嫌疑人。
  现在,杨啸被杀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按照警方的推论,一种可能是凶手是作者本人,另一种则是有人模仿作案。如果是前者,案情推理不会太复杂。为解妹妹被抛弃之恨,我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将他杀死。而这个合适的机会就是经过精心准备,不给警方留任何把柄,就像警方现在的处境,对我仅是怀疑,却拿不出可资证的有力材料。而我则要竭尽全力与他们周旋,毕竟我不是真正的凶手。如果是偶尔巧合则另当别论,要是确为有意模仿作案,特别是附加上被模仿小说的作者与死者有某种联系的话,此案的破解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凶手杀死杨啸的动机是什么?是知情的模仿,还是有意栽赃陷害?如果是后者,其意图何在?无疑,要是按这一方向去推论,说不定还真能找到比较合理的、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经过几天彻夜不眠的思索,我拟出了一份名单,决定从既认识我又认识杨啸的人查起,看能否找到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说干就干,第二天我便按照名单逐个开始排摸。三天下来,尽管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但并没有发现谁与我俩有解不开的过节。相反,只有我与杨啸的关系显得格外地水火不容,最能成为诱发恶劣后果的重要根由。杨啸与我妹妹相处的两年里,关系纯情热烈,是大家公认的神仙美眷。有一次,他因野外写生不慎摔伤腰部,我妹妹对他精心照料这才得以痊愈,谁知半年后本该是他俩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却在获得第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大奖后突然与她分手。随后不久便与一位搞舞蹈的小女孩结婚,俩人过了不到一年因感情破裂离婚,以后再也没有结婚。
  所以,每当我看到妹妹因过分忧郁哀伤而半痴半呆的样子,仇恨之火便无时不在,本想通过写小说来寻求解脱,岂料故事中发生的一切却推演到了自己头上。如果公安局同样找不到什么线索,那自己……由此看来,要想尽早摆脱,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去寻求假证了。可这种行为一旦败露,自己就成了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了。因为目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小说中所写的完全一样,这个凶手不是自己还能有谁?可现在,我能有什么办法?虽然现在的冤假错案并不是很多,但毕竟还是存在,所以我铁定不能坐以待毙,尽管这需要冒很大风险,但我必须这样去做。就在我考虑找谁为我作伪证最为合适时,刚刚吃过宴请的卢小石不期然地来到了我家。
  “好长时间不见了,是不是一直待在家里爬格子呀?”卢小石一进门便吐着浓浓的酒气朝我问。他现在是市财政局副局长,之所以和我熟悉是因为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常常写些诗作,不过仅在当地报纸偶见,从未上过大刊。他曾自费出过两本厚厚的诗集,不仅为他的仕途增色了不少,也给没有任何财路来源的作协拉他入伙赚得了口舌,由此他与我这位作协副主席也算有了几分交情。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真是稀客。”我赶忙将他让到客厅的沙发上。
  “在对面街上刚开业的大酒楼里吃了一顿饭,想起你住在附近,顺腿就溜达过来了,”他朝沙发靠背上一靠,“也算是专程对主席先生的拜访。”
  “什么主席,别挖苦我了,这几年作协的一些活动如果没有你这位财神的大力支持恐怕什么都干不成,要说拜访,应该是我到你那里才对。”说这话时,我是打心眼里感激他。
  “楚老兄,你也太客气了,”卢小石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我确实要找你,想和你商定一下作品研讨会的时间,结果就是没找到你,后来连续出了两趟差,也就把这事给搁下了。”
  “不可能吧,我的手机一直是开着的。”我否定地摇摇头。
  “上个月,大概是……二十六号,晚上九点多,我打你手机,你关机;后来往你家里打,同样没人接,不知你到哪里去了,你这位主席先生是不是活得比我还潇洒呀。”卢小石说出了找我的确切时间。
  一听到这个日期和时间,我的脑子里像装了颗定时炸弹似的突然被引爆,全身的神经随之一阵强烈的震颤。这天的这个时段正是杨啸被杀的案发时间,我的上帝,他为什么迟不找我早不找我,却偏偏在这个时间找我?而我那天……我实在无言以对,两眼一眨不眨地定格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
  “你总看着我干吗?”卢小石向前倾了倾身体,开玩笑地说,“你老实交代,那天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活动,要不然怎么连手机都关了?”
  “我……我……”我舌头僵硬地打着结,“你……你是不是记错时间了?”
  “不会错,别看我天天喝酒,那个日子我还是记得非常清楚的。”他肯定地说。
  “那……”我不知该怎样解释,因为那天我确实没有待在家里,而是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啸!那天他与我在电影院门前邂逅的情景不禁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大哥,你也来看电影了?”
  晚上八点多,我看完《让子弹飞》从电影院出来,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和我打招呼。我回过头,发现是杨啸,多年未消的怒火倏地直冲脑门。我使劲地克制住自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大哥,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他好像并未在乎我的态度,快步地追了上来。
  我只好停住脚,没好气地质问:“你要干什么?”
  “大哥,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他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竭力央求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把心里话告诉你,可你……”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卑鄙到了极点的小人!”
  “不,大哥,无论你怎么骂我都行,可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讲,否则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会不安宁的。”他的声音低沉,听得出是真心的。
  “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冷淡地甩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楚悦——”他似乎失去耐心了,上前拦住我的去路,“是的,我知道你不愿听,可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他两眼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你……”我像不认识他似的,直勾勾地怒视着他,“你想要挟我?”
  “你错了,我毫无这个意思,”他摇头否定道,“我只想你听我把话说完,从此你可以永远地不理我,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听完他的话,我迟疑了。尽管胸中憋着一股痛恨的恶气,但见他态度如此强硬,我倒冷静了许多,勉强地点点头:“好吧,给你一次机会,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样。”
  “那就谢谢大哥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到我家中如何?”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像押着一个犯人似的,朝他家走去……
  
  3
  
  俗话说,麻绳总是从细处断。往往你越怕什么,就越会出现什么。本来想以那天待在家里为由模糊不在现场的事实,谁料半路竟然冒出个卢小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不知道是该自己倒霉了,还是运气不佳,这个该死的卢小石,无意中一下子扼住了我的脖子。原本仅是想引开警方的注意力,现在倒好,非但没有制造出天衣无缝的假证,反倒得到了一个实证,不仅准确,而且极端致命。如果警方知道那天我去过杨啸的家,我就是有再多张嘴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毫无疑问,我必须竭尽所能隐瞒这一事实,而且要彻底隐匿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当前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他把我不在家的事实说出去,否则……可如何才能堵住他的嘴呢?如果将真情告诉他,他不一定相信,说不准还会怀疑我就是凶手。倘若不说明实情,一旦公安局查到他那里,一切可就晚了。
  我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决定去找我的小舅子,他认识的人多,门路广,办法也多。主意拿定后,我立即从银行取出两万元现金,揣在怀里直奔他家。三天后,当我刚与正阳律师事务所的刘哲律师联系上,一个突然传来的消息不仅令我震惊,同时也让我暗暗窃喜。因为前一天晚上,卢小石从距市区二十公里外返回时发生了交通事故,不仅腿和梭骨骨折,大脑也因撞击受到严重震荡,整个人处于植物人状态。为了证实消息的真伪,我让刘律师一边帮忙了解这起交通事故,一边赶到附属医院,找到卢小石住的病房。消息确实不假,缠满绷带的卢小石平躺在床上,身上插着一根根管子,正拼力地借助着氧气罩呼吸。见他如此情形,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惟一知道我不在家的人成了这样,看来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从医院出来,我直接来到了正阳律师事务所。
  “刘律师,公安局对杨啸一案的调查到了什么程度?”
  “自从接受你的委托,我对一些情况进行了初步了解,截至目前还没听说此案有何重大进展。”刘哲将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回复道。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焦躁不安地接着问:“这么说我仍然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刘哲点点头,“据说他们在这个案子上下了不少工夫,除了调查与杨啸有关的每一个人,还重点了解了他的前妻——你妹妹以及提供你那篇小说的读者,当然也没有放过与餐巾纸有关的一些线索,同时还就刊载你那篇小说的杂志在本市的流向进行了详细的追索,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比你更具嫌疑的对象。”
  “这……”我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体,好半天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看来此案的犯罪嫌疑人是非我莫属了。”
  刘哲没有表态,像是默认了我的说法。过了一会儿,他如实分析道:“坦率地说,就那种现场,且不说有与你小说中完全吻合的现场,就凭现存如此明显的动机,再加上又没有不在现场证明,你说公安局在未发现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会作何判断?你写过侦探小说,应该知道怀疑对象要具备哪些条件,但要是他符合若干个条件,那这个人差不多就是犯罪嫌疑人了,”他专注地看着我,“凭我的经验,公安局只要找到一点点实证,你恐怕就……在劫难逃。”
  他的话仿佛一下子点中了我的死穴,让我浑身阵阵发麻,腿也开始不住地颤抖。“这……这……我该怎么办?”
  刘哲见我如此,稍稍放缓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如果凶手不是你,你也没必要这样紧张。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假如你真有什么,无论掩饰得多么天衣无缝,到头来也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听到他这么说,我有些不高兴了。我从紧张中缓过劲来:“刘律师,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呃,对不起,楚主席,我不是那个意思,”刘哲也许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欠妥,一边道歉一边转了话题,“说良心话,就今天这种市场环境,我们做律师的对刑事案件并不感兴趣,因为只要犯罪事实存在,我们作任何辩护都是苍白无力的,我们并不能为他们解脱什么,只是希望能从犯罪情节上找到某些符合法律的从轻惩处的条款而已,所以我……”
  “刘律师,我们先不谈这些好吧,”见他这般情绪,我立时将话打住,“我既然来找你就是完全相信你,因为我不是凶手,所以才希望得到你的帮助,看如何才能解除警方对我的怀疑,否则的话……”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还真有点无能为力。”刘哲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刘律师,我想是这样的,我们除了关注警方的调查外,对杨啸也要有一个全面的了解,看能否找到既符合情理又符合逻辑的说法,能够清楚地解释杨啸的死与我无关。”
  “这……”刘哲若有所思地拉长声音,他领会了我的意思,笑着说,“我明白,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不妨试试看,不过,你也别闲着,你们作家的想象力是最丰富的,要救自己,你得多动动脑筋了。”
  “那是……”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我的神经时刻不能放松。虽然案发当天不在家的事暂时不为人知,可仍然摆脱不了嫌疑。下面要做的是,得想办法找到一条路径,引开警方。可如何才能找到这样的路径呢?该了解的都了解过了,无论怎么都难以找出一丝龃龉的缝隙,所以……我低头默默地走着,沉甸甸的心像被铁锚钩住似的阵阵下坠,仿佛连人都要被拽到地底下的感觉。
  “楚悦,你怎么了,没精打采地连路都不看?”突然一辆车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冲我道。
  我匆忙收住脚。“方佳建,是你……”我忍不住叫出了声,他是我大学的同学,现在市晚报文艺部当记者,“你这是干什么去?”
  “去看一个画展,就是前几天刚死的那位著名画家杨啸的作品展,据说他这一离世,所有作品立马大幅升值。这次展出除了表示对他的缅怀外,有些作品还准备拍卖,报社让我报道一下,”方佳建说着打开车门,“怎么样,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正想推托,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正是个机会,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证据,于是没再踌躇,马上答应道:“好吧,我正好没事,随你闲转一趟。”
  杨啸的画展布置在艺术中心的美术厅。为答谢社会各界对杨啸的悼念,他的家人应美协建议专门举办了这次画展。来看画展的人不少,除了一睹这位英年早逝的画家的作品外,有些是专门冲着收藏而来。由于人多,一进门我们就走散了。我夹在人流中,根本无心欣赏他的画作,从第一展室飞快地来到最后一个展室。这时,我才注意到墙上悬挂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少年儿童的肖像画。我忽然想起杨啸教过不少的学生,现在还有一拨孩子跟着他学画。我的大脑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不由得返回头,仔细地看起了这些以少年儿童为模特的画作。
  “这么快你就看完了?”就在我认真端详着这些神态各异的儿童肖像时,方佳建拍了下我的肩膀问。
  “呃,”我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我不懂画,所以只能走马观花了。”
  “要是这样,那咱们走吧。”他建议道。
  “也好。”
  回来的路上,方佳建问杨啸被杀一事我知不知情。我吭哧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不知道”。他说,据报社法制科的同事从公安局得到的情况看,案发现场非常像自杀的样子,要不是发现有餐巾纸擦过的痕迹,谁都不会相信是他杀。我含糊地支应了两声,没再和他说下去。但杨啸是自杀的可能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想起了刘律师的话。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是个作家,还是个写推理小说的作家,可我的想象力跑哪里去了?这时我一下子有了新的推断。事实上并非我对杨啸怀恨在心,而是他鼠肚鸡肠心胸狭窄,或是精神变态,以致难以承受指责与孤独,结果走向自杀。但为了报复我,他竟布置了与我小说中相差无几的现场。对,这真是再符合逻辑不过了,而唯一的不足在于无法找到自杀的证据。不过,警方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这样一个推测说不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想到这里,我暗自欣喜起来,思路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条,那就是杨啸曾教不少孩子学画画,这其中是否也有线索可查?我越想越兴奋,也不知到了哪里,直到方佳建问我在什么地方下车时,我才醒过神来。
  
  
  4
  
  有了如此启悟,我便按自己的思路再次开始实施解救自己的计划。首先,我想尽办法搜集杨啸对我不满的言论以及能证明他精神有问题的材料,当然还有那天我去他家时他的一番表白,不管是真是假,都可以作为他自杀的理由。其次,我又专门去看了一次杨啸的画展,并用相机将所有的画翻拍下来,特别是那四五张以同一个孩子为模特的画,我拍得格外仔细。做完这些后,我请刘哲对跟他学画的这些孩子展开调查,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还有他到现在仍不结婚的真正原因——是生理问题还是心理畸形?一星期后,我不仅从两个熟悉杨啸的人那里打听到他曾说过我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还从一家医院里找到了证明他有生理缺陷的病例。正当我满怀信心地准备就杨啸的死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时,卢小石苏醒过来的消息,像突然投来的一把匕首,彻底刺穿了我的臆想。据财政局的人讲,经过精心治疗,卢小石的神智已完全恢复正常,只是腿部因骨折还没有长好,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便会出院。天啊,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如果他向公安局说出那天的事,我……我再次被推向了地狱的边缘,迷茫得不知所措。就在我浑浑噩噩地难以理清头绪时,卢小石的信意外而至,我有些错愕,顺手将信打开。
  楚悦兄:
  您好!因医院打电话不便,特托人捎此便信,还望见谅。自意外发生车祸,很是不幸,今日大难不死,还能与兄联系,甚感欣慰。经此灾难顿悟生命与时光的短暂,还是那本小诗,倘能尽快给予研讨,荣幸之至外,倍加感谢。期待佳音,恕不多言,见面再叙。
  卢小石
  送走捎信的人,我拿着信站在窗口前发怵。看来他确实清醒了,而且还惦着他作品的研讨会。只是他为何说在医院打电话不便?还有他被碰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仍要急着开作品研讨会?难道这里面……我两眼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梢,心里翻腾着。我必须去医院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不让他说出那天的事。下定决心后,我开始准备起来……
  晚上九点多,我来到医院,趁人不备快步走进卢小石的病房。屋里的灯光略显幽暗,腿上打着石膏的他侧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我轻轻关上门,正准备上前,卢小石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就在我的手刚要触及他的颈部时,两只胳膊仿佛被钳子牢牢夹住了,再也无法抽脱。
  “谁?你们要干什么?”我奋力地反抗道。
  “知道你会来,我们在这儿等候你多时了。”
  随着屋里灯光大亮,我一眼看清摁住我的是两名警察,顿时,我眼前一黑,整个身体崩塌般地猝然失去了支点……
  “怎么样,楚作家,这回该是彻底交代的时候了吧。”我被带进讯问室,肖柯睨视着我,俨然一副算总账的气势。
  “交……交代什么?”我狼狈不堪地垂着眼睑问。
  “交代什么?”肖柯不由得提高了嗓音,“看来你也和其他犯罪嫌疑人一样,我问你,你今天晚上来医院干什么?”
  “我……哎呀,”我用手捶了一下大腿,“我还能干什么,他说要和我商定作品研讨会的时间,所以我就来了。”
  “真是个不错的借口,”肖柯讥诮道,“只可惜,他在七月二十六日那天找你商定时间时,你却不在家中?”
  “这……这……”我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答不上来了吧,”肖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给我讲实话,你那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那天……那天我真在家里。”为了保持面子,我依然坚持着。
  “我说楚悦,到这种时候你还不说实话,”肖柯两眼犀利地凝视着我,“卢小石已经向我们反映了你不在家的事实,你为何还狡辩?再说,当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你后,没出三天便发生了车祸,这又说明了什么?现在,他刚刚恢复过来,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悄然而至,我问你,你是不是企图再次杀人灭口?”
  “不不不!”我连声否定道,“我是接到他那封信才来的。”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是钻进了他们预先设计好的圈套,我呀,真是太愚蠢了。
  “接到他那封信……可你为什么要扑到他的身上?”
  我刚想张口解释,马上被他用手挡住。
  “还有你口袋里的这瓶强力安眠药,又是用来干什么的?”说着,他将我随身携带的安眠药掏了出来。
  “写东西的人经常失眠,这你是知道的,这药是我今天上午买的,还没来得及放下,另外……”
  “对,还有另外,”他返回到座位上,拿出一个塑料袋,“这是从你的衣服里发现的餐巾纸遗留物,经检验与杨啸被杀现场的完全吻合,这你又作何解释?”
  “我……我……”我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行了,最好放老实些,把所有的都说出来,”他严声厉色道,“难道还要等我们抓到制造车祸的凶手你才死心吗?”
  “……”我的嘴像被抽干唾液似的,干涸得再难张开。
  他没再多说话,将一张拘留证放到我面前。“请签字吧。”
  看着那张拘留证,我的胳膊犹如灌了铅似的怎么都难以抬起。虽然自己殚精竭虑地想方设法,但到头来终究没有逃脱警方之手。现在怎么办?我的大脑高速地运转着。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仅因写了一篇小说就成为凶手?真是岂有此理!我心犹未甘地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让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不,我有话要说。”
  见我这般反应,肖柯看了我一眼。“可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说,这是你的权利。”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不再犹豫地直截了当道,“七月二十六号那天晚上,我确实去过杨啸的家……”
  “这就对了,”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肖柯忍不住拍了下手,“楚作家,你早该这样了,好,你继续往下交代。”
  我将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碰到杨啸的经过一点不落地诉说了一遍,“他将我叫到家里,说他当年之所以和我妹妹分手,主要是因为有一次写生从山上摔下来,腰部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为了不影响妹妹的婚姻与前途,他才忍受着巨大痛苦作出了那样的决定。”
  “你相信他当时说的是真的吗?”肖柯插话问。
  “当然不认为是真的,因为他后来又与别人结了婚,所以……”我实事求是地说。
  “这就非常符合逻辑了,你认为他仍在编造谎言,所以基于愤恨就此下手了,对不对?”
  “不,”我马上否定道,“我见他如此说,便再也听不下去了,强压着怒火毅然走出了他家。”
  “你又不说真话了,你说离开就离开了,能有谁证明?”
  “是没人证明,但最近我在杨啸曾住过的医院里找到了他当年的病历,证明他确实丧失了生育能力。”
  “呃,”肖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这好像是两个概念,他有无生育能力和你是否杀他没有必然的联系。当时你就是相信了他的话,也同样有理由将他杀死。”
  “我已经说过,我既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有杀他,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什么要按自己书中设计的方法去作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是其一。其二,那天我与杨啸是偶遇,如果我要毒死他,怎么也得有所准备才是,决不会每天将药带在身上,守株待兔地去等候,”我润润嘴唇继续说,“所以我认为你们不要总是把怀疑点放到我头上,而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其他方面。”
  “噢,”肖柯愕然地望着我,“为了推托自己的罪行,倒打起警方的主意来了,也罢,我倒想听听你这个作家是如何想象的。”
  看他有意听我说下去,我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我认为,首先应该考虑他是自杀,因为他与我有恩怨,所以在自杀前克隆了从我小说中看到的现场,以图陷害我。其自杀动机,除了个性孤僻,不能生育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至于证据,应该是你们警方的事了。其次,就是你们应该对杨啸的尸体进行解剖,以证实我的说法。他第二次婚姻失败后至今未婚,我觉得他有心理变态的倾向,特别是他教了很多学画的小孩,并对其中几个情有独钟,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行为,请你们再进行些详细调查,或许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我一口气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不愧是作家,思路确实很广,如果照此写小说,恐怕会引出很多故事来,说不准还能出人意料。遗憾的是,现实中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想象归想象。”他说完再一次将拘留证放在我眼前,“对不起,尽管你有很多想法,但你到医院企图杀人灭口之举,还有你自己承认那天你就在现场的证言,让我不得不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因此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签字吧。”
  我祈求地盯着肖柯,渴望从他脸上看到理解的同情。然而,我失望了,他目光凌厉,面容冷峻,威严的气势彻底击垮了我的自信。我悲哀地慢慢低下头……
  
  5
  
  一阵阵秋风不时地从铁窗外掠过,蹲在号子里的我并未感到凉爽,倒觉得它是那样劲厉与冷瑟。我真不知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从目前的情况看,我的犯罪事实已是非常清楚了,就差供认不讳了。这几天,他们仅仅讯问了我两次,除了详尽地核实那天我到杨啸家的每一个细节,还就我对杨啸的看法进行了长时间的盘问。我知道,他们是在做案件终结的补充材料,接下来的程序大概就是正式逮捕、起诉和宣判了。我无奈地蹲在地板上,两手抱膝望着窗外。不久,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不能,绝对不能!我从心底发出了求生的本能,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样缴械投降,这绝不是最后的结局,我必须倾尽所能,进行垂死的挣扎。想到这里,我的手指由不住渐渐收拢,紧紧攥成了一个拳头……
  经过再三要求,我见到了刘哲,问他按照我的思路调查到什么结果没有。他无奈地摆摆手,告诉我无法找到杨啸自杀的任何动机。一个如日中天的画家,在其作品价格不断飙升的情况下自杀,非但没有可能,而且也不会有人相信。至于其他方面,也没有多大收效。杨啸教了十七八个孩子学画,大部分是男的,只有两个女的。他们都说他教得好,人很和蔼。另外,这些孩子的家庭也很正常,不是知识分子或国家公职人员就是较富裕的中产阶层。说完,他还将一份学生与家长的名单交给了我,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失望地将脸偏向一边,许久说不出话来。刘哲见我沉默下来,开始了他的问话。
  “楚主席,你是不是已经承认那天你就在杨啸的家里?”
  “我……”我咽了口唾液,低下头,“就……就算是吧。”
  “楚主席啊楚主席,可惜你还是个作家,你知道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刘哲不客气地责问道,“你委托我的目的就是让我为你辩护,说白了就是想办法证明你没有罪,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也太不相信我了!”
  “……”我无法对他解释,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谁料最后还是在警方面前招供了。
  “有了这一证据,你已无路可走,现在案子到了这一步,对不起,我实在再难为你工作下去了,请你……”
  “不不不,刘律师你听我说,”见他要打退堂鼓,我一下急了起来,我明白,如果在关键时刻另易他人,无异于自杀,我忙不迭地拦住他的话,“我是去了杨啸家,可我并没有杀他,除此,我再没有对你隐瞒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行了,我的楚主席,”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失望,“我对你这个案子已不抱有任何信心了,因为除了你说去过杨啸家外,还有一个目击者。”
  “目击者?”这几个字如同重锤一样猛然敲击着我的心房,“哎呀,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我……可就全完了,”我嘴唇哆嗦着问,“他……他是谁?”
  刘哲抬起眼看了看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嗓音凑近我的耳朵。“你妹妹楚桦。”
  “什么,你说什么,她她……”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说你低声点好不好,”他将手放到了我的嘴边,“你知道,由于楚桦至今对杨啸一往情深,所以我在她情绪好的时候问起了那天的事,她说她那天去杨啸家时,正好看到你进去了,所以她一直待在屋外没有进去。”
  “这……”听到这里,我两眼发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了下去。
  见我此状,刘哲难为情地开口道:“事到如今,我已很难为你再做什么了,至于酬金,等以后再说吧,”说着他站起身,“我不想多说别的了,只是希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再见。”说完便夹起皮包匆匆离去。
  刘哲走后,我回到号子里,仿佛一根残断蚀朽的木桩。不知过了多久,当两条腿麻木地再也无力自持时,我猛地向墙壁冲了过去。我想就此一头撞死自己,结束这求生欲绝的痛苦折磨,可我……我用拳头不住地砸着冰冷的墙壁,声嘶力竭地嚎叫道:“我不……不……”
  第二天,一宿未合眼的我正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发呆,卢小石来到了看守所。他一条胳膊挂着绷带,还拄着一根拐棍。我一看是他,气便不打一处来地转身就走。
  “楚主席,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再走?”卢小石费力地高声道。
  我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我倒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楚主席,实在对不起,我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请你一定原谅我,”他祈求的口吻表现得相当真诚,“否则我的良心会受到谴责的。”
  我慢慢地侧过脸,用蔑视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真会装蒜,要不是在这个地方,否则的话……我心里狠狠地窃骂道。
  “楚主席,凭你的人品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真是太不值得了,你……”
  见他如此说话,我没再停留半步,返身朝里面走去。
  “唉,一下子毁了两个人才,不应该呀,实在是不应该!”
  卢小石走后,一个星期的时光转瞬即逝。我孤独地待在号子里,再没有人来过,就连肖柯也未见踪影。根据这种情况判断,对我采取进一步强制措施的日子已为时不远。看来我已无力回天,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正当我琢磨着如何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时,肖柯和一名警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根据你妻子提出的申请,参照相关法律,现批准你取保候审。”他拿着一张取保候审决定书朝我道。
  听完他突兀的告知,我疑惑地顿时愣怔了,半晌才明白了他的话。“什么什么,取保候审?”我有些不信似的瞪大眼睛,“这么说,你们要放我了?”
  “不是放你,是取保候审,请你听清楚。”肖柯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便将我带出了号子。
  
  6
  
  作为重要的犯罪嫌疑人,之所以能够被取保候审,这里面恐怕有非同一般的缘由。是他们认为证据还不够充分,需进一步侦查取证,还是另有发现?回到家里的我将自己紧紧地关在屋子里,努力地思索着这其中的问题。从现有的证据看,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已经构成,可他们……难道就因为我未承认自己是凶手?还是需对这些证据再进行一些有力的确认?如找到卢小石车祸的肇事司机,来证明我是幕后指使者。再有就是想办法找到我去杨啸家的目击者,与我所交代的口供相互印证,从而进一步增强证据的效力。由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好像还不知道那天楚桦看见了我。否则的话我是绝不可能被取保候审的。这件事只要刘哲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至于公安局,他们是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有过精神病史的人说的话的。只是她那天……我想着想着,猛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难道是她……不行,我必须马上见到她,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未敢有半点耽搁,迅速起身朝门外冲去。
  自从被杨啸抛弃后,楚桦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可是母亲却说她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具体干什么不大清楚。难道被公安局抓走了?从母亲家出来后我分析着她的去向。据母亲讲,她好像是被一个人约出去的,我只好给她的朋友和同学打电话。谁知二十多个电话打过之后,所有的人都说没见到她。这就怪了,是谁把她约出去的,难道真是公安局不成?我只好拨通刘哲的电话,请他帮助询问一下肖柯,是否有此事。不一会儿,刘哲回电话说肖柯他们根本没有见着楚桦的影子,更别说抓她了。这时,我蓦地感觉妹妹很可能出事了。杨啸的死我一直不敢告诉她,就连我被拘留也没有让她知道。刘哲的询问和公安局的调查可能让她知道了实情,从而一时想不开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一想到这儿,我动员所有的亲戚和朋友一齐寻找……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没有从出去寻找的人中得到任何信息。太阳渐渐沉进了地平线,暮霭拢来。我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色,疲惫地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同事邢鹏的声音,他说上午看到楚桦了,坐在一辆去宁凤的车上。得到这一消息后,我马上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宁凤而去。宁凤是本市所辖的一个县,离市区仅四十公里,但中间山路起伏,沟壑纵横交错,地势险要复杂。我坐在车上,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取保候审之人,按规定是不能离开居住地的,但现在已完全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母亲交代。何况她去那里,必定凶多吉少。宁凤没有她认识的人,她要去的地方很可能是她曾经与杨啸经常到过的地方。如果是那样,一定是半坝的小张家界。那里山峰峭壁千仞,嶙峋嵯峨,仿佛平原拔地而起,因此成了绘画与摄影爱好者的胜地。我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当车开到岔路口不能再前行时,我义无反顾地直奔上山的小路。
  黑黝黝的大山间,树影绰约,夜色迷离,四周弥漫着一种阴森的、逼人的气息。借着微弱的星光,我跌跌撞撞地翻过两道山梁,穿越了一面陡坡,终于来到东边一个观景台下。观景台建在一处悬崖峭壁上,护栏下方是万丈深渊。以前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自杀事件,如果楚桦来这里,轻生的可能就不言而喻了。我大口地喘着气,一步步朝上攀爬着,快到观景台时,我突然看见上面有一个人影。我的心不由一阵激动,我的好妹妹,你真的在这里,亏我来得快,要不……就在我准备翻过眼前最后一块巨石时,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黑影,随之传来一位男士的说话声。
  “楚桦小姐,让你久等了。”
  “你是谁?”黑暗中,楚桦警觉地问。
  我即刻贴住岩石屏住了呼吸。
  “至于我是谁你就不必知道了,”男子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戴着头套或口罩之类的东西,“听说杨啸死后你非常悲痛,也想随他一起而去,既然这样,今天约你到这里,就是来成全你的。”
  这声音我越听越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楚桦惊恐得有些颤抖,“你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想帮你实现愿望,怎么样?”
  听到这儿,我突然明白了,是他约楚桦来的,目的就是要杀死她。
  “你……”楚桦慌忙地向后退缩,“救……”她的声音还没有喊出来就被堵了回去。
  这个人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奋不顾身地攀上岩石正欲冲过去时,突然几束电光刷地亮了起来。
  “不许动!”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像天外传来般音大声沉。
  当我被强烈光线照射得不知怎么回事时,那个人已被完全控制起来。
  “楚悦,是不是因为你妹妹那天看见了你,你就尾随而至?”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问。
  我抬起胳膊挡住刺目的光线,终于看清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肖柯。“你……”我吃惊地不知他们为何也会来到这里。
  “还有这个人,”肖柯一边说着一边转向被擒住双臂的那个人,“他来这里和你具有同样的目的,我看现在是该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了。”说完,他一把摘掉那个人蒙在脸上的头套。
  借着灯光,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个人……我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当我将目光重新投到他脸上时,我有些目瞪口呆。“卢小石……”
  卢小石皱着眉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在集中灯光的照射下,蚕游着汗水的脸庞惨白无光。
  从山上下来,卢小石被推上了一辆面包车,而我和楚桦则由肖柯让进了他的警车内。
  “这……你们……”当车驶过颠簸的山路后,我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肖柯,又瞅了眼身旁的警官,难道这又是他们设下的陷阱?可卢小石……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这么做就为了逮住杀死杨啸的真正凶手,没想到你……”肖柯转过脸看了我一眼,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逮住杀死杨啸的真正凶手?”我纳罕得不知所云,“难道……是卢小石他……”
  肖柯没有回答,半晌他才颔首道:“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真是他……”我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疑惑地实难相信这一点,“他怎么会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杨啸?”
  “该如何跟你说呢?”肖柯两眼注视着前方,“简单地说,这个案子的源起在于卢小石的孩子并非他自己的,而是杨啸的。”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震惊地猛地一站而起,脑袋重重地磕在车顶上,却没有感觉到撞击的疼痛,急切地问,“这不可能,他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你说得没错,只是在上大四期间,他曾向一家医院捐过精子,”肖柯意味深长地说,“后来因为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便开始寻找自己精子的下落,结果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社会关系,他终于知道了卢小石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后代。因为卢小石有先天性生理缺陷,所以他们的孩子是通过人工授精生育的。为了有更多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也为了对他进行精心培养,他利用卢小石望子成龙的心理轻而易举地将他收为学生,并开始教他学习绘画。起初卢小石并没有感觉出什么不正常,但日子长了,杨啸对孩子的过分关注和宠爱,引起了他的警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以及对杨啸血型的了解,他认定杨啸与孩子的关系绝非一般。后来,通过关系他又进一步确定了孩子的父亲正是杨啸,于是,为了隐瞒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更为了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来历以及真正的父亲是杨啸,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卢小石的大脑里形成了。”
  听完这番话,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以前点点滴滴被忽略的细节在我脑海里倏然放大开来。卢小石不仅认识我,也认识杨啸,还与我有文学上的联系,所以他具备利用我小说中的描写来克隆现场的条件。杨啸被杀后,他又有意到我家向我挑明七月二十六日那天我不在家的事实,企图将我逼向死角,让我有一系列反常举动,就此加重警方对我的怀疑。还有刘哲给我的名单中没有卢小石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已终止了孩子的学习。再有,杨啸所画的那几张儿童的肖像,一定是他的孩子了,可自己当时硬是没看出这个孩子与杨啸长得多么相像,另外……我越想越多,但有一点却让我弄不明白,公安局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狐疑地望着肖柯正要开口,他说话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他没有回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按照现有的证据链条,确定你是凶手可以说没有多大问题,但有几个环节却让我始终不解。一是你始终不承认犯罪事实,如果我们根据证据按零口供定你的罪并不存在任何障碍,但口供毕竟是重要的证据,就我们司法实践而言,我们必须慎之又慎。还有,你交代的那天晚上去杨啸家的事实,尽管是被动的,可还是让我深思,因为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己主动说出这一事实,这对任何嫌疑人都是比较困难的。所以我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被遮掩着似的。第三,到现在我们并没有抓住车祸肇事者,而经现场勘验,整个事故存有不少疑点,这又说明了什么?第四,卢小石不仅主动向我们提供了你那天不在家的信息,还在他住院期间不断有意识地提醒我们,致使你一去医院便被我们抓个正着。除此之外,当刘哲向我们了解案情时,也传递了你提出的种种分析和想法,虽然这些带有很大的想象成分,但我们并未忽略,而是循着可能的方向展开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结果从中找到卢小石既认识你又认识杨啸这一最为重要的条件,然后顺藤摸瓜,最终揭露了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惊人秘密。”
  “可这些关系并非证据,你们如何确定他就是凶手,并埋伏在这里抓他?再说他又为何要杀我妹妹?”我继续追问道。
  “是的,关系不能代替证据,这些仅能证明他的作案动机,而现实中我们也并未掌握他多少证据,之所以怀疑他是凶手,这就得问你妹妹了。”肖柯转过脸朝楚桦点了下头。
  “她……”又一个诧异让我挑起眉毛的表情再次定格。
  楚桦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刚从惊惧中解脱出来的她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
  “对,”肖柯肯定道,“正是有了那天她去杨啸家这一经过,才让你起死回生,也让我们锁定了目标,”他颇为感喟地说,“那天她不仅看到了你,同时还看到了卢小石。”
  “看到了卢小石?”我不禁扭过头打量着楚桦,想从她脸上找到这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楚桦轻轻掠起额前的头发,平静地说道:“是的,那天我等你从杨啸家出来正准备进去,卢小石却先我一步走进了单元楼,等他出来后,我就再也没能叫开杨啸家的门,所以就回来了,谁知……”
  “当我们从刘哲口中得到这一情况后,开始对卢小石展开调查,谁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我们只好有意识地向他透露了这一信息,还明确地将你取保候审。结果他坐不住了,骗楚桦说有杨啸的东西需要转交把她骗到了这里,”肖柯就我的问题给予了最后的回答,“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你也在这时候跑来了,如果不是卢小石急不可耐地动了手,差一点让你扰乱了我们的整个行动。”
  “哦……”知道了这一切后,我说不出话来。几个巧合将我撮合成了一个“凶手”,不仅让我有了命悬一线的体验,还有幸亲历了案件的全过程。在与肖柯对垒的过程中,人民警察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谨慎与缜密,重新让我对什么是真正的侦探与推理有了更深的感知和理解。
  汽车在夜色中默默地行进着,我感慨地打开车窗,强烈的山风呼地直吹进来。瞬时,大脑仿佛被风淘洗了一遍,我顿时醒悟到,这才是真正的推理小说,如果循着整个案件的脉络写出来肯定能脱颖而出。但是……我还敢写吗?我不由得向后缩缩身体……汽车终于从连绵的山峦中穿行出来,很快进入了市郊。当城区上空灿烂的灯火编织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图景时,我压抑已久的心情蓦地释放开来。写!我不仅要写,而且争取写得更好,题目就叫《克隆的现场》……
  
  责任编辑/筱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