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2011-12-29徐根鹏
啄木鸟 2011年8期
凤凰在特勤中队的出场很雷人,他的亮相在消防队的历史上绝对是前所未有。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凤凰是他的网名,新兵刚到部队,能把名字和人对上号都不容易,更别提去考证名字的真假了。中队长黄永清当时正在办公室里写一份报告,冷不丁一个瘦小个子的新兵就出现在了眼前,他看着这个陌生的新兵,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好队长,我叫凤凰,是刚分到你这里来的新兵,有些话我想和你说说。这是凤凰来到特勤中队时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当着全队人人敬畏的队长,语气很平缓,透着一种亲切,好像两个朋友在拉家常:我没想过自己会来当兵,是老爸让我来部队上锻炼锻炼的。我想这不过是走个形式,老爸只有我一个儿子,他的工厂等着让我去继承。既然他有这种想法,我也只好听他的话过来转一转。我这人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苦,脾气也不好,在家老是被派出所的老警照顾,以后可能会给你添麻烦,但既然是走个形式,今后就请你多照顾照顾,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黄永清被凤凰的话弄得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兵侃侃而谈,见他说完了,脸上还保留着一副憨厚的笑容,也许是等着自己表态呢。他铁青着脸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对着话筒大吼:
一班长,跑步过来!
很快,一班长王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高声喊道:报告!
黄永清指着办公桌前的凤凰说道:
把这个新兵蛋子给我带出去,搬砖!
凤凰不明所以地看着怒发冲冠的队长,被王阳拉着胳膊拖了出去。
黄永清靠在椅背上,愣了好长时间神,摇着头冷笑了几声,心想这样的士兵,也不知道怎么从新兵连走出来的。
王阳一路上扭了头看着凤凰,脸上一股坏坏的笑意。凤凰瞪大了眼睛仰着脸看着王阳,眼神里满是很无辜的神色。
王阳把凤凰领到了训练场上,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人感到十分惬意。训练场里,战士们分成了四个小组,在班长的带领下正在进行训练,训练场尽头高高的训练塔上,有几只鸟儿静静地站在那儿,鸟的后面是湛蓝的天空,更远的地方,隐隐能看到远处城市里高楼的影子。
王阳很威严地让凤凰面对他站着,立正,然后稍息,然后再立正。他们站在训练场的一角,就两个人,却这么正儿八经,凤凰觉得有点好笑,小圆脸上阳光灿烂。
接下来王阳给凤凰下了命令:把一盘水带抱起来,然后跑到训练场的另一头,把水带放下,再抱起来,从另一头跑回来,一千次。
这有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凤凰觉得这命令很没意义。
执行命令!
王阳板了脸,什么也不解释。
凤凰摇了摇头,弯了腰搬地上的水带,在暖暖的阳光下跑到训练场的另一头,把水带放下,再拿起来,把它拿回训练场的这一头,跑了十几个来回,他被这简单的任务给惹怒了,扔了手中的水带,冲着王阳喊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吗?没意思!
王阳瞪了眼睛呵斥道:
搬起水带,执行命令!
凤凰看了看王阳,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把水带又抱了起来,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来回跑着,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耳边回响着王阳机械的报数声:
二百八十——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
太阳从树梢上悄悄滑了下去,别的战士结束了训练,一个个好奇地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来回奔跑的凤凰。
众目睽睽之下,凤凰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要控告你们!
他怒气冲冲地冲着王阳吼了一句。
刚好黄永清从旁边走过,他看了凤凰一眼,转过脸来对王阳说:
晚上再给他加三百个俯卧撑!
凤凰失踪了。
连续搬了两天水带后,第三天早上,出操时没有看到凤凰,王阳到宿舍里查看,发现他的床铺是空的,人没了影子。
接到报告,黄永清赶快来到宿舍,王阳交给他一沓稿纸,是从凤凰的床上发现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地名,地名下还标着时间,一个个箭头把这些地名和时间连接在一起,箭头开始的地方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从这个城市出发,箭Jq3bLBW4SxrxbdBoOr9Cnt8uepmSEfWtoYElFaTcDXU=头分出了好几个支岔,最后都归结在一个地方:凤凰的家乡。
黄永清嘴角动了一下,这是一份回家的路线图,时间和车次的衔接计算得十分精确,看来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凤凰可能跑回家去了。
黄永清马上向支队作了汇报,没等部队这边作出什么行动,第二天中午时分,一辆奔驰越野车出现在特勤中队的办公楼前,凤凰被他老爸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家里给押了回来。
黄永清见到了凤凰那个传说中的大老板爸爸,出乎意料的是,凤凰的爸爸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大老板的样子,而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头,个子和凤凰差不多,但比凤凰更黑更瘦,身上是一套皱巴巴的西服,也许一路奔波的原因,脸色黑黄黑黄的,嘴唇干裂,满眼血丝,看上去像一个春节时急于回家的农民工。
黄永清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凤凰的爸爸一直很谦恭,不停地向黄永清认着错,好像做逃兵的不是凤凰,而是他。
他对黄永清说,自己这些年一直忙于工厂的事情,对孩子失于教育,孩子和街头的一群混混们整天在一起,惹出了不少事情,发现这种情况后,他也想把孩子管好,但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找关系把他送到部队上来锻炼。
我把孩子交给你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希望你能把他改变成一个好人,给你添麻烦了。
凤凰的爸爸站了起来,很郑重地把皱巴巴的西服拉了几下,弯下腰深深地给黄永清鞠了一个躬。
凤凰爸爸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让黄永清不由觉得心里颤动了一下。
凤凰受到了处分。
受到了处分的凤凰开始变得沉默起来,整天低着头很少和别的战士说话,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躲在宿舍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因为上次逃跑的经历,凤凰成了队里的重点对象,在他尽量把自己蜷曲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的时候,班长王阳的眼睛总在察觉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盯着他。
这天王阳发现了凤凰的新情况,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别的战士都到外面散心去了,凤凰仍然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没出来。王阳悄悄地来到宿舍门口,扒了门缝往里看,看着看着,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屋里面,凤凰半躺在床上,手里拿了一个好像是注射器的东西,慢慢地插到了自己的胳膊上。王阳心里一阵紧张,脑子里马上想到吸毒的情景,凤凰会不会是在注射毒品呢?他一把推开屋门,飞快地跑到凤凰身边,劈手从凤凰手里把那东西夺了过来,真的是一个注射器,他把注射器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里面是半管殷红的血一样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呢?
他扭过头问凤凰。
乍见王阳,凤凰显得非常惊讶,这会儿见王阳问他话,又显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身子,说:
没事干,玩呢。
里面是什么?
血,我自己的血。
王阳又仔细看了看注射器里的东西,像是血,满脸不解地问凤凰:
你抽血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玩呢。
凤凰看了王阳一眼,举起手里一件东西:
想给他涂点颜色。
凤凰的手里,是一个用树根雕刻成的“凤凰”,昂首挺胸,展翅欲飞,身上一根根的羽毛被很细心地一刀一刀刻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精致。
王阳问他:
从哪里来的,你自己雕的?
凤凰点了点头。
看来凤凰在这块木头上下了不少工夫,这些天来他老是躲在宿舍里,难道一直在捣鼓这个玩意儿?
王阳把注射器和凤凰雕刻的“凤凰”拿到黄永清办公室,黄永清把“凤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说:
这孩子,挺聪明啊。
他把“凤凰”随手放在了书柜的顶上。
黄永清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应该和凤凰好好谈一次心。
这天傍晚,黄永清出门散步时,把凤凰带在了身边。
中队的门外是市里新修的一条马路,路边新栽的垂柳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宽阔的马路上很少有车辆行驶,街灯的光昏黄地洒在路面上,显出一种让人舒心的静谧。
黄永清沿着铺着彩砖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着,凤凰跟在他的后面,一声不吭,静夜中回响着两个人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走了一段,黄永清回头看了凤凰一眼,凤凰见他看自己,把脸扭向了一边。黄永清心想,这孩子,心里对自己还记恨着呢。
你为什么取名叫凤凰呢?
黄永清问。
凤凰漫不经心地说:
随便起的呗。
我听说你是入伍前起的这个名字,还是网名,对吧?
嗯。
怎么想到了凤凰?
不为什么,随便起的。
黄永拍了拍凤凰的肩膀说:
你不是随便起的这个名字,这意思我也知道,凤凰浴火,你成为消防战士,整天打交道的就是火,你希望自己是一只浴火的凤凰,对吧?凤凰涅槃,就是重生,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只要到咱部队上来了,经过烈火的洗礼,你就是一只新的凤凰。作为一个男人,部队是最应该来的地方,这里能让你懂得什么叫勇敢,什么叫忠诚,能把你锻炼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要放下所有的包袱,勇敢面对挑战,困难面前,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勇敢地站起来,去战胜困难,而不能做逃兵,对不对?
凤凰看着黄永清,点了点头。
黄永清看着凤凰的眼睛说:
你爸爸对你期望很大,你不要让他失望。
经过谈话,凤凰渐渐有了变化,平日阴沉的脸上有了笑容,开始主动和其他战士来往。别看他个子小,却爱打篮球,空闲时间和一帮战友在篮球场上拼杀。战友们开始喜欢上这个小不点,因为凤凰活泼开朗,还有一点,凤凰特别大方,打篮球时渴了,他掏钱让人买来整件的矿泉水。休息日到外面吃饭,每次都是凤凰抢着埋单。还不让别人感谢,老是说:没关系,老爸在家挣得多着呢,我们这是在给他帮忙。
王阳把凤凰的变化及时报告给黄永清,黄永清心里高兴,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说了句:
继续帮助他进步。
临近春节时,特勤中队出了一次火警,这件事对凤凰的影响特别大。
火灾发生在市里面的一个居民区,黄永清带了队员们风驰电掣般赶来时,滚滚浓烟已把居民区笼罩在里面,凤凰跟在王阳的身后冲进了火灾现场。发生火灾的是一排老式平房,火舌从窗口“呼呼”往外直窜,热浪裹着浓烟扑面而来,让人感到窒息。房子前的空地上乱七八糟扔了一大堆从房屋里抢出来的东西,一群妇女和老人坐在地上看着熊熊大火无助地哭喊着。
经过一番紧张的战斗,大火被扑灭了,围观的群众纷纷鼓着掌,对消防队员表示感谢。满脸烟灰的凤凰在废墟中收着水带,不时有人过来和他握手,或者拍拍他的肩。凤凰心里觉得很有成就感,真切地感到了什么是光荣。到了那群痛哭的家属身边时,有个妇女抱了他的腿哭着说:
你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我的家也不会被烧了,啥都烧完了,叫我怎么过年啊……
旁边有人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