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2011-12-29李为民
啄木鸟 2011年8期
老人半梦半醒打了一会儿盹,睁开眼,列车粗重地喘息着已经停靠在鹰潭站。他一脸灰暗,颤巍巍地从自己的铺位上欠起身,给对面背过身熟睡的老母亲掖好毛巾被,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老母亲的后背腰,低头瞥了一眼枕边笔记本电脑屏的右下角,时间是凌晨4点58分,到达终点站广州还有明天大半天。他叹了口气。
窗外是深秋的夜色,支离破碎的月光惨白地撒在站台上慌乱的乘客身上,影影绰绰,透着惶惑、骚动和诡异。一个苗条的女乘务员,手拿电筒一声不响,沿着狭窄的软席车厢过道走来,面无表情地检票巡查。望着她冷漠的背影,老人思忖着喃喃低语,广州亚运会开得好啊,秩序井然,一片和谐……话音刚落,睡他上铺的那个胖子,狠狠地磨着牙,带着川中口音说了句没头没脑的梦话,格老子,孙大圣也好色,一天到晚都在玩那根可大可小的棒子。老人侧耳倾听,却只有均匀的鼾声了。列车叹息一声,车门关闭,车轮重新启动。某种焦虑和紧迫从老人胸口涌出,像一只黏糊糊的壁虎,紧贴在胸前,让他窒息,无力挣脱,心脏也吃力地跳动着。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说不清的怪气息,还伴着寂寥的车轮撞击声,催人昏睡。恍惚间,一个扎马尾辫身背双肩包的姑娘闪进门内,步履轻快,像猫一样飞快地蛰伏在对面的上铺位上。老人鹰隼一样的目光朝上扫去,姑娘像一汪清水迅速地渗透进被褥里,无声无息,波澜不惊。
也许是疲惫虚弱,老人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斜靠在铺位上,神志却清醒得如窗外天空上的那轮残月。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还有15站,到英德应该是下午4点33分……然后就是广州站了,列车会缓缓停下来,站台出口处,售票大厅,还有天桥上肯定人如潮水,个个行色匆匆,然后,他会搀扶着老娘湮没在茫茫人流里,步履艰难,关键是没人理会他们……然后,他们会走出安检的出口,走向温暖的车站广场,然后,扑面而来的腥潮气,广场周围五彩缤纷,杜鹃,马缨丹,龙吐珠,各色花卉萦绕在天桥上,花带绿廊……再然后,他深重地舒了口气,嗫嚅着有些风干的嘴唇,天就亮了。
天真的亮了。
穿越时光的隧道,掀开记忆的一角,沉湎于往日一条清澈的河流,它的光影在岁月里飘摇……大爷你真有学问,是个诗人吧?还是那个年轻的胖子盘腿坐在上铺上,正懒洋洋地用牙签剔着牙花,瞟着眼皮下面老人那张清癯的脸——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睛,干瘪的下巴,还有坚挺的鹰钩鼻,是那么儒雅、平和,带着一丝精明。胖子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地说,嗨!安东尼·霍普金斯!还真有点像嘛。老人摘下老花镜,含笑摇摇手里的书,说,我念的是我们几个老勘探队员编的一本诗集,嗯,学生们都说我长得像那个老外,的确我喜欢他演的精神病医生,我祖父是白俄罗斯人,我在漠河边长大。哦哦,胖子搭讪着问,大爷这是到哪里去?老人指指对面的老母亲,不紧不慢地说,我母亲快90岁啦,10年前做了咽喉肿瘤切除手术,去年得了轻微老年痴呆症,还有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呃,这是带她去广州看我的女儿女婿,他们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呢。
胖子认真打量着下铺的老母亲,身材瘦削,脸色苍白,满脸细密的皱纹,目光浑浊而迟钝,只是神态显得沉静而温存。她端坐在铺位上,如塑像般纹丝不动,一声不吭。老人家太要强了,老人坐在母亲身边,干枯而柔软的手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着老母亲骨骼突出的脊背和肩胛,低缓地说,现在只有传道士考门夫人的书能让她清醒一会儿。“安心吧,主叫我们走的路,他自己都有过经历的,他不会叫我们走一步我们不能走的路……”这时,老母亲的脸似乎有了活力和表情,面部变得柔和多了。老人低声吟诵着,拭拭眼角,深深舒了口气,喑哑地说,只要好受些,她就在纸上重复写3个字,安乐死。唉,做了一辈子外科专家,她最能理解病痛意味着什么。胖子一下怔住了,小心翼翼地跳下铺坐在老人对面,茫然地望着仍然保持“凝固”状态的老母亲,肃然起敬,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巧了,《读者文摘》什么的我也念给石头听过,他怎么还瓜兮兮(笨傻)的没反应呢……老人微眯着眼,脸上掠过一丝从容和蔼的微笑,颔首致意,年轻人,你说的是……胖子两眼熠熠闪光,兴致来了,大爷咱俩有缘,今天就摆个龙门阵吧。
正说话,夜里那个巡查的女乘务员拎着一篮子亚运会纪念品手链和玉器跨进房间,面带职业的端庄,口气冷漠地问,这里有亚运会纪念币和毛泽东珍藏版纪念卡。胖子睃了她一眼问,十块钱一套卖不卖?乘务员下巴微微翘起,睥睨地白了他一眼,黑褐色的瞳孔又扫了一下坐得中规中矩的老人和老母亲,不屑地说,搞清楚啊老大,我们是铁道部直销,在广交会要卖两百元一套呢。没看早间新闻吗?前天沪宁高速公路起大雾,十辆车追尾相撞,所有人都受了重伤,只有一个驾驶员没事。知道吗?她晃晃手里的纪念卡,他车上挂着这个,避邪!说罢扭过身就走。等等,我看看。不知什么时候,睡老母亲上铺的那个马尾辫盈盈笑着,轻快地跳下铺。如水的明眸,灵秀温婉,微翘的嘴唇,清丽脱俗,语调清脆又甜美,一下子让胖子张着嘴,眼光看得有些痴了。
马尾辫左挑右选,和乘务员争执了几句,抱怨价格死贵,最后不情愿地买了只玉佩件挂在脖子上。门外过道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留分头的大长脸,冲乘务员打了个响指,说,服务员,我们欣赏一下可以吗?乘务员不屑地回望了一下所有人,昂首跨出门。
老人微眯着眼,神态淡漠安详,双手沉稳地敲打着笔记本键盘。胖子找到感觉了,讪笑着凑近马尾辫说,相因得很嘞。马尾辫本能地后退一步,单薄的身体随着晃动的列车差点跌倒,她疑惑地摇摇头。就是买得很便宜噻,胖子继续讨好地说,妹子,你长得好巴适呦。马尾辫又是怯懦地摇摇头。四川话就是漂亮,有一句诗叫——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蹙,欲问……胖子假咳一声,挠挠头。欲问行人哪里去,眉眼盈盈处。马尾辫接过话,终于给了他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这么个含笑的眼神,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点点把胖子的骨头架弄松动了。他涨红着脸,认真地操着四川普通话说,我2008年还在北京人民大学读中文系呢,嘿嘿,不过是括弧函授专业。他比划着,很沧桑地说,我老家在绵竹,后来地震家里人都不在了,我也没再念书,现在做建材生意噻,我这条命也是捡来的。马尾辫惊诧地望着他,慌乱地说,怎么会呢?真对不起。她似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拢了下脖颈上的小挂件。这随意的动作显得清纯秀雅,别具韵味。胖子的眼光一下子停留在她胸脯上的那只玉挂件上,无所谓地笑笑,说,不存在噻(没关系),哎哟,你戴的不是和田玉呦,你知道是哪里产的吗?
这下他真的要摆龙门阵了。
他掏出打火机和一把小刀,说,和田玉主要产在新疆和俄罗斯,玉比石头硬,划不坏的,他要示范给马尾辫看,姑娘避瘟疫似的倏地转过身。胖子只好摊开手掌做示范,点燃打火机,火苗蹦跳着,嗤嗤舔着他手掌上的老茧,他咬着牙用小刀在老茧上比划了两下,说,和田玉就像这茧子,烧不热,不信你摸摸。哎呀,痛死了,马尾辫花容失色,惊叫着紧蹙眉头。胖子得意地撇撇嘴,开始嗦起自己的创业史,以及对人生对世界对政治经济的看法,还有自己在人民大学如何学习刻苦,又如何研究古玩鉴定,曾国藩家训,周易四柱预测学……马尾辫听得一愣一愣的,神情相当专注。胖子天花乱坠地吹着,又声情并茂地来了一段川语《再别康桥》:轻飘飘地我梭起走喽,就好比我轻飘飘地梭起来,我把袖子挽得绑紧,不拿跑一丁点儿云坨坨……马尾辫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炫耀得差不多了,胖子神情悠然地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拐弯抹角地问马尾辫要到哪儿下车,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要警惕坏人,前段时间网上报道浙江一个女研究生放寒假离校后失踪,说着他摊开手,很诗意地说,最终杳如黄鹤,又叹口气,还是书念得太多,读出呆气来了。马尾辫咬住下唇,默默无语,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然后轻声地说老家在伊犁,是上海海关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刚刚考取公务员分到南方海关。
胖子两眼放光,又羡慕又感慨,海关待遇真好噻,制服又漂亮。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兴奋地说他在北京读书时买过一本海关杂志,封面上好像有把带钥匙的徽章图案,不知道什么意思。那是海关关徽,马尾辫的语调像飞出笼子的小鸟轻快起来,钥匙是国家赋予海关用来把守国门的权力象征,那把金手杖是古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的手持之物,被视为商业和国际贸易的象征。关徽寓意着中国海关依法实施进出境监督管理。马尾辫解释得耐心细致,可胖子不愿听她背书似的说教,意犹未尽,还在啧啧赞叹那本杂志封面上的女海关长得如何英姿飒爽……随即话锋又一转,肉麻地夸奖起马尾辫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比如,眼睛漂亮,眉毛漂亮,鼻子漂亮,嘴漂亮,腿漂亮,总之长得像周迅,就是太瘦了些,有点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
马尾辫微蹙眉头,从铺位上站起身,冷冷瞥了胖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也许该警惕的人就是你哩。胖子嘿嘿一笑,识相地又坐下了,无聊地掏出手机,像是在训斥谁,啷个搞的嘛石头,快点过来噻……马尾辫转过脸,轻快地挡住正往门口挪步的老人和老母亲,老人示意说要带老太太去趟洗手间,再活动一下身体,透透气。姑娘柔声细语地说,老伯伯,还有两分钟就到株洲站了,厕所已经关闭了,老人略略一怔,恍然轻叩一下脑门儿,微笑地说,嗨,光顾着和闺女QQ聊天,一下子就忘了,又颤巍巍转过身,和马尾辫搀扶着老太太重新回到铺位上。
胖子打完电话,忍不住又凑近老人,讨好地说,大爷,刚才你朗诵的那段话应该出自《荒漠甘泉》吧?老人朝胖子投来肯定的目光,感慨地说,它是人类的心灵鸡汤,Salvation lies within,老人坚定又深沉地吐出几个英文单词,胖子反应极快,说相声捧哏似的脱口而出,得救之道,就在其中,好像是哪个电影上说的吧。老人目光灼灼,脸上绽出笑意,小伙子你悟性不错,看来咱俩的确挺有缘,是该摆摆龙门阵。胖子也像找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有点冲动地说,大爷,凭直觉我猜你是个基督徒,还一定是个大教授噻。老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低缓地说,最优秀的科学家画家还有作家中大多数人都是信徒,包括牛顿和达尔文。牛顿墓碑上不是有句话吗:对于自然、历史和《圣经》,他是一位勤奋、敏锐而忠实的诠释者……爱因斯坦不信上帝,可他认为:“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 ……”他还提出了“宇宙宗教”呢,所以,活着就不能放弃信仰和希望。胖子敬佩地点点头。
列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冲入深深的隧道,黑暗瞬间让一切变得凝滞了。
昏暗的灯光下,老人枯瘦的双手抚摸着那本诗集,喃喃呓语,虽然过了惊蛰,四月的小秦岭鸡架山可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是风雪再没有了后劲,风是柔柔的,雪是绵绵的,我们地质勘探队就在那里安扎了几十顶大帐篷,没有吃的,就逮土鳖,蚱蜢……然后,我得了严重的关节炎,队长安排我到伙房做饭,搬几块石头一垒就算是灶房了,遇到风雪天气连火也生不着,只好啃干馍,嚼生葱,喝泉水。有时候正做着饭,四周一片寂静,一转身,看到一群瘦骨嶙峋的饿狼在离你不到一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你,绿莹莹的眼中闪着凶光……然后,我开始唱歌,不是害怕,而是要释放自己,我身上有父亲的艺术细胞,我会唱巴洛克咏叹调,那个年月啊,只有音乐才不会使人忘记希望,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比如音乐,它在人的心里……老人用手指重重戳向胸口,《弥塞尔》,《唐璜》,还有《茶花女》,父亲告诉我,演唱莫扎特和巴赫的作品要尽量少换气,要在表情和音质上集中精力,还有,演绎轻歌剧的唱段时嗓音要华丽一些,但不能炫耀。然后呢,他深咳一声,所有勘探队员都被我的歌声震撼住了,因为那是火焰,是燃烧,还有我那台破电唱机,于是山谷里经常回荡起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D大调第二号交响曲……
老人絮叨着,声音充满了往事并不如烟的情绪,又恬淡地笑笑。马尾辫眨巴着眼,柔顺的眼睛望着他,一脸的似懂非懂。胖子像受到感染,由衷地啧啧赞叹,大爷,我没猜错,你就不是一般人。然后你就没再唱歌啦?嘿嘿,我也然后了。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老人蠕动着干瘪的嘴唇,亲切地说,没错小伙子,人生的每个阶段就是由无数个然后连成的。
列车终于冲出黑暗,世界又变得鲜活敞亮起来。
他长舒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坐了九年牢,这期间父亲自杀,妻子也没了。我现在是兰州的一所大学化工学院实验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明年退休。他举重若轻地说着,语调平缓,嘶哑的嗓音不时被列车的轰鸣声湮没。
胖子唏嘘不已,大爷,您过去那么背时噻,那下一个然后呢,他没完没了。马尾辫嚼着口香糖,有节奏地轻晃着戴着耳机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萧亚轩的那首《然后》你们听过吗?答案都在歌词里面呢。老人感慨地说,唉,这是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你们年轻人总是离不开随身听、网络游戏和个人主页,包括我女儿。胖子想报复先前马尾辫对他的数落,瞅了她一眼,不屑地调侃起来,哎,妹子,你抽过可卡因吗?还有维柯丁也不错耶,那可是真让人High到云坨坨里去了嘞……噢,现在的新新人类从不身体接触,只在互联网上做爱,嘿嘿,像王菲唱的那样,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马尾辫两颊泛起红晕,清纯的神情霎时变得恼怒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胖子说,哼,我没看错,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说着,委屈的目光转向老人。老人慈祥地笑着一摆手,说,姑娘对不起,原谅我对你们年轻人有偏见。停顿了好一会儿,他凝视着身边的老母亲,沉稳地说,下一个然后嘛,不瞒你们,这趟去广州,就是让我女儿给老人家办理去瑞士旅游的签证,听说那里有合法协助自杀的组织。
胖子和马尾辫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不会吧,太离谱了,两人惊诧地对视。
老人慢慢将老母亲干枯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嗓音微颤,干涩地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开始我不能理解,但她拿了一辈子手术刀,最理性也最客观,她想早点见到我父亲,他们分别了半个多世纪了……
列车长叹一声,缓缓启动,继续朝着郴州方向驶去。
老人窸窸又从铺位的枕头边抽出一本书递给胖子,微眯着眼睛,说,赫胥黎死于1963年11月22号,与肯尼迪遇刺在同一天,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虚弱得说不出话,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夫人亲手为他完成了最后一次注射,他安详地去了。所以,我能理解作者怀着宗教般的热情写这本书的动机。老人深邃的目光望着两个年轻人,继续说,这真是个美丽快乐的世界啊,催眠术用来纠正人的思维,麻醉药物让人忘记痛苦、激情和危险。他的眼神和语气满含迷恋和沉醉,虽然人们失去了思考、信仰和创造力,失去了灵魂的救赎,但至少得到了永远的安慰。老家伙真厉害,穿越了500年的时光,虚构了这么个理想之地,也让我明白了他的孤独和痛苦意味着激情仍未泯灭……我母亲非常喜欢这本书,我也是,她说当信仰被病痛折磨取代,这里就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了……
胖子和马尾辫凝神听着,最终还是面面相觑,无奈地相视一笑。
马尾辫低头拨弄着那本书,像在揣摩着什么,抬头崇敬又尴尬地轻声说,反正我害怕死亡,就怕坐飞机,担心飞机失事,尽管统计学概率显示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老伯,您经历坎坷,又那么从容不迫……从见到您开始,就觉得您太有学问了,好多东西离我很遥远,不懂……马尾辫有点语无伦次。
老人百感交集,扯太远了,现在是读图时代,年轻人都喜欢快节奏,你们能静下来真诚地听我翻翻老黄历我已经很感激了,人生就是回忆的过场嘛。随后他又和蔼地笑着岔开话题,那么来个轻松点的,你不是伊犁人吗姑娘,我要唱首新疆歌你能伴个舞吗?姑娘没料到老人这么随性开朗将她一军,更没觉察他不声不响倾听了她和胖子先前的谈话。她脸刷地红到耳根,慌乱又羞涩地说,不,不会的,老伯,我不是真正的维吾尔族人,只是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一点舞蹈,都忘了。胖子也很意外,一抽鼻子,在一边起哄似的使劲鼓掌,我严重地同意噻。马尾辫还在躲让,老人那深沉浑厚的嗓音随即飘荡在摇晃的车厢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那天我从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唱歌婉转如云霞……老人边哼唱着边温柔地示意她。胖子听得摇头晃脑,夸张地拍着巴掌凑近马尾辫,一脸的幸灾乐祸。马尾辫瞪了他一眼,没理他。手机响了,胖子才不情愿地接听电话,骂骂咧咧地咣当带上门出去了。
也许被老人透着忧郁柔情的嗓音所感染,最主要是胖子又不在了,马尾辫僵硬忸怩的身体渐渐有了活力,她深舒口气,抬头挺胸,苗条的身体慢慢扭动着,双臂自然伸开,翻腕,点肩,移颈,几个动作下来,舞动着的肢体像有了细浪追逐的声音,柔软的双手竟然也将老人如泣如诉的旋律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老人也被姑娘的舞姿打动了,用一种赞赏的语气说,姑娘,你的舞姿很纯很飘逸,有种高傲孤冷的美,可一招一式怎么有点军人的气质呢……他眯缝着眼睛审视着她,目光炯炯发亮。马尾辫笑靥如花,涨红着脸,低下头说,老伯您过奖了,我这点本事连半瓶子醋也不够呢。老人还想问她几句,身边的老母亲像是被刚才的歌舞弄得烦躁不安,紧皱眉头,呜呜咽咽地嘟囔着什么。老人只好拿起那本《荒漠甘泉》,翻开书念了几段话,可还是不奏效,老母亲呼吸急促,做了个吸烟的手势,急不可耐地撕扯着老人的衣襟。老人微蹙眉头,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支香烟,习惯地给老母亲点燃,老母亲微颤的手指夹着烟,凑到鼻尖下,又耸了耸鼻子,深吸了口烟,满是皱纹的脸部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的香味。
马尾辫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玻璃杯,倒了杯白开水递给老母亲。老人接过水杯放在铺位边的小方桌上,说谢谢不用了。老母亲终于安静下来,蜷在铺位里盖着毛巾被又恹恹地睡了。老人轻轻拍着老母亲的后背,满脸的心痛和无奈。收拾完一切,他深重地舒口气,这口气出来的时候,让马尾辫感到空气中的震颤,惶惑之际,原本的开心愉快瞬间凝固了。老人略带歉意地淡淡一笑,说,姑娘没吓到你吧,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以前进手术室前都要抽根烟提神。马尾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老母亲。她又拾起胖子丢在一边的那本又皱又黄的书,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之中。这本书跟了我好多年了,你要喜欢就送给你。老人由衷地说,马尾辫没吭声,眺望着窗外,树木青山,一切的一切风驰电掣般从眼前闪过,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数字键,又把书还给老人,说,谢谢,我在网上下订单了,她晃晃手机。老人会意地点点头,戴上老花镜,重新在笔记本电脑前敲打着键盘。
忽然,车厢的过道上,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门哗啦一声拉开,胖子几乎一个趔趄冲进来,说,哎哎,前面9号硬卧车厢都是警察噻,听说有人大便里屙出摇头丸,妈的,啥子狗儿麻粗的人都有,幸亏开亚运会管得紧,不然还不知道要出啥乱子噻。听说马上要挨个车厢检查。喘息未定,他又探出头,凶巴巴朝门外嚷着,喂,我说你个方脑壳,不要那么面嘛,进来噻!老人没听见胖子在说什么,下意识哦了一声,依旧低头在QQ对话框内打字。只有马尾辫好奇地朝门口张望,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伙子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摸到过道边的皮椅上坐下,低着头木然地坐着。身边那个先前买工艺品的大长脸正跟一个壮汉在过道上望着窗外景色悠闲地抽烟聊天。
胖子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摸出一罐饮料,没心没肺一仰脖子喝完,又拽出一袋面包,跳下铺扔给坐在门边不敢抬头的小伙子,极不耐烦地拖长声音,进来噻石头。叫石头的小伙子依然做错事似的不敢抬头,哦,大爷,我忘了介绍,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叫石头,就买到一张软卧票,只好分开了。哦?老人和马尾辫都有些吃惊地正视着门口那个长相猥琐的小伙子。
见两人这么好奇,胖子脸上呈现出一缕满足的神情,清清嗓子说,当时救援队在我家烟酒店的废墟里发现他时,都以为他死了,脸上血淋淋的,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死死撑住地护住我,那个姿势像古人行跪拜礼,我猜他可能是下意识趴在我身上,只是后脑壳上压着根碗口粗的木梁。唉!他深重地叹口气,我记得自己正坐在门口下棋,先是碎瓦片像下雨一样,接着三层小楼像打摆子似的晃动着,又铺天盖地斜着压过来,太快了,来不及跑……然后,救援队从碎砖瓦砾里扒出的人里没一个活的,我女儿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一直没找到……胖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排山倒海似的流出来了。好久,他揉着眼角,指着门外的石头,嘶哑地说,不管怎样,我欠他一辈子的。他醒过来只记得自己和一个朋友坐大巴到绵竹,当时一个人正掏钱买香烟,其余什么都忘了,包括自己的姓名,住在什么地方,干什么的,全都忘了……四川的大医院我们都去过了,医生最后的诊断是什么医源性后脑颅骨损伤造成全盘性失忆,患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活背景和周围的人,很难治。无论怎么开导,实在不开窍噻,我只好叫他石头。
胖子咽口唾沫,冲老人悲凉地摇摇头,叹口气,大爷,我学中文的,喜欢感悟人生,人常讲,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线索,所有的遗憾总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比如我还活着,可对石头来讲,上帝给他关上门,又关上窗户,他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我们那里的民政局和镇政府四处联系也没找到他家,这算啥子嘛,太不公平喽。他又苦笑地转向马尾辫,妹子,今天你算见世面了吧,成龙大哥的电影——《我是谁》,那个失忆症患者都是为了剧情发展需要瞎编的,石头才是真的噻。马尾辫同情又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喏,还有,医生说他有那个什么焦虑症,怕风怕光怕水,怕见人群,跟林彪似的。马尾辫沉重的心情被胖子最后一句话憋得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她赶紧站起身,红着脸,端起方桌上那只玻璃杯,轻轻走到石头跟前,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递给他,石头从臂弯里惊怯地抬起头,那张脸粗糙黝黑,颧骨突出,喉结急迫地上下鼓突着,明显聚着一口气。他惶恐地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你娃个臭虾子!你倒是吃噻喝噻!胖子实在忍不住,气急败坏地直咂嘴,自从有了这个怪毛病,就成这样了!石头像意识到什么,端着水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老人威严地瞪了胖子一眼,缓缓地说,年轻人不要气盛,更不要亵渎神灵,记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三天后就是复活节,人在困境中应该学会坚持,至少再等三天!胖子苍凉地一笑,摇摇头,像在说自己,又像嘲笑老人,都是理论家,说起来一套套的。唉,这次到广州,除了买线材,我老舅说那里的芳村花地湾有个黄大仙庙,算命挺灵验的,我想给他冲冲邪,他带着大彻大悟的口气说,大爷,命运像强奸,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噻。这辈子他算完了,连享受都不会了,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胖子无奈地摇摇头。马尾辫鄙视地白了他一眼。老人一摆手,不慌不忙地说,你让那个孩子进来,我要和他聊聊。胖子倒吸口气,脊背上的皮肤一激灵,不相信似的望着老人。老人沉稳的目光注视着他,像在命令。他只好不情愿地站起身,打着长长的哈欠,嘟囔着说,老伯,他瓜兮兮的,你摆不了龙门阵的,噢,你不会用的是催眠术吧,这个我也会噻,紧闭双眼,放松呼吸……一边的马尾辫也瞅瞅老人,满脸的疑惑。胖子边嘀咕边走到石头跟前,不耐烦地扯起他的衣襟,连推带搡要往车厢里拽。马尾辫急了,推了他一把,胖子差点儿坐到地上,惊诧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她正不急不慢扶住石头的胳膊,一步一挪进了房间。
肩膀微塌,眼眶发青,目光呆滞,皱巴巴的西装裹着瘦削的身架,石头木桩似的站在老人面前。老人默然起身,凝重的目光平视着石头的脸,双手慈祥地扶住他的肩膀,像老外似的拍拍他的脊背,将他推远瞅瞅又拉近瞄瞄,慢慢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身后依旧是昏睡的老母亲。
孩子,如果没看错,你的脸写满故事,老人带着鼻音,说得很慢,但语调深厚低沉,你好像没有前额,是因为你的头发始终在疯长,遮住了,但遮不住你前额特有的天赋和个性,还有那么点高傲和坚韧,但和你的眼睛正好相反,目光是那么无助和自卑,哦这里,我没发现你还有络腮胡,是这样有型成熟,好像你从来就没年轻过……嗨,大爷,你真是个大教授,又在灌输心灵鸡汤啦,真像念台词,不愧有艺术细胞,胖子调侃带讥讽地说。老人没理他,那张霍普金斯式的脸凑近石头,神情充满慈爱和感伤,带着宽厚温暖嗓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的。或许受到老人的宽慰爱抚,石头僵直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但神情依旧麻木,动作迟钝地将一大块面包慢慢塞进嘴里,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捧着玻璃杯艰难地喝了一大口水,喘息着,好半天嘴里沙哑地吐出一个个由音节组成的字句,谢,其实,我,心里……他眼眶里闪着泪光。
马尾辫眼圈也红了,默默地又为小伙子倒了杯水。只有胖子对石头的举动麻木不仁,长吁口气,慢慢爬到上铺,说,该做的都做了,眼不见心不烦喽。老人凝视着石头,思忖良久,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椭圆形药片,缓缓递给石头,字斟句酌地说,孩子,吃了这片药,也许对你的记忆有好处。
胖子和马尾辫再次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
哎,大爷,你不会是给他吃摇头丸海洛因吧,要不就是照那本书上赫胥黎说的吃了麻醉药就失去思想和激情让他永远安逸了吧。胖子有点急了,屁股像上了弹簧蹦下铺,伸手要夺老人手掌上的药片。老人变戏法似的将药片送进嘴里,又从小瓶里倒出两片,分给马尾辫一片,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姑娘会心地笑着点点头。笑你个铲铲(笑个屁)!胖子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马尾辫轻快地将药片含在嘴里,冲胖子做了个鬼脸,说,果味维C,要来一片吗?胖子愕然,释然,又悻悻然。他转过脸,将信将疑的目光移向老人和石头。石头默默地将药片送进嘴里,所有人都望着他,许久,他面色冷寂,神情迷茫,一切依旧,只有车轮有节奏地碾压着钢轨不依不饶地轰鸣着向前。
列车继续向英德方向开去。
老人轻叹口气,瘦削的手指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双眼,像在沉思,眼中的光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暗淡和愧疚。胖子像早知道结果似的,苦笑着说,大爷,只当做个小游戏,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吃仙丹起死回生的奇迹只能在金庸古龙的武侠玄幻小说里找到……我从来都不亵渎神灵,就是再等三年铁树照样开不了花噻。他的语气透着灰凉,真是冷到骨头里了。老人无言,回到电脑前,继续敲击着键盘。游戏结束,石头像游戏里的道具干坐着,显得滑稽可笑。马尾辫像悟出什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边听耳机边玩手机。
气氛尴尬沉闷。
但是很快,先前卖玉器的女乘务员领着两个乘警进来了。照例是检票,核对铺位和身份证号,石头被包围在一片警惕的目光中,反复被检查几遍外,胖子又解释半天才算过关。每个人的行李包被翻了一遍,查得很仔细,老人的桶装方便面都没放过。女乘务员依旧对马尾辫不理不睬,熟睡的老母亲终于被弄醒了,垂着头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一阵忙乱过后,女乘务员依然带着职业的冷漠说,感谢大家的配合,今天的情况有点儿特殊。说完,屁股一扭走人了。
胖子挑起眉毛,斜斜地看着这帮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把我们当毒贩子啦,别把老子惹毛了。胖子火辣辣的口气从胃里顶到胸腔,顶到咽喉,又顶到舌尖,窜出来声如洪钟,震得老母亲又烦躁不安了。无论老人怎么抚慰,老母亲竟如婴儿般地闹起来,鼻涕都流下来了,面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颤抖的手指又不停地做着夹烟的姿势。胖子和石头惊慌失措地望着这一幕,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马尾辫处变不惊,先是一怔,微斜着头,用种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老人,然后抿着嘴,一副静等好戏开演的娴熟模样。老人不急不慌,先掏出刚才的小药瓶递给老母亲,啪地被她打掉在地,他略事沉吟,只好又掏出先前那包中华烟,慢慢替她点上一根。
一切又安静下来。好戏终于没能开演。
当浓烈的带着醇香的烟雾袅袅升起,盘旋在空气中,灵魂出窍般萦绕在狭窄的空间里挥之不去。石头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后又翻江倒海,不停地干呕着,面色灰白。胖子又慌了,拉开房间门,驱赶着烟雾,不停地拍着石头的后背,梗着脖子骂开了,你怎么也跟老太太似的弱不禁风噻。不过,奇了怪了,他四下嗅嗅,说,大爷,你这中华烟气味不正啊,说着,瞟了老人一眼。老人像早有准备似的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避瘟疫似的摆摆手,半开玩笑地说,只要没有海洛因就行。老人重新把香烟揣进口袋,慢条斯理地说,有一种方法叫——话音未落,石头抬起头,面部痉挛,神情恐惧,胖子问他又怎么了,他犹豫了半天,像爬了座大山似的喘息着,没头没脑地说,我,我家在云南陇川,我是和死鱼坐车到你们那儿的……
胖子汗毛凛凛,猛然揪住他的衣领,惊喜地吼着,你终于想起你是干啥子的啦?石头想点头,又不敢点头。马尾辫也凑了过来。死鱼是谁,你是谁,搞啥子名堂?不会是你演戏或是发烧做梦吧?胖子松开手,不相信似的环顾四周,说呀!他开始烦躁不安了。老人冲他一摆手,微笑地说,不要这样,刚才话没说完,有种心理疗法叫暗示,嗯,就是通过语言动作和其他方法改善人的心理状态,调节他的行为和肌体的生理机能以达到治疗的目的。比如我给石头服的那片药只是淀粉做的,我老娘一犯烟瘾,就用这个安慰她,正像心理医生对有心理障碍的患者注射葡萄糖水一样,药片虽然不对症,但暗示石头这是一种特效药,他接受了暗示,认定那片药的疗效,大脑皮层神经细胞的保护性抑制慢慢释放,失去的记忆也可能瞬间就能恢复一些。怎么样,三天才刚刚开始吧?老人笑着反问胖子。胖子依旧头摇得像拨浪鼓,玄,不可能,简直太离奇了。
马尾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石头。
老人亲切地拉着石头的手坐到老母亲身旁,带着父亲般的口气问,不着急,孩子,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是做什么的?石头惊愕地抽出手,手指重重戳向老人的衬衫口袋,脸转向胖子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是闻了香烟的气味才想起来的……
你娃扯把子!谎都不会撒,过去你抽玉溪芙蓉王想起过你自己叫啥名字吗?胖子没好气地骂了句,我巴郎不得(巴不得)你想起噻,去,给你老家打个电话,我就相信你。我还没想起来……石头怯懦地说,胖子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吭气了。
大哥,香烟里有大麻的气味,真的!石头冷不防冒出这句话,脸涨得通红。老母亲双手抱膝,目光呆滞地望着所有人。胖子嘿嘿一笑,你很歪(凶)哦,当心告你栽赃罪!他声音又冷又硬。老人依旧冲胖子一摆手,露出雍容大度的微笑,说,孩子,过去没受过什么刺激吧,勇敢地讲出来,没人会怪罪你的。他目光咄咄逼人,双手重重地扶住石头的肩膀。石头本能地后退一步,像是从梦中被憋醒,胸口堵得慌,呼哧喘着粗气,抖着手指着老母亲,激动地说,大哥,你也是我的恩人,我是太想家才这么说的,她,她身上有油漆的味道,氯胺酮,就是K粉……渐渐地,他声音蚊子哼似的越来越小。
胖子脖子上的血脉开始涌起,他凝视着石头的眼睛,眼睛不大,放出的光是温和迫切的,又转身瞥了一眼老人和呆坐的老母亲,双手慢慢揪住他的衣领,平静地问,龟儿子,你以前干过这个?石头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说,刚才闻到大麻的气味心里憋得难受,脑子里忽然觉得这个味道闻过,一下子就想起和死鱼到缅甸八莫坐过装木材的货车,我们把货藏在排气管和车厢隔板里,就是这个味道,呛得受不了……石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马尾辫和老人几乎同时靠近神情麻木的老母亲。
那一瞬间,老人完全被自己的判断和预料控制住了,他抬起双臂,哆哆嗦嗦地要搂老母亲,马尾辫已经挡在他跟前,从上衣口袋里亮出带国徽的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又弯下腰,护住老母亲,迅速撩开她的外套前襟,里面的衬衣外从后背腰到胸口露出一圈绑扎得很紧的塑料袋,还伴着刺鼻的怪气味。那是治腰椎病的膏药!老人终于激动了。她直视着老人,平静地说,会搞清楚的,我们关注你很久了,没错,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一样,很像安东尼·霍普金斯,也很有表演天赋,人生,信仰,宗教,还有D大调第二号交响曲……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秀美的脸上线条刚毅而冷峻。
老人长吁口气,像早知道结果似的不再狡辩了,顿了顿,一语双关地说,你也很有表演天赋啊,再考考你有没有台词功底,他干咳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凑近她,一旦得到机会你就不会让我生存下去,是吗?
我要的不是你的生命,马尾辫心领神会。
那是我的自由,你已经从我这里夺走了,老人低沉地说。
你如果敢碰我,我会杀死你!马尾辫脱口而出,势不可挡。
老人站起身,盯着她,经典!汉尼拔和克拉丽斯真是棋逢对手,说完,飞速地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像演电影似的,门哗啦被拉开,隔壁的大长脸和那个壮汉霍地冲进来,门又被重重地关上。胖子惊呆了,神情陡变,刚想开口,肥胖的肚子遭到猛烈的撞击,整个身子扭曲着痉挛着趴在地上,接着石头也像条被猎枪打中的小狗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狭窄的房间就剩下马尾辫。
她不急不慌,刚掏出手机,啪的被打飞在地,大长脸拍拍手,冲她冷冷一笑,低低地说,还有20分钟到广州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然姑娘,你长得这么水灵,下半辈子就要在轮椅上过了。老人赏心悦目地望着眼前发生的战斗,边整理着行李边对着麻木的老母亲亲切地说,娘,一会儿就要见到您孙女儿喽。马尾辫若有所思,斜视着眼前高大威猛的两堵墙,搓搓手,点点头说,好吧,话音刚落,双手闪电般变拳,右脚尖绷直,猛力踢向壮汉的胯部,左手又一记勾拳,狠狠击中大长脸的下巴,他捂着脸弯下腰,紧接着,姑娘双手揪住壮汉的衣领向左猛拉,右脚向前横扫,壮汉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揪住她的右胳膊不放,姑娘铁硬的手指像钢针一样深深掐住他的喉结,他呜咽着,终于松开手歪倒在一边。
过程不到两分钟,又像演电影似的,马尾辫迅速拧开挂在脖颈上的那只玉挂件,低语了几句,乘警们哗啦啦冲进来,一切按部就班,两个大汉被带走。胖子哎哟哼着坐起来,一抬头瞟见那个高傲的女乘务员,有气无力地调侃了一句,还有没有纪念卡噻,我买一张。女乘务员终于抿嘴笑了。马尾辫轻盈地跳到他和石头跟前,扶起他俩,又冲石头微笑地点点头。胖子不好意思,慌乱又窘迫地问,妹子,你不是海关的吗?是啊,马尾辫轻快地点点头,海关缉私警察,她飞快地掏出警官证,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在他眼前一晃,说,喏,我女儿一岁半了,她还是那么腼腆地笑笑,眼光还是那么清澈如水。胖子眼里闪着惊讶的光彩,激动地说,真神!又冲老人狠狠啐了一口,张口还想骂两句,就被女乘务员和一个乘警拽着他和石头去餐车做笔录去了。
暮霭沉沉,广播里的女播音员终于宣布列车到达终点站。
马尾辫转过身,走到老人面前,从铺位上拿起那本书,凝视着他的脸,着意捕捉他的每一丝表情,冷冷地说,身为教授,制毒贩毒,把你的母亲甚至更多的人都送进《美丽新世界》里,让他们忘掉欲望、思想和激情,像白蚁一样活着,这就是你的信仰和道德吗?老人晃晃戴着手铐的双手,依旧慈爱宽厚地笑笑,说,姑娘,犯罪动机不光如此,还因为过去经历过的磨难,现在嘛,具体点,我的外孙女先天性唇腭裂,一直没根治,8岁了还没钱再做手术,孩子很自卑。女儿一家在广州10年了,至今租住在荔湾区的西关,好不容易在祈福新村订了一套二手房,首付要80万。我呢,学院分给我200平米的专家公寓,还有15万房贷的缺口,另外——这些话你留着在监狱里写忏悔书吧,马尾辫平静地打断他,让身边的同事把他带走。
广播里继续响起女播音员温柔甜美的声音:广州简称花城、羊城,历史悠久,是中国著名的侨乡,也是中国通向世界的南大门……老人忽然皱着眉说肚子不舒服想去趟洗手间。马尾辫略微迟疑一下,点点头,又朝同事使了个眼色,两位警察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老人默默回望了一眼被一个女警察搀扶着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走出房门,沿着空无一人的狭窄过道慢慢挪动着脚步,嘴里又开始喃喃自语,终于到站了,出口处天桥上肯定到处是人,然后,在茫茫人海里,我们慢慢走啊走……走出安检的出口,来到车站广场,然后呢,Salvation lies within(得救之道,就在其中),他转过脸,站在紧靠车厢门边的厕所门前,无奈地冲两位警察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两人迟疑了一下打开他的手铐。他装着拿手纸从裤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小包透明塑料袋,冲着身边的警察晃晃,似笑非笑地说,然后呢,明天的网络上会登出一条新闻。
果然,第二天各大网站上登出一则新闻:开往广州的列车上一男子携母藏毒三公斤被抓获,男子施放迷幻药放倒警察跳车逃脱,警方已展开全方位搜捕……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