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铲子.洋镐
2011-12-29姜贻斌
啄木鸟 2011年11期
斧 子
斧子是走窑人的重要工具。
其实,仅仅是打撑师傅的工具。
打撑指的是在工作面支架,把木子和板皮将岩石顶板牢牢地撑起来,防止矸石垮塌,如果垮塌,这就是所谓的冒顶。那些小工呢,是不需要斧子的,他们的工具是铲子,上班时,只管挥起铲子铲煤炭,把那些能够燃烧的黑东西铲进电溜子里。铲子是不重要的,像后娘的崽,一旦下班不需要了,就将它们冷落地丢在巷道里。斧子呢,却不敢随便丢的,打撑师傅上下班,都要掮在肩膀上带走的,以防别人拿走。
曹鸭子是打撑师傅——曹鸭子当然是他的绰号——所以,自然也有一把斧子。
曹鸭子明白,自己是靠斧子吃饭的,所以,对斧子很爱惜,谁也不借。在他所用过的斧子中,现在这把斧子跟着他的时间最久,已经四年多了,还不需要掉换,简直可以称为斧子之王。有一次,在工作面,别人趁他没有注意,拿他的斧子砍了几下木头,被他发现之后,竟然跟人家大吵一场,好像人家偷了他的钱。人家解释说,斧子就是用来砍木头的,我拿它砍一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牛脾气吗?又不会砍坏的嘛。曹鸭子把矿灯直射对方的眼睛,逼得对方弯着手臂挡光,曹鸭子说,你为什么用我的斧子呢?你婆娘拿给我用,你愿意吗?这时,人家也把矿灯直射他的眼睛,说,曹鸭子,你这个卵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曹鸭子将对方的矿帽一扒,灯光也歪到一边去了,他扯起细长的颈根,说,天下像我这样讲理的,你去哪里找?还有,每天上班之前,曹鸭子总要在进班室的屋檐下蹲下来,滋滋滋的,把斧子细细地磨一磨,磨出一弯雪亮,这样,砍起木子和板皮来十分锋利。下了班,就把斧子连同脏兮兮的衣服锁进箱子里,像锁进一件宝物。曹鸭子还别出心裁,给斧子做了一个黑色的胶皮套子,套住锋利的刀口,以防在巷道里行走时伤人。
总之,曹鸭子对斧子的感情可见一斑。
曹鸭子身材不高,在薄煤层的工作面上,行动如鱼得水。另外,他还罕见地在脖子上系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像在随时准备让记者拍照,这使伙计们笑翻了肚皮。而曹鸭子的解释是,这副打扮能够与他的斧子相得益彰。
有一天,曹鸭子上白班,走进黑乎乎的进班室,打开箱子换工作服,然后,右手顺势在箱子里一摸,哎呀,居然没有摸到斧子。眼睛一低,往箱子里面看,斧子不见了。曹鸭子怔了怔,是谁拿走斧子了呢?仔细看看银白色的小挂锁,挂锁并没有损坏的痕迹。娘卖肠子的,这真是太奇怪了,窑山什么东西不好偷呢?可以偷钢材,可以偷木料,可以偷煤炭,甚至还可以偷女人,怎么偷我的斧子呢?斧子又值几个钱?另外,偷我的斧子做什么?难道拿去杀人吗?杀人为何偏偏偷老子的呢?而且,此人的偷窃手段十分高明,竟然连小挂锁都没有损坏,难道这个毛贼有神法吗?哦,是不是自己昨天忘记从窑下带上来了呢?想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上下班时,斧子是不会离开他肩上的。
为此,曹鸭子很恼火,拍打着箱子,连连叫道,出贼了,出贼了。
伙计们一问,才明白曹鸭子丢了斧子。
斧子丢了上不成班,像士兵丢失了武器,去仓库领一把新斧子,按规定,是要拿旧斧子调换的,没有旧斧子,那就要扣钱。曹鸭子犹豫片刻,赶紧去仓库,扣钱也罢,扣命也罢,以解燃眉之急。
曹鸭子虽然领了一把新斧子,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况且,自己和那把丢失的斧子很有感情了,实在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偷走,平时,谁用他的斧子,他都要大发脾气的。所以,曹鸭子决心把斧子寻找出来。何况,他的斧子上面有个记号,木把上刻了名字的,一看,就跑不掉。
一开始,曹鸭子轮流守在每个进班室,睁大眼睛,看进出人们手中的斧子,人家惊疑地问他看什么卵,曹鸭子沮丧地说,我的斧子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是在箱子里丢掉的,挂锁竟然没有被损坏。人家问一句,他就要重复一遍。人家把自己手中斧子往他的眼前一晃,嘲讽地说,该不是我偷了你的吧?曹鸭子一看,连连说,不是的不是的。所以,光是查每个进班室,曹鸭子就用了五天时间,结果呢,还是令人失望。
然后,曹鸭子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又到每间宿舍寻找。
窑山的宿舍很多,分布又很散,不是一时能够查遍的。而且,在寻找的过程中,也不是那样地顺利。比如说吧,有些人很理解他的心情,愿意让他进宿舍寻找,以求得自己一个清白,曹鸭子当然很感激,嘴巴说一声谢谢,赶紧走进去,弯下腰,往每张床铺下面查看,眼珠子像雷达一样地扫。比如说吧,也有的人不愿意让他进宿舍寻找,说你这个人发疯了吗?是不是怀疑老子偷了你的斧子?卫兵一样地堵在门口,偏不让他进去。曹鸭子开始也说些好话,乞求对方网开一面,让他查找,说我跟那把斧子有感情了,很舍不得嘞。人家嘲笑说,斧子又不是女人,你说跟它有感情了?你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脑壳?对于这种人,曹鸭子终于生了气,说,你就是让我进去看看,也不会死人吧?人家说,老子就是不让你看,你捡石头骨打天?
还有的人很无聊,希望曹鸭子跟这些不准他进宿舍寻找的人吵架,曹鸭子一旦吵架,脸上充血,青筋暴露,话也说不连贯,四肢发抖,像打秋摆子,那个样子实在很有味道,既令人同情,又叫人发笑。就说,曹鸭子,你是曹操的后代,怎么没有一点祖宗的遗传呢?既没有计谋,也不狠毒。
曹鸭子唉声叹气地说,我哪里是他的后代?你们不要气我了,他是军事家,他是政治家,他是诗人,他是魏武帝,老子是个什么鸟?一个走窑的苦命人嘞。
窑山的宿舍已经全部寻找了(当然不包括那些不准他进去的宿舍),斧子呢,仍然没有踪影。曹鸭子心里很不舒坦,无精打采的,总希望那把斧子像神斧一样,突然从某个地方冒出来,像宝物亮铮铮地闪光。曹鸭子的确很留心,在窑下要四处张望,走在路上也要东看西看的,尤其是路边的草丛中,或某条阴沟,他都要扒开看看,或蹲下来望望,这样,许多天下来,弄得他简直有点神经了,整天恍恍惚惚的。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那个毛贼忽然发善心,把斧子悄悄地送回来——他明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一个月之后,窑山附近的农民来窑山派出所报案,说在山上发现一具男尸体,脑壳被砍掉了半边,惨不忍睹。还说,他们认识死者,死者是附近农村的,叫刘骚牯(这当然是绰号),三十八岁半。这是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平时偷鸡或摸狗,沾花或惹草,让周边的人们很愤怒,又对他无可奈何,天天咒他死,他偏偏不死。这下,终于被人搞死了,村人们竟然欢呼雀跃,纷纷说这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作案工具则是一把斧子,斧子竟然丢在尸体旁边,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派出所闻讯,派人匆匆赶去一看,死者是近两天被人杀死的。令人欣喜的是,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重大线索,斧子的木把上,明显地刻有曹鸭子的学名。这样一来,曹鸭子成了最大的嫌疑人。那天,等着曹鸭子从澡堂出来时,守在门口的几个人,就把他抓住了。
曹鸭子挣扎着,惊讶地说,哎,你们为什么抓我?
人家说,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你吧?我们为什么不抓别个呢?
押到派出所,人家让曹鸭子坐下来,然后问,曹鸭子,你平时跟谁有仇?
曹鸭子果断地说,没有。
人家问,那你是否跟谁有意见呢?
曹鸭子想了想,说,哦,对了,我对采煤一队的顾天师有点意见。
人家问,为什么?
曹鸭子说,这个家伙真是讨厌得很嘞,有次洗澡,他嘲笑我只有一粒睾子,我说我哪里只有一粒呢?我甚至还给他看,说,我明明有两粒睾子么。这个家伙好像瞎了眼珠,日后只要看见我,就喊我一粒睾子,你们说,气不气死人?
人家笑起来,摆摆手,说,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你再想想,另外还跟谁有意见?
曹鸭子栽下脑壳沉默着,然后,抬起头,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人家问,你说呀,在这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鸭子的嚼肌鼓了鼓,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
曹鸭子喝口茶水,说,这件事,说出来真是出丑嘞,掘进二队的那个张矮子,跟我是一个村的,有一天,他从家里回来告诉我,说我婆娘给我戴了绿帽子。我一听,很气愤,说你他娘的,你到底听谁说的?他说是听村里人说的。当天,我就急火火地往家里赶,回到家里,我饭也顾不上吃,质问婆娘是不是有这样的丑事,婆娘突然举起拳头发誓,说我如果跟别的男人斗榫子,我不得好死,要得不?说完,大哭起来。我当然不会听她的一面之词,又去问村里人,村里没有一个人说我婆娘跟别的男人如何如何,还问我是从哪里听说的,我说是张矮子说的,他们说张矮子肯定是乱说的,故意挑拨你们夫妻关系。我回到窑山,找到张矮子发脾气,说你污蔑我婆娘,我婆娘分明没有做那号事情,你为什么要乱说?张矮子说,你不相信就算了,等于我放屁好啵?所以,我没有继续追根究底了,也不知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我对张矮子谈不上有什么仇恨,当然,意见肯定还是会有的,如果没有意见,那不是个蠢宝么?你们说对不对?
人家又哧哧笑,说,你呀你,有人说你婆娘给你戴绿帽子,你都不知是真是假。
说罢,人家马上言归正传,把斧子拿出来,轻轻地摆在桌子上,说,这把斧子是你的吧?
曹鸭子一看,高兴地说,哎呀,真是谢谢你们,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我找它找得快发神经了嘞。起身准备去拿斧子,却立即被人家制止了,说,哎哎,你不能动它。
人家接着问,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刘骚牯的?
曹鸭子果断地摇摇头,说,不认得,窑山只有一个叫刘马卵的,长得蛮黑,刘马卵是他的绰号,你们也见过的么。
这时,人家再不跟他弯圈子了,粗略地把案子一说,曹鸭子立即蠢住了,眼珠子瞪得老大,汗水也吓得流了出来,浑身发抖,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又指着自己的胸脯,说,你们不会怀疑我吧?我都不认得他,无冤无仇,我怎么可能杀他呢?张矮子乱说我婆娘给我戴绿帽子,我都没有把他怎么样嘞,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会叫他见血的。曹鸭子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紧接着,把斧子奇怪失踪的原委说了出来,还惊讶自己居然猜准了,这个凶手果真偷斧子杀了人。曹鸭子生怕人家不相信,又说,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广大的职工干部同志们,那些天,我四处寻找,为此还得罪了一些人嘞。
人家问,你想过没有,凶手为什么要偷你的斧子呢?他随便拿什么凶器都可以么,比如菜刀,比如铁棒,还比如铁锤,等等。
曹鸭子反驳说,我如果要杀人,为什么一定要拿斧子呢?比如杀猪刀,比如石头,比如扳手,等等。再一个,如果拿斧子杀人,我为什么不把斧子带回来呢?我难道这么愚蠢吗?我还会四处寻找斧子吗?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人家问,那你说说,斧子怎么会在尸体旁边的呢?凶手为什么不拿走呢?
曹鸭子苦笑道,如果我晓得,我不是能够破案了吗?我还会是一个辛辛苦苦的窑牯佬吗?
人家说,现在看来,反正是你的嫌疑最大,所以,还得委屈你,等县公安局的来了再说吧。
曹鸭子性急了,说,我明天还要上班的嘞爷老倌,不上班,我哪里有钱嘞爷老倌?
人家说,刘骚牯的命都掉了,你还考虑钱?钱和命哪个大些?
曹鸭子振振有词地说,对于那个刘骚牯来说,当然是命大些,对于我来说,当然是钱大些。
道理也是道理,只是曹鸭子那晚上还是要呆在派出所,派出所没有床铺招待他,只能睡在木椅子上,木椅子梆梆硬,哪里睡得着?所以,曹鸭子心情十分烦躁,没有想到丢失了斧子,竟然还有人拿他的斧子杀死了人。
第二天,县公安局来了三个人,他们先检查斧子,没有在斧子上发现指纹。然后,到山上勘查,再比对曹鸭子的脚印,的确不太相符,所以,可以初步排除对曹鸭子的嫌疑,当然,暂时也不能轻易放弃对他的怀疑。
那么,究竟是谁偷了曹鸭子的斧子,然后,拿它去杀人的呢?
无论怎么说,在没有破案之前,曹鸭子还是有嫌疑的,所以,派出所做出决定,虽然批准他上班,却明确规定,如果他出了窑山的范围,一定要向派出所报告,再者,要随叫随到。也就是说,曹鸭子的行动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曹鸭子一听,气得想骂娘,又无可奈何,不知哪天才能破案,以解清白之身。所以,他天天去派出所问案子破了没有,还指着自己的胯下说,娘卖肠子的,我巴了一身的屎嘞。
有的人很讨厌,竟然这样说曹鸭子,哎,如果是你作的案,晚承认不如早承认,当然,你曹鸭子这粒花生米是吃定了的。对此,曹鸭子恼怒至极,老子明明受了冤枉,这些人居然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甚至幸灾乐祸,良心大概被狗巴走了。所以,曹鸭子也不示弱,奋力反击,你娘会吃花生米嘞。
还有人嘻嘻哈哈喊他杀人犯,这更是让曹鸭子生气,大骂,你娘是杀人犯嘞,你妹妹是杀人犯嘞,你哥哥是杀人犯嘞。总之,要把人家的亲人通通说成是杀人犯。有好几次,曹鸭子甚至还准备动手跟人打架,幸亏有人扯开了。
当然,还有那个讨厌的顾天师,也不喊他一粒睾子了,喊什么?喊一粒花生米。
这些,都让曹鸭子感到很烦恼,怪怨这个凶手为什么要偷自己的斧子,后来,又怪怨那把箱子上的小挂锁,为什么轻易地让别人打开了呢?再后来,又怪怨那把斧子,凶手拿着你在山上走时,你为什么不故意掉进深谷呢?如果掉进了深谷,凶手就不会拿你去杀人了。
所以,为了回避人家的嘲弄,曹鸭子不再在外面走了,每天几乎是两点成一线,从井口到宿舍,从宿舍到井口,生活单调极了。窑山放电影或有演出,他也不去看了,宁愿躲在宿舍,以求得一个清静。其实,内心哪里能够清静下来呢?想起这桩杀人案与自己的斧子有关,竟然连瞌睡也没有了,没有瞌睡,精神也不很好,在工作面上打撑,有好几次,斧子竟然打到自己的手上。
当然,县公安局的人也分析过,如果是曹鸭子杀人,他不会愚蠢到将斧子丢在现场吧。至于他是否认识刘骚牯,这个就很难说了,如果认识,也不晓得他们之间是否有矛盾,而这个矛盾又是否能够引起这起凶杀案。窑山和农村几乎是混为一体的,两者之间的人来往也很密切,所以,又很难说他们不认识。总之,公安人员先在窑山进行大规模的排查,然后,又延伸到附近的乡村排查。当得知刘骚牯的恶行之后,公安人员迅速地缩小范围,着重查找那些曾经跟刘骚牯有染的女人,当然,这个工作十分棘手,许多女人哪里愿意承认呢?她们的男人也不让她们说,以免再次出丑。
当然,调查工作无论如何困难,这个案子无论怎样难查,最终还是查出来了。
凶手是谁呢?
居然是刘骚牯隔壁生产队的,一个叫张茅室的男人——当然这也是绰号。
总体来说,这起案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张茅室之所以对刘骚牯恨之如骨,要决心杀掉他,是由于刘骚牯这个采花大盗色心不死,四处采花,后来,居然采到张茅室的婆娘身上了。张茅室的婆娘才二十五岁,是附近农村有名的乖态女人,腰身细,屁股大,奶脯耸,脸庞秀,男人们看见心里都不免为之一动。当时,张茅室并不晓得刘骚牯采花居然采到自己婆娘了,还是后来听到一些风声,才去逼问婆娘的。婆娘刚开始还比较坚强,既没有发誓,也不哭,挨了男人几个大耳光,也至死不认。张茅室哪里会放弃拷问?他当然不会轻易饶恕婆娘的,所以,一连三天,把婆娘当做猪打,挥着长竹条不断地抽,打得婆娘嗷嗷叫。婆娘呢,毕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全身上下打得片片伤痕,像一张笨拙的文身图案,后来,她终于经受不起了,才哭哭啼啼地投降承认。并说,那天在山上,并不是她主动的,不知是刘骚牯用什么迷惑药迷住了她,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脱裤子,奇怪的是,两人斗过榫子之后,她又马上清醒了,一清醒,她心里后悔死了。婆娘说罢,竟然咬破手指头,在一块白布上写下血书,发誓不敢跟刘骚牯来往了,也不敢跟任何男人来往了。张茅室获取真相之后,心里的气愤自然无法言说,但很能够沉得住气,居然再没有打骂过婆娘了,两人好像和好如初,根本看不出夫妻之间的矛盾,更没有去找刘骚牯算账,也没有放风说要报复刘骚牯,似乎世界上没有发生过这件丑事,也好像他早已忘记这件丑闻了。
其实,这正是张茅室的高明之处。
他采用极其淡然的态度,极力地迷惑着众人的注意力,不让人们猜疑他早已起了杀人之心。他的报复行动要等待来日。等到人们忘记了这件丑事,这样,即使有朝一日除掉刘骚牯,也很难怀疑到他头上来了。刘骚牯积怨太多,旧怨加新怨,痛恨他的人起码成百上千。
再者,张茅室这个人很内秀,对作案工具的选择,也是慎之又慎,那就是要嫁祸于人,当案子发生之后,可以扰乱公安人员的视线,难以查到自己的头上来。这样,他自然想到了窑山,想到了走窑人的斧子。当时,他并没有选择具体的目标,也不知这个替罪羊会落到谁的头上,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得到一把斧子而已。所以,一天晚上,当他悄悄地进入进班室时,手中只有一根细铁丝。当时,进班室没有人,大门敞开的,其实,他完全可以把箱子上的小挂锁破坏掉的,而他没有这样做,是为了让案子更加显得扑朔迷离。所以,他急忙用细铁丝捅那些小挂锁,一连捅了五把,都没有打开,当他紧张地捅到第六把锁时,奇迹出现了,小挂锁居然打开了,这个箱子就是曹鸭子的。
案子终于破了,自然也还给了曹鸭子一个清白。
当然,张茅室对付婆娘这种凶狠的手段,让曹鸭子获得了启发,自己不也是听闻婆娘红杏出墙了么?当时,自己却没有打骂婆娘,婆娘呢,也没有承认,如果他也狠狠地打骂,婆娘很可能会说出来的。那么,紧接着又一个问题出来了,自己过后会不会去杀人呢?
这个答案,他实在难以回答。
派出所的人见曹鸭子对斧子的感情很不一般——法院判了张茅室的死刑之后——居然把斧子归还给曹鸭子,这是连曹鸭子也没有想到的,按说,凶器哪里会归还给原主呢?
那天,曹鸭子坐在宿舍里,抚摸着这把杀过人的斧子,联想起斧子疯砍刘骚牯的脑壳,不由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来。这把他曾经十分爱惜的斧子,已经把他搞得心力交瘁,不仅四处寻找,而且遭受无数的嘲弄,甚至把隐私也说了出来,再者,行动还受到过限制,还差点被人误为凶手……
所以,曹鸭子默默地看着斧子,不知是丢掉它,还是继续让它跟着自己。
铲 子
铲子的数量很多,在地面和窑下都有用途。
地面上烧锅炉,食堂的炉灶,甚至搞卫生,都需要铲子。
在窑下,铲子不仅要铲煤炭,还要铲矸石,铲泥土。
其实,铲子在窑下还有一个用途,小工们休息时,喜欢把它垫在屁股下面,硬是硬点,却比直接坐在潮湿的地上要好,至少隔了一点湿气吧。
总之,在窑下,铲子的损耗率是很高的,不是咔嚓一声木把断了,就是铲子咣地卷曲了,然后,顺手随地一丢,结束它的历史使命。所以,在巷道里遍地都是烂铲子,谁也不在乎它们。
有个人却很在乎这些烂铲子,他就是牛满。当然,人们都叫谐音——流氓。
牛满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爱好,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似乎也不对什么感兴趣,除了上下班,总之,是个很古板的后生。其长相也古板,脸色木木的,眼光无神,动作迟缓,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好像没有任何衣服换洗了。牛满之所以在乎这些烂铲子,是吃过它们的亏,他崭新的半统雨靴很多次被烂铲子划破过,很是可惜。再者,加之泥水透进来,黏黏糊糊的,又冷,简直气死人。下了班,还要拿去打补巴,很麻烦。其实,别人的半统雨靴,也被丢在地上的烂铲子划破过,却不像牛满这样气愤,最多骂一句背时罢了。牛满却很生气,一是责怪大家将烂铲子乱丢,二是责怪烂铲子害人。
所以,牛满动了个心思,决心收集这些讨厌的烂铲子。
牛满把许多散落的烂铲子捡起来,统统放到死巷。这个主意很不错,死巷无人经过,放在里面恰到好处。
以前上班,牛满和所有的小工一样,坐在巷道里等候,等到放炮的师傅在工作面放完炮,他们才能上去铲煤炭。所以,这期间有一段空闲。在这段空闲里,小工们不是说痞话,打着淫笑的哈哈,笑得矿灯乱射,就是把矿灯熄灭,抱着膝盖呼呼睡觉,像许多猪婆在打鼾。现在呢,牛满却趁此机会,四处寻找烂铲子,然后,把它们丢到死巷。这是需要工夫的,窑下那么大,巷道那样多,四通八达,他该走多少的路。其实,牛满的行为纯属多余,所以,在别人看来,牛满是吃饱饭没事做,烂铲子确实划破过你的胶鞋,你以后走路注意点就是了,又犯得着劳这个神吗?
伙计们好心地劝过他,说,牛满你这是何苦呢?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铲子又没有长眼睛,你是长着眼睛的么,你避开它就是么。牛满也不听,仍然我行我素,好像要跟可恨的铲子做不懈的斗争。所以,伙计们也懒得劝了,关我们屁事,只要他牛满不偷懒,不影响铲煤炭,也并不碍别人的事,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反正在那段空闲的时间里,人也是相当无聊的。
其实,牛满收集烂铲子,也是很辛苦的,要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灯光在黑暗的世界四处晃动,然后,把收集的烂铲子堆在死巷。
所谓的死巷,就是已经废掉的巷子,它不再通风,一氧化碳的浓度很高,谁也不敢进去,如果在里面呆的时间久了,肯定会憋死人的。死巷的木支架歪歪斜斜,支离破碎,上面起满了白色的霉斑,像死神的面孔,很狰狞。当然,牛满也不敢在死巷久捱,常常是将烂铲子往里面咣当一丢,就匆忙离开。
所以,问题还是没有的。
伙计们问牛满,哎,你把烂铲子丢在死巷,是不是想跟它们在里面耍流氓?
牛满嘿嘿笑,说,跟你妹妹耍流氓嘞。他照样收集烂铲子,像一个出色的劳模。
没过多久,班里调来一个伙计,叫牛三明,尖脸,鼻子高,一看就很精明,不管说话不说话,眼珠子都在滴溜溜地转动,好像随时在打着什么鬼主意。此人的饭量很大,人家一餐吃六两饭,他起码要吃九两,常常吃着吃着,饭菜票就没有了,只好厚着脸皮向人家借,拆东墙补西墙。牛三明刚来时,听说班里有个叫牛满的,很高兴,对牛满说,哎呀,我还有个家门在这里嘞。牛满也很高兴,激动地握着牛三明的双手,老是说,是嘞是嘞,家门家门家门。自此,两人一起上下班,洗澡或吃饭,看电影或看戏,形影不离,简直亲如兄弟。
当牛三明晓得牛满经常收集烂铲子,并且放到死巷里面时,觉得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劝牛满不必这样,以后在巷道里走路,小心一点就是,何必费这个心呢?牛满也听不进耳朵,没有给家门一点面子,说,家门,你不要管我。
牛三明当然也懒得管,他喜欢收集就让他收集吧。谁没有一个爱好呢?只是牛满这个不算什么爱好,要算,只能算怪癖。说他是在做好事吧,也谈不上,这种好事是不需要做的。当然,这个话牛三明不便说出来。
有一天,伙计们和牛三明在喝酒,牛满不喝酒,吃罢饭,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到他自己的宿舍了吧。大家喝着说着,就说到牛满身上了,伙计们说,三明,你跟牛满关系这样好,如果你能让牛满不收集烂铲子了,那算你有狠,算你给你们牛家挣回了面子。
牛三明喝口酒,笑着说,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伙计们说,不是难事?我们说过他多少次,他改了吗?你如果能够说服他,我们愿意跟你打个赌,好么?
其实,牛三明也劝说过牛满的,眼下听说打赌,顿时兴致大发,目光刷的一亮,说,好哇,你们说赌什么?
伙计们嘀嘀咕咕地商量一阵,说,娘卖肠子,我们都晓得你牛三明是饿死鬼投胎的,这样吧,你如果赌赢了,我们让你白吃一个月,胀死你这个肥猪。
牛三明嘿嘿笑,不太相信,说,我们都是走窑的货,饭量比肥猪还大,让我白吃一个月?哼,你们出不起饭菜票嘞。
伙计们齐齐地说,这个你不用管么,饭菜票由我们来凑么。
牛三明的饭量很大,加之屋里也很困难,一个大妹妹是瘫子,一个小妹妹是瘸子,他当然想赌赢,赌赢了,岂不是好事一件么?而且,这个赌是绝对会赢的,是逃不掉的买卖。牛满是他的家门,情同手足,让他不再收集烂铲子,岂不是饭碗里的小菜么?
牛三明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担心伙计们到时反悔,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所以,牛三明把酒杯一顿,一根手指头在桌上点了点,很严肃地提出来,叫他们写个字据。伙计们先是一怔,然后,纷纷说,写吧写吧。
由有书生之称的李小谷动笔。
李小谷一挥而就,写下了字据。其字据的内容如下,如果牛三明同志让牛满同志不再收集烂铲子,我们保证让牛三明同志白吃一个月,所有的饭菜票,由我们来承担。如果我们说话不算数,牛三明同志可以凭此字据,到班长张桂桦同志手里领取我们的工资,绝对不会反悔。
下面是每个伙计的签名。
牛三明拿到字据,仔细地看了一遍,十分高兴,酒也不喝了,抬着微红的脸,马上去寻找牛满。当时,牛满正在宿舍拿着半统雨靴,看刚刚补好的补丁,他的雨靴今天又被烂铲子划破了。牛三明说,补好了,还看什么卵?说罢,从牛满手中抢过半统雨靴,丢在地上。牛三明起先没有说打赌的事情,只劝牛满不要收集烂铲子了,说别人不了解你的,还以为你有病嘞。
牛满一听,不悦地说,我有什么病?
牛三明见牛满不高兴,马上改口说,哦哦,病倒是没有的,只是人家觉得你这个人有点古怪。
牛满仍然眉毛一皱,说,我有什么古怪?
牛三明立即又改口说,哦哦,古怪还是不古怪的。
牛三明很有耐心地说,牛满,我们是家门,亲如兄弟,我这是为你好嘞。
平时,牛满对牛三明还是很不错的,言听计从,牛三明说看电影就看电影,说散步就散步,总之,凡事牛满都随着他的意,偏偏就是在收集烂铲子的问题上,不听他的劝告。现在,看见牛三明又来劝自己,而且不是一般的劝说,所以,牛满很不乐意了,说,别人不理解我,难道家门你也不理解我吗?
牛三明说,我当然是理解你的,只是在别人看来有点那个。
牛满则干脆地说,你不要来劝我了。手一挥,意思是叫牛三明走开。
这时,才逼得牛三明说实话,哎呀,你不晓得,为了你,刚才伙计们在跟我打赌嘞。接着,又拿出字据给牛满看。
牛满一看,恍然大悟,顿时脾气上来了,说,哦,原来你是为了赌赢,才来劝我的,哦,那我告诉你,你赢不赢,不关我的卵事。说罢,把字据丢给牛三明。
此时,牛三明也没有太多的耐心了,嘴里吐着酒气,说,家门,你晓得我的饭量大,屋里又困难,你难道眼睁睁看着我失去这个机会吗?我就不明白,你收集烂铲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牛满说,哼,什么意思?我觉得有意思就行了,那我问问你,你跟人家打赌,为什么把我扯进去呢?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两人自然不欢而散。
总之,牛满不松口,牛三明这个赌就不可能赢的,所以,这让牛三明十分恼火,哎呀,这个牛满,怎么这样看不得我好呢?就是让我赌赢捡个小便宜,也无所谓么。
牛满是个较劲的人,仍然固执地收集烂铲子,东捡一把,西捡一把,像个幽灵似的在众多漆黑的巷道里走动。伙计们有时坐在巷道里,望着牛满远去的身影,故意激将牛三明,说,三明你没有卵用,连这点儿小事都搞不成。牛三明也偏偏是个较劲的人,很不服气,说,我如果不让这个家伙改掉臭毛病,我决不姓牛。说罢,抓起地上的矸石,朝牛满走去的方向狠狠一丢。
那天下班之后,牛三明和伙计们喝酒,话题还是围绕着牛满。
这时,李小谷说,哎,三明,我们打这个赌,如果无限期延长,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伙计们也同意李小谷的意见,说,是呀,还是要有个限期,不然,太便宜你三明了。又纷纷叫牛三明把字据拿出来,李小谷拿钢笔,又在上面添上一行字——如果在一个半月之内,不能叫牛满改掉收集烂铲子的习惯,此赌不再算数。
其他伙计都很赞成,说是的是的,如果不限制,鬼晓得这个赌打到哪年哪月?
说罢,双方还在那行字上按了手印。
对此,牛三明也默认了,打赌的确需要期限,不然,对伙计们也不太公平。尽管牛满暂时改变不了收集烂铲子的恶习,牛三明却固执地认为,一个半月的时间还是比较宽松的。
既然规定了时间,最终,头脑灵活的牛三明还是让了步,悄悄地对牛满说,牛满,你如果不收烂铲子了,所赌赢的饭菜票,我们各分一半好么?
应当说,对于牛满来说,这个诱惑力还是蛮大的,同时,也应该要明白牛三明能够做出这个决定,已是很痛苦的了,眼睁睁地看着牛满分走一半。
哪知牛满根本不感兴趣,说,我不要那一半,你要不要,不关我的事。
牛三明惊讶地说,怎么不关你的事?如果不是你,我哪里会跟他们打赌呢?
牛满说,你为什么要为我跟他们打赌呢?世上能够打赌的事情千千万万,你随便挑一个么。
牛三明一时怔住了,不知做何回答。
总而言之,时间不等人,距离打赌的限期越来越近了,牛三明不免有点紧张,眼看着到手的饭菜票,该不会打水漂吧?牛三明多次想过,如果这个赌打赢了,他每餐要吃得个肚皮滚圆,气死那些猪弄的伙伴们。他还要把那一个月节省下来的钱粮(如果不分一半给牛满的话),全部送给父母,让父母高兴高兴。说实话,牛三明对家里的贡献不是很大,为此,他经常感到愧疚。当然,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攻下牛满这个堡垒,只要攻下这个堡垒,一路凯歌高奏是不容置疑的。
而恰恰牛满这个堡垒很难攻下,他像坚硬的牛皮,刀划不烂,针钻不进,牛三明简直无计可施,所以,这让他焦躁不安,恨不得打牛满一顿。牛满这个蠢猪,不讲兄弟情谊,怎么也不进油盐,既打不得,又骂不得。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坚固的碉堡,老子就要拿炸药炸掉它。
后来,牛三明想,牛满不是把收集的烂铲子堆在死巷吗?老子就要去破坏,趁他不注意,把烂铲子又拿出来,丢到其他的巷道,让他捡也捡不完,最终,让他感到这般周而复始太枯燥无味,逼迫他自动放弃。当然,牛三明对这个计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如果牛满越捡越起劲,岂不是助长了他的恶习吗?而牛三明无论如何还是要试试,万一他吃这套呢?
牛三明开始趁牛满不在死巷的时机,偷偷地把死巷里的烂铲子丢出来,有的丢在近处,有的丢很远。这一招,果然引起了牛满的强烈反弹,牛满惊愕地说,也不晓得是谁又把烂铲子从死巷拿出来了,丢得到处都是,讨厌死了。
伙计们讽刺说,那肯定是鬼拖走的。
牛满说,哪里有鬼?
伙计们说,你做的是鬼事,所以,就有鬼故意来让你忙么。
牛满和伙计们说话时,牛三明不插嘴,心里却在暗暗高兴,如果牛满不耐烦了,肯定不会收集烂铲子了,他希望牛满尽快地结束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
牛满呢,牢骚归牢骚,却没有改掉这个习惯的迹象,不论那个鬼怎样地捣蛋(当然,他不知是牛三明),他也绝不灰心,照捡不误。按说,这是需要很大耐心的,如果换个人,恐怕早已放弃了。牛满却没有放弃,虽然嘴巴子牢牢骚骚的。说来也是,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不就是雨靴被烂铲子戳破过吗?难道值得你如此较劲吗?是不是脑壳有毛病了?
牛满没有放弃的迹象,这让牛三明越加烦躁,看见牛满,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像嘴巴里在爆炒黄豆。这个猪弄的家伙,真是死不悔改嘞。所以,牛三明决定,如果三天之内,牛满仍然还要捡烂铲子,他就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至于这个行动的具体内容,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偷偷地把死巷的烂铲子丢出来。
第三天,牛三明又去死巷,把烂铲子一一地丢出来,边丢边骂,这个牛满硬是个猪嘞,这个牛满硬是个猪嘞,害死老子了嘞。牛三明正在丢着骂着,这时,突然有个声音跟着一道灯光凶凶地冲了过来,娘卖肠子的,原来是你这个短命鬼。话没说完,牛满猛地扑过来,与牛三明扭打在一起。
牛三明实在不想跟他打架,只是招架而已,嘴里不断地喊道,牛满牛满,你不要打了。
牛满哪里愿意放手,原来是牛三明让老子做无用功,不由满腔怒火,拳头凶狠地朝牛三明打去,牛三明胸脯上连中三拳,痛得要死。
这时,终于把牛三明惹火了,一肚子的怨恨爆发出来,他运了运气,然后,狠狠地予以反击,手打脚踢,一边大喊,老子打死你,老子打死你。居然把牛满打得连连后退,矿帽和矿灯也掉了下来,在腰腿间晃荡。没有了矿灯,牛满更是节节败退,退着退着,竟然朝死巷里面退去了。
死巷本来都被烂铲子塞满的,后来,被牛三明丢了不少,因而腾出了一点空间,像一个由烂铲子组成的洞穴。这时,牛满脚下被烂铲子一绊,猛地往后面倒下去,慌乱的双手又带动许多的烂铲子,这时,只听见哗啦一声,烂铲子全部倒塌了,把牛满严严实实地压在了里面。
那天,工作面的炮放完了,等到浓密而呛人的硝烟慢慢散去,牛三明若无其事,跟着伙计们拿着铲子,纷纷地向工作面爬去。煤层很矮,高一米左右,加之被炮炸下来的煤炭的堵塞,其空间已经很小了。所以,个个像卧地前进的士兵,谁也顾不上谁了,只想占据煤炭少点的地方,能够少铲一点煤炭。小工们历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人铲两块槽子的煤炭,所谓槽子,指的是电溜子的槽子,一块大约两米长,也就是说,一个小工要铲四米长的煤炭,谁先铲完谁先走人。
下班之后,直到回到宿舍,李小谷总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头,怎么铲煤炭时没有看见牛满呢?洗澡吃饭也没有看见这个家伙,就去牛满的宿舍找,发现也不见他,按说,牛满也应该回宿舍了。
李小谷去问牛三明,牛三明淡淡地说,我哪里晓得?
到晚上,李小谷也没有见到牛满,哎呀,他是不是回家了?他的家在百多里的乡下,再说,明天要上班,他怎么能够回家呢?哦,牛满是不是在附近乡下找妹子谈对象,跑到对象那里去了呢?即使谈对象,我们也应该晓得么。
第二天上班,牛满还是没有出现在进班室。
班长问,牛满呢?
李小谷如实地说,他从昨天起就不见了。
班长问,是不是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李小谷说,有急事也要打个招呼,反正昨天洗澡吃饭睡觉,都没有看见他,我还去他的宿舍看过。
班长又问牛三明,你晓得不?
牛三明摇摇头说,我哪里晓得?
班长有些焦急了,说,我看还是要派个人去他家里看看。然后,对李小谷说,你去吧。
直到晚上,李小谷才回来,说牛满没有回家。
班长这才真正急了,赶紧报告工区,又报告派出所,说班里的牛满不见了。
派出所说,哪个流氓?你们去抓住他呀。
班长抹着汗珠,说,不是耍流氓的流氓,是我班里的后生,牛马的牛,满月的满。
一个人突然不见了,这是很让人感到奇怪的事情。所以,派出所和窑山联手,马上派人寻找,还包括附近的农村。找遍了这些地方,居然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找到。
李小谷突然一拍脑壳,说,哎,牛满喜欢收集烂铲子,是不是在死巷呢?
人们终于被提醒了,赶快下窑,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跑到死巷边一看,天啦,死巷的口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烂铲子,简直像个废品仓库。死巷约有两米高,两米宽,难道牛满被堵在里面了吗?那么,他是怎样进去的呢?他难道不明白死巷是不能进去的吗?既然到了这里,既然再无处可寻,人们就把怀疑的目标定在了死巷。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烂铲子一一搬开,搬着搬着,渐渐地,灯光照到了牛满,牛满倒在地上,像静静地睡熟了,身上压着烂铲子。大家赶紧把牛满抬出来,摆在地上仔细查看,全身没有伤痕,看来,一定是被活活憋死的。
当然,李小谷也生出过疑问,牛满是不是牛三明害死的呢?按说,牛三明跟牛满的矛盾最大,两人曾经为打赌的事情争吵过,牛三明急于想打赢这个赌,而牛满偏偏不予配合,那么,两人是不是……所以,李小谷有点儿犹豫——是否把这个疑点报告给派出所呢……
洋 镐
洋镐也称之为茅头。
这是窑山的喊法。
窑山出现洋镐的地方,大致有两处,一处是掘进工作面,那是天天要用洋镐的;一处是进窑山运煤炭的铁路,维修工要用这个工具。
当然,那些铁路的维修工,不属于窑山的人。
有一天,张果实上晚班,等到他下班回来,上午的阳光无比灿烂地照在山上,再一看,眉毛像燃烧起来了,只见小屋子的墙壁被洋镐挖得稀烂,大大小小的洞,像被恶狗咬烂的,千疮百孔。地上,还丢下一把疲倦的沾满灰尘的洋镐,似乎在幸灾乐祸地嘲笑。
张果实顿时蠢住了,张大着嘴巴,目光惊恐地扫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相信自己才住两个月的小屋子,竟遭此劫难,成了一堆乱石。屋内的床铺和桌椅,也布满了灰尘和小石块,阳光斜斜地射进去,十分清晰地可怜地在墙洞里展览着。然后,张果实跳起大骂,骂这个歹人生崽没屁眼,骂这个歹人短年寿,骂这个歹人的婆娘是哑巴是麻子是瞎子。恶骂了一通,张果实蹲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两只手左一抹,右一抹,抹得一片湿亮,像杂草上的露水。大哭了一通,张果实觉得哭是没有用处的,起身愤怒地向派出所报案,说请派出所一定要查出来,说小屋子倾注了他不少的心血,说小屋子是他的安身之地。
派出所只有两个人,一个叫鲁胖子,鲁胖子的娘老子大病,请假回家照顾去了;现在,派出所只有曾胡子一个人。曾胡子本来是工人,后来,窑山的学校需要老师,曾胡子是老高中生,就把他调去教书了,教了几年,不知他怎么七拐八弯,居然调到派出所来了。曾胡子的长相很可笑,秃脑壳,却有一部十分茂盛的胡子。自从到派出所之后,他跟着鲁胖子破过几起小案子,处理过一些打架的事情。至于重大的案子,他还没有碰到过。像张果实的小屋子被毁事件,在他短暂的警察生涯中,应该算是一个较大的案子了。
所以,曾胡子很兴奋,眼珠子放光,不断地说,是吗?是吗?是吗?我们去看看。
马上跟着张果实出门。
到山上一看,小屋子满目疮痍,像个被怪兽啃烂的馍馍。
曾胡子点燃烟,愤然地说,娘卖肠子的,这个人也太无聊了。他瞪大眼睛,围着小屋子走了一遍,似乎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又分析说,张果实,这显然是一桩报复案,而且,只有疯狂的人才能够做得出来。你想想张果实,这个人虽然是拿洋镐挖的,而你的小屋是石板砌成的,如果不下点力气,如果不是对你恨之入骨,要想把小屋挖成这个稀烂的样子,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嘞。你想想张果实,他一不杀人,二不伤人,只把你的小屋子挖个稀烂,简直太可恶了,害得你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有嘞,曾胡子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困惑地望着那把洋镐,说,作案者为什么不带走洋镐呢?他难道不晓得这也是一个罪证吗?
张果实嗯嗯地点着头,希望曾胡子能够把案子查出来,他说,到时候,老子要把那个凶手打一顿死的。
曾胡子清楚张果实砌小屋子的原因,说,张果实,你如果不打鼾,哪里会有这个麻烦?
张果实说,我打鼾难道有什么过错吗?即使错了,我住在这里又碍着谁的事了呢?
曾胡子说,对的,对的。
按说,张果实的妻儿老小住在乡下,他为什么要在窑山砌小屋子呢?他是窑山的工人,可以睡宿舍的么。
说起来,张果实太没有福气了,偏偏睡不成宿舍,谁见了他都要赶他走。凭什么赶他走?他一没有偷摸行为,二没有不爱卫生,他也是堂堂正正的走窑人,人家既然睡得,他当然也睡得。问题出在张果实的鼾声太大,简直像飞机丢炸弹,轰——,轰——,居然还带着长长的呼啸的尾音,吵得别人根本睡不了觉。别人向他提意见,张果实小心地说,就改就改。其实,打鼾怎么改呢?只要一闭眼,鼾声依然如雷。人家愤怒地向高头反映,说张果实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得神经病的,即使不得神经病,天花板都会被他的鼾声掀翻的。高头只好给张果实换一间宿舍,换了也不行,人家又告他打猪婆鼾,吵死人了。后来,高头经过研究,把张果实和三个打鼾如雷的家伙放在一间宿舍,原以为这样一来,能够和睦相处,万事大吉了。谁料还没有睡上一晚,那三个家伙竟然联手要打张果实,说他的鼾声比他们三个人的鼾声还大十倍不止。甚至威胁说,他明天如果不搬出去,必定要见血的。这也怪不得别人,走窑人如果没有睡好,精力不支,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总之,张果实自四十五岁开始打鼾之后,就像一只巨大的跳蚤,从这间宿舍跳到那间宿舍,跳来跳去,没有一间宿舍欢迎他,都是住不到一个晚上,第二天又要搬开。所以,张果实好像除了上班,就是搬家,行李和箱子都不必打开,反正第二天必定要提走的。窑山又没有空余的屋子,不然,干脆让他单独睡,免得吵闹人家。当然,食堂的猪栏倒是空闲,如果叫张果实住进去,那也太对不起他了。所以,高头也很无奈,说张果实,人家都不欢迎你嘞,我们做工作也无济于事嘞,再一个,窑山也不可能为你单独砌间屋子嘞,是啵?
其实,张果实为打鼾的毛病也感到很苦恼,打鼾的确影响人家,却并不是他有意而为之,所以,他经常去找民间秘方,却也无用。他还经常掐自己的蒜头鼻子,边掐边骂,哎呀,你太不争气了嘞,哎呀,你太不争气了嘞。鼻子偏偏不听话,等到主人闭上眼睛,就像轰炸机般照鼾不误。
张果实望着高头没有说话,那样子很可怜,还狠狠地掐了鼻子一把,像个被窑山抛弃的人,半天,才突然说,娘卖肠子的,我自己砌一间。
高头的人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张果实提高声音说,老子自己砌一间小屋子。
高头的人终于听清楚了,说,哦哦,那好那好,当然,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不准动用公家的材料,以免人家说闲话。
张果实经济拮据,自己拿钱买砖瓦木料买河沙,那是很不现实的。人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也不知张果实拿什么来砌。
最后被人家赶出来的那些天,高头不再安排张果实去另外的宿舍了,安排也是白安排,所以,让张果实暂时睡在食堂里面,虽然不是长久之计,却不失为解燃眉之急。食堂有个小舞台,张果实委屈地睡在台子上,他的鼾声再大,也影响不到人家了。
所以,在那段时间,除了上班,张果实就在窑山转来转去,眼睛当然很羡慕地望着那些堆着的红砖黑瓦,还有石灰河沙木料。张果实想,如果高头允许他拿公家的材料,那不是他吹牛皮,保证能够砌一间好看的小屋子,会让别人羡慕死的。当然,他也明白,这是痴心妄想。所以,张果实的目光不再投向公家的材料了,觉得看公家的材料,简直是浪费表情。他明白,自己只有向大自然索取,大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后来,张果实的目光投向了山上,山上有许多的石板,他发现那些石板层层叠叠,一页一页的,厚度有两寸左右,石板与石板之间夹着薄薄的泥土,看来比较松动。张果实灵机一动,拿洋镐一撬,哈哈,石板居然被撬起来了。这难道不是现成的材料吗?张果实终于笑起来,更加来劲了,连连撬起许多石板。
有人问,张果实,你撬石板做什么?
张果实幽默地说,我是在向愚公他老人家学习嘞。
张果实是掘进工,有一身好力气,砌巷道是家常便饭,何况,那还是长方形的青石料,何况,还要砌到高高的拱顶上去,其工程的难度大多了。所以,在山上砌一间小屋子,张果实是胸有成竹的。他凭着自己的手艺,先挖基脚,然后,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垒起来。砌石板当然需要石灰,张果实也很有办法,夜晚去农民烧石灰窑的地方偷,一晚偷一担,积少成多,居然也没有被人抓住,可见张果实的手脚是多么轻巧和快捷。有了空闲,张果实就去山上砌屋子,也不太性急,慢慢地砌,很讲究质量。他明白,以后自己就住在这间小屋子里面了,孤单是孤单一点,却不必受别人的鸟气了,不必像只跳蚤跳来跳去了,自己的尊严也有了。住在这里,打鼾又如何?哪怕就是把屋子震垮,也不管别人的卵事。张果实之所以要砌这间小屋子,就是想做给别人看,娘卖肠子的,老子照样不是有屋子住吗?不是照样活得自在吗?
看着小屋子渐渐地成型,张果实很高兴,砌一阵子,就要退开几步,张大眼睛,像个画家在仔细地欣赏自己的杰作。石板虽然不很规范,却还是能够吻合的,白色的石灰浆嵌在黄色的石板之间,十分醒目,像一条条凝固的细小的河流。
好些日子过去了,张果实终于砌成了小屋子。
小屋子有一人一马高,不高不矮,还开了一扇窗口。屋顶呢,先在山上砍来许多松树,纵横交错地架在上面X4+ahJNOji9WpVk2H5HZaqEHhofkalPM9uuMqvHJ944=,再拿破旧的油毛毡盖起来,担心被大风掀动,又拿钉子钉死。屋内的墙壁上,张果实拿报纸糊起来,墙壁就显得清爽了,地面呢,是用石板镶嵌的,可以防潮。小屋子砌在山坡上,左右没有其他的建筑物,唯有密密麻麻的松树环抱,加之雀鸟欢快的叫声,所以,特别显眼,还有一种孤傲的意味。那意思好像是,我张果实不靠窑山,靠自己的双手,照样也能住上屋子,同时,这也是向那些驱逐他的家伙示威和炫耀。
屋子砌成之后,有许多人前来观看,纷纷说,张果实的名字叫得好,这小屋子就是他的劳动果实。这不知是羡慕还是讽刺。
张果实搬进小屋子的那天,虽然没有放炮仗,却美美地犒劳自己,那餐饭,他破天荒地没有在食堂吃,而是打来饭菜,买了一斤米酒,坐在新砌的小屋里面独自庆贺,雀鸟们叽叽喳喳地跳进了屋里。
现在,小屋子竟然被人挖烂了,修补是无用的,唯有推倒重来。其实,重砌张果实还是不怕的,只是需要时间和力气。当然,顾虑还是有的,如果不把这个歹人抓出来,自己如果再砌一间,不是又会被这个歹人挖烂吗?
曾胡子的烟瘾很大,抽罢一根又抽一根,问,张果实,你得罪过谁吗?
张果实想了想,说,我实在没有得罪过谁。
曾胡子说,那你再好好想想吧。
张果实想半天,又说,要说得罪人,我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凡是跟我在宿舍睡过的,都蛮恨我的嘞,说我影响了他们的瞌睡。
曾胡子蹲下来,嘴巴上叼着烟,眼睛仔细查看那把洋镐,发现洋镐上没有煤灰的痕迹,按说,掘进工虽然跟岩石打交道,无论如何,还是会沾上煤灰的。所以,曾胡子怀疑这把洋镐不是走窑人用的,那么,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放在那些铁路维修工的头上了。
曾胡子想,张果实既然说只得罪过跟他睡过的人,那么,铁路维修工都不认识,他怎么得罪呢?曾胡子的思路曾经一度陷入困境。再者,是不是他得罪过的人,偷了铁路维修工的洋镐再来作案,以此给案子造成迷雾呢?那么,窑山起码有几百人跟张果实睡过,是不是都要进行排查呢?如此一来,排查的难度的确太大。鲁胖子一时又不能回来,靠他一个人,哪里能够完成排查任务呢?
曾胡子说,张果实,我们都好好地想想吧,看看是否有其他的线索,好吗?
张果实无奈地说,好吧。
曾胡子就去调查铁路维修工,维修这段铁路的有五个人。
曾胡子一看,这五个维修工长得蛮有味道,一个麻子,一个大嘴巴,一个金鱼眼珠,一个瘪鼻子,一个芋头脑壳,其特点十分显著。他们都坦荡地说,的确丢失了一把洋镐,还说,不晓得是谁贪小便宜。曾胡子听罢,很兴奋,马上跑到派出所,将那把洋镐拿来给他们看。他们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的。曾胡子不放心,说,你们看清楚了?五个形象很有特点的维修工说,绝对不会错的啰。
这时,曾胡子才说,山坡上的小屋子,你们看见没有?就是被这把洋镐挖烂的,不会是你们挖的吧?
五个维修工说,我们怎么会破坏人家的屋子呢?我们是维修工,只搞维修,不搞破坏的。
曾胡子说,那你们的洋镐是谁拿走的呢?
麻子说,我们不晓得。
大嘴巴说,请你帮我们查一查看。
金鱼眼珠说,你不会怀疑是我们搞的吧?
曾胡子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问问而已。他从金鱼眼珠的口袋里摸出烟,划洋火点燃。
瘪鼻子说,我们都不认识小屋子的主人,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做这号蠢事呢?我们的工具都统一放在车站的小杂屋,平时也不怎么锁,即使锁了,也是聋子的耳朵,那把锁是坏的。所以,丢失洋镐锄头扁担什么的,也是常事了。
曾胡子觉得再问下去,已毫无意义,拿着洋镐走了。
芋头脑壳说,哎哎,把洋镐留下吧?
曾胡子说,还早嘞,等破了案,你们再拿去吧。
张果实委屈地睡在食堂的舞台上,食堂里终日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馊味,难受极了。夜晚睡觉还算安静,如果上中班和晚班,白天要睡觉,食堂一到开饭的时间,闹哄哄的,哪里还睡得着?像睡在马蜂窝里面似的。所以,张果实天天催促曾胡子,叫他快点破案,还说再不破案,他就会发癫了。曾胡子被他催得很烦躁,茶杯往桌子上一板,说,张果实,你不要催好不?像个催命鬼似的,越催我越加破不出案嘞。你没有看过一些案例吗,有些案子,要几十年才查得出来嘞。
张果实惊讶地说,几十年?如果我这个案子也要破几十年,那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即使破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晓得,我天天睡在食堂,像个叫花子嘞。
曾胡子把烟抽得烟雾缭绕,说,你反正手艺好,不如抓紧时间再砌一间么。
张果实说,如果这个家伙跟我过不去,又搞破坏呢?我不是白砌了么?
其实,曾胡子对此案也感到为难,如果是杀人案,他会迅速地报告县公安局,让局里派人来破案,他们的破案水平毕竟高一些。而像张果实这种案子,不大不小,又不牵涉到命案,叫县里派人来,也实无必要。当然,靠自己破案吧,又无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五个维修工都不承认,拿着他们也很无奈,不可能把他们作为嫌疑犯抓起来吧?为此,曾胡子也很苦恼,鲁胖子又不在,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当然,曾胡子还是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水平破获此案。如果破获,岂不是自己的一大功劳么?
曾胡子没有去搞什么排查,也没有继续调查五个维修工,更没有跟张果实探讨造成小屋被毁的原因。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派出所,一边细读有许多案例的小册子,一边在琢磨张果实的案子。
终于,他在一个案例中得到了启发。
那是说的一个乡下老妇人被杀害的案子,最终查出,凶手叫李四国。李四国与老妇人是什么关系呢?是老妇人的崽。李四国是老妇人多年前抛弃的,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当年,老妇人的男人去世之后,她带着三个崽下嫁,男方嫌她的崽太多了,只允许带两个。老妇人无可奈何,在一个深夜,抱着熟睡的李四国丢到他乡,任人捡抱。当时,李四国才四岁。那时,各家都很困难,无人收养李四国。所以,李四国成了一个无人管教的人,四处流浪,居然也活了下来,可见他的命很大。李四国从小多么希望能够回到娘的怀抱,他经常梦见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二十多年过去,老妇人下嫁的男人去世了,她才顿生悔意,决计要找回当年被她亲手丢弃的李四国。花费了一番工夫,李四国竟然被她找到了,母子抱头痛哭。娘哭诉着当年的无奈,李四国也原谅了娘当年的做法。谁知不久,李四国竟然举刀杀死了自己的娘。按说,李四国既然原谅了娘,怎么还会去杀害她呢?这是最关键的疑点。
曾胡子看罢这则案例,顿时茅塞顿开,重重地拍着桌子,哎呀,娘卖肠子的,由此及彼,小屋子被毁的案子,作案者应该是张果实本人。这个,谁又能想得到呢?只有我曾胡子能够想到。曾胡子是这样分析的,张果实这个家伙,辛辛苦苦地砌起小屋子,又稀里糊涂地把它挖烂,从表面上看,这在逻辑上是根本说不过去的,而事实真是如此。张果实有一种病,这种病在医学上暂时是难以解释的。那就是,患者非常希望得到的一种东西,当他得到之后,竟然想破坏它,毁掉它——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曾胡子马上把张果实找来,欣喜而严肃地把这个结果说给对方听,张果实当然不愿意承认,极力辩驳道,曾胡子,你发神经了吧?我怎么会亲手毁掉小屋子呢?那是我辛辛苦苦砌成的,我哪里会这样蠢呢?
此时,曾胡子站起来,好像恢复了老师的身份,似如站在讲台上,朝张果实微笑地摆摆手,叫他安静下来,听他慢慢分析。
曾胡子说,当然,我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按书上所说,你是心理上有病。说罢,拍了拍那本小册子。
张果实不服地说,你才有病嘞。
曾胡子又摆摆手,说,你不必生气,听我说么。据我的推测,你虽然砌起了小屋子,当然很高兴,而你的心底其实是很不快乐的,很郁闷的,为什么呢?你觉得自己是窑山的工人,却不能住在宿舍,像被窑山抛弃了,所以,内心的那个死结,还是没有彻底解开,郁积在心里,非常难受,这样一来,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病态,而你自己呢,又意识不到。至于那把洋镐,你不是在车站的小杂屋偷来的,是你在铁路上顺手拿的。当时,几个维修工肯定是躲太阳去了,坐在某个屋檐下歇凉,谁也没有注意放在铁路上的工具,这样,你顺手拿了一把。五个维修工说,洋镐是在小杂屋丢失的,那显然不是真话,是担心受到怀疑和牵连,觉得没有必要。其实,他们当天就发现丢失了一把洋镐。而你呢,把洋镐放在小屋子里,是想带回家的。你在乡下的家,对不起,我悄悄地去过一趟,发现你家的后屋场有一些大石头,拿炸药炸掉它们,显然是不现实的——你没有炸药——需要拿洋镐把它们挖掉。而在你没有把洋镐带回乡下时,内心郁积的那股烦躁终于爆发了,你又无法向谁发泄,唯一能够发泄的对象就是小屋子,它能够默默地让你挖,让你砸,却毫无怨言,可以尽情地让你泄愤。你想过吗?在你身边,还有比它可以让你发泄的东西吗?对了,那天你的确是上夜班,上夜班是早上八点才下班的,而你呢,竟然偷偷地提早下班,而提早下班,井口的罐笼是不会载人的,这样,你就从风井走上来,这期间,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左右。然后,你回到小屋子,拿起洋镐把它挖个稀巴烂。当时,大约是三点多钟吧,天色漆黑一团,等到你把小屋挖烂时,天空才刚刚发亮。
张果实听得目瞪口呆,气得四肢发抖,愤然地说,曾胡子,你莫不是乱猜的吧?你莫不是下凡的神仙吧?我哪里会做出这种鬼脑壳事呢?哦,我亲手砌的小屋子,哦,又亲手把它挖掉,我又不是癫子。即使如你所说,是我自己挖掉的,难道我自己都不晓得吗?你就靠胡乱推测,把这个凶手的罪名栽到我的脑壳上,你也太没有名堂了吧?等到鲁胖子来了,我要告你污蔑我。
曾胡子抽口烟,手指头戳着张果实,肯定地说,鲁胖子来也好,不来也好,这件案子,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作案者肯定是你自己。
张果实大骂一句,愤愤地走掉了。
望着张果实的背影,曾胡子陡地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像这种案子,如果没有一点耐心,如果不懂一点心理学,如果没有一点推理水平,如果不读一点书,哪里能够破案呢?嘁!
总之,曾胡子十分得意,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当即抓起电话,把此案的破获过程报告给县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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