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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

2011-12-29王方晨

啄木鸟 2011年11期

  一
  
  上车之前,王世航还怕有人会认出自己。他已经做了充分准备,穿的衣服全是便装,证件也只有他和老婆佟慧芬两个人的身份证和结婚证。依着佟慧芬,结婚证就不要带了。不过七天时间,用不着非要住在一起,而且可以少花些钱。他不同意,坚持塞进了箱子底。这样的机会不多,花些钱也值得。抬头看时,佟慧芬脸上就影影绰绰地飞红了一下。
  本来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动身出行,两人还是把那件事给做了。佟慧芬的身体不大好,他起了床,有些担心,问她,她淡淡地说:“没事儿。”他才放心了。
  就这身行头,把他碾成了粉末儿,也看不出他是个警察。他是有些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在他所负责的区域,无人不知王世航。出趟门,这个叫老王,那个叫老王,一路上比领导开会讲的话还多。他脖子后面梗着两棱圆滚滚的肌肉,就是天长日久跟人点头点出来的,反正在他二十啷当岁时,脖子没像现在这样粗。
  旅行社指定了集合地点,他们去时,他就有意往佟慧芬背后缩,行为不大光明似的。坐上了车,趁着已发白的晨曦,谨慎地左右瞥瞥,既没看到李大嫂,也没发现曹大妈,陡然就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名气并没有自己琢磨的那么大——这也好。
  又悄悄地给自己下达任务,王世航,你记住!踏上旅途,你就什么也不是——这也不对,你只是一个普通旅客,说什么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玩,好好陪老婆玩,让老婆满意。
  王世航尽量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车上欢声笑语,佟慧芬平常就不爱多言,他再不大吭声,两个人就成了车上寂静的异样的一角。导游小姐曾试图把这一角清除掉,努力了几次,佟慧芬只谦逊地欠了欠身子,他做了个“不用管我们了”的表情,连口也没张,导游小姐就把他们当成了性格内向的人。渐渐地,目光都少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王世航却正中下怀。
  车子没开出十里地,很多旅客就互通了姓名、工作单位,甚至电话号码,可王世航连前后座的人长得什么样都没仔细看。尽管如此,他仍然注意到了一个悄悄坐在最后一排的姑娘。
  姑娘打扮入时,像他一样,也不大跟人说话。他偶尔转过头去时,姑娘就突然冲他一笑。从那短暂而粲然的笑容里,他感到姑娘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误解。他一直静静地坐着,或观看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或没有条理地想一些事,耳朵却时不时地张起来,暗暗捕捉姑娘的声音。姑娘虽然少言语,别人也似乎不愿理她,但她的叫声王世航每一句都听到了,不过是一些孩子气的感叹,“哎呀,好美呀!”“哎呀,真好看呀!”
  王世航一点儿也不反感。这姑娘说小,也不是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了。不过,在王世航看来,即使三十多岁的女人,也还是小姑娘。谁让自己老了呢?
  简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王世航就被人叫做老王了,叫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真的很老。同事们逗趣地说:“老王,你越是见了老大妈、老大嫂就越亲,什么意思啊?”
  比他年纪小的,一拨一拨都提了,他也好像无动于衷,殊不知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我老了嘛,应该给年轻人让路。弦外之音,老子也曾年轻过!这就使他在他们筱桥头派出所,心平气和地成了警龄最长的一个人。
  其实他是属猪的,今年还五十岁不到。佟慧芬与他同岁,在他眼里,却一直都是当年跟他谈恋爱时的样子呢。只有拉着她的手,感到她一手的硬茧,或看到她由于劳累,卧病在床时,才蓦然一惊。她竟显得那样老。像谁?像小凤楼胡同口卖麻绳的庞四婶。可自己忙忙碌碌,连星期天都很少在家。都忙些什么呢?反正这些年里,他既没立过功,也没受过奖。如果说他以自己长年的甘于平凡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也没把握。所里那些小青年跟他没大没小,难说是不是在挪揄他。
  旅途中,王世航几次情不自禁地把手朝佟慧芬伸过去,但都被佟慧芬无声地推了回来。她向来不习惯王世航对自己表示什么,更不用说这是在公共场合。王世航手被推回来,就像做了坏事,还会下意识地朝车厢里四下环顾。
  总体来说,这次旅行两人都非常开心。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好景致。青山绿水仿佛只有一个目的,摆在那里,就为了让人来欣赏,解脱俗世愁烦。王世航也基本如愿了,佟慧芬虽矜持,但他想方设法,多次把她领到僻静处去尽情亲热。佟慧芬嘴上说:“你哪里学的不正经!”眼睛里、脸上却是笑着,王世航知道,所有的推拒都是假意做出来的。结婚证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方便,那么好的客房没白住。
  王世航这回的确狠狠地浪漫了一把,他自己都不禁起疑了。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自己是不是定位错了?自己原本不是以前所认识的自己,也肯定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样子。那么,是什么把自己改变了呢?王世航不免有了一点儿小小的困惑。
  王世航却不怕。王世航知道,只要回去,就什么事儿也没了。王世航就又会成为别人见惯的那个人。
  
  二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一处道教圣地。王世航夫妇俩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群后面,看那些道士忙着。道观里,却是一幅极世俗化的景象。也难说他们做的是什么法,拜的是什么偶像。旅伴们为了不虚此行,一起拥上去,有求签问卜的,也有跪地许愿的。佟慧芬眼里有了些意思,王世航小声说:“要去就去嘛。”佟慧芬迟疑了一下,却不去了。
  王世航又一眼发现那姑娘也混迹于这帮人中。止不住揣测,姑娘会向神灵求告什么呢?当然,最好的,是老天给她一个佳婿。高大英俊,知冷知热。这个年龄的姑娘,缺的就是这个呀。这样一想,又觉得不该如此心猿意马。佟慧芬身体不好,他做梦都想着她好起来。
  这道观的确是一锅杂烩。他们游了宝镜台,接着游了清元宫后的旧军阀私邸。导游小姐领着众人,又往山上走。据说,站在这座山顶,能看到对面山体上隐现的大佛头。王世航看这山不高,却没正经路,怕佟慧芬吃不消,要留在私邸门口等着,不料佟慧芬很有兴致,就跟着上去了。
  山道两旁,壑深壁陡,林木葱茏,美景目不暇接。却有不足之处,不提防就被兜售香串、人造玉饰等纪念品的小贩儿给揪住了衣服。走一步,比爬还慢。导游小姐已偷偷地给他们使过眼色,摆脱掉纠缠也就算了,绝不主动问价。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都没有再往上去的意思了。
  忽听吵闹声。原来,一孤身旅游的小伙子不过拿小贩儿的玉环看了一下,小贩儿就缠着他买。那玉环不过五分硬币大小,小伙子不想买了,就要还给那小贩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小贩儿故意一松手,玉环啪嚓掉在石头上,给摔碎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四五个面相凶狠的大汉来,一起将那小伙子围住,要他赔那玉环,说出的价格令人瞠目结舌。小伙子争辩一句,脸上就被打了一记耳光,眼镜都给打飞了。小伙子也恼了,脱口骂了一声。这伙大汉马上一起动手,对小伙子拳打脚踢。王世航见状,直觉一股气顶到了脑门。大步一跨,手一攥,就要上前说句公道话。可是,他停住了。
  王世航看到了佟慧芬制止的眼神。顺着佟慧芬的目光,王世航还看到下面不远处就有两个年轻的治安人员,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无觉察。耳边隐约响起一个声音:“王世航,你什么也不是……”这就是他在旅途上一遍遍叮嘱自己的声音,他就是来陪老婆玩的。此刻,这种声音变成了一条虫子,牙齿尖利,又冷又硬,正持续不断地直朝他的心里钻。忽然,他觉得全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但他看得见所有的游客都变成了面无表情的石头。
  可怜的小伙子,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但那伙大汉还不罢休,继续推推搡搡。他踉跄着,毫无目的地快速转动着头颅,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危险。他猛地盯住了那伙大汉,看他的样子他是要哀求他们了,但他的目光又一下子投到了游客身上,那么准确无误,像一股从石隙里扑来的疾风。人们看到了一副绝望的面容,但它随即消失在了清新透明的空气里。小伙子闪落了下去。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声凄厉的号叫从幽谷里传出。人们迟迟地醒过神来,但反应最快的该是导游小姐。她果断地向游客挥动小旗:“死人了,快走快走!”
  
  回到山脚下,大家都不言语。大佛头是看不上了。晚饭后,导游小姐宣布,她刚才已跟旅行社联系过了,为了保证带给大家一次完美的旅行,旅行社决定增加游览内容,明天去游著名的云水楼。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一片私下议论的嗡嗡声。就听有人说,就请了七天假,后天还要上班。还有人说,怕家里的宝塔花别人养不好,也急着回去。导游小姐也就只好取消了计划。
  从下山到现在,王世航一句话也没说呢。众人散后,各自回房。王世航一转身,到了宾馆的院子里。没想到那姑娘也跟了过去。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树枝低垂下来,几乎把他掩住了。他要的就是一份黑暗和宁静。
  姑娘猛地弄出脚步声。这是故意吓他。他掉过头去,见她脸上笑着。还是那种粲然的笑容。怪了,这是在夜里,远处的灯光只能将这里衬得更黑,他竟能看清她的脸,而且想到,那张脸孔像一朵娇嫩的花,正在夜色里开着。
  微微的恼意还是有的。就不说话,又把头转回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姑娘问。
  王世航心想,旅行都快结束了,他也没能结识一个人,就索性谁都不认识吧。嘴也就懒,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姑娘却不走开,在石凳的那一头坐下了。“我叫许友友。”她自我介绍,忽然就噗哧一笑。
  王世航听着没头没脑的,觉得不好应对,就想走开。
  “你是才结婚吧?”姑娘又问他。
  乍一听,这问题很傻。王世航不禁说她:“你是啥眼神儿?我都快五十了。”
  姑娘说:“我看你像个老光棍。那个阿姨该不是你追求了大半辈子的初中同学吧?”说着,又笑了。
  王世航方才醒悟,姑娘是对自己误解了。想想自己旅途上的举动,也难怪。也就跟着微微一笑。
  “我说对了吧。”姑娘晃着头,扬扬自得。“你知道我最大的理想是干什么?我想当女刑警!什么样的罪犯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可是……”叹息了一声。眼里又闪起光来,接着说,“我的眼力很好的,见你一面,隔二十年不见你,我也能认出你来。你信不信?”
  “瞎吹。”王世航声音柔和。
  “我才不吹呢!”
  王世航站起来。“好了,明天还要赶路,我回去休息了。”他说。他真的不想单独跟这样一个女孩子在暗影里聊天。
  姑娘遗憾地看着他前头走了。好像知道他不愿意自己跟在他身后似的,姑娘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
  第二天,大家的情绪也没提高多少。与来时相比,车里的气氛就显得沉闷了。不得已开口说话,都有意压低了声音。王世航靠着椅背,脸朝窗外,神思像大家一样,走得远远的。那个叫许友友的姑娘也没再理会他。
  
  三
  
  王世航过去勤快,现在更勤快。整个派出所的事,扫院子、烧开水、清理厕所、通下水道,他几乎全包。如果不是面对居民,话也更少了。问他一句话,常会给你个牛头不对马嘴。派出所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没出三天,就引起了大伙儿的警觉。
  所长梁小生是个三十六岁的年轻人,抽空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说:“老王,我得表扬你,肯听组织安排,带嫂子玩了这些天。嫂子的身体好些了吗?”
  王世航说:“她就是这么个人,有洗衣机也不用。”
  梁所长暗笑一下,又郑重地说:“我当所长,别的权力没有,这个权力还是有的。鉴于你长年累月地加班加点,上个星期算你外出考察。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出差补助也就算了。”
  王世航实打实地说:“我还领什么补助?没花几个钱的。”
  梁所长闻言,惊诧不已。他原以为王世航会坚持原则,请假就是请假。梁所长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外出旅游耽误了工作。
  王世航出去了,梁所长纳闷儿了半天。
  户籍员小陈进来了,张口就说:“真有意思呢,老王在擦厕所的玻璃,搞得小崔小乔她们都进不去。”
  梁所长不由得叹息道:“小陈,你跟老王住邻居,晚上去看看,慧芬嫂子是不是真的好些了。”
  小陈答应了,又说:“梁所长,不是我瞎猜,老王这是在外面受刺激了。”
  梁所长板起脸训他:“瞎说!”
  小陈下午执行任务,晚上回家迟了,临睡觉想起梁所长的话,就趿拉着拖鞋敲开了王世航的家门。
  与往常见到的一样,永远都是佟慧芬在家里忙着什么。小陈进来,却不见王世航,就问:“老王呢?”佟慧芬指指书房:“也是才回。”小陈过去看了,书房里没开灯,叫了声老王,隔了一会儿才见王世航一脸倦容地走出来。小陈相信自己的眼睛,王世航刚才是在书房里沉思,却只说:“老王,咱年岁也不小了,可不能玩命。”王世航说:“多少年了,不都这样吗?”
  小陈再看看佟慧芬的神情,心里就有了底儿了。王世航这次旅行必有隐情。但小陈也没往别的事上想,问:“没顺便带慧芬嫂子去那些好医院检查检查?”佟慧芬就说:“我没什么病的。”小陈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见天已晚,略坐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王世航又默默走进书房,好像忘了身后还有佟慧芬,也好像忘了时间。这些天里,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回到家,就只是坐着,忽然就沉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五个月后,是万木凋零的深秋了。王世航不知道,所里有了劝他内退的主张。所里从上到下,都对他很好。小青年们非常尊重他,不大拿他开玩笑了。梁所长在大会小会上,也总拿他说事,“看人家老王如何如何。小青年们可要跟着学呀。”小青年们听了,脸上是什么表情,王世航都不在意。所里已经传出话来了,今年的先进工作者非王世航莫属。区分局要报年度优秀警察,梁所长亲自去多要了一个名额,就是专给他要的。当然,这些都是迹象。王世航却都没注意到。
  这天,王世航值夜班。在大家上班之前,王世航就把院子扫了。交接了工作,王世航推出自行车要回家。走到门口了,却看见地上又掉下来几片落叶。黄黄的颜色跳跃着,发着露水的亮光,那么清洁,似乎还能够再飞回到树上。王世航犹豫了一下,就支了车子,去捡那树叶。刚直起身,一个还穿着薄裙的姑娘就站在了他的跟前。他暗想,天这么冷,不怕冻坏了?可那姑娘已经叫出了声:“你是警察!”
  王世航猛一愣,僵在了那里。
  姑娘按捺不住惊喜,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说:“你不认识我啦?我叫许友友呀!”
  王世航回过神来,但脸上又立刻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羞愧。“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是来办暂住户口的,”姑娘告诉他,“你一定去找我啊,我在陶乐丝发廊上班了。”说着,朝两旁乜斜了一下眼睛,神情狡黠起来,压低了声音,“经验告诉我,多来派出所,准没错!”
  不少人都看到了他们。王世航手里的一捧黄叶,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像花朵一样美丽。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情景。作为主体的人物,起到点缀作用的道具,以及激动、喜悦、诧异、怀疑,各种情绪,该有的内容都有。
  那姑娘终于松了手,王世航掉头就走,手里的黄叶还捧着。姑娘又在背后喊:“别忘了啊,老王,同心园洗浴中心对过,陶乐丝!”
  王世航骑上车子,离开了派出所,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一口气就骑出城去了。可定睛一看,街上行人各自赶路,哪有人叫他?忽然就明白自己这是又听到了那姑娘的叫声。转念一想,姑娘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他记得当时自己并没告诉过她的。他倒是小看这姑娘了。
  丢了黄叶,又往回走。路过耙子巷口时,长生街居委会的刘大妈正等着他似的,焦急地叫:“晚了要出人命了!又是那个张炳森!”他一听,头皮就发奓。
  张炳森的家庭纠纷,他出面调停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个人是有些脾气的,原来跟佟慧芬一个厂子。那厂子要破产,他领了一帮人去区政府门口静坐,坚决不让厂领导插手破产事务。区政府一些官员是让这些厂领导打通了的,哪里管工人的意见?他就又领着去市里闹。最后竟真的查出了厂领导的问题。但厂子还是破产了。政府给工人发救济金,这人坚决不要,说:“我杀猪也能养活自己!”就当了屠户。猪都是定点宰杀,但他不管。买了猪,拉到自己楼下就动刀子。邻居们也没有敢拦的。这样要强的一个人,却有不争气的毛病,就是好打老婆。有工作时打,当了屠户打得更勤了。每次都打得老婆鬼哭狼嚎。原先还有人敢劝的,后来都怕他的杀猪刀子,别说是劝,看个热闹都不敢。这就多亏了王世航。就为拉架,王世航还受过伤,张炳森的老婆也曾上门对他致谢。
  
  王世航远远看到张炳森家楼下扔着两扇子猪肉,血水流了一地,又听空气里女人的声声惨叫,不由人不紧张。刘大妈说一句:“你看,还打着呢。”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进楼道。飞奔到张炳森家的门前,里面的殴打与叫骂声就更清晰了。王世航推推门,见关得很死,就趴在门上说:“小张,我是老王!”但任凭他怎么说,里面就是没人理。刘大妈赶过来,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哪?这可怎么办哪?”王世航威胁道:“小张,你再不住手看我怎么收拾你!”却听里面打得更厉害了。情急之中,就有了主意。
  王世航转身跑到楼前,踢掉脚上的鞋子,嗖嗖地爬到一棵大榆树上,麻利得让人忘了他的岁数。张炳森家住三楼,一根断了梢头的树枝正好探在他家的阳台外面。王世航也没想到自己会爬这么高,往下一看,头就嗡的一响,赶紧抱住树枝。目测一下枝头距阳台的距离,是怎么也跳不过去的,就大声地喊:“小张,你给我乖乖地出来!”
  那张炳森在里面只顾打着,忽听窗外有人叫,猛一抬头,看见了树枝上的王世航。那树枝被王世航压得很低,老叶子簌簌地落,寄生在树上的虫子围着他的脑袋胡乱飞舞。
  “还不给我卖肉去!”王世航又叫,“再不卖,肉都要臭了。你还他妈打老婆,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张炳森揪着老婆的头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神情大变,舍了他老婆的头发,扑到窗前,声泪俱下地说:“老王,你下来吧,你下来吧。”
  树枝咔的一声,王世航随着一沉。王世航努力镇定下来,说:“你答应不答应我不打老婆了?”
  张炳森说:“老王,王大哥,我这就卖肉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王世航说:“记不记得答应我多少次了?”
  张炳森指天画地:“我起誓!我要再动她一指头,我就不是人!我是驴养的!”
  下边也有人喊:“老王,他都这么说了,你也快下来吧。”
  王世航这才小心地退回到主干上。众人在下边接着,一够着他,就把他给托住,然后放到地上。不料,他双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众人都摇头叹息,刘大妈还说:“看你这警察当的。”王世航听了,艰难地朝人们一笑。
  众人转头就看见那张炳森用三轮车拉着肉,飞也似的骑到街上去了。当天下午,张炳森卖完肉回来,人们问起他看到王世航伏在树枝上时的感受,他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嘛,我当时是看他那样子太让人可怜了。”
  
  四
  
  王世航再来上班,勉强没落在人后。这种情况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但小青年们都视而不见,围上来就问他跟那姑娘的事。小陈还断定,姑娘是个野鸡。小青年们开玩笑:“老王,看她跟你的热乎劲儿,不会是在旅途上有过亲密接触吧?真是想不到呢,我们的老王已经走到我们前头了。他妈的,这才叫男人呢。”——种种没正经的话都让他们说了。若不是梁所长来,给王世航解了围,王世航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场面。
  陶乐丝发廊就在王世航上班的必经之路上,过去因为涉嫌容留妇女卖淫,被公安机关查处过几次。老板是个精明强干的温州女人,王世航也认识的。这女人又在天河路开了家陶乐丝美容学校,生意很是兴隆,渐渐地就跟上层人物挂上了钩,查陶乐丝的次数也就少了。知道了许友友在陶乐丝后,王世航每当路过,就会把车子骑得快些,有时还会想到绕道而行。唯有他自己清楚,自己是要避开她,甚至不再想到她。他也相信,她是个为人不齿的野鸡。这没什么疑问。但他怕的并不是这个。他知道的……
  一切躲避却都是徒劳。有一天,同事们争着告诉他,那姑娘又来找他了,还向他们打听他的住址。他听后出了一身冷汗。
  同事们看待他的目光已经隐隐地发生了一些改变。说刮目相看,那是重了些。但的确有些类似的意思。怎么会这样呢?他还是他自己呀。他不禁要想这件事。突然间他就有些明白了。撇开那姑娘的身世不说,她可的确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孩子。梁所长的老婆在人们眼里算是很好的,但也没法拿来跟这姑娘相比。这样一个女孩子三番五次来找王世航,至少也会让人感到纳闷儿。事实上,在众人心里引起的反应不仅是这个。艳羡之外,微微有些醋意。不由你不想,这个王世航,竟吸引了这么青春靓丽的女人,还真有他的!
  姑娘终于摸清了王世航的路径。这是在他们意外重逢的三个星期后了。街木只剩了光光的树杈,行人都穿了冬衣。
  王世航骑车路过陶乐丝,很多人都目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站在发廊门口向他招手。这样的情景不能不让人感到怪异。这女孩子脑子有毛病啊,看不见路过的是什么人?那可是警察啊!
  王世航简直像逃似的,驰离姑娘的视线。很多人也都会意一笑。
  傍晚,王世航从五台山居委会回来,没想到又会遇到这姑娘。这是在一座小公园门口,王世航下了车子,郑重地对车前的姑娘说:“你有什么事,明天到派出所找我吧。”
  “我不去派出所!”姑娘很坚决。往公园摆一下头,“走,我有话告诉你。”
  王世航略一迟疑,就跟在了她的后面。
  公园里人不多,人工湖旁边有个小饭店,姑娘先走了进去。
  王世航停了脚步。过了一会儿,姑娘就又走出来,让他进去。事已至此,他要转身走掉,显然失了风度。
  姑娘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王世航坐了,张口要说自己请她,她就用表情把他制止住了。很武断的。王世航竟立刻接受,似乎还点了点头。等回过神来,就不禁为自己吃惊。姑娘要了菜,见王世航木木地坐着,脸上就一笑。“你怎么这个样子呢?”姑娘的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责备。王世航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姑娘接着说:“我是想告诉你,你听完想走就走。”
  王世航矜持地看着她。
  “你知道那次旅游我有什么打算吗?”姑娘说,“我想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山上发生了那件事。我看到那么多人,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想上前拦住他们。虽然……”她停顿了一下,看看窗外,“但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好人。”她有些激动,看样子又要抓住王世航的手,“因为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好人,我就跟着你们回来了。”
  “友友……”王世航像呻吟似的叫了一声。
  “我不期望更多。”姑娘又冷静下来,“我把话告诉你了,你要觉得跟我坐在一起影响你的形象,你这就……”
  王世航突然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我叫老王?”
  姑娘捂住嘴,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娘说,“长得像你这样的,不叫老王叫啥!”
  王世航如堕五里雾中。“为啥?”
  “啥也不为!”姑娘诡秘地眨眨眼,给他倒了杯酒……
  王世航知道了姑娘出生于东北某省,祖籍就是本市的。十六岁只身来到这里,已有五年了。来的时候,怕遭人欺负,听朋友意见,有意把自己往老里打扮。现在不同了,姑娘长什么样就什么样,哪里都敢去。这些年里,姑娘一直住在东城区,因为得罪了一伙在东城势力很大的流氓,才想到离开本市。王世航听了,对她说,你跑到西城,就能躲开他们了?但她不这么看,说,哪里就那么巧呢,再让他们碰上?再说我改名字了,发廊里的人都叫我万丽红。王世航的思路忽然就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什么也没说。他们吃完饭就从小饭店出来,沿着小公园里的路,信步走着。王世航是要劝姑娘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可是,他说不出口,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似的。两个年纪、身份相差很大的人走在路上,很引人注目的,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个。不知不觉,天就晚了,两个人竟还未走出小公园。至于还说了些什么,王世航后来也实在记不清。
  小公园是情人幽会的经典场所,每座山石后面,每个隐蔽的角落,在那样的时间里,都会发出令人起疑的声响。还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或男或女,在四处游逛。王世航跟姑娘走过来,突然就惊了两个人。看他们快速分开并逃离现场,王世航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他知道,姑娘陪着自己,意味着什么。
  
  “我要回去了。”王世航不由得收了脚步,说。
  姑娘似乎猜出了他的用意。“也好。”姑娘说,随着摇晃起身子来,换成了调笑的口气,“回家晚了,嫂子会不会起疑心啊?”
  “都老夫老妻了……”王世航说。
  “再见。”姑娘向他摆摆手。
  王世航也说“再见”,但声音很低。眼看着姑娘那么一晃,消失在不远处的暗影中。
  
  五
  
  接连刮了两三天西北风,气温急剧下降,到了这天下午,就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因市里的煤炭供应没做好,筱桥头派出所也只有一两吨的储存。为了节省,梁所长主动招呼人们去他的办公室坐着。空调里静静地吹着暖风,像是天上传来的美好的信息。可梁所长毕竟是领导,大家也不好意思塞他一屋子,就都挤进了大办公室。现在整个所里,只剩大办公室这一只火炉了。窗外雪花绵密,漫天飞舞,没有喧嚣的市声,派出所就像搬到了荒郊野外,有一种很特别的安静。大家说说工作,也说说闲话。小陈看王世航独坐一角,默然无语,蓦地想起什么来,但刚要开口,王世航就站起身,开了门。雪花立刻从外面扑进来。王世航出去了。小陈只叫了声:“老王……”他很想知道王世航有没有跟那姑娘见面。隔了一会儿,就看见王世航推出车子,顶风冒雪地离开了派出所。
  “老王这是看马大爷去了。”小陈说。
  马大爷的家住在清真胡同,是王世航多年来的帮扶对象,一位八十多岁的孤老头子。一年到头,王世航替他买煤买面。脏的破的衣服、被褥,也都往家拿,让佟慧芬给收拾。对小陈的猜测,也没人表示怀疑。
  王世航却在街上停了下来。雪花落了他一身,很快使他成了白白的雪人儿。他在街上站着,找不到家似的。不断有人从雪幕中走出来,又走进去。王世航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也没认出来,他又开始往前走了,但没有骑上车子。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雪,被车轮压过的地方就很容易让人滑倒,果然,不大工夫,王世航就看到七八个人连人带车子被摔出好远。
  等王世航赶到陶乐丝发廊门前,眉毛都白了。即使这时候,王世航也还是犹豫的。这些天,王世航每当从这里路过,都有一股去找那姑娘的冲动,他还有意去小公园附近转悠。但他都没能停下车子,也不敢肯定自己看到了那姑娘,是不是真有勇气把她叫住。
  发廊的小姐没认出他是王世航,开门让他进来时,都热情得过分,一起伸手扑打他身上的雪。他躲开她们,已经有人认出他了,都像吓了一跳似的,收敛了。他极力保持着脸上的正气,说:“请把许友友叫过来。”
  小姐们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一会儿,一个小姐说:“许友友?我们这里没有许友友……”
  王世航这才想起姑娘说她改名字的事,忙说:“不……我……就叫万丽红……”
  显然引起了小姐们的误解,她们又随意起来。“叫小万嘛。”她们说,还笑了,上前推他,“在楼上呢。别不好意思嘛。”朝楼上叫,“小万!”王世航要再严厉一些,却惹得她们更不相信了。一个小姐还凑过来小声说:“我们会给你保密的。”
  王世航正无奈之际,楼梯口就传来那姑娘的声音,清亮亮的,没丝毫污浊的意味。“谁呀?”她一眼看见了王世航,就忙走下来,赶小姐们走开。“你们胡闹什么呀!”小姐们就朝她眨眼睛。
  王世航向门口退了一步,说:“你出来一下。”
  许友友却不动,只是抿着嘴儿笑。
  王世航不由得避开她的视线。“我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你的。”他说。他退到门口了。
  “我不!”许友友说着,一扭身子,撅起嘴来,神情调皮。“要说楼上去说。”
  小姐们都哧哧地笑。
  王世航想一想,说:“你前头走吧。”
  楼上有很多小隔间,王世航不想进去的,不提防许友友猛一推他,就被推了进去。他也不明白身子为什么那么软,许友友双手在他肩上一按,就把他按在了座位上。然后,许友友背靠墙壁,轻轻地说:“有什么话,说吧。”
  王世航不想再耽搁了,看着许友友的眼睛,真诚地说:“小许,我没资格说你的,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听我的,你干什么不好?你这位大哥虽没多少本事,但还是能帮你的。”
  许友友静静地听着,又低了头,像在沉思。
  王世航停了下来,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身子也绷直了。
  许友友抬头一笑。“王大哥,”她说,直直地看着他,“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件事让你深深地自责,到现在还不能原谅自己?”
  王世航眼神都呆滞了起来。
  “好好的小伙子被摔死了,也真可惜了。可这有什么呀,又不是只你一个人。”许友友说着,慢慢地向王世航走近。不知碰了什么,王世航身下的椅子猛地转了一圈。王世航要下来,但她呵斥似的,叫声:“别动!”要捧住他的头。但王世航身子一挺,把她的手顶开了。
  “你没来洗过头吧,”她笑着说,“你试试,洗头很舒服的。”她歪着脖子,在自己头上挠了挠。“真的。”
  王世航站到了地上。他喘息着说:“友友,不怕我抓你?”
  许友友满不在乎:“抓吧。”
  王世航转身往楼下走。站到街上,雪下得更大了。五步之外,看不清来人。王世航扶着车子,又像刚从派出所出来时一样,不知道往哪儿走了。眼里茫然一片,耳朵里却不是寂静的。每一片鹅毛般大的雪花,都在响着他走出发廊时,那些小姐调笑的声音。
  时间应该是晚上了,因为有雪光照着,显得并不像往常那样晚。王世航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佟慧芬正等他吃饭。王世航的样子让她非常担心,在他头上一摸,热得烫人,就慌了,立马儿劝他吃了退烧药。他不想吃药的,但饭却吃得比平常多,饭碗抢都抢不下。他掩饰着自己,佟慧芬却仍看在了眼里,他吃得异常艰难,既像吃钉子,又像吃盐。吃完饭,说了一声“吃太饱了”,就躺上了床。佟慧芬不敢大意,守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拿湿毛巾擦他的脑门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佟慧芬就以为他睡着了。客厅里忽然传来电话铃声,佟慧芬还没来得及动地方,他就腾地坐了起来。家里来电话大多是找他的,而夜晚的电话又常意味着有不寻常的情况。
  没想到竟是许友友的电话。许友友在呼救:“王大哥,你快来,在海子后的百花园工地!”
  王世航一句话还没问呢,电话就挂了。
  所幸百花园工地离王世航家不远,王世航几分钟就赶到了。这时候路上已无行人,海子全被雪覆盖着,愈显空旷。王世航停在雪地里,看左右都静悄悄的,还疑心许友友在逗他玩儿。忽听工地旁有人说:“这个傻×,她这是要往哪儿跑啊!”
  王世航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儿在只浇铸了一具水泥框架的楼体上晃动。那几个人在楼下迟疑着。王世航马上朝他们叫了声:“干什么的!”
  那几个人却并不惊慌,指指楼体上的黑影,说:“瞧那傻×……”忽然看出王世航是警察,忙走散了。
  王世航也不去追他们,朝上喊:“楼上的人,快下来!”
  那个人影反而又往上爬。雪团和着建筑垃圾,在脚下洒落。
  王世航不由得替那人捏了一把汗,又叫:“下来吧。”见那人还是不听,也就跟着爬了上去。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人影呼叫着。
  王世航听出了是许友友的声音,就说:“我是老王!”
  那人影继续往上爬。王世航心里着急,边爬边说自己是谁。看样子姑娘是吓怕了,竟然来到了楼梯边上。王世航小心用话安抚着她,渐渐地靠近,一把将她扯在怀里。她哆嗦成一团,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两人很不方便地来到地上,王世航说:“别怕,他们跑了。”
  看工地的人也走过来了,说:“你这姑娘,往哪里跑不好啊,偏要上楼?”
  许友友还不松手,说:“王大哥,谢谢你,谢谢你,你救了我。”
  “回家吧。”王世航说。
  “我冷。”许友友说。王世航听得见她牙巴骨的得得声,再看她身上,穿得薄薄的,大半个胸脯都露着。也没想别的,脱了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她一伸手,又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脸颊贴上了他的脊背。他迟疑一下,也没说什么,两人就离开了工地。但在半路上,许友友却一下子跳了下来。
  
  “我不想去发廊了,”她嘻嘻地笑着,拉住王世航的胳膊,“我有的是地方。”
  王世航领会了她的意思,身上猛地一热。“你……”
  许友友用屁股蹭着他的身子,小着声儿说:“你放心,保证安全。我不收你钱的……”
  话音未落,王世航就发火了。“小许,你放尊重点儿!”他厉声喝道,目光都黑了。
  许友友松了手,退后一步,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一扭头,踏着雪,自个儿向前跑了。
  王世航刚进家门,就又接到了许友友的电话。“王大哥,真的很感谢你。”许友友没说别的。王世航的心中却蓦然一动。
  王世航有些明白了,眼窝儿不禁一湿。他又忽地听到了佟慧芬的啜泣,就走到卧室。佟慧芬是在哭着,他来了,她就擦着眼泪,说:“老王,你难受,你就打我一巴掌。我当时不该拦着你……哪怕有一个人说句公道话,也不至于……”
  “慧芬……”王世航低声叫着,坐在床上,泪水随着就流了下来。这时候,他身上冒起了缕缕白汽,简直就像一块冰在融化。
  
  六
  
  王世航意外地没有病倒。
  大雪过后,风很硬,但有爽意。梁所长已托人购足了能烧到明年二月的煤。只要望一眼派出所院子里那堆黑黑的东西,你就能感到阵阵温暖。虽然派出所的工作决定了越到年底越忙,但也让人忙得有滋有味儿。就像有什么秘密隐藏着,眼里流露着莫名的兴奋。见了面,冷不丁就给你捣一拳。捣得亲热、结实,掉泪都值。梁所长不像别人那么随便,他天生有种当领导的威严。他并不像别的派出所所长那样爱训人,但不少人都怕他。连王世航这样年龄大他许多的人,在他面前也恭恭敬敬,像小兄弟。这很不相宜,让梁所长感到不对劲儿。梁所长很关照王世航,对他说话很客气。
  这一回梁所长碰上王世航,王世航提着垃圾桶,恭敬地站住。梁所长总不说话,就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我去倒垃圾。”王世航说,提着垃圾桶走出去。
  梁所长叹了口气。“老王要能立个小功就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王世航听到了,但没回头。
  王世航知道梁所长要上报自己为本年度优秀警察的事。
  当天晚上,王世航本来脱衣躺下了,不知为什么总是睡不着,就对佟慧芬说:“我出去走走。”又穿了衣服。走到了门口,佟慧芬突然叫住了他。
  佟慧芬趿拉上拖鞋,追过来,定定地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愣是没说出话。他就劝她:“快睡去,别着了凉。”
  王世航走上大街。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公园附近。街上空无一人,偶尔驶过一辆车,快得像是发着疯一样。王世航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阵,就想回去了。他想,自己不该说出来就出来,惹得佟慧芬为自己悬着心。但他忽然屏住了呼吸。他甚至有些欣喜地对自己说,只要出来,就会有事。
  一团黑影胡乱舞动着,涌出小公园门口,朝一辆停在墙角的面包车移动过去。一旦断定有人作案,王世航就忘记了危险,马上吆喝了一声:“住手!”
  黑影静止下来,等着他走近。
  “老王,快跑!”
  许友友尖利的叫声让王世航身子一震。但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力量,而且显然忘记了自己是独自一人,也忘了自己身上是一身普通的便装。他向黑影走过去,俨然一支强大的武装部队。
  “都给我乖乖地站好!”他命令,“抱住脑袋,转过身去!”
  他很快走近了。
  “老王,别过来!”许友友嚷着,猛地挣脱他们,向王世航扑过去。但是已经晚了。一道寒光,像一条白亮的小蛇,啸叫着钻入了王世航的胸膛。只听扑通一声,王世航就沉重地倒下了。
  许友友跪在地上,抱起王世航的头,在他胸前胡乱摸索着。她的手像探进了热乎乎的泥沼里一样。
  “哼,还充好汉呢,这么不禁打。”一个人收了刀子,悻悻地说。
  “他死了!他死了!”许友友对他们哭叫着,“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一个警察!”
  那伙人半信半疑地安静下来。
  “你们杀了一个好人……”许友友说不出话来了。
  那伙人呼啦一声,弃车而逃。
  寂静的寒夜里,就只响着一个女人悲怆的哭泣。她紧紧抱着王世航,这是她一生中所能接触到的最为温暖的一具人体了。一直到警车赶来,她都不舍得放开他。
  王世航受伤的消息对佟慧芬瞒到了天亮。
  一大早,梁所长亲自上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佟慧芬。他以为佟慧芬会晕倒,或大哭,但佟慧芬的表现出人意料。
  “我昨天晚上就猜着了。”她淡淡地说。
  梁所长顾不得难过,陪她到了医院,安排妥当了,就转身出来,当即在走廊里报请区公安分局给王世航立功。区公安分局的答复让他非常满意,区里还准备报请市局,大力宣扬王世航勇斗歹徒的模范事迹。
  谁也没想到会出意外。案情应该是非常明了的,许友友招惹的流氓发现了许友友的踪迹,就追到了西城。王世航为解救许友友而身受重伤。这是最先从许友友口中了解到的。但在正式做笔录时,许友友却一口咬定自己在与那伙歹徒中的一个人谈恋爱。
  梁所长气不打一处来,就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许友友捂着被打肿的脸,嚷:“你打人!你是警察你还打人!”
  梁所长怒骂:“我他妈打的就是你!”
  许友友讶然瞪大了眼睛。
  
  七
  
  两天后的晚上,佟慧芬在王世航的病房见到了许友友。佟慧芬一眼就认出了她。许友友手持一束鲜花,佟慧芬在门口闪出了一道缝,让她看到病房里仿佛沸腾的花海。许友友的神情不禁有些绝望,但王世航发现了她。王世航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佟慧芬也就放她进来了。她快步跑过去,把花束搁在他的枕边,头就怎么也抬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她低低地说:“老王,我对不起你。”
  佟慧芬刚要说什么,王世航就用眼神制止住了她。王世航对许友友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我以后还要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啊。”许友友说。
  “我知道。”王世航凄然一笑。
  佟慧芬怕累了王世航,就要请许友友离开。但许友友突然郑重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嫂子,让我替您陪一夜王大哥吧。”
  佟慧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王世航向她投来恳求的目光。
  佟慧芬想了一想,只好叮嘱几声,出去了。
  许友友乜斜着眼,问王世航:“不怕说不清白?”
  “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王世航说,含着笑,“终于能做一个局外人了……哦,送我上路吧。”
  许友友一把抓住他的手……
  黎明时分,人们走进来。王世航仿佛沉沉地睡着了,毫无血色的脸上,一个鲜红的唇印儿,赫然在目。
  而那姑娘,已杳然不知所踪。
  
  责任编辑/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