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负面符号
2011-12-29张凯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摘要:相比于真实的人物,蒋光慈小说中的父亲更像是一个符号,他们或是失语,或是懦弱,甚至成为主人公“进步”的阻碍;而蒋光慈小说中的母亲虽然温婉柔情,却又受到父亲形象的压抑。与此同时,父亲以外年长的男性却充当了父亲般的角色,而主人公也常常在具有母性关怀的女性恋人那里得到母亲般的抚慰。究其原因,则是“革命”与“恋爱”这一创作模式对作家创作的束缚,父亲这一符号正是蒋光慈单调的艺术处理手法的缩影。
关键词:蒋光慈;父亲;母亲;恋人;革命加恋爱
在蒋光慈的小说中,主人公无疑是那些身处“革命”与“恋爱”之中的青年男女。但是除此之外,父亲和母亲这两个次要角色也几乎出现在他的每部作品之中;而且,他们对故事情节的推动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海外汉学对于这一现象的关注较早,其中夏济安与李欧梵师徒的专文更是一脉相承地阐释了这种内在关系。①
这些研究事实上都将父母的角色纳入到“革命”与“恋爱”这两大主题的框架之内,并证明了父母角色不仅因其出现的频繁,并且也因其对“革命”与“恋爱”之解读的意义而具备了相当的重要性。不过有意思的是,夏、李等先生的讨论中,多是集中在对母亲形象的解读,对于父亲的分析,则近于约略提及。除了前文中提到的家长包办婚姻,夏济安还注意到了蒋光慈小说中主人公对父亲母亲截然不同的态度,但他转而论述母亲在男主人公的心目中的地位了,而没有对父亲的角色做同等的探讨。李欧梵的文章更是对父亲形象没有正面论及。夏和李对于父亲形象讨论的缺失并非父亲形象不重要,而是二人的讨论都是基于“革命”与“爱情”这一主题进行的,对母亲形象探讨基本纳入了广义的“爱情”的范畴,而父亲的形象则显然在这样一个狭义语境下缺乏容身之处,即使如此,二人的这种讨论依旧启发了我们对父亲角色之重要性的再认识。因此跳脱出“革命”与“恋爱”的框架,而从父亲形象入手,对蒋光慈小说中父亲及母亲形象作一比较解读,也是对前述角度的一种必要延续与补充。
一、负面的父亲形象
根据主要内容,蒋光慈的小说创作可以大致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短袴党》(1927年)《野祭》(1927年)《丽莎的哀怨》(1929年)等小说,其主要关注了男女“革命青年”之间的情感;第二类是《夜话》(1928年)《弟兄夜话》(1927年)等主要关注“革命”的小说;第三类则是《少年漂泊者》(1926年)《最后的微笑》(1928年)《鸭绿江上》(1927年)等涉及到家庭内容的小说。
由于小说题材的限制,在不着力刻画家庭的小说中,对父母子女之间内容的忽视似乎情有可原,如《丽莎的哀怨》讲述的是一对逃到上海的俄国男女间的故事,《夜话》《兄弟夜话》都是以两个角色间的对话展开而没有其他人物,无论是从故事的情节,还是设置的故事背景来看,都无法涉及也没有必要涉及到父亲形象。但是从一些细节中,仍然可以隐约看出作者的某种偏向,如《短袴党》中介绍革命党人李金贵的家庭情况:“他的父亲是穷得无钱病死的;他的一个十七岁的妹妹是被工头侮辱了而投水死的。”②而没有提及母亲的境况。又如《弟兄夜话》中讲述主人公江霞在想家之时说:“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然而随后江霞的心灵独白中纯然是对母亲的思念与歉疚,作者又说道:“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③在父亲健在的时候,只说是孝顺母亲,按照当时的思维实在是很突兀的一种说法。而且值得玩味的是,《弟兄夜话》中的主人公江霞是在上海的一位大学教师,从莫斯科留学归来,这与作者本人的境况极其相似。因此不论这样一种只表达对母亲的依恋而忽视父亲的细节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无可争辩地暗示着出作者的思维习惯。
而在较为关注家庭内容的小说中,父亲虽有了比较具体化的表现,但也都是失语的,这种失语的方式无一例外地都是死亡,这其中也表现出蒋光慈创作方式的单一。《鸭绿江上》和《少年漂泊者》虽然分别写的是中国和高丽的孤独少年,但他们家庭的遭际几乎是一样的:父亲被杀死,母亲自杀殉情。而《最后的微笑》则有了一个新鲜的格局:父亲唯一一次出场就是被红头阿三毒打,而母亲与妹妹则在整部小说中占据了较为重要的角色。父亲在情节中的短暂出场与转瞬即逝给这些青年造成的命运转变却是很深重的。
惟独在蒋光慈1932年写成的最后一部小说《田野的风》(又名《咆哮了的土地》)中,父亲占据了相当重的分量,但无论是身为贫农的父亲,还是身为地主的父亲,竟无一例外地成为了革命青年投身革命的阻碍。农村青年王贵才想要参加农会打倒地主,却被身为贫农的父亲王荣发认为是“不守本分”,而直到王贵才卧病在床被胡小扒皮率众打死后,王荣发才加入到农会之中;相比之下,王贵才的母亲在最初就给予了儿子以一定的宽容,后来更是受到妇女解放的感召而公然反对丈夫的顽固思想。地主李敬斋的儿子李杰因与父亲的思想冲突离家出走,后来返乡组织农会,李敬斋在劝诱无果后,竟默许地主乡绅们处置自己的儿子。而在何月素的帮助下,李杰等人成功地击退了地主乡绅们的人马,在矛盾愈演愈烈的状况下,革命党人计划火烧李家老楼。面对要去火烧李家老楼的李木匠时,他心想:“李敬斋是他的敌人,可以让他去……但是这病在床上的母亲?这无辜的世事不知的小妹妹?”③这其中弑父的理所当然与对母亲及妹妹的亲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综上看来,父亲在蒋光慈小说中出现的篇幅虽然各异,但他们之间的共性也是明显的。不论他们是被忽略还是被细节化地表现,作家笔下的青年们都没有对父亲表现出多少情感上的好感;被人欺凌打死的懦弱无力的父亲显然不能成为革命青年的榜样,而他们的去世也给这些青年造成了心理上的创伤;而站在革命的对立面的父亲若不能像王荣发一样转变立场,便只能像李敬斋一样成为革命的对象了。总而言之,父亲这一形象在蒋光慈的小说中是一个负面的符号。
二、母性与父性的“恋人”
在上文中的对比中已经可以看出蒋光慈塑造的人物对母亲的依恋和对父亲的刻意忽视,结合蒋光慈小说中常常提及的妇女革命的问题,或许会产生蒋光慈小说中是否采用了刻意淡化男性而抬高女性的性别观念的猜想——但蒋光慈小说中的情感书写可以很轻易地否定这种假设。
蒋光慈对于男性之间暧昧关系的书写并不回避,甚至有所偏好,而这种书写中带有很强的父性色彩。如在《鸭绿江上》中的主人公李孟汉是“我”的同学,是一个“将过二十岁的美少年……带有几分女性”,而“我”则“时常说他是我的老婆”。④而这篇小说本身便是以李孟汉向“我”一样的一群男同学倾诉自己的凄惨经历展开的,那些同学与“我”别无二致,而李孟汉相比于这些同学便成了一个弱者,他有着孤苦的身世,同时他柔弱的女性色彩也使得他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如果说这是少年人之间的一个游戏的话,那么《田野的风》中张进德进到熟睡的李杰时“难以形容的感觉”就更加细腻了:“他饱满着温情,好像现在是在玩味着他睡后的小弟弟,想要温存地抚摸抚摸,很亲爱地吻一吻……”④而当众人要火烧李宅时,身为革命同志的张进德也成为了李杰的倾诉对象,而李杰在别人面前是急于撇清与李家的关系而佯装坚强的,只有在张进德面前,他才毫无保留地讲出了自己的真正想法。这两处的共同之处是,都是一个年岁较小、较为文弱的男性引起了一个年岁较长的男性的特殊关照。当然这种关系也不完全都是这种暧昧色彩的,如在《夜话》中阿贵得到他的叔叔张应生的照顾,并带着对他的敬畏向他学习革命,以及《弟兄夜话》中江霞的兄长对他的心声的倾听与肯定,都是基于普通的男性间的关系。而这些关系都可证明蒋光慈并没有刻意回避男性角色。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年长的男性身上不仅有着丰富的革命或生活经验,还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精神抚慰。《鸭绿江上》中的“我”和同学们是李孟汉倾吐父母爱人惨死、家国沦丧的对象,并且对他的遭遇给予了同情;《田野的风》中张进德是保护李杰免受李木匠等人猜忌的主要人物,他对父子反目的李杰的关照也是超乎常人的;《夜话》中的张应生更是阿贵的精神导师,阿贵甚至敢于向他开娶周太嫂的玩笑⑤,这其中的亲情气息也是很强的。
而蒋光慈小说中的女性恋人也值得注意。蒋光慈塑造的男主人公大多是“革命”的,或者是革命者、或者是背负着“阶级仇恨”的知识青年,但这些“革命青年”的爱人却很少是“革命女青年”,而是更多地带有母性的温柔抚慰。如《少年漂泊者》中的玉梅“是一个极庄重而又温和的女郎……间接地照顾我的地方很多”,⑥性情温婉的她给了孤苦无依的汪中以抚慰。而即使是“革命女青年”,一旦进入到二人关系之中,就失去了其“革命”的特征,如《短袴党》中的杨直夫和史兆炎的妻子虽然都有革命的身份,但她们的“任务”竟然就是在家里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野祭》中最形象地表达了“革命青年”在“革命女青年”与淑女之间的选择:主人公是一名进步作家,在初次见到房东家的女儿淑君的时候,就被她的“忠厚朴素”吸引了;然而在淑君逐渐学习革命之后,本应是与主人公更加志趣相投了,然而主人公却与她反倒疏远;而主人公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又认识了一位有“自然的朴素的美”郑女士,而与淑君更加日渐疏离。同样是在《野祭》中,主人公看到淑君的嫂子时也觉得“她温柔和顺的态度……表现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性。”⑥足可见蒋光慈塑造的主人公对女性的审美取向。夏济安也认为“他更青睐一位旧式家庭主妇,一个更像他母亲而不是革命者的女性。”⑦《鸭绿江上》中的一句话更是直截了当地点破了这种替代关系,在李孟汉的父母去世之后,“从这时起,云姑简直变成了我的温柔慈善的母亲了”。
由此可见,在蒋光慈的小说中,父亲的身份和父性的男性形象是分裂的,父亲单纯成为了一个负面的符号,而真正起到父亲般作用的反倒是父兄般的年长的男性。而母亲的身份则和母性的恋人的形象相一致,只是在母性的恋人身上,更细节化地表现了母性的细节,而对母亲的细节化表现较少而已,这一点在后文中将论及。
三、父亲符号的解读
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只有父亲的角色与众多男性形象区别开来,成为了一个负面符号;而母亲与其他的女性则具备相同的形象特征。从蒋光慈的创作习惯来看,母亲是他惯用的一个抒情对象,如他的长诗《哭诉》就是以母亲为倾诉对象的,他在字里行间表现了归家的强烈愿望,而小说《夜话》《弟兄夜话》中也是很直白地表现了对母亲的思念。这就提出一个问题:蒋光慈何必以其他女性来传达母性的声音呢?
性情温婉贤淑的母亲一直是各国文学之中倾诉思乡之情的对象,这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与这种异地游子在想象中向母亲寻求抚慰的强烈愿望,与家庭中母亲的沉默相比,则是更有深意的。如《田野的风》中李杰卧病在床的母亲真的便会理解甚至支持儿子的革命活动吗?恐怕未必尽然,甚至文中还提到他的母亲也反对他当初与农家女的爱情,只是与一家之主、专政跋扈的父亲相比,卧病在床、没有发言权的母亲显得与革命活动便不是对立的,也就成了无辜的人。同样,文中也没有提到王贵才的母亲支持他参加农会,只是她不喜欢王贵才的父亲激烈粗暴的批评方式,而希望给予儿子以温和的对话而已。而像《少年漂泊者》《鸭绿江上》中随主人公父亲而死的母亲,本身便也失语了,她们的死亡是主人公父亲死亡的一种附属品,换言之,她们在小说中无异于从未出场而已。可以说,母亲在蒋光慈的小说中是无关革命的,她所提供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抚慰,而这种抚慰既可以产生于李杰、王贵才的母亲那样实际的庇护,也可以是如汪中、江霞这些自怨自艾的主人公的思念之中的一个想象的形象。因此蒋光慈笔下的母亲本身就是一个泛化的形象,也就无怪那些需要感情依托的青年会向母亲般的女性寻求抚慰了。另一方面而言,母亲的形象是受到了父亲的压抑的。这既体现在父权对女性的直接压制之中,如《田野的风》中王贵才的父亲对母亲的威压;也体现在因为情节的需要而造成的母亲的失语,如汪中、李孟汉等人母亲的自尽。而只有当母亲的角色缺失(比如上文所述的母亲自杀)时,主人公才会拥有那些母性的女性恋人。
而在父亲的负面形象使其失去父性特征,而带着母性特征的母亲失语的情形下,父性和母性便都需要寻找新的代言。懦弱或是迂腐的父亲那里得不到的进步、革命的精神以及这种精神力量带来的安全感便转移到了经验丰富的年长男性的身上。而母亲本身就具有但却被迫失语的母性的温柔抚慰,则转移到了母亲般的女性恋人身上。这也就造成了蒋光慈小说中的奇特景观:父亲的懦弱迂腐与其他的年长男性的勇敢进步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女性恋人身上却与母亲所给予的温柔抚慰相互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父亲的形象也为蒋光慈写作的商业化色彩所渲染。首先,由于蒋的小说畅销到一年内多次再版,⑧无疑刺激了作家的创作速度,而这其中就常常带来创作上的潦草与重复,如《少年漂泊者》(1926年1月)与《鸭绿江上》(1927年1月)主人公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的出身,《菊芬》(1927年11月)和《野祭》(1928年4月)的女主人公则在清纯、善良方面有共同之处,《丽莎的哀怨》(1929年《新流月报》第三期)与《冲出云围的月亮》(1930年1月)中带有相似的同性恋情节,但由于这些作品在不断的重印之中时序被打乱,因此这种创作的重复在今天看来并不明显,从而淡化了其创作上的重复,反而形成了一种“共鸣”的效果,使得蒋光慈的创作倾向更为凸显。另一方面,同性恋等颇为新潮的元素被作为商业卖点大胆地植入到作品之中,也使得小说的性别话语更为浓烈。具体到本文的探讨,则表现为父亲死亡的处理方式、爱慕母亲排斥父亲的模式、母性的恋人等等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共鸣”。
深层意义上来讲,这又与蒋光慈对“革命”与“恋爱”之间关系处理的乏力有关。相比于目前流行的“革命加恋爱”,夏济安在《蒋光慈研究》中称这种关系为“革命对恋爱”(revolution versus love)⑨,意指蒋光慈小说中将革命与恋爱之间关系的对立。的确,在蒋光慈的小说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对立,如上文所述的父亲的无情与母亲的温情的对立,革命女青年与母性的女青年之间的对立,父亲父性的缺失与年长男性浓厚的父性色彩之间的对立。而就父亲这一角色而言,他笔下的父亲无一例外地被塑造为了与进步革命相反的符号,而不能在他们身上体现出父亲对革命的反对与对儿子的关怀之间的深刻矛盾(虽然王荣发身上约略体现了,但仍是在儿子死后),因此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地去演绎,他小说中的父亲也就注定是一个负面的符号了。而这也是他的小说无法丰富表现人性的一个力证。父亲这个符号,也就成了蒋光慈单调的艺术处理的一个缩影。
注释:
①李欧梵:《中国作家的浪漫一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17页。
②蒋光慈:《短袴党》,上海泰东书局1927年版,第66页。
③蒋光慈:《田野的风》,上海湖风书局1932年版。
④蒋光慈:《鸭绿江上》,上海亚东图书馆1928年版,第91页。
⑤蒋光慈:《夜话》,上海《太阳月刊》1928年六月号,第23页。
⑥蒋光慈:《野祭》,上海现代书局1929年版,第7页。
⑦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