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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论曹植》看郭沫若的文艺批评观

2011-12-29唐瑛周洪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摘要:郭沫若的《论曹植》,一反钟嵘和谢灵运等人对其文学成就的高度评价。认为享有“才子”盛名的曹子建,无论在诗文创作上还是治国的方略上,都远逊于他父亲曹操和兄长曹丕。文章虽发表于半个多世纪以前,但通过此文所流露出作者公允的立场和深刻的见解,仍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关键词: 《论曹植》;立场;文艺观
  
   和其他评价历史人物的文章一样,郭沫若的《论曹植》一以贯之地继承了他爱做翻案文章的本色。在文学史上,人们对曹植的文学成就评价一直很高。最明显的莫过于晋代的诗评家钟嵘和大诗人谢灵运。如钟嵘评价曹植“骨气奇高,辞彩华茂”,“卓尔不群”、“粲溢古今”[1];谢灵运则称扬曹植说天下之才“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云云。但在《论曹植》一文里,郭沫若开篇就提出了钟嵘这一见解的极大不公平。认为钟嵘把曹植的诗歌列在上品,是“对于俗情表示了雷同”[2],与另一位清代的诗评家丁晏(乾隆末年山阳文士,所著《曹子建诠评》,曾刊布于清代同治年间。)一样,是犯了认识片面和不彻底的毛病。同时郭沫若还指出,在这方面,丁晏对曹子建的评价,甚至比钟嵘还更离谱。
  我们知道,要对曹植这样一位非常有影响的历史人物,重新作出一番与前人不同的评价,并非一件容易之事。更何况郭沫若所评价的对象,是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大诗人曹植。作为品评历史人物、评鉴古今作家的一流高手,郭沫若在《论曹植》一文中显示出了他这方面非凡的能力,即无论从摘取事实的典型、看待问题角度的巧妙、语言的言简意赅,还是文笔的有力老辣等,都无不充分展示出他身兼批评家和历史学家的独具风采。而在的具体论述中,郭沫若又坚守着文学本位,立足于自己鲜明的阶级意识和立场,知人论世,娓娓道来,让人倍感亲切。
  也许没有人再比郭沫若了解诗人品德在中国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了。因此在《论曹植》开篇,他就借助一些确凿的事例来让人们弄清曹植的具体为人。并力图在读者看清曹植的实际为人处事以后,再逐渐地让人们认识到所谓“曹子建才华横溢、命运坎坷”等说法的根本不成立。
  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有一个十分久远的文学批评观念,即战国末期思想家孟轲所提倡的“知人论世”。其大意是如果我们要认识、了解一个人、一个作家,那我们就得了解这个人的身世经历和他所处的周围环境。而由“知人论世”发展起来的另一个标准,即评判诗人作家成就时的“文如其人”,更是普遍深入了各时代评论家们的骨髓。直言之,当人们欲对一个诗人作家的成就和地位加以评判时,其首先的第一反映便是判定这个人的具体人格。任何一个作家,无论他多么富有才华,多么富有成就,可一旦人们认识到他为人的不值得称道以后,人们就再也不会去认同他的水平和成就。诚如明末清初的降清叛将阮大铖,他的诗文水平本来很高,但由于人们鄙薄其叛国求荣的为人,所以在阮大铖死后,他的诗文便湮没无闻,社会上不再有人流传。故而深知这一点的郭沫若,便选择作为很多人所高看的诗人曹植,他的为人处事不值得称道上来大做文章。
  首先郭沫若提出,在中国文学史上,曹植获得“极豪华的声名” [3] , 这种声誉与他的实际作为和成就并不相符。为了更深层次地剖析曹植的声誉和实际诗文成就如何地不相称,郭沫若厘清了曹植“豪华声誉”的最早来源是比他稍晚的诗评家钟嵘,并认为钟嵘评价曹植有欠公允,同时列举出比钟嵘稍晚的刘彦和(刘勰)对曹植的评价。郭沫若强调,钟嵘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公允的评价,是由于其“位尊而值才”、“势窘而益价”[4]的评判标准。被郭沫若拉来一同加以批判的,还有与钟嵘持相同观点的清朝的丁晏。郭氏从剖析丁晏思想来源出发,指出他远袭隋末的王通、近袭明代李梦阳和明末张溥的实质。认为被丁晏所承袭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思想行为极为“迂腐”。丁晏本人竭力从道德方面对曹植进行的“粉饰洗刷”,并不成立,曹子建不是人们所讲的“忠君而怨”,所谓“文多才思,辞彩”,极有可能是过分夸饰之辞。
  为论述自己的上述观点,郭沫若从自己历史学家的身份出发,认为作为文雅风流的诗人曹植,其十几岁“援牍如诵”、作出《铜雀台赋》这样颇不容易的文章,的确是该“难能可贵”[5]的。而年少的曹植也因为这些卓异,得到了太祖曹操的青睐,有“庶几”被列为太子的事实。但郭沫若同时指出,作为颇有谋略的政治家曹操,他对人的考核揣度远非一般人所能够比。曹丕、曹植兄弟各自获得的命运,是他们二人自身的表现所决定的,基本上是“咎由自取”。曹丕为文、为人皆“委婉公允”,曹植 则“恃才傲物,恃宠骄纵”,处处“不以诚意待人” ,这也是曹植失去皇位的根本原因。诸如“曹植受委屈便成就丕显”的说法,根本靠不住。位尊、位卑,并不能决定成就,尤其是文学成就,因为这一评判标准本身就不靠谱。
  针对这一问题,郭沫若选取了曹丕、曹植兄弟两人面对同一问题的表现,来加以说明。郭沫若指出,面临曹操“兄弟二人各出邺城一门,密敕门者不得出”[6]的考验,曹植依靠杨修等谋士所展现出来的“颇有机心”、能够“见机行事”的“阴伺旨意”等做法,实在“太欠磊落”[7]。与曹植相反的曹丕,面对上述考验所表现出来的手足无措,惶恐,似乎才显得更为真实。同时,郭沫若还强调,作为风流才子的曹子建,其“临大命而醉酒不能堪”的举止,是导致其失却皇位的根本原因,不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曹丕用诈术篡得帝王宝座”。其他诸如“得到宝座后又疯狂迫害弟弟曹植”等观念,也值得考虑。郭沫若认为,曹操本人之最终确定曹丕为太子,是“经过再三权衡的结果”,“非曹丕使用诈术所能得”。为使自己的剖析更有说服力,郭沫若还列举出曹植、曹丕对同代作家评价时所流露的不同态度,来说明两人性格上的迥然差异。换言之,即通过下面的两段话:
  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应玚于河朔,伟长擅名于清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然此数子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曹植《与杨德祖(修)书》)
  昔年疾役,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耶?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会须臾相失?……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曹丕《点论·论文》)
  来得出曹植的为人狂妄、“自尊自大”,是不以诚意待人;曹丕的“见解公允”,待人以诚,对同时文士也“惺惺相惜”等。这样一加论述,便使人们不难相信,纵使曹植成就再“高操”,他的人生也不值得同情。所谓曹丕的善于“伪装”,对兄弟的迫害,是无法有更多的证据来加以证明的。
  与当时评判作家多以阶级意识为标准的气候相一致,《论曹植》一文中,郭沫若也较强烈地显现出他从平民角度来判断人事的文学批评立场。如他多次强调,曹植许多诗歌里流露出来的王侯公子的个性,不大关注魏晋时期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等等,都远远不如与他同时期的作家王粲和陈琳,在诗歌中所描写和揭露出来的深刻性上,曹植也远为逊色。为此,郭沫若所摘取的典型证据,则有下面一些。第一是曹植《与吴季重(质)书》中“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等所体现出来的“狂诞饕餮”的夸张、轻薄[10],尤其曹植本人在“兵祸连年,役疠猛恶,千里萧条,人民涂炭”的时代,还运用那么“夸大的想象”, “让人难以卒读”。第二是王粲《七哀诗》“西京乱无像”表达出来的“深感哀切”、“痛心”,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露出来的“风流”与“清新”。第三是曹植上表《陈审举》时,“只知道亲亲而不知尊贤”,流露出“一头脑的封建意识”,根本不知道“治天下是在如何安百姓”, “而不是保王家”等等。最后,郭沫若认为从周秦之际思想家那里所产生出来的很周密的那些想法,即“公正无私,不避亲怨,综核名实,信赏必罚”等等,曹植并没有达到充分的“了解”,他本人“只是出于一味的私心,一一家的安全为本位”,彰显出了“最庸俗不堪的陋见”。郭沫若认为,曹植在所封的地方,既“见不到有什么德政”,也不“怎样去爱抚当时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所以政治上也显得不高明。说曹植既不能和“集众思、广忠益”的同时代的诸葛武侯相比,也没法和当政后的兄长曹丕在政治上的“取士不限年资,轻刑罚,薄赋税,罢墓祭,禁淫祀”等作为相比。曹植“时而像如儒家,时而又像道家,而两方面都不甚深入”[8]的“二重性格”,“思想上既不怎么高明,也不怎么坚定”的缺陷,都决定了他“政治见解上的庸俗不堪和陋见”、皇位继承和人生历程的失败。
  
  如果仅仅指出前人评价曹植的不公允和他同情意识的低于同时作家,似乎并不能全部把曹植从人们无限崇拜的神坛上拉下来。所以在《论曹植》的最后一部分,作者则立足于曹植和曹丕二人的诗文创作本身,采取抽丝剥茧的方法,让人们认识到曹植文学创作的不甚高明或“名实不符”之处。这样便从文学本位的角度,把曹植的诗文成就“粲溢古今”等看法,彻底地加以了颠覆。
  要得出曹子建文学成就“不甚高明”的结论,郭沫若恰到好处地选取了几个最有说服力的方面加以说明。一是享有盛誉的《洛神赋》很大可能系集体创作,在结构编织上存在问题。如在结构编织上,郭沫若指出《洛神赋》开首的“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与后面的“众灵杂沓”,在“一与众上”不调和;前文对丽人的“忽焉一睹”与后面对其“忽焉一睹”的淋漓尽致地异常用力刻划显得矛盾重重。二是在文学应该有的原创性上,认为曹植的绝大多数诗赋缺乏自己的独创,全部作品“呈示着一个未成品的面貌” [9], “不堪为”一个独创性的文学大家。郭氏不愧为一个功底很深的文献学家,他如数家珍的把曹植的每一篇诗歌具体模仿的是谁的都一一指了出来。如《七哀》模仿汉代枚乘的《七发》,《酒赋》模仿扬雄的《酒赋》,《魏德论》模仿司马相如的《封禅文》,《骷髅赋》“完全袭取庄子”,章表则模仿西汉刘向的奏疏等等。三是强调曹植全部诗文创作都很庸常。郭沫若把曹植的诗文与同时代作家的创作相比较,得出与当时的那些作家相比,曹植无论如何也都“并不显得耀眼”结论。有了上述三个方面的清晰有力说明,郭沫若就清晰地给人们显示出曹植“才高八斗”的真相。使读者非常信服其——“曹植文学成就不甚高明”、“不堪为大家,也远逊于父兄”等结论。 而作者得出这些结论时的语气,又娓娓道来,如话家常,不生硬,不晦涩,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信服了作者所讲事实的有据,所言之理的确凿。
  综上,我们认为,无论从选取角度的巧妙,还是分析问题的严谨有据,《论曹植》一文均可视为不可多得的作家品评的经典之作。其论证的详实有力,见解的独到和深刻,均是当今许多学者的“高堂华章” 所缺少的,值得人们好好品读和研究。
  
  注释:
  [1] 钟嵘著、徐达译. 诗品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40。
  [2]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18。
  [3]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14。
  [4]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38。
  [5]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21。
  [6]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29。
  [7]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21。
  [8]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36。
  [9]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38。
  
  本文为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基地“郭沫若研究中心”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名称“郭沫若的古代诗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GY2010C01。
  
  (作者单位:乐山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