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创作中的“疯女人”:写作的隐喻
2011-12-29冯琳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摘要:本文通过女性主义的视角,去关照杜拉斯笔下的“疯女人”所具有的隐喻性含义以及对作家杜拉斯本人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杜拉斯;疯女人;女性主义
法国女权主义的代表人物埃莱娜·西苏曾说:“写作乃是一个生命与拯救的问题。写作像影子一样追随着生命,延伸着生命,倾听着生命,铭记着生命。写作是一个终人之一生也不放弃对生命的观照的问题,是一项无边无际的工作……写作永远意味着以特定的方式获得拯救。”[1]
在埃莱娜·西苏的眼中,女性写作就成了肉身和性灵的双重铭刻活动,去除藻饰的本真叙述穿透被蒙蔽的事实,将个体的本体体验嵌入行将弥合的历史裂隙之中,女性写作将原本淡出历史场景的女性角色安放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洞烛幽微难测的女性世界,把她们从虚无的边缘挽救回来,使历史的缺席变成生存的在场。杜拉斯无疑是其中的代表。
一
玛格丽特·杜拉斯,原名玛格丽特·多那蒂约(Donnadieu),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夕出生于当时的法属殖民地越南嘉定,并在那充满浓郁异国风情的地区生活了十八年,后回到自己的祖国。杜拉斯从十几岁开始写作,70多岁时凭借《情人》一书获得了1984年的龚古尔文学奖。综观杜拉斯一生创作的小说,从享有盛誉的《情人》到真假莫辨的《印度之歌》,从酸辛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到晦涩的《副领事》,这些作品都多多少少的提到作家本人当年在越南的生存现状。而让这些写于不同时期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整体性的,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流浪的“疯女人”。这个女人像一个幽魂,充斥在作家关于越南构思的所有小说中。
杜拉斯在“疯女人”一出场时就把她放在了一个“被看被写”的地位上。在那个根据部分传说虚构出来的疯女经历中,她十六七岁“居然怀了孕”,被妈妈赶出了家门,从此离开家乡马德望,浪迹印度支那。她南下到大海边的乌瓦洲平原,又掉头北上,经过柬埔寨、暹罗、缅甸……向着加尔各答,“十年风尘,一路奔波”。十年后,在加尔各答,在恒河岸边,她变成了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夜里唱歌游荡的秃头疯姑。然而,“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她“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似的”。[2]
在“疯女人”可能出现的一切场合,看到她的人是如何描述的呢?《情人》中的小女孩说,疯女人是“一个高高的女人,很瘦,瘦得像死人似的,……她在夜里话语连篇,在白天是倒头长睡,经常出没在这条大街花园门前。她又是跑又是喊叫,喊叫什么我听不清”[3]。《副领事》中的夏尔·罗塞特说,“她反复说着那句话: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湿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躯体。那种笑,始终不停息”。[4]
我使得全城都充满了大街上那种女乞丐。流落在各个城市的弃妇,散布在乡间稻田里的穷女人,暹罗山脉通道上奔波的流浪女人,湄公河两岸求乞的女乞丐,都是从我所怕的那个疯女衍化而来,她来自各处,我又把她扩散出去。[5]杜拉斯如是说。
二
在杜拉斯的笔下,这位“疯女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不会被麻风病传染的神秘能量。但既然作为一个疯子,她就没有语言;即使有语言,在理性秩序下也被视为是支离破碎的、不可理喻的和毫无意义的。的确,在作品中我们听不到“疯女人”的语言,她只是被言说、被塑造、被控诉。因此,这个关于疯女的主题似乎又首先是一个关于沉默的主题。就像《简爱》中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那个被囚禁的、被迫沉默的、只有以仇恨之火将她的牢狱变为一片废墟的女人;关于她的一切和她的阐释是罗契斯特(男人)们给出的,她被命名为疯人,因而永远地被剥夺了话语权与自我陈述的可能。疯女的境遇是同样的——因为疯狂,或者说罪魁祸首乃是因为身为“未婚先孕”的女人,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和一切可能的陈述。而她身上附着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乃是作为女人所受的残酷的精神折磨。
这个关于疯女的话题似乎也是关于女人的话题(在杜拉斯看来,女人、疯子和小孩是一致的)。但是,后殖民理论的健将斯皮瓦克曾如此的发问:“贱民能够说话吗?”她的问题虽然同时包括了女性之外的其他“贱民”,但占据了人类的二分之一而“天生”是“第二性”的女性无疑是主要的叩问对象。她曾深刻地指出:性别化的贱民(gendered subaltern)所以消失是因为我们从来不听她们言说自己。她们不过是各种相互竞争的话语不断加以利用的工具,是书写其他欲望与意义的文本。因此,在她看来,由于社会的话语权力、性别的意识形态构造是掌握在占统治地位的男性手里,因而处于“次属群体”的女性并不能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的言语很大程度上不过是男性中心权力的回声。当然,“疯狂的女人”更是“第二性”中的“第二性”了。她甚至连人的声音都被取消了,只剩下了动物般的嚎叫。
所以,这个关于疯女关于沉默的主题同时又是一个关于女性表达的主题。疯女的历史境遇同时也是整体女性的境遇。如果说,存在着一种为历史/男性话语所阻断、抹杀的女性记忆;那么女性的文化挣扎便是试图将这无声的记忆发而为话语、为表达。从表达的意义上说,不存在所谓关于女人的“真实”。因为一种关于女人的真实是不可能用男性话语——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来表述的;其次,一种女性的真实亦不可能是本质论的,规范的与单纯的。女性的困境,源于语言的囚牢与规范的囚牢,源于自我指认的艰难,源于重重镜象的围困与迷惘。女性的生存常是一种镜式的生存﹕那不是一种自恋式的迷惑,也不是一种悲剧式的心灵历险;而是一种胁迫,一种挤压,一种将女性的血肉之躯变为钉死的蝴蝶的文明暴行。
三
上世纪80年代,吉尔伯特和古芭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世纪的文学想象》里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这样的置疑——“钢笔是否阴茎的隐喻?”两位批评家一致认为,长期以来,由于艺术创造力被视为男性的基本特征,写作被视为男性的专利。妇女在文学中的形象更成为男性幻想的产物。结果,女作家被剥夺了创造女性形象的权利,而必须服从传统父权制的标准。因此,她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总是怀着“作家身份的忧虑”(Anxiety of Authorship)。这种忧虑使她们不能直接运用“女性独特的力量”,而是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女作家们一方面在渴求如何变成妇女文学的真正权威,另一方面既要顺从、又在破坏着父权制的文学标准。这种“作家身份的忧虑”表现为,女作家把自己的病痛、疯狂、厌食、对空旷的恐惧和瘫痪症全都铭刻在自己的文本中。因此,在杜拉斯的文本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景观:疯女的故事是作为女性作家的杜拉斯所虚构出来的男性人物叙述出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看到,杜拉斯这个女人,总是处于一种需要不断进行倾诉和辩白的心理态势中。生活之于她有着太多的不解之谜,而她也有着更多的被忽略的经历,她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以确证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而这种心理要求一旦具体化为写作行为时就遭到了以母亲为代表的父权制社会的反对:“她认为写作没有什么价值,不是工作,她认为那是胡扯谈——她后来对我说,那是一种小孩子的想法”。对于母亲的这一些话,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那个社会对于女性写作的一贯鄙视态度:其实不是“写作没有什么价值,不是工作”,而是“女性写作”没有什么价值,还不如去“做小学数学教员”有意义。据劳拉·阿德莱尔说:“对于母亲来说,她女儿是个作家,这事实本身就够淫秽的。女儿应该是个农妇,最好是会计,或是教师,然而作家?”[6]这可能在那个时代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看法。
杜拉斯说:“我所见到的女人无不是处在一种深受限制难以忍受的情况下踏在死亡的绳索上跳舞。……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7]在此意义上,女性写作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凸显出女性生命独特的生存方式、体验方式和言说方式。
因此,写作成为了女性不再沉默,争取发言权的表现。女性书写自己的故事,意味着表达独立的自我意识,意味着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发掘被遮蔽的女性历史。她们向世界宣布,女性不再是等待男权社会赋予意义的空洞的能指符号。但女性的重新定位是如此的艰难,杜拉斯要冲破女性在写作上长期受压制的地位,争取自己的写作资格,走过了一条异常曲折的道路,不但有物质上的,更有来自于精神和灵魂的苦痛。正是在女性的写作过程本身,她们结构了男性权利的历史记忆,重新定义了现在:在认识自己的同时。它们治疗了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伤痛,为自己找到一个新的路向。
“疯女人”主题的写作,似乎就具有了这样的隐喻意味:杜拉斯这个女人,已经享有了写作的权利,或者说她选择了写作这样的生存方式:“我想写作。这一点我那时已经对我母亲讲了:我想做的就是这个,写文章,写作。”同时,又在述说着女性一直以来被剥夺话语权和自我陈述的权利的历史现状。因此,“女疯子”的书写也可以被看成是对男性社会的一种积极的反抗行为。
因此,负载着如此厚重的寄托的女性写作行为不再单纯是个人体验的宣泄,而是艰难的求真求善的追索,这样的女性写作既是生命力在解除压抑和禁锢之后的喷薄,更重要的是直面人类生命有限性的不无悲情的抗争。女性的自言自语最终转向和他人、和世界、和自我之中的陌生人的对话,最初那种“出于征服、需要赢得爱而开始“的女性写作,在收获了播撒下了的成果后,便进入了自我提纯的新境界。
参考资料:
[1]埃莱那·西克苏:《从无意识的场景到意识的场景》,拉尔夫·科恩《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P37。
[2][3]杜拉斯:《副领事》],[A],宋学智、王殿忠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P13、P168。
[4][5]杜拉斯:《情人》,[Z]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P70,P69-70。
[6](法)劳拉·阿德莱尔:《杜拉斯传》,[M]袁筱一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P379。
[7]杜拉斯:《物质生活》,[M]王道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P53。
(作者单位: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