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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词:父亲

2011-12-29李明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在时间向度之外,我用几个词语破译时间的魔法,描述亲人的一生。感谢上苍,在这个春天的开始,给了我回忆的力量。
  
  猎
  村庄远处响起一阵枪声的时候,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你爸在打猎。”我看了母亲一眼,她面无表情,我应了一声:“哦~~”,低头看我的书。父亲在与不在,对我来说都一样,已经习惯了。
  父亲此刻一定又在原野上持枪飞跑,人欢狗叫,一片沸腾。我目睹过那种场面,最宏大时,有三两辆老式绿色越野吉普轰鸣如脱缰野马追赶猎物,十余条细狗如弓箭奔驰,一群“野人”在四周兴致勃勃围追包抄,我父亲身在其中通常弹无虚发,一枪中的。深秋时节兔肥狗壮正是打秋围的好时候,父亲是轻易不肯放过的。庄稼收割了,大地一片暗黄,如一种暧昧的诱惑,使父亲蠢蠢欲动,魂飞魄绕。呼朋唤友,牵狗引伴,挎枪在肩,水粮在囊,沉浸在异样的快乐里了。
  秋围过后是打冬围,打雪围。父亲提前勘测好地点,从野兔留下纵横交错的足印中,辨别出狡兔三窟的主窟,留待夜晚的突袭。雪后的夜晚白皑皑的,原野一片青色的苍茫。大地沉睡了,世界一片安详。突然,探照灯亮了,十几只手电筒齐刷刷亮了起来,狗骤然嘶叫起来。野兔在洞里蛰伏不住了,一跃而出。胆小的野兔“苏”了爪,在强光照耀下两只前爪躬了起来,仿佛在给猎人作揖,被细狗一口掳了去,掷在主人面前了。胆大的野兔忽然箭一般蹿出来,在探照灯里如无头苍蝇,被猎人的吆喝和狼狗的恫吓追得如过街老鼠,无处可逃。偏又天生奔跑逃逸的命,一溜烟弹跳起来,在雪夜里腾起一阵阵烟雾,迷了细狗和狼狗的眼睛。猎人们咋呼着,狗累得只喘粗气,几个人手持的大网兜竟然有个窟窿,围拦不住,被一只野兔斜插了空子,逃出包围圈了。猎枪“咣咣”地响了一阵,在灯光之外,野兔打了个滑,滴下一痕血印拼命逃了出去。
  一群人有些沮丧,有人出主意,说野兔受了伤必逃不远,还是追吧。也有人主张收获已经不少,不如白天再来,循着兔印定能捉到。父亲打着手电筒,对着远方的雪野扫了一会儿,又查看了蹄印,说,这家伙伤的是后腿中的右腿,它弹跳不远了,不出三里它必停下来舔伤口,不然血止不住,天这么冷会冻死它。它肯定还得找自己在附近的另一个窝避寒。我们先抽支烟吧,守株待兔,不慌逮它,它跑不了。
  雪地里手电筒都熄了,留一盏吉普车的车灯照亮。十几个烟头一红一灭,远处看像狼的眼睛。休息够了,父亲拿出随身带的一把尖刀,熟练地抓过一只死了的野兔,说,咱得喂喂狗了,一会儿还指着它们呢。父亲用刀在野兔胸膛上划了一刀,很利索地挑出野兔的内脏,分给狗们抢着吃了。把剩下的野兔肉用带来的油布包了,防着血湿了包裹,又用雪把刀擦干净放好。然后起身说,兔儿爷狡猾,跑道是有迷印的,糊弄咱们。咱们分成几枝吧,一枝一个岔,把住一个方向,我们这一枝向西北,我就不信逮不着它个兔儿爷。野兔里有兔精,父亲叫它们兔儿爷,是贼机灵的一种。比狐狸还狡猾,比豹子还快,跑起来像闪电。
  父亲和几个人顺着河岔追,追了两里多地,手电筒恍了恍,晃见土沟边上有一大丛干枯了的苍耳棵,父亲想,就是它了。意想不到斜蹿出两只,一只一瘸一蹦,另一只蹿得飞快,分两个方向去了,父亲举起枪朝着不远处的兔影放了一枪,父亲自信地说,看你往哪儿跑。细狗冲了上去,叼回那只死了的瘸兔,兔身上还沾着几只苍耳。父亲和其他人一起跑着追赶被惊起的另一只野兔。远处另几只岔上的人听得这边响枪了,也包抄过来,狂奔的野兔被另一岔的人打了个正着。
  父亲哈哈笑着,边笑边往枪膛里填霰弹,得意地说,我这枪要是能连发,你们打的那一只也逃不出我的枪口。其他的人数落道,你还嫌你的背篼不沉啊。别把你压趴下喽。父亲笑道,回去时大家伙一块分分,谁也别空着回家。
  回家时父亲还是怀着遗憾,今儿打的这些野兔,没有一只是他要找的那只兔儿爷。父亲觉得这场较量真正的对手还是没有出场,他怅然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
  父亲与兔儿爷的较量开始于五年前,第一年那只兔儿爷在父亲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还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第二年父亲费尽心思找它的窝,在一个废弃的桥洞下,他用野火把兔儿爷熏出来了,兔儿爷贴着河沟转着圈地跑,霰弹和流砂在它周围开了花,却打不到它身上。父亲装子弹的当口,它就无影无踪了。第三年父亲自制了一杆双管猎枪,射程远,散射半径大,又带了许多朋友和几只猎狗,在兔儿爷另一个洞口围堵,结果还是无功而返。第四年,父亲在一个不适于打猎的季节出马,在兔儿爷出入的田野里守候,在田埂上用枪打伤了兔儿爷的左耳。但那只鬼灵精怪的兔儿爷钻进豆棵地里,父亲被庄稼障了眼,又让它跑了。
  父亲着了兔儿爷的魔道,有点不甘心。
  父亲在练瞄准,把若干个物体悬置在上下左右中,东南西北等若干个方向。父亲练瞄准前先摆动活动靶,然后瞄准活动的目标发射,随着一声巨大的“砰砰”声,悬置的物体应声落地。我见过父亲在十几米外把一个悬挂在树下正在摆动着的苹果,打得粉碎。砂粒迸到墙上,打出一个个小圆洞,墙壁像被一只只小虫腐蚀了的样子,千疮百孔。他观察其中的规律,计算子弹的辐射面积,核算射程与子弹的比率,还把速度与距离的关系用公式求证出来。并反复比较单管猎枪与双管猎枪、长管猎枪与短筒猎枪的异同。他尝试石蜡、黄油、机油等各种材料对扳机的润滑作用哪一个大,还对枪口的准星和枪托的材料小有研究。他用的枪托是自选的特殊木材,经过他刨、锯、钻孔、砂纸打磨、安装、上漆、抛光等各种工艺,始为成品。完全符合他的臂长和身体比例,成为他驰骋原野的完美伴侣。我们家有一阵子,别人走进去以为进了一家小型的木材加工厂和机械生产车间。
  枪声常在无人的校园里响起。
  父亲练瞄准时通常在黄昏或者周末,因为这时学校里的学生都放学或放假了,偌大的校园只有我们一家住在里面,很清静。做教师的母亲想管也管不了。父亲把宽阔的校园当成了他的靶场。或者是把校园当成了原野,在幻想中他正与那只兔儿爷狭路相逢。
  父亲成了这片原野上无往而不胜的猎手。我常想,父亲生不逢时,如果他是一个军人,如果他能遭遇一场真正的战争,那会是多么精彩的一生啊。在我记忆里,他打回的猎物有无数。一次他在池塘边打落一只天上南飞的大雁,羽毛灰黑,沉重到一个人很难拉动;在庄稼地里打到一只常人很难猎获的野獾,熬出了一大瓶对治疗烧伤有奇效的獾油;在树林里打死过野鸽子、野鸡,在马颊河猎获了野鸭,叫不上名字的野鸟;还打回过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动物,以及若干只野兔。最多的一次,他一个人猎获了二十几只野兔。父亲把野兔的皮剥下来,钉在厨房的墙上,让它自然晾干,于是我家的厨房像一个皮毛展览馆。我看见一张张兔皮被残忍地贴在墙上,有的毛色是灰褐色的,有的是黄褐色的,还有的野兔腹部的毛色是苍茫的原野之色,毛的根部像棉花一样洁白,毛尖上有一点点逐渐加深的褐黄,柔软的如同绸缎。兔皮上野兔的短尾巴就像一朵朵蓬松的花球,开放在我家墙上。
  我家厨房有一股动物的血腥。父亲闻不到。父亲给野兔剥皮轻车熟路,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他用一把专用刀在野兔腹部轻轻一划,兔毛从中间笔直地开了,他顺着纹理向里剥,剥到四肢,用手稍微用力把野兔腿部靠近兔爪的地方折断,顺着劲一推,兔腿干干净净出来了。整只野兔剥完,兔毛不沾一滴血,兔身是完整光滑的,父亲的手也是干净的。只有破膛开肚时,血才会流出来。父亲的手上沾满了兔血,如同一个嗜血成性的大魔头。
  
  父亲在第五年上终于猎到了那只兔儿爷,父亲指着它残缺的左耳对我说,看,就是它!
  是不是那只可怜的兔儿爷,我不知道。
  若干年后,约在九十年代初,枪支管理法公布,所有的枪支由最初登记管理,到后来强制上缴管理并强制砸毁、烧毁。
  父亲的枪没了。
   父亲还想再偷偷制造一把短枪,母亲闹了几次,父亲作罢了 。
  多年以后我才猜出真正的原因不是母亲阻止了父亲,而是兔儿爷死了许多年,父亲再没遇到过一个出类拔萃的对手。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父亲的枪声。
  
  渔
  哑巴该出场了。应该叫他老哑巴。我见到他时他已经花白了头发,可一直就那么老,二十多年了,哑巴经老,从没变过模样。哑巴又聋又哑,说话唔利哇啦,别人听不懂。父亲能听懂。父亲用自创的手语和他说话,而且一“说”就好长时间。他们两个坐在家里边喝水边聊天,连笑带比划一两个钟头,别人插不上嘴,还特别纳闷。我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手势的意思,躲到别的屋子里,也还是听到哑巴在那里大声地用奇怪的声音说话,如同一个外星人。
  哑巴和父亲在一个单位,比我父亲年长二十多岁。他有一副好身板,身材魁梧。食堂蒸的大馒头,一顿能吃四五个,在翻砂车间推过废料,也抡过大锤,后来老了,就在单位西北角的旁房里看废料库,住在那里。
  哑巴和父亲是渔友。父亲有兔友,打猎的朋友;有棋友,下象棋的朋友;再就是渔友了,就是一块结伴捞鱼、钓鱼的朋友。渔友中有“群友”,有“单友”。群友是一大群人,在马颊河、茌新河来水汛的时候,在藕塘快到起藕的时候、鱼塘起鱼的时候,父亲和这群人一起协同作战,有的在上游撒网,有的穿着皮衣皮裤在河心支网待鱼,还有的在下游布下细密网,逮小螃蟹小虾。群友讲究协同性,讲究战术配合。单友是三两个人,骑自行车到了池塘、苇塘和河岔等目的地,各自分开,相距几十米,单独作战,或钓或撒,互不干扰。来时相邀,饭时聚在一块,走时凑一堆走。哑巴是父亲放单时的单友。因为捞鱼回来,他多半是在我家吃饭的。走的时侯再带上一些已经煎好或炖好的鱼。父亲怕他回去没人给他做。
  哑巴就喜欢跟我父亲出去,因为他知道父亲给他指的地儿多多少少是有鱼的。父亲在钓鱼和捞鱼上,是有些天分的。不仅会看水流走向,还能根据日头看出哪些地儿是阳水,哪条小溪背靠大坝是阴水,哪些沟岔是活水,哪些池塘是死水。鲫鱼鲢鱼鲤鱼、鲶鱼黑鱼草鱼各喜哪种水层,它们喜欢在哪种水草后猫着,什么时候觅食,什么时候休息,喜欢什么鱼饵,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春天田野里浇地的黄河水需从大闸上放水,在闸口拐弯地带,清水与浑水交接处被激流冲晕了的鲤鱼,父亲也网过不少。
  父亲会使用火药,多年用猎枪和火药枪的经验,让他深谙火药习性。有渔友建议他炸鱼,他用了一回。把远处一条小河里的鱼炸得肚皮朝上,收了一大堆鱼。后来谁说也不再干了。父亲有一回跟我谈起来这件事,说,炸鱼是断鱼子绝鱼孙的。鱼们一旦挨了炸,这片河里三五年不出鱼了。它们精着呢,水也记着这件事呢,你要晚上在那儿过,水草会缠着你的脚,不叫你活了。用撒网逮鱼,网眼大,小鱼会拣一条命,还有命数;用鱼钩钓鱼,傻鱼才上钩,机灵的鱼都活下啦;只有这炸鱼和用电网电鱼,是不叫鱼活了,也不叫人活了。
  父亲有一次笑着说,和我一起玩的渔友动脑子的少,凑热闹得多,馋人多,真懂得玩的少。父亲到捞鱼的地方先看水的走向,村庄的布局,有脏水处鱼再多,他也不撒不钓。在一个地方捞了鱼,三两个月内,他是不再重去的,用庄子的话讲,不能涸泽而渔;他会去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另辟新的捕鱼之地。
  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随身装着一本地图集,渔网、收缩式钓竿和干粮,还带着一只军用水壶,走遍了这个县城许多乡镇村庄的角角落落,他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我想,父亲熟悉这片土地要甚于这个县城的县长和水利局长,更甚于在这片土地上播种的农人。父亲是一个浪人,命中注定了他要像一只野马一样在这片平原上流浪。没有什么能拴住他。
  父亲被拴在家里的时候很少,如果有,那也是我或者弟弟生病的时候。父亲会利用这个时间织网,他的手大而宽,却偏长了一双金手,做什么成什么。他这双手,打枪弹无虚发,玩刀一刀见血,织网巧手如针,修理机器手到病除。但很少用到工作和养家糊口上。他调动过工作,从一家到了另一家,但随着国企的滑坡和破产,企业不景气,他年龄渐长,在原单位合并到一家企业后提前内退了。他的同事办工厂的办工厂,给人打工的打工,大都抓住机遇发了财。有几家单位看重他的技术,高薪聘他,他是宁肯穷死也不去的。如果去了,他怎么到原野上跑呢,他怎么去捞鱼呢,又怎么自由自在呢?他是决计不肯去的。
  他花几个月的时间织一张大网,有时仅是渔友一句羡慕的话,就网归别主了。父亲跟钱不搭边,他喜欢跟哑巴一样的人在一起。他和哑巴互相懂得,互相欣赏。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有我们家人不知道的快乐。父亲并不喜欢吃鱼,中年以后,捞鱼纯粹是田野之乐了,呆在家里,他憋得慌。不为口腹之乐,而为站在苍茫大地上,面对像掌纹一样熟悉的河流,享受渔之乐。
  父亲一个年轻的渔友有一次告诉我,你爸有病,他捞了鱼放回河里去,哑巴也不拦着他,一对傻帽似的。等他再捞着那条鱼时才带回来。这什么病啊,放着那么大的鱼不要。可他运气好,鱼偏往他网里钻,我就半天一条也捞不着,气人不?
  知父莫如女,我微微一笑,变成了一个女哑巴。不同流者不可与之语,沉默是金啊。
  哑巴后来死了,父亲有些落寞。
  那个夏天,父亲在门前的几棵核桃树上横七竖八拴了好几道绳子,又把渔网搬出去晾晒,父亲坐在三伏天的树影底下,边喝茶边察看着他的网。各种用途的网,大小不同的尺寸,网眼大小不一,网脚的铅坠也大小不一样。父亲打量着这些网,也打量着日头。渔网在毒辣的日光下,有一股咸腥的气味,招来了虫子和苍蝇。日头一毒,湿气蒸发,网线变得干硬干硬的。父亲先是把漏网和断线开线的地方一点点织补好。然后在烈日下给他的渔网刷上桐油,那是防蛀耐水用的,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摆弄他的渔网。
  多年风吹日晒在原野上奔跑的经历,让父亲的脸变得赭红,皮肤粗糙,手上老茧粗大。父亲用细毛刷在烈日下给他的渔网上油,我在屋里隔着玻璃窗看着我的父亲,他的脸在渔网后面,被分割成一块块菱形。一个网中人。
  父亲也是一条鱼,被命运无意中抛到岸上,搁了浅。
  
  棋
  父亲推着自行车出门。
  母亲嚷道,你玩了一辈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玩够。你死在外面野地里上哪儿给你收尸去?
  父亲还是推车往外走。
  母亲追到门口,喊,你死去吧。
  父亲发火了,你嚷什么嚷,我去下棋!
  母亲这才作罢,她知道下棋的地方就在十字路口,父亲走不远。
  父亲重拾年轻时的爱好,找了一本象棋谱。把自制的大棋盘和大棋子找出来,琢磨下棋的事了。父亲是个聪明人,一琢磨就入门。可他琢磨这琢磨那,一辈子都没琢磨明白自己的命运。
  他在十字路口老朋友的修车铺里,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与人下棋,从早晨下到中午,也不吃饭,等到人家吃饭的另几位棋友回来了,他又跟人接着下,常常是饿得饥肠辘辘才想起来吃饭。有时是母亲找去,他才回家。有时直接在街上买几个包子或烧饼囫囵吞下去,再买瓶水冲一冲。
  父亲下棋很有意思,拿着棋子在棋盘上到处飞跑。棋艺大约是一般偏上一点的水平,有赢有输。边下棋边说话,一会儿说,我绊你这个老马腿!一会儿说,看,没处跑了吧,将军将死你。偏偏父亲有个棋友爱悔棋,还喜欢把被吃的棋子偷偷放回去,父亲跟他下棋,一个半小时也下不完一局棋。这可倒好,刚把小卒吃了两个,一会儿又回来两个,把象宰了,一会儿又出来一头。老也下不完一局棋。下棋的不急,旁边看棋的到快着急死了。这叫下的什么棋呐,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呐。父亲的棋子依旧满棋盘跑得兴致勃勃。
  
  父亲手中的棋子就像他自己,整天都在外面跑。他年轻时干过销售跑过全国各地,后来又在这片平原上提着枪、带着网跑来跑去,再后来在棋盘上跑来跑去,在电视的各种体育节目里跑来跑去,横竖都是跑。我总觉得父亲也是一只被命运追杀的棋子,跑来跑去,总也找不到他的目的地。
  尽管他心存侥幸,像一粒棋子一样不断奔跑,子弹还是追着他了。一场突然而来的心脏病把他击倒在地,父亲住院了,躺在病床上,跑不动了。
  父亲终于停下来了。这是父亲最安静的一段日子。棋没法下了,抽了多年的烟医生强迫戒了。母亲等了一生,才等来这样的机遇,能和他整天呆在一起。我等了几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安静的父亲。世事如棋,这步棋残酷了些,可却是最高明的一着。
  我小的时候,父亲出去打猎,母亲阻挡,父亲犹如一阵狂风暴雨,有时又暴跳如雷,边骂边摔东西。还记得父亲拿起茶杯就朝母亲头上砸去,凶神恶煞的样子。母亲个性也很强,一次哭闹着喊,你打死我,你用枪打死我呀!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父母争吵的次数多了,我和弟弟都习惯了。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吵架,我忍无可忍摔了一只碗,大声说,吵什么吵,要不你们离婚吧。父亲的确是适合独身的,他的心总在原野上,像一匹烈马一样奔驰,母亲这根木桩拴不住他。
  记忆中,搬过七八次家,只是在那座校园里固定居住了五六年,成为我对家的永久记忆。母亲从四十岁起总生病,后来更年期长达十几年。有一个整天跑在原野上的丈夫,直接诱发了母亲多年的郁闷。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包办婚姻,因为我祖母和外祖母家相隔一条马路,距离很近。后来知道他们被上山下乡的潮水一起冲到这块平原上,同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被巨浪冲击到一起,彼此抽到了对方这张牌,而偏偏他们的手气又都那么差。
  母亲的家庭成分不好,在公私合营那一年,外祖父的产业收归国有,房产没收,外祖父一气之下病故了。母亲兄弟姊妹九个,居于老五,家境由小康而贫寒。到母亲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国家政策号召支援农村,母亲又被分配到离省城一百多里外的农村中学任教。遇到父亲后在外地成了家。
  母亲是有心结的人,家庭的不幸与亲情的缺乏,使她特别渴望家的温暖。而我的父亲恰恰是一个缺乏家庭观念的人。母亲的结越来越难解开。一个奔跑在外的丈夫和一个唠叨不停的妻子,一个粗旷豪爽的丈夫和一个斤斤计较的妻子,一个不管不顾的丈夫和一个自怜自爱的妻子,奇怪的组合。这局棋下得真难呐。
  有时候想,我就是这局棋中代价最大的牺牲品。母亲最无助的时候,常常用语言的尖刀刺伤亲人,抱怨命运,责骂孩子。弟弟是温顺的,也是粗糙的,母亲语言中的刀子伤不到他。直到她的女儿也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妻子,成为一个母亲时,才读懂了母亲的心思。
  人生的真相过早地刺激了我,在父母这盘棋里,永远有一种破碎的真实。时代插入他们的生活,干预普通人的命运,给了他们凄凉而无助的人生境遇,他们像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找不到方向,被人操纵着从此地到彼地,消弭了个体的意愿。而他们生命中又缺乏一种挣扎意识,自觉意识,父亲放纵在田野上,母亲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指向了自己的亲人。对现实的狠和残酷,他们缺乏经验,由他虐变成了自虐,把一盘本来就很糟的棋下得更糟。
  父亲永远悟不到,在家庭里下棋,不是楚河汉界的象棋,在河界两边各护其主,至死不息。而更应像围棋,相互缠绕,进退有据,抱残守缺,守护两个气眼,缺一不可。最好最成功的一局棋,应是黑白子的云吞雾绕,像麻花一样纠缠,而又各有其形,各有所依,最终是一盘和棋,才是上上之选。
  这么简单的道理,父亲下了一辈子棋,还是不懂,悟性太差。
  父亲住院,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件事。伺候老人,端屎端尿,洗脸洗脚,求医问药,兼做饭打食,负担医药费,忙里忙外,没有半句怨言。我和母亲轮班轮不开时,我一面带着幼小的女儿,一面看护父亲。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次与父亲坐下来面对面,能让父亲静下来,谈谈他们晚年生活打算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让父亲面对现实,直视人生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我会抱憾终生。
  一局棋出现了转机。
  父亲病好了,终于和母亲过起了家常生活。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郑州一个观摩会上听课,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他们要走了,回故乡去。父母变卖了家里那些废铜烂铁,还有父亲的各种模具,把家具转送他人了。三十年前他们年轻时,满怀期待轻轻地来到这片平原,三十年后他们退休了,带着一身疾病和一头白发满怀创伤的回忆,轻轻地回故乡去。“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在故乡,我年迈的祖母和九十高寿的外祖母,还有我的弟弟,以及其他的亲人都在等待着他们回家。
  我在电话里说,不能等我几天,我回去后你们再走么?父母念叨了多次搬家,这一次是真的了。母亲说,不了,等不及了。我说,那好,告诉爸爸要按时吃药,注意身体。母亲说,知道了,放心吧。通话结束了,我跑进卫生间,顷刻间泪如雨下。
  如今,父母在故乡一处居民区里安度晚年,楼下有草坪、凉亭、健身器材,他们照看小孙女,有了膝下之欢。父亲牢牢地被拴在家里。不久,父亲又迷上了电脑,他学会了在电脑上下棋。父亲天生是个玩主,本性难移。
  这一回,母亲没发牢骚。看来,母亲也学会了“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