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河之洲(短篇小说)

2011-12-29潘维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老庄“发现”了一块沙洲。
  老庄是在闲得没事闲得心里发慌闲得抓不着天摸不着地只有出门闲逛时猛然“发现”那块沙洲的。那是一块不太规则的长条形沙洲,位于河床之中,偏近老庄站立的河岸,老庄目测了一下,确定它有一亩地大小。那块沙洲并非不毛之地,它上边长满了葳葳蕤蕤的青草。之所以在发现这两个字上加了引号,是因为那块沙洲并非真是老庄刚刚看到的,不是,而是恰恰相反,那块沙洲早在几年前就出现在那里了,老庄也早在几年前就看到它了。老庄的村子离这条大河并不远,不过三里路,老庄是经常到这里的河岸上走走看看的,这条河上有什么变化,老庄是清清楚楚的。当然,以前老庄看到那块沙洲也就看到了,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要到那上面种庄稼,那时候,老庄有地种,有很好的地种,那地肥得流油,种啥都长。老庄在这条河边生活了六十多年了,对这条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老庄知道,从前的这条河跟现在是很有些不同的,老庄喜欢从前的这条河而不喜欢现在的这条河。从前的这条河,河滩平平展展的,除了雨季雨多水大河水从整个河滩上漫过外,其他时节,清浅的河水只在河床当中缓缓流淌,而将两边的大部分河滩裸露出来。那时的河滩是很美的,日照之下,河水波光粼粼,水清得可以历数水下的沙粒、河蚌,小小的鱼虾游在水中就仿佛是游在空无一物的虚空。而裸露的河滩上则是绿草如茵,野花点点,牛羊在那里安闲地吃草,鸭子在水里忙着觅食,整个河滩上静谧得只有几声水鸟的啼叫。但是,这种情形后来却发生了变化,随着城乡各地建筑业的迅猛发展,人们对河沙的需用量大增,县里在距那块沙洲不远的上游修建了一道拦河坝,处于下游的河滩就成了人们采沙的场地。草皮铲了,沙子挖走了,河床落下去了,并且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没有了青草,牛羊也不再被人们赶到这里来放养。而那块河中沙洲之所以还能幸存下来,仅仅是它的沙质不好,沙中掺有较多的黏土,这样的沙没人愿买,当然也就没人采挖,结果,在它周围的沙被挖走了,它却保存下来,突兀地孤零零地居于河中,仿佛是往昔河滩的一个固执而又无用的证明,河水从它两边流过,绵绵不绝,无声无息,像时间的流逝一样。它被遗弃在那里,没人在意它,没人关心它,任由它自个儿草枯草荣。
  但是,现在它却被老庄发现了——不是发现它的存在,而是发现它的价值——从它上面生长的茂盛的青草来看,那不就是一块土地吗?一块可以用来种庄稼的土地。老庄站在河岸上,抻着脖子伸着脑袋努力向前探看,这使他原本就有些驼的脊背看起来驼得更加厉害,他两眼痴痴地盯着那方沙洲,目光灼灼,好像他盯着的不是一块废弃的沙洲,而是一座金矿。老庄为着自己这一偶然的发现,心里竟有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就连他的身子都怕冷似的发起抖来。这也难怪,老庄太想种庄稼了,老庄想种庄稼都快想疯了,可是,老庄却没有地种了。
  老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天职是种地打粮,老庄信这个理,但是,老庄现在却没有地种了,老庄信的这个理在老庄这里成了空理,没有了附着的基础。老庄的村子靠近县城,城市扩建,政府把他们村的地都征用去了,同时被征用的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土地,政府要在那一带建工业园区。老庄他们村的土地据说被外地一家大型企业集团买去,那家企业要在他们村的土地上建一个很有规模的工厂。那家外地企业买到地皮后,立刻用铁丝网将土地圈围起来,并且在里面盖了几间砖瓦房,派人驻守着,看管他们的地盘。当初政府征用土地的时候,老庄曾央求村支书刘玉彬别把地全都卖了,多少留一点好种庄稼。刘玉彬说,留个球呀,到时只怕连我们的村子也得搬走,还留地干什么。老庄听了心里郁郁的,没有了土地,他怎么种庄稼?不种庄稼,他这个老庄户干什么?
  对于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的老庄来说,失去了土地,就等于失去了依靠,失去了根基,这让他有一种无处落脚的感觉,就像自己是在半空里飘着,无着无落的。政府把土地征用的补偿款发给了村民,又把他们的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然后就让他们自谋生路了。失去了土地的村民们一时间成了一群没头苍蝇,乱闯乱撞,人人都在想办法找事情做,有的进工厂当了工人,有的自己做起了生意,有的出外打工去了,还有一些人实在找不到什么事情干,就只能闲着,这些人以老人和妇女为主。老庄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老庄种了几十年地,除了会侍弄庄稼,别的就不会什么了,而且老庄只热爱种庄稼,对其他工作没什么兴趣。村里的地是去年被征用的,转过年开春后,那片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土地上除了那几间看守地盘的房子外,再没有进行其他的建设。随着季节的推进,那片土地上生长出茂盛的青草。老庄几乎每天都要去铁丝网外围转一转,眼见着地里的青草汹涌地生长起来,他心里也有东西冒出来,只不过冒出来的不是青草,而是火,是像青草一样越长越大的火苗子,那些火苗子在他心里呼呼地生长着,他心里自然是火烧火燎的感觉,春天来了,到了该种庄稼的时候了,那么多的土地怎能一直闲置在那里不用呢?怎能任其荒芜而不种庄稼呢?老庄实在忍不住了,就扛上锄头去了铁丝网里边。那是多么平坦多么肥沃的一片土地啊,那是一片能生长出多么丰满充实的庄稼的土地啊,那片土地曾经养活了多少代人啊,那是老庄和乡亲们赖以立身的根本啊,可是,它们现在就这样被丢弃在那里了。老庄还清楚地记得哪一些土地曾属于他,他在哪些土地上曾如何耕耘收获,现在他想继续在那些土地上做他热爱的工作。老庄按下锄头就开始锄草,可还没锄几下,就有人从那座砖瓦房里出来冲他大声喊叫。老庄不理睬,继续锄自己的。那人急匆匆地来到老庄跟前,问他干什么。老庄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呆定地看着面前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说,我要拾掇出一块地来种庄稼。中年男人说不行,这里不让种庄稼。老庄说,这是我们村的地呀,咋不让种庄稼?中年男人大概以为自己遇上故意找碴的当地人了,他不敢造次,只是赔着小心说,不错,以前这地是你们村的,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我们集团的,我们集团出钱买下来了。老庄眨了眨眼皮,好像是明白过来了,但他还不想罢休,他说,不管是谁的,这么好的地撂了荒,多可惜。中年男人说,现在撂荒,以后就不撂荒了,以后我们集团要在这里建厂子的。老庄说,以后再说以后的,现在这地不是闲着吗,先种上庄稼,能多收获点儿就多收获点儿,我也不种多了,就种个一两亩。中年男人摇着手说,不行不行,这可不行,这个口子坚决不能开,你来种了,别人看见后也要来种,最后大家都来种,那事情就麻烦了,就不好处理了,要是让我们领导知道了,就会怪罪我办事不力,失职,就会炒我鱿鱼,那我的饭碗不就砸了吗,我还养着一家老小哩,他们都指着我挣钱过日子哩,你不会希望我把饭碗砸了没饭吃吧?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老庄还能说什么?老庄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更不是那种会耍横的人,现在,他彻底明白这片土地真的不再属于他和他的村人了,他真的不能再在这片土地上种庄稼了,他怎么办?他只好扛上锄头,耷拉着头,弓着背,耸着肩,一步一步从那片土地上离开,灰心丧气地回家去。到家后,老庄把锄头一撂,进屋往床上一躺,独自生闷气。老庄悲哀地想,难道这辈子再也没有种地的机会了吗?
  老庄不再去铁丝网那里转悠了,去了只会让他心里难受,但他又不能总是窝在家里,还是得出门散心。出门往西是铁丝网围住的大片撂荒地,往南是日日喧哗热闹的县城,往东是那条他打小就熟悉的大河,老庄既不愿看见那些他再也无权耕种的土地,又不想到县城去,就只有去那条大河边溜达。老庄在河岸上漫步,不时往河滩上看一眼,也不知是哪一眼让他看到了那块沙洲。看到之后,老庄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紧紧地盯住沙洲,盯着盯着,心里哗啷一声响,就好像猛地打开了一扇紧闭的窗户,外面的亮光呼一下扑进来,老庄就有了想在那块沙洲上种庄稼的想法。有了这想法,老庄就决定立刻到那沙洲上看看,考察考察那块沙洲的土质。老庄看看河水,水不深,清清澈澈的。老庄脱掉鞋,挽起裤管,涉水过河,水只没到腿弯,农历四月里了,水也不冷。老庄涉过水,爬上沙洲,伸手薅起一把青草,青草下面的沙子中的确有些土,湿润润的,虽然远没有村里的土地好,可好歹也是块地,凑合了,总比没有强啊。老庄想,把草薅了,再弄些土肥、化肥来撒上,这地也能长庄稼。老庄又想,好啊,我就在这里种庄稼,我在这里种庄稼总不会再有人管了吧。老庄兴奋地搓着两只手,把手搓得嗤啦嗤啦响,那是两只庄稼人的手啊,粗糙坚硬,手背青筋盘曲,手掌纹深茧厚得可以当搓衣板,它们拿惯了农具,捏惯了土坷垃,抚弄惯了庄稼,让它们离开这些东西闲着,它们怎能忍受得住。老庄看着沙洲,很幸福地叹息一声,嗨,管他的,总算又有地种啦!老庄想,说干就得干,省得夜长梦多,保不定别人也会瞅上这块沙洲哩。
  
  老庄立刻蹲下身去开始薅草。他薅出一把草抖晃抖晃,把草根上粘的沙土抖落下来,然后才把草扔掉,草被扔进水里,顺水漂流而去。河水平静无声地流淌着,河滩上只有机动车奔驰的声音,那是下游不远处跨河大桥上驶过的机动车声,还有再下游处运河沙的拖拉机的轰鸣声。这些声音现在老庄都听不到了,他干起活儿来心无旁骛,动作看似不快,但因为非常有耐心,有耐力,一刻不停地做,倒很出活儿,很见成效。就如现在,老庄是把全副精神都用在了薅草这件事上,他的两手就似两只铁爪,各自抓住一丛丛青草薅出来,它们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疲倦和懈怠。薅光了草的地盘从一开始的巴掌大,渐渐就像蚕吃桑叶一样扩大了。老庄是吃过早饭出来的,他只顾干活,忘记了时间,不觉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但老庄似乎一点儿都不感觉饿,也没想到要回家吃饭,以前在地里干活时,他也常一天只吃两顿饭。老庄蹲在那里,低头拱肩,两手不停地薅着。天是大晴天,太阳又正当天顶,农历四月的太阳已经很有些威力了,热刺喇喇的阳光照在老庄花白的头上和身上,老庄却浑然不觉似的,汗水在脸上虫子一样爬过,他擦都不擦一下。老庄是很有耐性的。而太阳也是很有耐性的,太阳像是有意要和老庄比试一下谁的耐性更大似的,走得极慢极慢,慢得让人看不出它在走。太阳想,好你个老庄,咱就比试比试,看到底是谁先坚持不住了回家去。太阳像孩子一样,也是挺有玩心的。太阳就把更多的比蜘蛛丝还要细上十倍百倍的银针掷向老庄,用那些银针去骚扰老庄,当然太阳不会把老庄扎伤,它只是想叫老庄感到难受而已。老庄也感觉到了那些银针的刺挠,这刺挠确实让他有些难受,但也仅此而已,比起六七月在地里锄草,这点儿难受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因此老庄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只一心一意做自己的活儿,似乎世上就只有薅草这一件事。老庄薅得太阳最终首先失去了耐性,红着脸一骨碌滚下地平线去,甘愿认输。老庄则一直干到光线昏暗才住手。老庄站起身,前后左右地看看清理出的地面,足有沙洲的四分之一大。老庄很满意,照这样干,四天时间完全可以将沙洲上的草清理完。
  老庄带着一身惬意的疲倦回到家,正在做饭的老伴一见他就质问他干什么去了,一出去就是一天,中午饭都不回来吃,莫非有人请你吃宴席了?老庄喜滋滋地说,宴席有什么了不起,宴席吃过就没有了,好东西还能一直呆在肚子里?再说,谁也不会天天吃宴席。老伴看着老庄有点儿发愣,老庄平日里是不喜欢这样饶舌的,尤其是这段时间,因为不能再种村里的地,老庄整日吊着脸子,沉默寡言,都快变成闷葫芦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脸上云开雾散,还笑模笑样的,这是撞了哪门子邪啦?老伴说,看你好像挺高兴的,拾金元宝啦?老庄嘿嘿一笑说,金元宝没拾着,倒是拾了一块地。老庄就很兴奋地把今天的意外收获告诉了老伴,说他很快就会把那块地拾掇出来种上庄稼,这不是比拣到金元宝还叫人高兴吗。老伴听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就骂老庄,说你真是稀泥糊不上墙,放着城里挣钱的轻松活儿不干,偏要去弄一块破地种庄稼,一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土命。老伴说这话是有原因的。此前,在县城一家工厂上班的儿子托人给老庄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月资三百元,工资虽然不高,但工作清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颐养天年。但是,这个工作老庄干了没一个星期就不干了,他是个劳动惯了的人,坐不住,闲不住,那样无所事事地呆在门房里挨时间,他受不了,而且,他也不喜欢城里的喧闹。说来也怪,虽然老庄的村子离县城很近,但老庄却很少进城,怎么说呢,老庄并不喜欢城市,也不向往城市。老庄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要往城市里跑。那么多人拥挤在城市里,互相掏着对方的腰包,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变成富人,过富人才能过的生活。其实,富人不过是把大多数穷人腰包里的钱聚拢到了自己的腰包里才成为富人的,所以,穷人永远是这世界上的大多数。这个道理连他老庄都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就不懂呢?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才有那么多人拥挤在城市里,把城市搞得闹闹腾腾的,而城市的闹腾是老庄最厌烦的事。老庄喜欢安静,而安静只有乡村才有。老庄喜欢乡村,乡村的房舍、街道、树木、牲畜,乡村的田野、庄稼、青草、鸟雀他都喜欢,打心底里喜欢。看着乡村的这些东西,老庄心里有一种柔柔软软的东西,有一种亲亲切切的感觉,有一种知道自己来路,也知道自己去路的感觉,就觉得心里踏实。这些感觉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把他的心占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
  果真用了四天时间,老庄就把那块沙洲上的青草清理干净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把一些土肥运到沙洲上。沙洲毕竟是沙洲,沙多土少,随便长些青草还可以,要种庄稼,不施一些土肥是不行的,俗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土肥养地,长庄稼,不施土肥,庄稼就长不好。这一点可含糊不得。因此,乡村里还有句话,叫做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是说种地不施土肥就是在糊弄。种地的人都知道,人不能糊弄地,人要是糊弄地,地就会糊弄人,地糊弄人就是不给你好好长庄稼,庄稼长不好,最终吃亏的还是人。老庄深谙此理,所以,以前他每年都要想方设法多积攒些土肥,留待来年开春种庄稼,也因此老庄种的庄稼总是长得那么好,让许多村人夸赞和羡慕。老庄去年也积攒了一些土肥,就堆在他家院墙外,原以为那些土肥白积攒了,想不到如今还能派上用场,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庄用一把四齿钉耙将沤了一年的土肥刨开,把肥坷垃一个个细细地敲打碎,土肥只有这样敲打细碎了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肥效。土肥摊开后,在阳光下散发出经过发酵后的臭味,这种臭味不那么冲鼻子,而是细细淡淡的,不那么讨人厌。老庄喜欢闻这种味,闻几十年了,早就习惯了,感觉那臭味中还有一种别样的香,臭香臭香的,这种香可不是一般人能闻得出的。老庄吸了吸鼻子,使劲闻一闻飘散在空气中的这种臭香味,感到心里很舒畅。有村人看见老庄捣弄土肥,就问老庄,地都没了,还捣弄这个干什么?老庄说,干什么?当然是种地。那人看着老庄奇怪地问,你哪来的地?老庄笑笑地说,我拾的地。那人说,你是不是发高烧把脑筋烧坏啦,如今的地都金贵得要命,你上哪儿拾去?老庄依旧笑笑地说,河滩上,我上河滩上拾的地。那人知道老庄是个嗜种地如命的人,没地种就会难受得要命,看他这样子,该不是想地种想得神经出问题了吧?遂不敢再问老庄什么,疑疑惑惑地走了。
  老庄把一堆土肥捣弄好了,晚上去儿子家,告诉儿子瞅空儿帮他把土肥运到地里去。儿子有一辆农用三轮车,是以前在家种地时买的,现在到县城工厂做工了,车就扔在家里,还没有处理掉。儿子对老庄的话也感到奇怪,说地都没有了,你要把土肥运到哪里去?人家不是不让你去铁丝网那里种地吗?老庄说不是那里的地。就把他弄了块沙洲地的事告诉了儿子。儿子觉得老庄真是荒唐,就对老庄说,你想种地想糊涂了吧,那地方怎能种庄稼?就算种上庄稼,到时一场洪水下来,哗一下还不给你抹干净了?老庄说,我看问题不大,上边不是有道拦水坝吗,水能大到哪儿去?那块沙洲在那里好几年了,什么时候被水淹没过?儿子说,那是前几年没有发大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今后不发?儿子搞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种地,种地又苦又累,还赚不到多少钱,哪比得上在县城找个轻省活儿干,可父亲偏不这样想,简直是死脑筋。他心里生气,就不想帮老庄运土肥,数落道,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给你找个看大门的活儿不干,偏要种地,都种半辈子了,还没种够?你种地种出什么名堂来啦?听儿子这么说,老庄的脸就拉下来了,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孩子气地说,算了,你不愿帮我送,我自己送,我自己用小车送!
  
  儿子见老庄生气了,就不敢怠慢,毕竟是自己的老子啊,便于第二天下午下班后,用三轮车帮老庄把土肥拉到那条大河边上。儿子一看河里的那块沙洲,说这怎么弄过去?老庄说,把土肥卸这儿,你就不用管了。儿子就把土肥卸下,开车走了。老庄拿一条装花肥用的塑料编织袋装土肥,一次装半袋,哈腰抱起来,往肩膀上一扔,扛着涉水过去,把土肥倒在沙洲上,然后再回去扛。这样连扛了五六趟,老庄觉得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他在沙洲上坐下,从衣兜里掏出个黑布缝制的烟荷包,那里面有老旱烟和一个巴掌长的烟袋,他就摁上一锅烟,慢悠悠地吸。老庄喜欢老旱烟,不喜欢吸带过滤嘴的香烟,老旱烟味厚,劲大,吸着过瘾,这是香烟没法比的。老庄吸着烟,看着不远处的跨河大桥,桥上熙来攘往的是进城出城的车辆行人,虽只相隔几十米,老庄却感觉是隔了遥远的距离,那一切都似与自己无关,看着只觉漠然。老庄想,桥上的行人看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倒是在大桥那边拉沙的车辆更能牵动他的心,推土机将河沙堆成小山,装进等候的车上,运沙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大量的河沙被拉走了,没人在意被破坏的河床变成了什么样子。老庄很怀念以前的这条河,那么平坦的河滩,那么茂盛的野草,风从水面和草尖上轻轻滑过,带着丝丝微腥的仿佛是来自远古时代的气息,那是多叫人喜欢的一条河啊。而现在河床早已被挖得面目全非,并且还会继续被糟蹋下去。据说这段河床的河沙经营权被县里卖给了一个有钱的个体老板,这样,在以后的多少年里,那位个体老板一定会变本加厉地采挖河沙,照这样下去,这条河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以肯定,它只会变得比现在更糟,更惨不忍睹。老庄看着桥上车水马龙的样子,心里感叹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一日千里似的,让人感觉眼花缭乱。老庄一点儿不想追赶这个潮流,只想过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庄户日子,可他连这个愿望也得不到满足了,城市像一头贪吃的怪兽,一大口一大口地吞吃着周围的土地和村庄,使自己变得肥胖臃肿,把老庄想过的那种庄户日子也给吞吃掉了。在这个潮流中,城市变成了一个恃强凌弱的侵略者,它依仗自身的强大,对软弱的乡村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可怜的乡村简直毫无还手之力,只要城市看中了乡村的哪块地方,乡村就得乖乖地把那块地方让给城市,城里人管这叫开发。他们是不是最终要把乡村开发干净才罢休?这个潮流甚至使老庄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说是农民吧,他已经没地种庄稼了,说是城里人吧,他又何曾成为城里人。农民和城里人,他都两不沾边,干脆就叫个边缘人算了,可边缘人又算个什么人呢?老庄不知道。老庄活到六十多岁,竟然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这还不够叫人难受的?老庄苦苦地吸着烟,他的思绪同烟雾一起在黄昏的轻风中飘飘缈缈。
  天色已晚,虽然还有大半儿土肥没运到沙洲上,老庄也不着急了,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往后的活儿对他来说不算个事了。
  说是不着急,其实老庄心里还是着急,好容易有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恨不得白天黑夜都去做。第二天吃过早饭后,老庄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将土肥全部扛上了沙洲。老庄看看沙洲,再看看土肥,相对于沙洲面积,土肥显然是少了点儿,这就需要集中使用,不能平均撒开,而要用在最该用的地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至于种什么庄稼,老庄早就想好了,他要种玉米和黄豆。老庄喜欢喝玉米粥,玉米面里搁黄豆,文火慢熬,这样煮出来的玉米粥喝着特别香。有了上次被人从铁丝网里赶出来的教训,老庄这次谨慎了许多,这些天他一边在沙洲上干活一边观察,看有没有人来管,结果没有任何人来干涉,于是,老庄放心了,他决定开始播种。
  下午,老庄去县城种子公司买了玉米种和黄豆种,回家骑上三轮自行车,带上锨、镢、筐、水桶几样工具兴冲冲来到沙洲。没人给他帮忙,儿子儿媳在城里上班,老伴照看孙子,他只能一个人干。第一步先调沟,就是用镢头刨一条浅沟,这沟要刨得深浅适度,不能太深,太深了,玉米种在下面难以发芽出苗,太浅了,玉米种又容易被太阳晒干,同样发不了芽。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耕种机械,只有一把老镢头,调沟的深浅全靠经验,当然,老庄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老庄从沙洲的一边开始调沟,调好一沟,放下镢头,拿起铁锨,把土肥铲到筐里,然后提着筐把土肥均匀地撒进沟里,接着用水桶打来水,把水再均匀地浇进沟里,这个时节天比较干旱,为保证种子发芽出苗,必须先浇上些水。这些工作做过,才可以下玉米种。玉米种是裹了包衣的,个个都是一身胭脂红,好像马上就要出门子的新嫁娘,透着喜兴。为保证苗全苗壮,玉米种一窝下两粒。老庄不用细看,手指头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玉米种就等距地落在了沟里。玉米种下好了,最后一步是把调沟时刨出的土再填进沟里,盖住玉米种。这一步也得做好,土一定要盖匀实,不能一处厚一处薄,否则同样会影响种子出苗。总之,播种的过程从头到尾一步都不能马虎。老庄这次播种比从前在自家地里种庄稼更是格外细致,他一个人干着全套的活儿,干得有板有眼,即使是种地的行家对他干的活儿也不会有什么挑剔。在村里,老庄种庄稼出了名的好,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他的庄稼一直是长得最好的。人家问他有什么诀窍,老庄就笑,哪有什么诀窍,种庄稼不过是要个认真、细致、有耐心,还要勤于管理。庄稼比草娇贵,你要是把庄稼当草种,种子随便往地里一撒就完事,那它肯定长不好。所以,庄稼就得当庄稼种,就像女人拉扯孩子一样,小孩子能不娇贵吗?你得好好关心孩子,侍候孩子,女人要是不这么拉扯孩子,那孩子能长出好来吗?换句话说,你种庄稼就得跟庄稼亲,就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你跟庄稼亲,尽心尽力地侍弄它,庄稼也才会跟你亲,庄稼就会长得青青葱葱、壮壮实实,让你看着高兴,喜欢,那就是庄稼跟你亲。老庄的这套说法很多人都不爱听,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撇着嘴表示不屑,他们认为,你即使把庄稼种得再好种成一朵花又怎样,全村人均不到一亩地,在这一亩地上你还能把自己种成个大富翁?种一季庄稼还不如出去打两个月工赚的钱多,谁会在意庄稼长得好坏。年轻人是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把种庄稼当回事,他们的庄稼就总是长得跟野草差不多,这是老庄最看不上眼的事。
  一垄玉米种好了,下一垄种黄豆,再下一垄还种玉米,这就是玉米套种黄豆。这活儿一个人干挺费事,不过老庄并不急躁,他有足够的耐心,要紧的是一定要种好。到火红的太阳坠下地平线去,老庄才歇手,他觉得这一天的活儿干得实在是痛快、过瘾,虽然挺累的,但累得舒心。老庄照例摁上一锅老旱烟,在黄昏里慢悠悠地吸,感觉非常舒服,舒服透了。
  第二天,老庄一早就到沙洲上继续他没有干完的活儿。当他发现这块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种了大半时,他一开始时的那种急切的心情忽然就没有了,他现在才感觉这块地太小了,他还没怎么干哩。于是,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了,他不慌不忙地干着,他把干活儿当成一种享受,他让自己沉醉其中,仔细体味或者说回味那种劳动所带给他的韵致和快乐。他真有些舍不得把这点儿地很快种完。可是,无论他多么舍不得,地最终还是种完了,当他不得不把最后一粒种子覆盖上时,他不由得非常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活儿结束得太快了,他还远没有干够哩。不过,老庄很快又释然了,以后地里还有其他的活儿需要他干,间苗,除草,浇水,追肥,等等,一样一样,都在等着他呢。
  玉米和黄豆种上后,老庄每天都要到沙洲上看一看。隔着一层沙土,他似乎就能看见种子从睡眠中醒过来,伸胳膊伸腿地舒展着身子,还探出了小手一样的芽儿,嫩嫩的芽儿凭着对阳光的天生的敏锐感觉,不断地向上伸展,将压在身上的沙土轻轻地又是坚决地掀掉,最终拱出地面,就在它以为自己很孤单的时候,扭头一看,惊喜地发现前后左右都是它的兄弟姐妹。老庄看着沙洲上长出的一片嫩绿的小苗,觉得自己就像个将军似的,一声号令,那些小苗就齐刷刷地列队站在了他面前。小苗伸着叶片儿,柔柔软软的叶片儿在风里轻轻抖动,就像一群小孩子拃煞着小手要扑进老庄怀里似的。老庄高兴坏了,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干脆双膝跪地,撅着屁股俯身亲了小苗一口。老庄觉得自己能跟庄稼这样亲近,实在是他的福气。他像个农业研究员一样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庄稼的生长,而庄稼的每一点生长变化都让他欣喜满怀,好象他不是个跟土地和庄稼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农,而是头一回亲自种庄稼一样。
  
  出苗后的田间管理很关键。五月麦熟期间,天气干旱少雨,老庄隔几天就给庄稼浇一次水。他浇水不用抽水机,这是沙地,抽水机抽出的水流急,老庄担心会冲倒了小苗,所以,他用水桶提水浇,反正水就在近旁,一哈腰就能提上一桶,不慌不忙地,这块地一天就能浇完。小苗不缺水,一点儿没受到干旱的影响,长得呼呼的,尤其是玉米苗,真跟营养充足的小娃儿似的。玉米苗长到一巴掌多高时,老庄开始间苗,每窝拔掉一棵,留下一棵。老庄间苗时忽然在一棵玉米苗心里发现了一只虫子,老庄对这种虫子很熟悉,这种虫子非常可恶,它不吃外边的玉米叶,却专门糟害玉米苗心,把玉米苗心当成自己的安乐窝,吃喝拉撒睡全在里边,而且吃完一棵再爬到另一棵上,这棵玉米苗心就给虫子给咬坏了。老庄急忙把虫子捏出来,使劲儿摔在地上,接着用力一脚踏上去,将它踩个稀烂。看着被咬的玉米苗,老庄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好像虫子咬的不是玉米苗,而是他身上的肉。老庄不敢怠慢,顾不得间苗,先捉虫子。他不打算喷农药,玉米苗太嫩,万一农药兑重了,就会对玉米苗造成伤害,而且,农药真假也难说,如果买了假农药,药不死虫子不说,还可能把玉米苗药死。为保险起见,老庄就用手捉,一棵一棵地挨个儿找,总算发现及时,虫子还不多,被糟害的玉米苗也只有几棵。此后,给玉米苗浇水和捉虫成了老庄的主要工作。不久后,地里长出了一片小草,老庄又增加了一项除草的工作,常常在沙洲上一呆就是一天。回到家,老伴唠叨他一天不着家,也不干点儿正经事。老庄说他侍弄了一天庄稼呢。老伴更生气,说你就吃你的庄稼去吧,看够不够你一年的口粮。老庄就不说话了,他也知道光靠那点儿庄稼过日子是远远不够的。以后,老庄就瞅空儿在近处打一点工,帮人家盖房子什么的,麦收时节到了,他就去给人家割麦子,多少也能挣点儿钱。但不管干什么,每天收工后,也不管有多晚多累,老庄都要去沙洲上看看他的庄稼,只要看看那些长势喜人的庄稼,他就放心了,满足了,回家后夜里睡觉也才踏实。
  玉米苗长到齐腰深的时候,老庄给它们追施了一次化肥。雨季来到,几场雨下过,玉米苗都要长疯了,简直就跟有人提着它们往上拔似的,不多日子就蹿得比老庄还高了,玉米秆粗粗壮壮,小树一般,玉米叶宽大墨绿,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就像一群大小伙子似的。老庄真没想到这样的沙地还能长出这么好的庄稼,这真让他有些喜出望外。玉米秆上长出玉米棒了,而套种在下边的黄豆也同样长得气势,结出了豆荚。这黄豆到底是良种,豆荚结得多,长得也大。这个时候,别处田地里收完小麦种上的玉米还没长起来,老庄在沙洲上种的这片玉米就成了河上的一道风景,使得沙洲像一艘张着绿色大帆的船,正航行在河道上。看着这情景,老庄心里常常会生出一些自豪的情绪。雨水多了,河里的水也就大了,不过也还没能漫上沙洲,沙洲上的庄稼一直安安稳稳地生长着,这让老庄少了一些担心。回到家,老伴再唠叨时,老庄就会很气壮地说,你别再叨叨了,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让你吃上嫩玉米棒了。老伴瘪一瘪嘴表示不屑,不过倒真的不再唠叨了,想一想嫩玉米棒煮熟后的那个香甜劲儿,别说,还真有点儿馋人。况且,全村子的男人,如今大概只有老庄才能够把自己亲手种的嫩玉米棒煮给老婆吃吧。
  老庄正高兴哩,不料想麻烦来了。这日上午,老庄正在地里薅草,忽听得有人在岸上喊叫,这是谁种的玉米?有主吗?老庄忙从地里出来,看见河岸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高个子年轻,理平头,矮个子显老,头有点儿秃顶,从他们光鲜的打扮上看,估计是公家人。老庄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高平头看见老庄,伸手一指问,这是你种的玉米?老庄说是啊,是我种的。高平头立马厉言厉色地责问,谁让你在这里种庄稼的?老庄想,在这里种庄稼还要别人允许吗?老庄当然没有得到什么人的允许,老庄就不说话了。高平头说,就知道你是未经允许私自在这里种庄稼的。老庄惴惴地说,种点儿庄稼,不碍事吧?矮秃顶这时声音严厉地说,我们是河道管理处的,你未经我们允许,私自在河道上种庄稼,违反了河道管理规定,我们要对你进行处罚。老庄心里咯噔顿了一下,处罚?这还要处罚?老庄就有点儿愣愣的。高平头说,就是要罚款,你听明白了吗?老庄当然听明白了,可老庄真想没有听明白,老庄不知道那些公家的规定,也不敢问个清楚明白,怕惹恼了公家人,会加重对他的处罚。老庄知道公家人办事最讲究个态度,他们要的是个好态度,态度好了他们就会从轻处罚。老庄怯怯地问罚多少?高平头和矮秃顶小声商量了一下,矮秃顶果然说,看你态度还不错,可以从轻处罚,罚款一百。说着就拿出笔和一本罚款单模样的东西,作势要在上面写字。老庄赶紧求乞说,同志,我一个穷老汉,哪有钱交罚款?矮秃顶说,真没钱交?老庄说真没钱。矮秃顶说,没钱交罚款,我们还有一个处罚办法,就是把你种的玉米全部砍掉。矮秃顶这样一说,老庄就慌了,他摆着手急急地说,不行不行,这庄稼不能砍,我种这点儿庄稼多不容易,再过些日子,这玉米就成熟了,现在砍掉不是白白糟蹋了吗。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草,他就拿着那把青草晃着,就像是冲那两个公家人作揖的样子。高平头毫不含糊地说,行不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你说吧,是愿意罚款,还是愿意砍庄稼?老庄知道,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老庄沉默了,不用说,庄稼是不能砍的,可这整整一百块钱的罚款对他来说也够重的。老庄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乞乞怜怜地说,同志,能少罚点儿不?我一个穷老汉,多了交不起。高平头一口回绝,不行,这已经是最少的了。
  两个公家人限老庄一个小时之内将罚款送交他们,否则,他们就动手砍庄稼。
  老庄不敢怠慢,急忙上岸回家取钱。到村头时,看见老伴领着孙子和几个村人在树阴下闲聊,老庄没敢对老伴说什么,他知道这事不能让老伴知道,老伴若是知道了,那还不得跟他闹翻天呀。老庄回家取了一百块钱,出村时绕开老伴从另一边走。走到村委大院时,正碰上村支书刘玉彬从院儿里出来。刘玉彬问老庄去哪儿,是不是又去侍候那些宝贝庄稼?老庄本不想对刘玉彬说实话,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只是想泄泄心中的怨气。刘玉彬听了皱皱眉头,说有这事?不就是在沙洲上种点儿庄稼吗,还违反了规定?老庄说,谁说不是呢。论起来,刘玉彬管老庄叫姑父,姑父有事,他刘玉彬不能不管。刘玉彬说,走,去看看。大热的天,支书要顶着毒日头走三里路去为自己办事,老庄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期望刘玉彬去帮自己说说话,求人家少罚点儿,毕竟刘玉彬是村支书,场面上走得多,认识的人也多,他给说上句话,说不定还能顶用。于是,老庄就怀揣着歉意和期望,同刘玉彬一起走出村去。当他们走到河边时,那两个人果真还在树阴下等着。刘玉彬一见他们就笑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呀。显然刘玉彬认识那两个人。那俩人也笑了,高平头说,我们叫他回家拿罚款,没想到他搬来了救兵。刘玉彬说,种点儿破庄稼,罚球款呀。矮秃顶朝刘玉彬挤挤眼悄声说,大热的天,这不是想弄点儿降温费吗。刘玉彬打着哈哈说,行啦,瞅空儿还是我给你们降降温吧。高平头说,那好啊,我们就等你电话了。老庄上前说,这罚款……矮秃顶说,看在你们支书亲自出马的面子上,款就不罚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几个玉米棒吃就行。两个人又同刘玉彬聊了一会儿,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罚款风波让老庄虚惊一场。刘玉彬走后,老庄在河岸的树阴里坐下,点了锅烟吸着,耳边是知了狂热的嘶叫声。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老庄心里不觉气愤起来,这些城里人,你们已经把我的土地全都弄去了,现在还想着要从我身上抠唆点儿什么,真是欺人太甚。于是,难得骂人的老庄也忍不住骂了起来,日他的!
  
  这件事情过了没多久,老庄忽然又听到了一个让他更加惊慌的消息,消息是村支书刘玉彬告诉他的,刘玉彬说,他听说县河道管理处准备把河里的那个沙洲挖掉,因为县里打算在不远的下游修一座橡胶坝,这个沙洲就必须挖掉。刘玉彬让老庄早点儿把庄稼收了。老庄一听蒙了,他想,这是咋回事?怎么轮到他烧香,佛爷就掉腚呢?那块沙洲呆在那里几年了都没人动一动,可他一在上边种庄稼,人家就要把它挖掉呢。更主要的是,他种的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哩,让他怎么收?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庄想来想去,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再等一等,先不忙着收庄稼,什么时候河道管理处的人正式通知他了,再收不迟,他甚至决定,即使人家通知他了,他也要再拖上一拖,尽可能地让庄稼长得成熟一些,哼,让你们也来等一等我,你们总不会不等我收完庄稼就动手挖沙洲吧。老庄硬硬地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河道管理处的人果真来通知老庄收庄稼,并且限定他三天之内收完,逾期不等。老庄哀求地说,再多等几天行不行?庄稼就快熟了。河道管理处的人说,马上就要开工了,工期不等人,到时候挖土机开过来,哗哗一挖,你的庄稼一点儿都剩不下。老庄叹了口气,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是硬不过人家公家的,老庄知道这个道理,他不能不去收他的庄稼了。他看着那块沙洲地,心里哀哀地想,连这样一块土地都不能种了,以后让他怎么办呢?他再上哪儿去寻找可以种庄稼的地呢?啊,上哪儿找去?
  老庄涉水过去收割。这些日子没有下大雨,河水虽然比较深,到了老庄的腰部,但水流平缓,没什么危险。看着还未成熟的庄稼,老庄心疼得直打哆嗦,可惜啊,多好的庄稼,现在收,得减产不老少哩。老庄先收黄豆。天很热,高高的玉米棵子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风,老庄蹲在玉米地里用镰刀割黄豆,汗像水浇一样在身上淌。割一阵,老庄热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就赶紧从地里出来,到水边洗一洗。老庄洗着时,总忍不住抬头看看那些玉米棒,玉米棒个顶个长得棒槌一般,看着喜人。
  收割下的黄豆,老庄用绳子一捆一捆地背上岸去,然后再用小车送回家。这一天,地里的黄豆收了大部分,还剩下两垄,老庄打算第二天收完,再接着掰玉米棒。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的。这场雨下得真够大,好似天河决了口,水哗哗哗一个劲往下倒。大雨直下到第二天早晨才停。老庄惦记着沙洲上的庄稼,雨刚停就跑到河边上去看,见河水涨高了许多,真有点儿大河滔滔的样子了,而且水已经漫上了沙洲,玉米和黄豆都浸在了水里。老庄急得搓手跺脚,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庄稼瞎想,他想,庄稼们现在肯定也是心惊胆颤哩,那么大的水,谁不害怕,保不定会把它们冲走呀,你看它们挤在一起抖抖索索的样子,你就知道它们是怎样地恐惧了。它们处在大水的包围中,孤零零的,那么可怜,却没人能帮它们摆脱险境。老庄感到很对不起庄稼们,让它们受到如此惊吓。
  耐着性子等了五天,看看水差不多回落到大雨前的样子了,老庄赶紧去收黄豆。老庄钻进地里,看那些黄豆荚,有的已经开始发黑了。老庄想,幸亏没下连阴雨,否则这些黄豆全得烂在地里。现在得赶紧把它们收割完,弄回家去晒着,天好,日头毒,黄豆会很快晒干的。
  但是,老庄没有等到收完黄豆,更没有等到掰玉米棒。
  事情的发生非常出人意料,谁能想到呢,青天白日的,河上原本安安静静的,怎么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呢。据亲眼目睹过的人讲,他们先是远远看见上游拦水坝以上一片水汽蒸腾,听到隐隐如闷雷一样的声音隆隆传来,这声音自远而近由弱变强很快就变得清晰响亮,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一片大水如蛟龙腾跃一般从拦水坝上直扑下来,汹汹涌涌,相当壮观。他们不明白河里怎么会突然涌下来那么大的水,就是下大雨时也没有那样大的水呀。事后人们才知道,是这条河上游支流上的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的堤坝被水冲塌,被禁锢的大水立时变成无数头凶猛的野兽蹿出,吼叫着冲向下游。老庄那会儿正蹲在玉米地里忙碌着,收割黄豆和碰撞玉米秆弄出的声音影响了他的听力,因此,大水下来时,他开始一点儿异常的响动也没有听到,等到大水奔腾咆哮的巨响盖过了玉米地里的杂音而他也终于听到时,洪水已经逼近沙洲。老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从地里钻出来,想看个究竟。也就在这时,洪水挟雷霆万均之势扑过来,猛地一头撞击在沙洲上,激起数米高的浪头,浪头跌落下来,啪啦啦砸倒一片玉米。老庄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急忙跑回地里,迎着洪水而立,努力挺起驼着的脊背,伸开两臂,绷紧了一张苍老的脸,他的意思是要保护他的庄稼,他不能眼看着心爱的庄稼被水冲毁,他认为只要有他的身体和两臂支撑着,庄稼就不会被水冲倒。但是,他的愿望和努力落空了,紧跟而来的洪水哗一下冲上沙洲,眼见那些原本挺立着的玉米棵子齐刷刷顺水倒下,老庄也在一瞬间里不见了踪影。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水消退后,沙洲重又显露出来,上面一片狼藉,玉米棵子全都倒伏在地上,沉甸甸的样子。它们静静地伏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谁来扶起它们,也似乎是在为谁伏身而泣。
  
  写于2006年3月 改于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