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周酸溜(短篇小说)
2011-12-29潘维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6期
作者简介:
潘维建,山东省龙山镇潘家庄村人,生于1968年,农民,高中毕业,曾先后担任过乡村中学代课教师、工厂临时工、报社和杂志社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2005年参加鲁迅文学院文学培训班学习。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及散文和影视剧本,已在各级各类报纸和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那时候,周酸溜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个剃头匠,说的文雅一点儿,叫理发师傅。
理发是周酸溜的说法。理发是个文雅词儿,在我们看来,它应该是有一定身份的人说的话,而不是我们这些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庄户人的说法,我们庄户人说不惯它,我们就叫剃头,我们觉得如果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庄户人把剃头叫成理发,那是很酸的事儿。而周酸溜却跟我们相反,他虽然和我们一样也是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庄户人,可他身上偏偏就比我们少了那一股子土腥气,他就把剃头叫成理发。周酸溜就是这么个人,喜欢说酸话,做酸事,正因此,我们才给他起个酸溜的外号,和他的姓连在一起,就成了周酸溜。我们这里有一种草,细茎,三瓣叶,这种草的茎有一种酸酸的味道,我们有时会掐下一截来放到嘴里嚼,品它的酸味。我们把这种草叫酸溜。我们骂那种喜欢说酸话和做酸事的人为酸溜子,我们认为这种人和那些不正经的二流子只差一步之遥。我们把这个外号送给这位剃头匠,由此可见我们对他的态度,这显然具有一种讽刺意味,带着某种嘲弄和不屑。
周酸溜就是因为这股酸劲儿,还引出一段算不上故事的故事。
周酸溜的大号叫周永嘉。他曾经当过兵,复员后回乡务农,他的剃头手艺就是在部队里学的,当然,他那些说酸话和做酸事的习惯也是在部队里学的。好了,让我们别再叫他的大号,还是叫他周酸溜吧。实际上,自从得了这个外号,他的大号就很少有人叫了,我们就叫他周酸溜,当然,我们知道这是对一个人的侮辱性的叫法,所以,我们只是背着他叫,当面则叫他老周。周酸溜有一副剃头挑子,挑子的一头是一只不大的木箱,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剃头家什,推子、剪子、刀子、梳子什么的,另一头是一只木制脸盆架,架子上面放一只搪瓷脸盆,下面放一只马扎,马扎是给找他剃头的人坐的。木箱和脸盆架都用绳子拴着,一根扁担将它们挑起来。周酸溜就挑着这副剃头挑子,利用农闲时间,走村串乡,为人剃头,赚取一些零用钱。给大人剃头收两毛,小孩收一毛。
当我们听见街上有人吆喝:“理发喽,理发喽——”我们就知道是周酸溜来了,如果我们没事可干,我们就会出去看。我们看见周酸溜挑着他的剃头挑子悠悠晃晃、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然后在他经常呆的那块宽敞地方放下挑子,拿下马扎,打开木箱,摆出开工的架势。周酸溜人很和气,喜欢跟我们聊天。我们跟他打招呼:“来啦,老周?”周酸溜就笑着回应:“来啦来啦。”然后又回问我们:“吃啦?”我们说:“吃啦吃啦。”这之后,我们又跟他说些别的闲话。这工夫如果有人来剃头,周酸溜就马上从木箱里拿出他那件有名的白大褂来,两手提着,哗啦啦一甩抖开,顺势一抡,白大褂像一只大鸟一样飘飞起来,周酸溜的两只胳膊左一伸,右一伸,白大褂就顺顺溜溜地穿在他身上了。他的这套动作,用现在的话来说,真可以称得上是潇洒,但在那时,一旁观看的我们却全都把嘴撇向了一边。这件白大褂可算是剃头匠周酸溜的标志性物件,就像孔乙己的那件长袍之于孔乙己一样,是他身份的象征,周酸溜的酸名很大一部分就得自它。有人曾用不屑的语气对周酸溜说:“不就是给人剃头吗,还用的着穿这么件白大褂子。”对此,周酸溜是这样回答的:“这是我的工作服呀,我们在部队里给人理发时都要穿的,干啥就得有干啥的样儿,穿着它干净,省得把头发弄到我身上不是?”但是,我们对此却不以为意,因为我们所能见到的剃头匠(比如我们赶集时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些扎堆的剃头匠们),除周酸溜外,没有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我们都觉得周酸溜穿这样一件白大褂很可笑,我们只知道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们才穿白大褂,那真正是人家的工作服,你周酸溜不过是一个乡下剃头匠,你也配穿什么工作服?这人也真是,说话不怕酸掉我们的大牙。可是,不管我们怎样想,怎样说,周酸溜始终穿着这件白大褂,他就是以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形象硬扎扎地戳在我们面前,刺激着我们的眼睛,更刺激着我们的心,让我们不想接受也得接受,毕竟那件白大褂是穿在他身上,我们谁也无权命令他脱掉,又毕竟他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个剃头匠,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不必跑十多里路到集市上去就能剃头。
等到再也没人来剃头时,周酸溜就收拾起他的一应剃头家什,脱下他的白大褂,两手拎着,哗啦啦甩上几甩,然后叠起来,放进木箱里,很是仔细。这时我们再看周酸溜,发现他和我们的确有些不一样,他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干净、整齐。他的衣服虽然旧,却是干净的,没有油灰和土尘。他的手脸和脖子是干净的,一定是经常用肥皂洗才会有那样的效果,尤其是指甲,剪得短短的,指甲缝里看不见一点点灰垢。他的头发也是干净的,而且是整齐地向后梳着的,像那些大干部一样。和周酸溜的干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我们的肮脏。我们的衣服像是从来没有洗过,灰尘和汗碱混合在一起,让我们的衣服变得如同盔甲一般又厚又硬。我们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手脸和脖子很少用肥皂洗,上面的灰垢像是用刀子也刮不掉似的,指甲缝里更是塞满黑垢。我们包裹在衣服里的身体也是不用说的,我们经常用手在身上搓,搓出的灰泥一根一条的。可是,我们对此却并不感到不适,相反,我们觉得心安理得,我们自我安慰说:“庄户人嘛,整天土里泥里地干活儿,谁不是这样?谁像周酸溜呀,把自己弄得那么干净整齐,这还是庄户人吗?剃个头还要弄件白大褂子穿着,酸得不轻哩。头发还要往后梳着,有身份的人的头发才往后梳哩,他周酸溜以为自己是谁呀?”我们把周酸溜如此讥诮一番,然后为我们自己的肮脏而感到自豪。
得了酸溜这个外号,周酸溜的名声就坏了。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在人的嘴上挂着哩,人的嘴皮子一动,你的名声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坏,变好了你就是个好人,到处受欢迎,变坏了你就是只臭虫,谁见了都用脚踩,不踩至少也是躲得远远的。所以,人最怕的就是名声坏了。就周酸溜来说,我们虽然还不至于把他看成一只臭虫,但到底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因为他的酸劲儿就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在我们的心上,让我们感到难受。周酸溜的名声一坏,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找媳妇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本来周酸溜是个不错的男人,相貌虽然平常,但绝不丑陋,身材也算得上高大,更重要的是他会一手剃头手艺,靠这个手艺能挣来谁都希望得到的钱。按说这样的条件要找个媳妇不是什么难事,可周酸溜却硬是找不上。姑娘们一听媒人给介绍的是周酸溜,她们一律受了侮辱一般显得很生气,又是摇头又是撇嘴:“是那个酸溜子呀,哼!”有的说的更加难听:“拉倒吧,天底下的男人还没死绝哩!”周酸溜生气了,愤怒了,他说:“她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们哩!”周酸溜一怒之下,口吐狂言,他这话把所有的姑娘都给得罪了,连个别看他人不错还有手艺打算考虑考虑的姑娘也给得罪了,她们凑在一起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地说:“一个酸溜子,有啥了不起的,还看不上咱们哩,真不知天高地厚,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吧!”周酸溜就果然打起了光棍,从二十多岁复员回家,到三十多岁,眼看着往四十上数了,找媳妇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最后他自己先就绝了这种念头,他说:“为啥非得找个媳妇呢?一个人过这不是挺好嘛。”
周酸溜一个人过得真是不错。他跟着生产队可以挣工分挣口粮,他的剃头手艺又能为他赚到足够用的零花钱,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得比那些拉家带口一年到头累得贼死的男人们自在多了。他有的是时间和心情,把他一个人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每天都打扫房间和天井,让地面上没有杂物、角落里没有令人讨厌的蜘蛛网,几样简单的家具擦抹得一尘不染,让天井里没有散落的柴草,也没有让人像躲避地雷一样小心躲避的鸡粪。他更加仔细乃至爱惜地收拾自己,无论冬夏,他几乎每天都要洗浴一番,每天都要刮脸、刷牙(是的,他还刷牙,这在我们这里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经常剪指甲,衣服换洗得很勤,虽然换来换去的总是那几件,但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总穿新衣服似的。总之,如果你走进周酸溜的家,你会感到惊讶,你不会认为自己是走进了一户普通的农家院落,而是走进了某个离退休老干部或者是隐士的家里。
但是,周酸溜这种自在的生活后来却被人给打乱了。打乱他的生活的是一个寡妇和她的儿子。周酸溜在接近四十岁时和一个叫耿桂香的寡妇生活在了一起。耿桂香的男人生病死了,在媒人的说合下,她撇下两个大孩子,带着最小的孩子儿子小石头改嫁给了周酸溜。这个时候的周酸溜其实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气盛,他也希望自己的生活中有个女人,以便能够滋润一下他的日子。耿桂香就是当年曾发誓让周酸溜打一辈子光棍的姑娘中的一个,在改嫁周酸溜后,她却对这件往事只字不提。打了多年光棍的周酸溜终于找上媳妇了,与此同时,他那自在的有序的单身生活也就不复存在了。在把耿桂香连同她的儿子一块迎进家门之后,起初周酸溜还试图保持自己和家的干净、整齐,但这显然已经不可能了。早上起床,周酸溜有叠被子的习惯,但是,喜欢睡懒觉的耿桂香和她的儿子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周酸溜就吩咐耿桂香起床后叠被子。耿桂香披头散发地躺在被窝里,睡眼蒙眬地说:“叠被子干啥?被子叠起来不盖啦?到天黑不还得铺开?叠起再铺开,那不是脱裤子放屁二倒包吗?”周酸溜说:“叠被子是一种良好的生活习惯,不叠被子,人显得懒散、邋遢。”耿桂香一听,眼睛立刻瞪起来了,声调也高了许多:“你嫌我懒散、邋遢?那你为啥还要把我娶回家来?我在那边的时候,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都是我干着,上伺候老,下拉巴小,谁说过我懒?”周酸溜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了这一句就不说了,他怕说多了会和耿桂香吵起来。耿桂香却是不依不饶,她简直称得上牙尖嘴利,她说:“不叠被子就是懒散,就是邋遢?满天下我就没见谁家天天早上起床叠被子的,谁又比你懒呢?谁不是养活老少一大家子人口?”周酸溜听耿桂香这样夹枪带棒地说,不知道她到底是明白还是糊涂呢?他觉得自己跟她似乎是说不通的,他们两人在某个地方是错位的,接不上弦。面对这个走进自己生活中的女人,周酸溜第一次感到某种无奈和无力。
周酸溜不再就叠不叠被子的问题和耿桂香争论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如洗脸和刷牙。但是,就因为刷牙,他和耿桂香又吵吵一通。周酸溜刷牙时,耿桂香起来了,她本来不想起,可是一泡隔夜尿憋得她不得不爬起来,跑到天井西南角的茅厕里去哗哗啦啦大方其便,声音响得简直有些惊天动地。耿桂香方便完,从茅厕出来,看周酸溜刷牙,她有些惊异地问:“咦,你嘴里吃啥啦,要这样刷来刷去的?”周酸溜漱一漱口说:“刷牙和洗脸一样,也是讲卫生。”耿桂香把嘴一撇说:“怪不得人家说你是酸溜子哩,原来你不光爱穿件白大褂子梳大背头,你还爱干别的酸事儿,又是叠被子,又是刷牙,庄户人哪有这些穷讲究?你以为你是在哪里?在北京呀?当大干部呀?”周酸溜避虚就实地说:“刷牙是好事,既卫生,又养牙,你以后也要刷牙,要不,一口大黄牙,看着多脏多恶心人。”这话又把耿桂香给惹着了,她的两道粗重的眉毛竖了起来,大声说:“周酸溜,你一会儿嫌我不叠被子懒散、邋遢,一会儿又嫌我不刷牙脏、恶心人,你啥意思?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过?”周酸溜听得头疼,他说:“你看你,又来了,我和你说刷牙的事,你咋又往别的地方扯?”耿桂香说:“咋啦?你怕啦?你怕我不怕,你别以为我是个二婚头我就怕,我才不怕哩,大不了咱们分开我再另找一家,我也不是没人要的烂货,不信试试?”周酸溜差不多都要哭了,老天爷,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这女人的嘴皮子咋这么厉害?他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女人?刚开始就这样,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周酸溜一时间产生了后悔娶个女人回来的念头。但是,这种念头可千万别表露出来,否则,这女人会不会闹翻天?周酸溜于是赶紧举白旗:“好好,你厉害,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耿桂香也不说了,受了委屈一般,蹬蹬蹬回屋里,又躺到床上去了,今早上不做饭了,看你周酸溜能把我怎样。
周酸溜其实不懂,耿桂香是想从一开始就把他压住,以便以后由她当家做主说了算,所以,她事事处处都表现得厉害,好让周酸溜怕她,而周酸溜也真的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圈套。
媳妇不起床做饭,周酸溜虽然心里不快,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动手做就是,反正他早以习惯了自己做一切事。等他把饭做好,耿桂香和儿子才穿戴好,坐到了饭桌旁。正吃着饭,周酸溜忽然听见有哗哗啦啦的声响,细一听,这声响来自桌子底下,他伏身往桌子底下一看,发现小石头在翘着小鸡鸡撒尿。周酸溜急了,一跃跳起来,猛地把小石头抱起往屋外跑,一边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坐在饭桌旁撒尿?太没教养了。”小石头被他这一抱一骂,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这一下可算是捅了耿桂香的心窝子了,她追上去,猛一下从周酸溜手里抢过小石头,对周酸溜破口大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害死我儿子呀?你是不是嫌他是我带过来的孩子就对他看不顺眼,想害死他?”周酸溜尴尬地拃煞两手,他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着了耿桂香,他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害孩子了?我不就是不叫他在饭桌旁撒尿吗,小孩子应该从小教他讲卫生……”耿桂香骂道:“讲你娘个腿!你不知道小孩子撒尿时是不能受惊吓的呀?受了惊吓憋住尿会憋出毛病来!我告诉你,小石头要是憋出毛病,我不和你拼命我就不是爹生娘养的!”耿桂香抱着小石头,一边用手拨弄着他的小鸡鸡,一边说着:“嘘,嘘,尿,尿,好儿子,快尿。”在她的循循引导下,小石头的小鸡鸡一翘,终于又滋出一股尿来。周酸溜看到这情景,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庆幸孩子没有憋住尿,庆幸耿桂香不会和他拼命了。他赶紧对耿桂香说:“好了,你们快吃饭吧,我吃饱了,我要出去给人理发了。”耿桂香又骂:“理你娘个发!你不就是给人剃头吗,穷酸个啥劲儿?”周酸溜不敢回嘴,挑上他的剃头挑子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门。
在外边呆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周酸溜才挑着剃头挑子回了家。耿桂香把手往他面前一伸说:“拿来。”周酸溜一愣,问:“啥?”耿桂香说:“你给人剃头挣的钱。”周酸溜就从兜里摸出一把毛票,讨好般地递到耿桂香手里。耿桂香接过钱,手指头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了,往自己兜里一揣,扭身进厨房接着做饭。周酸溜这才有工夫看看自己的家,他发现自己只一天不在家,家就几乎完全变了样儿,天井里柴火掉得到处都是,地上这里挖一个窝,那里掏一个洞,小石头一手拿把小铲子还在挖,另一只手里拿的是什么?老天爷,那不是我的牙刷吗,我的牙刷竟然成了小石头的玩具!周酸溜快步跑到小石头跟前,他看到他的牙刷已经被小石头毁坏得不成样子,上面沾满了泥土,刷毛东倒西歪,完全没法用了。周酸溜原本想从小石头手里要回牙刷,想一想又作罢了,他怕再把孩子惹哭,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走进屋里,看见饭桌上用过的碗筷还没洗刷,苍蝇围着它们飞上落下,桌旁地上掉落的饭菜招来大批蚂蚁。里屋,床上的被子乱放着,始终没叠。周酸溜叹了口气,没说一句抱怨的话,只是自己动手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番。
夜里,耿桂香对周酸溜说:“你今天不错,挣了三块钱。”她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躺在床上等着。周酸溜也有些兴奋,急忙兑了一盆温水,去天井里扑啦啦洗了个澡,然后又兑了一盆,叫耿桂香也洗一洗。耿桂香一听就不乐意了,说:“你这人咋这么啰嗦,干这事也要洗,有啥好洗的?我告诉你,以后你那些酸习惯得改改了,洗个脸要用肥皂,牙还得刷,肥皂和牙膏不花钱啊?洗澡还用得着天天洗呀?洗澡要用热水,热水得用柴火烧,天天烧得费多少柴火?衣裳也不用换洗得那么勤,洗一次得用不老少肥皂,哪有那么多钱买肥皂?”周酸溜目瞪口呆地看着赤条条躺着的耿桂香,一时竟无言以对。耿桂香不耐烦了,说:“你上不上?不上拉倒!”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周酸溜无可奈何地上了床,一掀被子,从耿桂香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汗臭味儿熏得他直想捂鼻子,却又不敢捂,他只能在自己心里暗骂一句:“妈的,这个耿桂香可一点儿都不香。”周酸溜克制着自己,勉强爬上去,却已经没有了开初时的兴奋。和耿桂香的肉身子紧贴着,他有一种自己在肮脏的泥水里滚爬的感觉,想到这一点,原本坚挺的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怎么努力都是无精打采的。耿桂香却不甘心,自己忙活了一阵子,到底也没让周酸溜再雄壮起来,气得她一把将周酸溜搡下去,骂道:“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的光棍白打了,一点儿精气儿都没攒下!”
从那以后,周酸溜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周酸溜在耿桂香面前更是矮了一大截子。
周酸溜在家里受了耿桂香的气,出门给人剃头时脾气变得不像以前那样好了,他比以前更固执,或者说更偏执。一天,周酸溜来到我们村,放下剃头挑子,照例吆喝上两声:“理发喽。”我们村一个外号叫三邪子的人随口说:“剃头就叫剃头,理发是个啥玩意儿?”周酸溜一听就冲他吼:“我就是叫理发!”三邪子也是个出了名的有股子邪性的人,他可是不轻易服输的,他走到周酸溜跟前说:“你理你的发,我剃我的头,我不知道理发是个啥玩意儿,我就知道剃头,来,给我剃头。”三邪子故意说剃头,想气一气周酸溜。若在以前,周酸溜根本不会和他计较,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找我理发就行,可今天周酸溜显得比三邪子还邪,他对三邪子说:“你不能说剃头,你必须得说理发,你不说理发,我就不伺候你。”这话把三邪子说愣了,愣了一下之后,他的邪性也上来了,他说:“我就是不说理发,我就是说剃头!”说着,他就要往那只马扎上坐。哪知周酸溜眼疾手快,抢前一步将马扎抽走,三邪子一屁股坐空,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跌个四仰八叉,逗得围观者大笑。三邪子爬起来,一边拍打屁股上的土,一边恨恨地瞪着周酸溜。周酸溜大声对围观者说:“从现在起,谁说剃头我就不伺候他,谁说理发我就给他理,我免费给他理——一分钱不要,白理!”
围观者们不笑了,他们窃窃私语,然后他们又一次大笑起来。
周酸溜以为这下人们该说理发了,说了理发,剃头就不用给钱了,这样的便宜谁不想赚?可是,周酸溜错了,他说了这话就一直等,从上午等到下午,直等到太阳离西山只有一杆子高,竟没有等到一个找他剃头的人,人们宁愿不剃头,也不说理发这两个字。周酸溜想,好啊,你们就是不说理发是吧,那咱就等着,看谁等得过谁。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去。这时三邪子又来了,三邪子怀里抱着一只大黑狗来了,他一边用手捋着狗毛,一边对周酸溜说:“老周,你别急着走啊,你在这里等了一天也没等着个剃头的,现在有找你剃头的了——你给我的大黑理发吧,你看,我说理发了,你听见没有?我说你给我的大黑理发。”
三邪子的举动又一次把围观者们逗得大笑。
周酸溜额上的青筋猛地暴突起来,像一只丑陋的虫子趴在那里,脸颊可怕地抽搐着,扭曲着,突然,他哈腰抄起了扁担,高高地举起。三邪子以为扁担的目标是自己,吓得他扔掉大黑狗,抱头就跑。但是,周酸溜要砸的并不是三邪子,而是他的剃头挑子,他像是发了疯似的照着他的剃头挑子乒乒乓乓一阵猛砸,只片刻工夫,他的剃头挑子就变成了一堆破烂儿。
周酸溜从此不再当剃头匠。
不当剃头匠的周酸溜很快变得和我们一样了,手脸黑了,指甲里藏满污垢,头发乱糟糟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洗一次,衣服上蒙满灰尘和汗碱。从不抽烟的他也学会了抽辛辣的老旱烟,原来洁白的牙齿现在已经完全被烟锈覆盖。周酸溜不当剃头匠,我们这里就没有了剃头匠,我们要剃头就得到集市上去。周酸溜也去集市上剃头。周酸溜往集市上剃头的地界一站,就有剃头匠招呼他:“老周,来剃头哇?”周酸溜就讨好地笑着说:“啊,剃头,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