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研究综述
2011-12-29张厚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8期
摘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已被选入中学教材,并且还常常出现在其他青少年读物中。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在其主旨内容的认定上存在较大分歧,有人认为此诗基调温暖,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合乎理想的诗教观,适宜于青少年的道德教育、情感教育、审美教育。也有学者认为此诗格调阴暗,有绝望、厌世情绪,不宜入中学教材。这首诗并不被海子过多地看重,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海子的“代表作”。对于这首诗的理解将会影响到海子诗的整体评价,因此有必要对其主题解读做些梳理、辨析。
关键词:海子;诗歌主题;新诗研究
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主旨说
(一)温暖说
这首诗海子写于1989年1月13日,是海子后期的作品,但真正使这首诗流行起来,却是高中语文教材的选录。200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所出版的教材中出现了这首诗。大家知道选编教材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所选入的教材思想性和艺术性自不多说,至少可以看出:“海子在诗坛的地位已经得到主流和正统的认可。”①教材的编选者把这首诗视为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以其明朗温暖的风格,足以给这个时代的人际温情,提供诗学样本。此种立场立即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认同,曹兴戈在《呼唤回归精神家园》中指出:“高中《语文》新教材选了《面》这首抒情短诗,是很有眼光的。”②另一位学者苗立源也认同此种观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个年轻诗人对生活的咏赞,是他内心喜悦的抒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年轻诗人给予所有善良人的发自内心的诚挚的祝福。”③
(二)厌世说
与“温暖说”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观点认为,这首诗的思想倾向有明显厌世情绪,容易误导年轻学子,不宜选入教材。著名诗歌评论家杨四平先生,对于编选者对此诗的理解提出了质疑:“我不知道‘新教材’的编选者有没有理解海子和他的这首诗。如果真正理解了,那么他们还会不会拿它来作为‘统编’教材教育祖国的下一代呢?”④杨四平的这一说法引起了巨大反响,得到了一些学者的支持。有论者称,这“是一首自我封闭者的挽歌,是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发出的无奈叹息,是一个被‘自我’层层包裹着的孤独者悲怆的心声。”⑤是“海子悲世、愤世乃至厌世的情结使他走上死亡道路的告白书”⑥ 、“诀别世俗的哀歌”⑦这些说法,尽管在形式是各有不同,但都或明或暗地表达了此诗厌世性质以及不适宜入选中学教材的看法。
(三)情诗说
这一派认为这是一首情诗,并言之凿凿地指出,诗中的“你”就是指海子曾经爱过的B。这是与B有关的一首情诗。此种观点始于燎原,其后赞同这一观点的有曾一果。曾一果在《纯粹的歌咏》一文中指出:“所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一首爱情短诗。”⑧其后不久,杨秋荣撰文也认为:“‘你’首先指的是海子的初恋情人B(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八一七届毕业生,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人,海子曾是她的老师)。”⑨此种观点把诗歌的意象等同于生活中的爱情本事,既没必要,也不符合解读诗歌的事实。
(四)隐逸说
此说亦为杨秋荣所持,杨认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达了海子的隐逸思想。“海子具有隐逸情怀,这是不言而喻、顺理成章的事情。”⑩并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隐逸情怀概括为:力图建构一个海边的乌托邦乐园。
(五)其他说
孟川、粟斌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再解读》指称:“此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80年代后期文化精英的理想追求以及现实失落感。”11李士奇在《觉悟的欣喜,博爱的情怀》一文中认为此诗是“借用佛教理论,指出这是海子大彻大悟的偈语。”12薛蓓蓓在《无法走进的春天》中认为,此诗表面与实际内涵之间产生了某种分离,“诗人最后的生存思考”。13
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海子诗中的位置
海子自己对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到底有怎样的看法?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得来看看海子的诗学理想以及他的诗歌观念。诗人海子有非常清晰的诗学观点、诗学体系认知,也有着极其宏大的诗歌理想、诗歌抱负。海子在总结中外优秀诗人创作得失经验的基础上,提炼出了自己对于诗的认识:“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种诗意状态。”(《诗学:一份提纲》)基于对诗歌的这一认识,海子对中国诗歌的未来的出路,作出了自己的扬弃性思考:“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解救出来,从散文中解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解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诗学:一份提纲》)“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诗学:一份提纲》)
从海子的诗学观念来看,他对小诗并不看重,他所看重的是“大诗”、“真诗”。 在《大阳·断头篇》里他说:“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这一点,海子的好友、诗人西川也有过明确的表述。“海子恰恰最看重自己的长诗,这是他欲建立其价值体系与精神王国的最大的努力。他认为写长诗是工作而短诗仅供抒情之用。”14海子同时代的另一位好友、诗人骆一禾也认同海子长诗的价值:“海子在七年中尤其是1984~1989年的5年中,写下了200余首高水平的抒情诗和七部长诗,他将这些长诗归入《太阳》,全诗没有写完,七部成品有主干性,可称为《太阳·七部书》,他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15骆一禾认为海子的诗可分为抒情诗和长诗。长诗《太阳》对于海子来说,至关重要,关涉海子的生死。而对于抒情诗并不具备这一关涉生死的地位。
海子对于自己的诗非常自信,他的自我期许很高:“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生日颂(或生日祝酒词)》)。海子反对诗歌在语言上过度雕琢:“他的理想是一种反对迷恋修辞、将诗的创造力与个体生命的爆发视为一体、试图抵达生存真相与生命奥秘的‘元素’的写作。”16
海子既然那么不看好“小诗”(抒情短诗),可自己还是写了数量巨大的“小诗”(抒情短诗)这是为什么?一是为了抒情之用,二是为创作大诗作准备。抒情短诗在海子看来,并不具备独立的价值。海子的“小诗”和“大诗”并不能泾渭分明地截然分开,海子把“小诗”的写作当成“大诗”的准备。海子用力最多,也是最接近他的大诗观念的是《太阳·七部书》中的《太阳·土地》,实际上关于土地的写作,可追溯到《亚洲铜》。亚洲铜已经具备了《太阳·土地》的核心要素。
在海子的诗学观念里,大诗的分量远远超过小诗,他把大诗看成是工作,把小诗看成是工作之外的“抒情之用”,而超越这两者之上的是一种“诗意状态”。海子不满意于写“小我”的文人趣味,更看重写大诗,做人类的代言人。到了《太阳·弥赛亚》,海子完全沉浸在做神的代言人,做神本身的诗歌迷狂状态。海子写大诗的动机有着重建人类浪漫主义精神的努力倾向,小诗的琐碎性浸润着文人趣味追求。“在海子看来,‘狭隘’的标志就是只注重自己的身世际遇和五官感受,中国古代诗人的诗篇中就充满了这种‘狭隘’的‘文人趣味’”。17海子看重大诗,有寻找人的生活整体性的追求。海子抵抗这个世界、抵抗1980年代“一个实利时代”的策略。
“《面》,在情思倾向和数量上,都不是海子诗歌创作的主流。”18《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即使是在海子的抒情诗(即“小诗”)中,也不能算是最好的一首,也并不能代表海子的诗歌特色。关于这一点,杨秋荣的观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当之无愧的代表作”19这种说法是难以成立的,我们并不能因为流行的程度或是被教材接纳的程度来做如此武断地结论。相比较于《亚洲铜》、《麦地》、《春天,十个海子》、《黑夜的献诗》,这首诗并没有更好地达到海子诗艺的更高成就。尤其是在诗的最后一节: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为陌生人祝福的三个“愿你”,思维在舌尖上滑翔,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语方式,哪里有海子的艺术风格。把这几句诗如果镶嵌到流行诗人汪国真的诗篇中,倒是要费一番诗评家考据鉴别的功夫的。骆一禾认为:“——海子在抒情诗领域里向本世纪挑战性地独擎浪漫主义战旗。”在这里,对于有着如此高远诗歌理想的海子来说,实在是有失水准。
三、海子之死对于阅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干扰
到底这首诗是格调明朗,表达对生活的无限热爱,还是充满死亡气息,暗示了对生活的绝望乃至彻底厌弃,这个问题的回答,牵涉到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海子之死对于阅读、理解海子诗歌的干扰。
“诗考虑道德情境,不等于以道德观点来考虑诗。”20作为诗人海子的死,这一带有新闻性、娱乐性的文化事件,引起了各色人等的极大关注。一些人从政治、诗学和文化的层面,赋予海子之死崇高的意义,甚至做出了种种耸人听闻的解释。“这样的解读在拔高海子的同时,也淡化了海子诗歌成就的来之不易。有人以为海子是天才般独来独往、或是‘迷狂’般鬼使神差地创作了他那些杰出的诗篇,这就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海子诗歌创作的自觉与艰辛。”21
当代著名诗歌评论家陈超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干扰对于海子诗歌解读的致命伤害。陈超认为“由诗人自杀所带来的强劲后制作用力的吸摄,它会强使海子纷杂丰富的诗作迅速排列好规则的磁力线,似乎海子短暂一生的诗歌生涯,就是一场不断的死亡演习和最终的‘实战’。”22海子的死亡,作任何伦理学、社会学的解读,也并无不可。但是有对这一现象的过度阐释,并用这作为解读海子诗的线索、钥匙,对阅读、理解海子诗歌并无多少益处,陆以宏先生“把海子的现实人生际遇当作解读这首诗的金钥匙,把整首诗看作诗人人生际遇的缩影。典型的死亡说则近乎把诗看作诗人自杀的谶语。”23这不是海子诗歌本身所固有的审美信息,于欣赏这首诗的文字魅力,并无多少助益。
在这方面有几位评论家煞有介事地大加发挥,也给解读海子诗歌带来极大困扰。甚至作为海子作品的整理者,西川对于海子之死的解释也存在诸多荒谬之处。他把海子描述成一个具有“自杀情结”的人,显然是武断的,只要是稍有生活阅历的人都不会认同,若以“自杀情结”而论,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有。故而,谈不上谁有“自杀情结”。西川的另一种推测,把海子之死归结为先天因素,也就是星座上,亦属附会牵强。24另一位学者高波的警示是有道理的,“这样看来,对海子的自杀作合乎人之常情的理解,了解海子的诗歌理想及其富有独创性的诗意和诗艺,就是避免误读海子的关键一步。”25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只从诗作本身来看,是温暖、明丽、澄澈。为我们创设了一个具有超越性的足以安放心灵的文学空间。而多数论者,不是从文本事实作为解读的依据,而是采用“倒逼推理法”,即首先“预设”了“海子之死”这一行为,然后才开始阅读这篇作品的。或者说,他们是把这首诗抽掉了他的文本独立意义,只当成海子弃世行为的注脚来加以理解的,按照这一范式,把这首诗看得无比黑暗,甚至成为一个春天般的陷阱,也就不足为怪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个文学文本,阴差阳错地把它当成一个社会文本来解读,除了能闻到作者死亡的气味之外,也就难以欣赏诗歌之美了。
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阐释路径
诗无达诂,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彻底理解一首诗,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文本。但这并不能作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曲解附会的理由。张清华在《精神的冰或诗歌的雪》中说:“杰出的诗歌总是为读者准各好了多个通道或者界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子的诗歌也完全可以属于俗世。有人对海子诗歌的‘世俗化承认’表示了忧虑,甚至愤怒,连‘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诗句都成了房产开发商的广告语,但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这表明最低俗的读者也可以从他的诗歌世界中获得光明的碎片和语言的帮助,这不正是诗人那慷慨与悲悯灵魂中应有的意愿吗,世俗的解读或利用都无损于海子诗歌的纯洁性,那原本是不朽诗歌的无形体积的一部分。”26 “阅读总是一种误读。但误读不等于海阔天空,为所欲为。反之误读总是创造性的误读,用布鲁姆自己的话来说,它是对先时文本的修正。”27
对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理解,尽管可以有“多个通道或界面”,但是以“海子之死”结论先行,证据求索在后,并且这些证据以外部根据为主,这就难免在结论和推理上的武断性。当阅读脱离海子诗歌的文本存在,游离于文本内容和特性之外,其结论就很难说是可靠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为海子的一首抒情诗,虽然难以代表海子的全部艺术风格,并不是海子所认定的一首伟大的诗,作为海子的代表作也并不能反映海子的诗所能达到的成就,但仍不失为海子的一首好诗。“这首诗为人喜爱,是喜欢它的开阔和明净;喜爱他在这么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境界里,散发着暖融融的、清新的幸福气息。”28对于中学生来说,如果不是过度敏感于“死亡主题”,通过这一首诗进行热爱生活,执着于理想的诗教教育,并无不妥。
注释:
①17 18高波:《诗歌典范和诗歌期待》,《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②曹兴戈:《呼唤回归精神家园》,《现代语文》(教学研究版),2002年第1期。
③苗立源:《做一个幸福的人》,《中学语文教学》2001年第9期。
④杨四平:《在尘世中寻找天堂》,《名作欣赏》2002年3月号。
⑤刘国良、卫建云:《也谈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学语文教学》2003年第5期。
⑥朱于新、江照富:《执著纯粹诗意,追求永恒精神》,《语文学刊》(高教版)2007年第1 期。
⑦钱兴地:《诀别世俗的哀歌——关于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⑧曾一果:《纯粹的歌咏》,《名作欣赏》,2003年第1期。
⑨⑩19杨秋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海子的隐逸情怀及‘撕裂’》,《名作欣赏》2003年第7期。
11 孟川、粟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再解读》,《文艺争鸣》2007年第12期。
12李士奇:《觉悟的欣喜,博爱的情怀》,《中学语文园地》2002年7、8期。
13薛蓓蓓:《无法走进的春天》,《名作欣赏》,2003年第1期。
14西川:《死亡后记》,《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4页。
15骆一禾:《海子生涯》,《海子诗全集》(代序一),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16荣光启:海子诗歌:《从〈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