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地
2011-12-29刘丽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8期
西南风贴着水皮吹过来,湿漉漉的。扑到西墙上,墙根上的苔藓就泛出了绿意。扑到院子里,围着牛槽打个旋。老黄牛从槽后探出头来,朝着苇子地的方向哞哞叫。它的眼里漾起一种莫名的神采,往常破旧的围墙倒影也变得晶莹剔透。母亲从柴垛旁拽出包袱,把镰刀交给我,嘱咐道:“去哪里都行,离苇子地远点。”
从母亲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一丝惊恐。在村庄的历史上,虽然苇子地的名声一直清白,但灾祸的降临谁都无法预期。听母亲说村庄里有个女孩,不但长得清秀,而且性情乖巧。忽然有一天不见了,家里孩子多,她的母亲开始并没在意。直到天黑了还不回来,这才呼天抢地的到处寻找。亲戚朋友家、河沟里都找遍了,没有。以为或者被人拐骗走了,时隔半月,却在苇子地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据说是被邻居祸害之后,又藏匿在那里的。后来那男人坐了牢。再后来就不知道生死了。
乡间的教训总是口耳相传,并在传播之中加入更多的神秘色彩。繁茂的苇子地从此被一层阴云笼罩着。
大人们却忘记了一件事:恐怖有时是向导,诱惑着人们前去探险。在母亲的视野之外,我和同伴曾不止一次偷偷去过苇子地。哪里是坟茔,哪里的草茂盛,哪里有芦莺的巢,都摸得一清二楚。我甚至在那里发现了一口井。这口井我从没听大人提起过。但它却真实存在着。清明时节拔菰荻,走着走着就不由得转到这里来。苇子地南高北低,水脉盛。高处的土埂上,茅草遍地。这里的菰荻又嫩又鲜。低头拔了半天,忽然间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口井。在我前方不足两米处,张着黑洞洞的口,像个瘪嘴老太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忽然忘记了内容。它的位置偏低,周围的草高过了它。借着有利的地势,它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却又随时随地恭候、等待什么。井口旁边还有一个破旧的花瓷碗,倒扣着。碗口处,有两条蓝边。它令我不安,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只碗还带着温度,什么人刚从这里饮过水,还不曾走远。我看看四周,除了沙沙作响的风,没有人。一股神奇的力量似乎从白昼深处飞升起来,在我身边徘徊、聚集,最终把我笼罩起来,让我无法迈步,无法动弹。我僵在那里。我不能抵挡它的诱惑,就像我不能抵挡苇子地周围的阳光与鲜花,清新与自由。我与一口井不期而遇,并且,我们之间似乎要发生点什么。这样的僵持,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或者只有几秒钟。脑海中突然强烈地蹦出一个声音:不!我突然清醒过来,远处的屋顶,近处的青草,在我眼前逐渐清晰。我扔掉了手里的菰荻,没命地向家飞奔。茅草在我的脚下刷拉刷拉地响,节奏鲜明、细碎。像有什么人,在一路跟着我,一路吃吃地笑。
母亲说那晚我又吐又泻,头热得烫手。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傍晚醒来时,昏黄的灯光映着母亲焦灼的脸。见我睁开眼,她疲惫地嘘口气,小声而急切地喊我的名字,让我答应。一碗清水摆在我的床头,旁边还燃着一堆纸屑。她托着我的头,手掌温热。枕在她的臂弯里,闻着她衣服上熟悉的味道,我知道一切安静了。
很长时间,我都无法释怀。
尽管灾祸无法预期,尽管坏的名声往往是被动得到,只是我开始惧怕苇子地,诅咒它,甚至在哥哥和他的伙伴们烧荒时,看着燃烧的浓烟,感觉到许多快慰。但每当春天到来,那些苇芽儿都会冲破阻碍,在一片炭黑的土地上,努着红色的嘴,齐刷刷地刺向蓝天。割草的孩子们,三三两两,都贪恋这里。在它的外围割草、放牛。进苇子地里,摸鸟蛋。春天里,抽根苇芽,做成哨子,嘟嘟地吹着,满野跑。也有人到水浅的地方找蒲棒,挑嫩的,吃得嘴角焦黄,活像燕雏。
那段时间,我经常和同伴相约,去邻村的苇子地边缘割草。两村之间,隔着一条沟。虽然道路远一些,但地边上的草,厚且嫩,自然省力又有收获。但是时间久了,邻村有了察觉。派了一个看坡人。还听说被他抓到,轻则被夺下包袱镰刀,重则让大人拿钱赎人。在这样的传闻之下,再去那里割草时,隐隐觉得背后多了一双眼睛。当磨得飞快的镰刀伸向草茎之前,有了犹豫。总疑心会有什么人从一旁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危机感开始逐渐蔓延、滋长。它在某种程度上敦促着动作的夸张、变形,让每一次接近邻村的土地都像一次战争年代的冒险。
在一个晴空灿烂的下午,冒犯和防范的双方终于短兵相接。我们的包袱还是枯瘪的。远远地听见了一个男人的怒吼声。他迈着大步向我们所在的地方奔来,杂沓的脚步腾起脚下的沙土,一步步向这里逼近。趋利避害的本能,衍生出无数的设想。当时的情形是:要么跳过眼前的一条河沟,夺路而逃;要么钻进苇荡,漫无目的地隐匿;要么就是坐以待毙。
河沟是入冬之前刚刚疏浚过的,一人多深。近两米宽。正是黄水滔滔的季节,渠水几乎漫上堤岸。怎么办?在同伴的带动之下,我们最终选择了跳沟而逃。包袱和镰刀先被扔到对岸,然后人纵身跃过。追击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了,因为被夺下包袱镰刀而即将来临的责骂似乎也越来越近,荡漾的黄水似乎在召唤我奋身一跃。我跳了下去。初夏的水还带着些凉意,从腰腹以下淹没了我。那一次,我险些被水冲走。狼狈地爬上岸来,裤子湿透了,鞋子里灌满了泥浆。每跑一步,都会扑哧扑哧地响。不知道跑出了多远,直到确认那人没有追赶过来,我们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隐瞒了这次逃亡的经历。母亲永远不知道,她的女儿因为一把芦草,险些在那条河沟里送命。孩子的意识里,镰刀和包袱的价值,远远重于性命。
这次仓皇的逃亡之后,苇子地以它的宽容再次接纳了我。
隔着宽宽的池塘,隔着无数的荷叶和菖蒲,隔着将近十年的光阴,苇子地在我家西南方向静默着。一年年,它用沉默包容了所有的误解和指责。并敞开胸怀,欢迎村庄里的少年一次次的回归。
沿着小路,向北一拐,就进入苇子地的中心。这里没有芦苇,却长着丛丛茂盛的青草。
包袱被我垫在了身下。包袱下面的草足够装满一辆手推车。那一年,青草是可以换工分、换钱的。我将这些草分两次背到了路边,然后叮嘱伙伴,让母亲来接我。
坐在草堆上回望,苇子地,水脉仍然盛。在青草断茬冒出的汁液上,裹着一枚已经发红的太阳。巨大的天幕,正被夕阳拉着向西方退去。东天边,一轮白晶晶的月亮已经露出了头脸。它白白的,圆鼓鼓的。很像我手掌里刚磨出的水泡。一个,两个,在小指和无名指的下方。安静下来,才觉出灼灼的疼。镰刀在我腿的一侧喘息。我用的这把镰刀不好看,拐把上方有个明显的疤痕,影响了它的健美。但它却最好用。就像那些个外表普通,其实内秀的人,最中交一样。每天清晨,父亲都要把家里几把镰刀磨好,磨得刃飞快,再一把把挂在木格窗棂上。它们铠甲鲜明,整装待发。每次下地割草,在窗棂下一伸手就能立即动身,省却不少麻烦。拿着这把镰刀,心底就无形中多出几分自信。
仰望天空,巨大的云,一团团,正被缓缓地染成红色。无数的鸟,从远处飞来,盘旋片刻,又在同伴的召唤下,飞身坠入芦苇丛中。当我凝神注视那些鲜嫩的水草,以及上面娇小的野花,我的耳畔就常响起它们欢快的歌声。它们的背影总是娇小而仓促。我常听到它们鸣叫,有时挥着深色的翅膀,快速地从我眼前掠过。不像蝴蝶,轻飘飘的,似乎唾手可得。在每一根轻轻摇曳的芦苇后面,都有可能是它们温暖的巢。有时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根芦苇,悄悄接近这些神奇而快乐的鸟儿。在苇子地的舞台上,它们和我们是平等的。
多年之后,我看《音乐之光》,里面有这样的话:“环湖疯长的芦苇荡里,野鸭子的梦将醒未醒。万古的晨曦之光,轻摇芦花和苇叶,踏着波光静静飞翔。十几个少年男女,一只黑狗的剪影被记忆封存。”我一遍遍的读,读着读着,眼前就浮现出那无边无际的苇子地。一个少年,端坐在中央,那是她的舞台。孤独的、欢乐的舞台。
如果我们接受时光如流这个隐喻,那么回忆是逆流而上,抵达静止。
在现代文明的脚步声里,村庄在迅速后退。像一帧帧发黄的照片,苇子地被装入相册,安放进记忆的橱柜。
一切不容置疑。
村庄四周的许多荒地都被夷为平地。种上树木或者庄稼。后来,轮到苇子地。它的版图越来越小,最终被漫野的秧田覆盖。一年年,芦根执拗地钻出地面,又一年年被顽强地拔除。再后来,这里安排了地基。建起了大队办公室,建起了民房。
四奶奶家新居落成的那一年,众人前去道贺。却发现床下有一块水泥被拱起,有了裂缝。小心地揭开,发现一根芦苇赫然在目。苍黄的茎秆下,是白白的根须。它们弯曲地盘绕在一起,像初生还显稚嫩的臂膀;又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突然闪身进屋,环视众人,他目光炯炯,颌下的胡子白得令人不安。人们突然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吱声。或许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成功突围的,是苇子地最后一名勇士。
刘丽丽,1973年生,汉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理事。自2004年至今,先后在《山东文学》、《岁月》、《青海湖》、《散文诗世界》、《翠苑》、《武夷》、《湛卢文学》、《当代散文》、《作家林》、《中国教师报》、《湖北日报》、《中学生读写》等报刊发表散文类作品2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