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就是一口人
2011-12-29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8期
毛驴
小时候,我经常躺在爷爷的驴皮褥子上酣然入梦。
驴皮毛色灰黄夹杂。从那溜光水滑、匀称和谐的体态,我能揣测出毛驴活着时惹人爱怜的模样。它应该有一双乌黑明亮的杏核眼,两个深邃的瞳孔不时闪烁出哀哀怨怨的目光。它的扇风耳永远倔犟地拃煞着,十级大风也刮不倒的样子。最有特色的当数它的鼻子,像一只硕大的被压扁的柿子。入梦前的混沌中,躺在驴皮褥子上我似能听到它粗重的鼻息。
毛驴曾经是爷爷的脚力。
爷爷跟他的爷爷学了一手治怪病的绝活。他能用屋檐草治愈吊眼风,用乌黑的塘泥医好妇科病,用“见不上”奶奶的话说,凡是稀奇古怪的物件都是我爷爷的药引子。
“见不上”大我两岁,原来的名字叫“金宝”,五岁了还不会说话。我爷爷看过说,“金宝”名太重,八成叫神灵见怪了。于是,烧了香纸,给“金宝”灌下两碗香灰水。“金宝”也由我爷爷做主改成了“见不上”。不出几日,“见不上”果然“金口”大开,且言通辞顺,令人叹服。
由此,爷爷名声大振,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为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乡村医生。那年春上,他趟水过河到杨庄去给一个得了偏瘫的人治病。乍暖还寒时候,河水透心刺骨,那人的腿医好了,爷爷却落下了老寒腿,痛起来,脚不敢着地。爷爷一生治愈了许多疑难杂症,却至死也没医好自己的腿。杨庄那户人家就把自家的毛驴送给了爷爷。
这是一头平原上常见的疙瘩驴,天生一副永远长不大的身材,爷爷踩着房后的磨盘石刚好能跨到它背上。从此,乡间就有了一位骑驴的医生。庄稼人命硬,三秋大忙,气息奄奄的人爬起来都是一个好劳力,一到年前年后、谷茬麦透,活一消停病就来了。这个季节也是爷爷最忙的时候,从早到晚,乡间土路上不时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那一准是爷爷骑着毛驴走村串户给那些病殃子诊病送药。
某个冬季的一天,爷爷出村给人看病。傍晚下起了大雪,人家怕路滑,就置办了酒席,留爷爷过夜。爷爷多贪恋了几杯,忘了拴在院子里的驴。第二天,起床一看,毛驴早挣脱了缰绳,却没有跑开,披了一身雪,冰雕玉砌般,浑身亮晶晶地站在雪地里。它肯定是经历了复杂的内心斗争,在逃避和留守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爷爷心头一热,流下了眼泪。
一个人性格执拗,别人会说他是“倔驴子”脾气,可见驴的秉性是多么犟。毛驴对爷爷百依百顺,对别人可不怎么听话。小丫的姑姑出生的时候,小丫爷爷接他丈母娘来侍候月子,到我家借驴,死拉活拽,毛驴也没迈出栅栏门一步。
说起来,毛驴还是吃了倔的亏。合作社那会儿,所有牲畜都充了公。有一天,队长骑着毛驴到邻村喝酒时,毛驴倔性大发,一蹶子把队长掀到了沟里。不久,队长就在社员大会上说:“疙瘩驴拉车不如马快,耕地不如牛劲大,养着只能造粪,杀了吃肉吧!”一年难见荤腥社员没有一个反对的,连在生产队干会计的父亲也是满脸喜色。
当天,村里到处都飘荡着肉香,香喷喷的驴肉令社员们打了好几天响嗝。爷爷却伤心得多日没吃饭,还将父亲大骂了一通,最后把驴皮从队长家里要回来,让我奶奶做了一床褥子。后来,我只要在饭店餐桌上吃到味美香软的酱驴肉,就暗自思忖这会不会是我家那头毛驴的亲眷,再下筷子时,手也有些迟疑了。
驴皮褥子陪伴了爷爷最后的岁月,也温暧了我的童年。爷爷去逝后,再也没人用它,现在还挂在我家偏屋的西山墙上。
黄牛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声势浩大的合作社终于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了。十岁那年,有一天,我从街上遛达回来,见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拴着一头大黄牛。
我们是老相识了,说起来,它还救过我的命呢!
我虽生性文弱,喜静厌动,但也有小孩子调皮、淘气的天性呀。前面说过,我爱遛达,到十来岁时,差不多把全村的旮旮旯旯、沟沟坎坎转遍了。深秋的一天早晨,我又出去了,这一次,我选的是村西的水塘。水塘结了一层薄冰,岸边的冰层里有一尾小鱼儿被冻僵了,不能动了。我伸手去救它,脚底一滑,掉进了水里,我拼命向外爬,越扑腾越往深里陷,我大哭起来。看来爱遛达的不止是我和小鱼儿,紧要关头,黄牛出现了,那时,它还是一头任性的小牛犊,在我生死攸关的当口,它无意中拱到塘中的一截枯树枝成了我的救命稻草。这也许正是父亲从牲畜堆里挑回它来的原因。
黄牛的到来,使我们全家都忙碌起来。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它添草加料,父亲和哥哥要忙里偷闲铡草出栏,我放学后则多了一份放牛割草的活计。
那段时光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好遛达使我清楚哪块野地里的草厚实,哪面坡上有牲畜爱吃的酸不溜、扫帚苗,这些为我赢得了莫大的荣耀,就连霸道蛮横的见不上对我也变得毕恭毕敬。每当这时,我被小伙伴们前呼后拥着,好不威风。还有,我可以和小丫在一起。
小丫梳着两条羊角辫,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两个好看的小虎牙,粉嘟嘟的小脸上,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等牲畜肚儿圆起来,草筐也满得塞不下了,我们就采野果、编花环。我把采到的野酸枣、枸杞子装到小丫的口袋里,把用牵牛花编成的美丽花环戴在小丫头上,我对她说,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媳妇。见不上他们就在一旁恨恨地瞪我。黄牛一定认为这是桩天下最美满的姻缘,高兴地将尾巴摇来摆去。但是,小丫长大后却嫁给了别人,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黄牛也知道爱。那年春上,它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在地上转圈,用头撞墙。父亲带它到邻村去了趟,回来后,它才逐渐安稳了。约摸过了两个月,它的腹部日见隆起,到秋后,产下了一头漂亮的小牛犊。黄牛欢喜得不得了,用宽厚的舌头在小牛犊身前身后哧哧地舔,还不时发出哞哞的低吟。那次期中考试,有一道舐犊情深的名词解释,全班50个同学只有我答对了,老师表扬了我,他不知道我是受了黄牛母子的启发。
后来,小牛犊一天天长大了,牛经纪——见不上的姑父开始有事没事地往我家跑,最后生拉硬拽把小牛犊牵走了。很长时间,黄牛呆呆地卧在牛棚里,懒得吃喝,眼中噙满了泪水,叫声中也满是忧郁凄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上中学了,家里少了一个割草的,牲畜的草料日渐亏欠;哥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家里需要钱。
牛的一生最能给人以启迪。从连老虎都不怕的牛犊历练到被人驱使,即便抽得皮开肉绽、鞭痕累累,仍从容淡定、目光静如止水,内心不知要经历多大的起伏。相比之下,其它动物就肤浅多了。春生家的黑狗,公认的驯顺,一次让墙头脱落的瓦片砸了,嗷嗷地满街乱窜,见谁都一通狂吠。黄牛在我家虽然没受过多大的委屈,但偶尔的棍捶鞭打还是有的,这些,它都默默地忍受了,春种、秋收,风来雨去。一年四季,嗒嗒的蹄声不知辗碎了多少寂静的黎明、踏响了几多喧嚣的黄昏。有了黄牛的帮助,我家的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还算殷实。
一晃就是十年,我也上大学了,寒假里,父亲套好牛车叫着我去西坡拉玉米秸。任他把鞭子抽得山响,黄牛仍慢慢吞吞地缓缓移动,偶尔伸长脖子发出两声无奈的低沉徐缓的长吟。父亲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老了,不中用了。”能不老么?一切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岁月让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越来越感到了世事的险恶,曾经腋下夹两袋麦子仍健步如飞的父亲,现在提桶水也显吃力了。还有那辆牛车,木头已失去晃眼的光泽朽成了暗灰,车辕也被钢板固定了多处。
父亲卖牛的念头或许酝酿了许久,或许起于拉玉米秸的那刻,寒假还没过完,他就把牛牵到了屠宰场。卖牛不卖缰,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卖牛回来,手里握着盘成圈的牛缰绳黯然神伤的样子。
王其槐,山东无棣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至今在各类杂志、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余万字,多次获奖。当过教师、报刊编辑,现供职于滨州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