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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南:热闹

2011-12-29青年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8期

  青年河,有时候我们也叫她青年沟,其实是,村子里的人们大多的时候还是叫她青年沟的。沟南,就是村子里青年河南岸的土地。去沟南,就意味着过河,过河就意味着可以去趟水,我们都愿意去沟南。隔了一条河,我们却更愿意走过去,多么像是小小的、无法避开的诱惑。比如,就是这趟着水的哗哗的声音,你可以听得到,而那种清冽、微凉,好像是你听到的,但也还是你的一种感觉,这都令让你感到无比亲近。即便是遮掩在草丛里的那条曲曲的、缓缓向上的小径,在你的心里也是潮湿的。草叶上挂着的晶亮水珠摇摇欲坠,你真的担心它会咕噜一下子就滚落下来,但它打湿了你的裤腿。
  总是美好的季节,比如春天刚刚开始,我们一家人大大小小的十来口人搬家一样,咣咣啷啷地推着地瓜秧、担着水桶、扛着镬子、牵着马、提着舀子,趟过冰凉的青年河水,去沟南的地里栽地瓜。父亲扶着(好像有些扶不住的样子)镬子、大爷爷牵着(他的脚步快得有点想要小跑)马呼呼地(它想要飞奔起来)镬地、扶地瓜拢。二爷爷、母亲、姑姑一人手里掐一把地瓜秧在扶好的地瓜拢上插地瓜秧(二爷爷有些慢,母亲与姑姑边说话边插秧),爱英姑也在跟着母亲学插秧,她拿着一棵地瓜秧狠狠地插进松软的地瓜拢上,歪着脖子问我母亲:“嫂嫂,你看我插得好不好?”爷爷一趟趟地从青年河底担水,我与弟弟一人提着大半桶水,歪歪扭扭地拿着舀子向插好的地瓜秧上浇水。迷糊爷爷也在慢腾腾地从青年河里往上担水,他总是这么慢,我差点把他忽略,几十年了,好像时光也把他忽略。其间,天增奶奶与迷糊奶奶的说笑一声高过一声,她们可能说的是大奶奶。大奶奶耳朵聋得像个木头人,一脸茫然,只顾慢悠悠地插地瓜秧。但是天增奶奶、迷糊奶奶她们插秧也快,与她们的说笑一样快,比风还快。美好的时节就在瞬间飘逝去,我们终于没能赶过风,比如曾经风风火火的迷糊奶奶也已经被岁月无情而残酷的风永久吹散去(我有些悲凉地想,她也仅仅是那些被风吹散去的一个)。没有人不在它面前无奈、敬畏地低下头去,顺从着它的意思,尾随它去远方赴没有归途的旅行。
  绿绿的、好看的、不大的叶子向外爬着(还是向另外的叶子爬去,是亲近还是入侵),慢慢地交叉、层叠成无际的绿。“地瓜也许长得能吃了,咱们去扒地瓜吃吧。”我与弟弟有些等不及了,激动地趟过青年河去,撅着屁股半跪着用手挖地瓜,就像机灵的小老鼠在打洞。地瓜是新鲜的,红红的皮,带着新鲜的、有点潮湿的泥土,我们坐在厚厚的、软软的、凉凉的地瓜叶上,用蓝布衫袖子粗粗地擦了几下,就嘎吱嘎吱地啃起来,甜、脆,但是我们都忽略掉了,我们只是在没命地啃。我们的肚子有些不舒服起来,看了看吃不掉的小地瓜,只得脱下蓝布衫把它们包回家去。爷爷看到了我们包着的小小的地瓜,一脸的不高兴,他因生气而嗓音尖利地说(他压制着没有吼出来):“这么小的地瓜就糟践了,真是败家子。”我与弟弟心惊胆战地看了看这个老头子的可恨背影,互相瞅了瞅,心想怎把家里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给忘记了呢。除了奶奶,这个老头子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如果他不在家里拉着脸,那一定是在地里慢腾腾地做活,村子里都离得这个老头子远远的。他的逐渐阴沉下来的脸,是对自己孤独的不可名状的厌烦。
  秋天依然美好,是春天一样的,只是有些越来越凉了,我赤脚趟过青年河的时候这样想。我们是去沟南里刨地瓜的,河上架着小桥。河水是我绕不过的小诱惑,我从来不在桥上走。母亲的训斥甚至还没有送到我的耳边,风早就把它吹跑了。地瓜叶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黑黑的、绉绉的,它们好像知道害羞似的,就像是丑陋的孩子低着头、捂着自己有些难看的脸,或者把脸更加紧地藏进母亲的怀里。母亲得把它收走,我们的家就是它们的家。我撅着屁股用力地扯着地瓜蔓,我的脚与长长的蔓缠绕在一起,我坐在地上笨笨地撕扯着,看着裸露着的地瓜,问母亲:“今年我们还要天天吃这个么?”母亲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已经看见父亲正推着镟刀从河底走上来了。结实的、肥硕的、甚至有些难看的地瓜在镟刀的锋刃上走过,雪片般溅落在被等待在下面的竹篮里,然后被我与弟弟费力地提起、挎向远处,我们写字一样把地瓜干一片片地、整齐地摆在大地上,从远处看,大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白。这是它们最后一次静静地、孩子般地躺在初生的家园,让已经舒服起来的阳光、风再一次抚过,最后一次凝望夜晚的星光,然后,被父亲宽大的手掌收走……突然间,地瓜一下子被冷落了,先是像个委屈的孩子,被放在角落里,然后(也即是瞬间的事)就不见了。就像被随手丢掉的一张你以为并不重要的废纸,没有在意,当你想起它上面记下了非常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却找不到了。
  比如,当我再次趟过凉而舒适的河水去沟南的时候,狗嫌哥已经成了沟南的主人。在升起的、慢得几近不动的炊烟下,狗嫌哥正光着膀子、赤着脚在地里摘西瓜,有些埋汰的狗嫌嫂子蹲在河岸边杂乱的灶前烧水。水壶盖不停地抖着,发出嗤嗤的响,水快开了,但狗嫌嫂子好像不愿起身。队上把他们的地都分在了沟南,狗嫌哥就草草地在沟南的地里盖了两间房子搬了过来。来的时候,带着两三岁的小春芳,想儿子想得过头的狗嫌哥又泄气地看着狗嫌嫂子把小金芳生下来。狗嫌哥两手抱着西瓜,问我吃西瓜还是喝茶,我跟着他的问话跑到地边的榆树下,说是随便。狗嫌嫂子端过满是油渍的茶壶,然后又转身去搬西瓜,滴着水的刀上沾着一块小小的鸡屎,刀上还搭着一块脏布子。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说:“大兄弟,喝茶的话就用布子抹抹茶壶,老长时间不用了,你吃西瓜吧,刀挺干净的,我刚用水冲过的。”狗嫌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狗嫌嫂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开了。狗嫌哥坐下给我切西瓜。这时候,东德叔也从他家的地里走出来,他凑过来一腚坐下,看了看西瓜刀,又看了看茶壶,说:“狗嫌,还是喝茶水吧,壶再脏,也没有鸡屎。”狗嫌哥这才看见西瓜刀上的鸡屎,扔下吃了几口的西瓜,笑嘻嘻地咧着嘴骂道:“这个熊娘们。”东德叔依旧说他的:“狗嫌,你这个家都快成鸡窝了,那天去你屋里找镰刀,刚一进屋,就一只鸡从炕上扑扑楞楞地飞出来。”狗嫌哥也只是嘻嘻地笑他自己的……
  再比如,那些狗吠、鸡鸣的热闹沟南与它的主人的乱乱的生活,怎么说消失就一下子消失尽了呢,就好像被谁突然带走,只留下一个人的淡淡的、无法消解的忧伤。多么热闹,为什么一下子平静下来,静得令人心生惆怅。我开始怀疑,沟南里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颠覆掉的,它们都去了哪里。当看到那个如当年小春芳一样的的孩子在胡同里哭闹着向依旧埋汰但更慢下来的狗嫌嫂子要零食的时候,我恍然明白,在向前走的时候,有些东西被我们丢掉,也有些是自己走掉的。就像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一切,与正在胡同里打着滚哭闹的小娃娃有什么关系。但是,那个调皮娃娃的无休止哭闹令气愤的狗嫌嫂子看起来更像一块木头,她索性走到一边去了,好像那个赖倒在地上打滚的、可恨的小娃娃也与她没有丁点关系。
  
  青年河,男,1973年生于鲁北平原腹地一条未名河流青年河畔,现蜗居在她近旁的小城,写着她,爱着她。有散文刊于《散文》、《山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