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爱情无关
2011-12-29韩振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8期
一
最近一段日子,丁一鸿感到他的生活滑出了一贯的美好状态,跌入一种毫无来由的虚廓无边的烦躁中。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明明把肚皮填得鼓鼓涨涨,而胃囊却还是充满饥饿的感觉,他被一种伤感的不良情绪紧紧缚住了。作为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官至一局之首,颇有些社会地位,也算和功成名就沾上了边,在寻常人的眼中,应该则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情态,而他恰恰相反。近日,时常蹿上心头的却是一串时光飞逝怀念青春的慨叹,然后肥皂泡似的碎裂,抛洒的满头满脑的虚空失落。
其实,按照庸常的快乐原则,他好像找不出任何不快乐的缘由。
他的大半个生涯在官场上度过,有些书生意气的他向来洁身自律,近乎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所以他的口碑很是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为官半生,可谓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不贪财,决不敛财,在这方面,他绝对有着清教徒一般的境界。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已经申请到了去美国攻读硕士学位的奖学金,妻子温柔贤淑,每天以他为圆心做着圆周运动。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安逸祥和,顺美幸福,完美得无以复加,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如此圆满的人生,多少人梦寐以盼,孜孜以求,而他却还是感觉冥冥之中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于是,这种感觉便怪怪的梗在喉中,与日俱增,使他工作闲暇时却渐渐心绪沉闷起来。
他决定给自己放放假,去疗养所住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这几年,他也开始注意养生之道,知道时下有一种叫“亚健康”的病,难道他也亚健康了?他上网搜了搜,感觉自己又像是更年期综合征,但未免来的太早了。他不过才五十岁,按照最新的划分标准,才刚刚步入中年期。
有一天,在班子会议快结束时,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他说他的高血压最近比较麻烦,医生已经警告他,再不调养,就不仅仅是吃依那普利和倍他乐克的问题了,就要引发心脏病,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药瓶。他不像某些领导,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他喜欢和身边的员工像拉家常一样谈起自己的病,倒赢得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好名声。他一再申明,这次去南方海滨疗养,想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一下世外桃源的生活,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要打扰他。最后,他轻轻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每一个人,接触到他们肩负重托而满含祝福的目光,他释然地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下午, 他就来到了位于远郊的朝霞疗养所。他当然不会去南方,那只是他释放的一个烟雾弹罢了。朝霞,他喜欢这个名字,旭日东升,充满无限的生机与可能性,几年前,他来此看望一位老领导,从此对这个地方一直念念不忘。今天,他终于来了。
疗养所依山傍水而建,环境旖旎宜人,而这里的生活也静谧安适。每天早晨起来,他沿着一条下山的小路散步,保持速度适中,但从未到达过终点,回来后冲澡,然后去食堂吃饭。看报看电视看棋手博弈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闲聊写毛笔字上上网,顺便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是否有信息和电话。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和妻子通个电话,时间决不会超过五分钟,吃的啥,喝的啥,玩的啥,女儿正旅游到某个地方了,说这个暑假可能不回来了,然后无话可说了,便挂电话。近三十年的和谐夫妻,和谐到几乎“沉默是金”的地步了,这也许是夫妻之间的最高境界吧!
这样过了三天,他精神饱满了,心情好像也好多了,一测血压,倒真的有了些回落。可整整三天时间,秘书和几位副局长那儿悄无声息,他竟有些吃不住劲了。思虑良久,他终于拨通了秘书的电话。那边是一个讶异的声音,丁局长,您出,出什么事了?他一怔,我很好啊,你那边有什么事吗?那边舒了一口气,这边一切正常,按部就班,您就放心吧,孙局长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坚决遵从您的指示,不能借问候之名骚扰您。他这才想起自己几天之前所说的话,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连忙挂机,心中却不免几分落寞。他突然有些后悔这次疗养的仓促之举,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必须在这里好好呆下去了。
这一天晚饭后,丁一鸿忽然来了兴致,沿着早晨漫步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八月中旬的阳光在山上已显浅淡,此时黄昏,更觉几分清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偶尔扑啦啦从他身边飞过,留下几声脆脆的娇音。他愈走愈快,竟微微出汗了。
山下竟然是一个沸腾的小集市。他一踏进,就马上被人流淹没了。他随意地踱着步子,颇似闲庭信步,不断地在五花八门的小摊前驻足,惹得人家热心推荐。不知不觉间,他的手里多了几件小商品。一把五元的保健锤,一把三元的小扇子,一本两元的封面贩黄的毛笔字帖。他继续向前走,人渐渐稀少起来。
前面一个花摊吸引了他。一个女孩坐在马扎上,低头在一个本子上正写着什么。她的面前摆放着十几盆花,旁边还停着一辆脚蹬三轮车。他凑上前,围着那些花转了两圈,女孩并没有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正准备离开,女孩却抬起头,您买花吗?她看着他,突然眼睛一亮,您是丁局长?
这里竟然会有人认识他吗?丁一鸿茫然地望着这个女孩子,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正浅浅地对着他笑。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没有一丁点这个女孩的蛛丝马迹。
您忘了?两个月前,我曾经去过您的办公室,联系工作的。女孩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他恍然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个女孩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吗?
两个月前的一个上午,他刚送走了几位老职工代表,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办公室里。广电局刚刚完成人事方面的体制改革,颇不平静。几位老职工因为对改制不满,来向他喊冤抗议,干了一辈子,临退休了,却由国家的事业编制变成了企业聘任制,心理上实在无法承受。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费了很大劲才把他们劝走,并答应考虑一下他们的要求。
这时,又想起了敲门声。那声音怯怯的,有些不理直气壮。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请进。
门轻轻被推开了,一个女孩抱着一摞东西站在门口。她紧张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小心趋步进来。
你是干什么的?谁让你进来的?他拉着脸,厉声问她。他心里正窝着一团火,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口。
那个女孩哆嗦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前面,把手中的东西摊到他面前。那是一份厚厚的求职简历。
他随手翻了翻,你是来找工作的?
女孩使劲点点头,可能是太紧张,她的一只手按了按胸口,嘘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说了起来,我是东南大学历史系的应届毕业生,我想来应聘你们晚报的编辑,我……
不要说了。他烦躁地打断了她,去和人事部门联系吧。
女孩发窘地站在那儿,眼里闪着泪光望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
女孩离开以后,他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分,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因为这违背了他为人处事的原则。他一向对那种喜怒于色的言行嗤之以鼻,告诫自己对来客,特别是对陌生的客人要尽量谦和中庸,含而不露。但那一天,他竟失控了。
今天,想不到在这儿竟让那个女孩撞上了。
丁一鸿有点尴尬,那天,那天正好有件麻烦事。他一边言不由衷地说着,一边歉意地看着女孩。那一天实在没有认真地看她一眼。女孩的眸子清亮清亮,像山涧中的溪水,竟盛满久违的纯真。唉,涉世未深的孩子!他心里叹口气,可比自己的女儿要单纯多了。自己的那个女儿哪里还有什么纯情哦,简直快混成世俗老社会了。
那工作怎么样了?他虽然问,但结果可想而知。
女孩低头不语。
这是你的花摊?他问。
女孩点点头。我现在帮一个朋友卖花,白天和她守在花店,晚上来这里出摊。
他不想再问下去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骑着三轮车卖花,境况可想而知。
你刚才在忙着写什么,也不招呼顾客?
女孩突然羞涩地笑了笑,写诗呢!没注意到您!
写诗?我看看行吗?他来了兴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在大学读书时,也曾迷恋过那个东西,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女孩递过一个本子。她的手机恰在这时响了起来。她接了电话,神情慌乱,赶忙把一盆盆的花往三轮车上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奶奶突然病了,我得马上回老家。她的双腿已经跨上了三轮车,瞬间飞出了老远。
你的本子怎么给你呢?他在后面大声问。
我还会回来的。女孩转了一下头,身影倏忽远去了。
丁一鸿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才打开女孩的笔记本。
二
一连八天,丁一鸿晚饭后散步都没有再见到那位卖花的女孩。他感到怅然若失,坐卧不宁。女孩的诗,他已经翻来复去读了好几遍了,有好几首都能背诵了。他的假期转眼已经过了一半,那个女孩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
第九天,他又早早吃了晚饭,顺着小路向山下赶。一进入集市,他就远远地张望,跳过穿梭来往的人群,他看见了那个女孩的一点侧影,心中竟然无端地欣喜和激动起来。
他终于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女孩的花摊前。女孩依然坐在一个马扎上,前面陈列着一些花。这次,她没有写诗,而是双臂交叉搭在膝盖上,微低着头,眼神散乱地看着面前的花。八九天不见,她好像更瘦了,一阵风吹过,她竟像纸鹭一般晃动了几下。
你,你来了?丁一鸿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但他能感觉出自己声音有些不自然。
女孩抬起脸,看了看他,微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给你,你的笔记本,你的诗写的真不错!丁一鸿把本子递给她。
真的吗?女孩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这时,走过来两个老太太,看中了一盆花,便和女孩讨价还价。丁一鸿好像非常随意地说起那盆花的优点来。这种芦荟不但好养,而且能净化空气,特别适合放在卧室里。它还有一项特别的用处,汁液可以祛斑美容。那两个老太太欢欢喜喜地付了钱,一人端着一盆花走了。
谢谢您,您懂得可真多!女孩感激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办公室就有一盆,我可是养花的行家。他自豪地说着,跨过几步,来到女孩的身旁。
女孩匆忙站起来,把马扎递给他。
他坐下来,女孩也蹲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奶奶怎样了?他问。
女孩低下头沉默不语,一会儿,眼角沁出了泪珠。
好孩子,不哭,不哭。他慌了,伸出手去,想帮女孩擦去眼泪,又觉得不妥,只好把手缩回去。
女孩好像感应到了他的犹疑,自己抬手拭去了眼泪。
他不敢再问下去,女孩悲戚的神情使他猜测她身后可能有一个苦难的故事。
你的诗我都能背诵了,我最喜欢那首《一只塑料袋的旅程》,特别有意思。他故意引逗她。他知道,只要和她谈起她的诗,她才会高兴起来。在那一瞬间/你有了生命的期望/你是风中的飞鸟/乘着风飞翔/ 他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然后停下,含笑地望着女孩。
你有了灵魂/你有了梦想/你要飞到那连梦都开花的地方/飞啊!飞!飞啊!飞!女孩打开笔记本,接着小声朗读起来。
这盆花叫什么名字?多少钱?这时,又过来一个人,指着一盆花,询问花的价钱。女孩刚想站起来,他却早已经伫立在那人的眼前。这盆花好啊!它叫秀竹草,你看它的叶子长长的,还镶着红红的花边,这叫一奇,更为奇特的是,到了冬季,它才开花,一种小小的花朵,一朵花上竟有五种颜色,那才叫绝呢!
真的!好!我就买这一盆。那人喜滋滋地抱着花离开了。
他把收来的钱递给女孩,我今天才突然发现我原来很适合卖花,我总算把我的潜能挖掘出来了。他自顾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显然被他的话逗乐了,脸上忧伤的神情渐渐退却,淡淡的欣悦透过青白的皮肤弥散出来。
他看了一眼女孩,心里踏实了。
暮色不知何时悄悄围拢过来,街灯不知何时亮了。街灯隔很远才有一个,投下一块圆圆的晕黄。白天的热量早被凉风收去了,竟使人感觉几分难得的清爽。他又帮女孩卖出去几盆花,看看路人已经稀少了,就推过了三轮车,把剩下的花全部搬到了车上。早回去吧,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催促道。
女孩顺从地点点头,斜背起自己的包,跨上了三轮车。她一只脚蹬地,一只脚踏着三轮车的踏板,忽然侧过脸,满眼闪烁泪光,谢谢您,丁局长,您,您真像是——我爸爸!
女孩骑远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前追出几步,明天早点过来。他在后面大声喊。
哎!知道了。一阵爽润的晚风吹过,送来了女孩响亮的回答。
女孩没有了踪影,他对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返身回去,心中竟真的生出了几丝父亲的牵挂。
剩下的时间,丁一鸿的生活里增添了一项重要内容,其实毋宁说他的所有心思就是为了等待一件事,晚饭后去找那个女孩,与她谈论她的诗,还要帮她卖花。他和女孩逐渐熟稔起来。在女孩躲躲闪闪的眼眸中,他终于探知了女孩的一些底细。
女孩叫吴小绿。三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母亲抛下她另嫁。她还有一个叔叔。当初叔叔极力劝说奶奶把她送人,但奶奶执意未肯,于是叔叔就和奶奶分了家。她跟着奶奶长大,一路靠着学校的困难补助金,倒是完完整整把书读完了。大学毕业,偏又正逢金融危机,她没能找到工作,只好暂时帮一个开花店的朋友卖花。不想前几天,奶奶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奶奶的丧事刚办完,叔叔就对她直言不讳,他要推倒奶奶的老屋,在原来的地基上盖新房,要她收拾一下她的东西。一个女孩子,迟早总要嫁人,家里的房子没你的份儿。叔叔这样对她说。她只好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带到了朋友的花店里。她现在几乎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的心被轻轻扯痛了,痛的深处又有些酸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现在的丁一鸿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也算是个人物,广电大厦稳稳当当的一把手,手下掌管着一千多名职工,并且兼任宣传部副部长。可有谁能想到,今天这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少年时期却过得相当凄惶,几近沦落到无处遮身的地步。
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本来就是一个纷乱不堪的年代,而他的父亲偏偏天生性情懦弱,常常受到他暴戾的亲伯父的欺负,无奈之际,就带着妻儿寄居到了岳父家。而父亲的行为更激起伯父和族人的怨恨。因为在当时,倒插门绝对是一桩让人看不起的事情,对整个家族都是一种耻辱。伯父到祖坟上发毒誓,决不允许弟弟一家再回来。
他长到十岁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的母亲没有亲兄弟,几个堂舅垂涎他外公留下的房子,便开始处处刁难他们一家人。在乡村,势单力薄的外姓本来就很难立足,何况如今故意作梗!父亲为他的未来担忧,决定让他认祖归宗,返回老家。于是,丁一鸿在伯父的门前长跪不起,乞求让他回来。伯父站在门前呲牙裂目,破口大骂,骂累了,就不再搭理他。伯父年老以后,丁一鸿衣锦还乡,曾回来看望他一次,他拉着丁一鸿的手絮絮叨叨,当年的威风霸气荡然无存。
他跪了一天一夜,诚心没有感动他的伯父,却打动了一位远房叔叔。那位叔叔因为腿瘸,一直鳏居未娶,就收留他为养子。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很普遍的事情。虽然伯父对此颇为不满,但他毕竟在老家住了下来。
他跟着养父生活了七年,养父竟也患病去世。从此,他便独自一人栖身在养父留下的两间小屋内,小小年纪,早已饱尝生活的艰辛。
感谢那个年代,虽然乱成了一锅粥,但读书却是不收费的。他虽然没有吃过几顿饱饭,经常饥肠辘辘,却坚持读完了高中。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就报名参加了高考,竟然鲤鱼一跃跳出农门,考取了一所全国知名的师范大学。那时,读师范大学不但不交学费,每月还会给学生发放生活补助金。即使最便宜的饭菜对他来说都是美味佳肴,他的身体就像一棵突然得到肥料的小树,疯长起来。他一个苦孩子,从此告别了水深火热的日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以后,他的一切当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师范大学毕业,服从国家分配,他来到市广电局。在那个人才匮乏的年代,他很快就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一路凯歌,四十三岁就成为广电局最高领导。随着他的仕途发达,生活亦愈来愈优渥了,少年经历的一切竟像是一场梦。但他不是一个忘本的人,他骨子里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一直牵扯着他,使他时常耽于往事的回忆。特别最近一两年来,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怀旧,喜欢追索少年的一些苦难,眼睛有时竟然湿润润的。看来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啊!老了!老了!他心里对自己念叨着。
女孩吴小绿实实在在勾起了他的一番情思。他心疼这个孩子,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他怜爱这个孩子,他要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
他的休假马上要结束了。最后一天,他拿过吴小绿的手机,拨了拨自己的手机号,然后命令她,现在就存上我的号码,有事只管给我打电话,空闲了就到我办公室去玩,我还想看你的新诗呢!
吴小绿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满目的留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可是,可是您上班以后,一定很快就会把我忘记的,忘记我是谁了。她流泪了,急忙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怎么会呢?傻孩子,别那样想,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现在有两个女儿了,父亲怎么能忘记自己的女儿呢!他急急地解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吴小绿笑了,在他注视的目光中,骑上三轮车,渐渐远去。
他依然站在那儿,霎那间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柔情。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新发现,他的心中再也不空落落了,而是很满很满。
三
丁一鸿上班一周了,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每天至少一次会议,至少一次应酬,一天三次吃降压药,多次测量血压。但他感觉生活又是不同的。他的心中有一种期待。他在等待吴小绿给他打电话。
这孩子该给他打电话了!
这一天上午快十一点了,他结束了一个工作会议,回到办公室。下班前的这点时间属于自己了,难得的清闲!他喝了几口茶,浏览了一会儿报纸,又拿过测压计戴到手腕上。血压有点偏高,但不足以焦虑。一切正常!他却突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他拿过手机,在通讯簿上翻找着,机屏上显示了吴小绿的号码。这孩子!看来是把他抛到爪哇国去了!
传来了敲门声。
门开了。吴小绿怀里搂着两盆花径直走进来。
小绿,是你呀!他急忙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身子,走过来。
我给您带来两盆花,叫小石猴,可以吸收电脑辐射。她走到电脑旁边,认认真真把两盆花左右摆好。
谢谢你,女孩子就是心细周全,快坐下,喝口水。他早已拿了纸杯,放了茶叶,灌满了水,放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她坐下来,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立刻放下。你一定要记住了,这种花怪异得很,千万别乱浇水,三个月才浇一次水呢!你浇多了,就会浇死它。她像叮嘱一个小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叮嘱他。
真的,竟有这样稀奇的花!这时,他已经站在那两盆花的面前。花盆很精致,堪称艺术品,一丛黄绿色的石头一般的植物端立上面。还真像一个小孙悟空呢!他细细端详,笑嘻嘻地说。以后的日子,当吴小绿彻底消失以后,他一进入办公室,就会触目地看到这两盆小石猴,心底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
这几天刚刚进的货,卖的可好了!她忽然停下来,显出一脸迷茫,可是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嗫嘘着说。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他转过身,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前几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日报社报到上班。我以为人家搞错了,就没有在意。可今天早晨,人家又给我打电话了,还问我是不是叫吴小绿,我说是啊。那人说,你抓紧来吧,赶快上班。我也没有去日报社应聘啊,那是党报,我知道很难进的,我只来过你们的晚报,可当时就被拒绝了。她愈说愈急,双手不停地摆动,脸都涨红了。
人家让你去上班,你就去,难道担心天上掉个馅饼砸着你的头吗?再说,我们小绿哪点不行啊!大学生,还会写诗!他笑着,慢悠悠地说。
怎么回事呢?难道天上真的掉下一个大馅饼?她依旧双眉紧蹙,眼睛迷惑地盯着前面,又不时探寻地瞅瞅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他慢慢踱回去,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悠然地端起杯子,小口啜着茶,然后含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游移,与他含笑的眼神撞在一起。她突然叫了起来,莫非是你?
他仍然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微笑,眼神中却分明多了几分狡黠,那狡黠止不住地愈来愈浓,终于明朗了一切。
真的,真的是您帮我?我有工作了?吴小绿恍然大悟,激动地站起来,手舞足蹈地扑到他面前,突然,她捂住脸哭了!
傻孩子,怎么就哭起来了?下午就去报到上班。以后咱不怕了,我来保护你!他摩挲了一下她的头,拿过毛巾,塞到她手里。
丁一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帮助吴小绿联系工作。他给宣传部分管日报社的孙部长打了电话。当孙部长打趣地问什么关系时,他说是他的外甥女,亲外甥女!他这样说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相当自然,好像他和吴小绿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血缘关系。人啊!真奇怪,不相信缘分不行!他放下电话,不免感叹。
不知什么原因作祟,他并不想让吴小绿在广电局工作。虽然那样,他就不必欠孙部长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还有无限便利的条件照顾她,使她获得最好的发展。但也许就是条件太便利,简单的可以随手拈来,才使他有些望而生畏。在官场多年,他深知其历来隐藏凶险,起伏不定,而他又是一个特别注重社会影响的人。广电局领导层这些年看似铁板一块,也难说有那么几个人阳奉阴违,借机兴风作浪。人人都有私心,但高明之处是决不能让别人察觉你的私心。所以,他决定安排吴小绿去日报社工作,为她舍一次老脸。日报社和广电局是兄弟单位,同归属于市委宣传部的旗下,相互之间经常有业务联系。这样,吴小绿与他相隔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事后,他又不免好笑,好端端的,他和吴小绿之间怎么就避起嫌疑来了?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即便是自己的女儿,外甥女,这样的嫌疑倒真应该规避一下。
四
吴小绿上班了,成了日报社一名编辑。丁一鸿经常收到她问候的信息,间杂她日常生活的小汇报。她现在已经把他当成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了,而他安心享受着她的感恩甚至崇拜。
最近,他的工作很繁忙。宣传部正在筹办市第一届文化节,要求广电局规划好文化节的文艺节目。他一天开几个会议,有时晚上还要加班至深夜。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很劳累,相反心底深处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舒爽感。他知道,是吴小绿给了他这种崭新的感觉。他承认,他愈来愈喜欢这个女孩子了。她像一只温暖的小手,挠开了他心中最柔软的情结,使他得以从繁杂的事务中暂时挣脱开去,以一种最奇妙的方式休息。
所以,只要在办公室有点空闲,他就会翻出她的一条条信息来读,只当阅读有趣的小品文章。有时,她的信息里还夹杂着她新写的诗句,许多诗句都是关乎她和他的邂逅,而那已经被她编织成一个美丽的神话了。如果他再小二十岁,就差写成宝黛的木石前盟了。他心里暗笑,这孩子天生一副幻想的脑瓜!年轻就是好啊!
这几天,他想抽时间和吴小绿吃一次饭,其实是第一次吃饭。她打电话说她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吃水不忘挖井人,一定要请他吃饭。他问她发了多少钱,她说实习期不到一千块钱。他就一本正经地逗她,准备拿出多少钱请他吃饭。她沉吟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小声说,三百,不,四百。他忍俊不禁,好像看到了电话那头吴小绿慌乱不安的模样,说定了,就吃你四百。他大声说着,挂了电话,摇摇头,还想发笑,却又有点心酸,三百块钱请他吃饭,小丫头,啥都不懂,她哪里会知道人家请他吃一次饭要花多少钱吆!她一个月的工资又算得了什么?那一次邻市广电局请客,一顿饭下来竟然一万多块,对此,他早已习惯了。唉,傻丫头,历练历练就行了。他轻叹,可他突然又一阵惶恐,如果有一天,她真历练的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也成了一块油滑的肥皂,他还会如此疼爱她,喜欢她吗?到底是什么引动了他对她的一腔柔肠?难道不是她不谙世事孤苦无依的样子吗?
下午开完了一个会,他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要他安排一个酒店包间。然后,又打电话告诉妻子,晚上不回家吃了。这两个电话打的好像有点心虚,他不免为自己的英雄如此气短而自嘲。他也把司机打发回去了,弄得司机很紧张,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他和颜悦色地说,你回家吧,我今天就是想步行一段,舒舒筋骨,你看,天气不错吗!那我在后面远远跟着,你走累了再上车。司机小声说着,还是不敢离去。叫你回家你就回家,我什么时候变的一点自由都没有了?他虎起脸,吓的司机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他果然步行了一段,然后打的到了酒店。吴小绿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在等他了,见他进来,雀跃着扑到他眼前。
自从她上班,这是第一次见她。他发现她有了不小的变化,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穿着一件碎花小褂,配了一条紧身的牛仔裤,愈发显得修长娇俏。头发长了很多,顺滑地搭在肩头,弥散出淡淡的香味,估计是刚刚洗了头发。这孩子,打扮起来,倒真不错。他的心里也盛满浓浓的喜爱,但脸上却几分矜持。因为他注意到吴小绿对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而竟敢大胆直视他的眼睛,好像非要从他的眼睛里寻出个一二来。这丫头 ,几天不见,学的这般鬼机灵了!
他开始点菜,点了几个青菜以后,要了两个海参,一大盘螃蟹,一个清蒸鲈鱼,一盘炸黄花,一盘油焖大虾。这时,他偷眼瞧见身旁的吴小绿神色紧张起来,身体不停地扭来动去,就又故意加了一盘烤羊肉串。
服务生刚走,小绿就借口提着包追出去了。看着她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他坐在那儿,有预谋地笑了。像观看一个孩子认真地玩游戏,他感到了几分久违的童趣。他能猜出她干什么去了。
一会儿工夫,她就风一样地卷了回来,一脸被欺骗的无辜,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五百多呢!怎么这么贵啊!不过,我把我的工资全带来了,我付得起。她炫耀似的拍拍她的包,笑了起来。
吓坏了吧!看你那样,脸色都变了!记住,以后不能那么外露,你要学会隐藏才行!他谆谆教导起她来。
她使劲点点头。
坐下,吃吧!他把一堆菜都推到她的面前。他敢打赌,什么海参鲈鱼黄花大虾她是压根没有吃过。果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剥完了一只大虾,然后就整个塞进嘴里,却不知沾点佐料。他用手指指几个五颜六色的小碟,再指指她手里的大虾。她难为情地笑了。
他轻轻吮着啤酒,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随心所欲。平常的应酬太多,都是为了某种官方或私人目的,承欢逢迎或被承欢逢迎,虚伪而过度的热情,感觉很累很累。而现在,他坐在这里,身旁一个毫无心机,却几乎对他奉若神灵的女孩,不必担心有什么言语闪失,更不必担心暴露什么不雅的隐私,敞开心灵,八面来风,甚至无所顾忌,这是何等的人生幸福!
小绿突然拿起纸巾,擦了擦他的胳膊。原来他不小心洒上了一滴菜汁。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让人心动。这会儿,服务生走出去了,她睨了睨门口,忽然把头一歪,紧紧靠在他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头发抵住他的皮肤。只一瞬间,她就迅速离开了,然后,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脸慢慢晕红了。
他佯装不觉,还像原来一样微笑。
吃完了饭,他让服务生把所有剩下的菜打了包,让小绿提在手里。够你明天吃一天了,毛主席说过,不能浪费一粒粮食。他打趣道。他终于有机会把剩饭打包了,感觉很惬意。
他和她走出酒店门外。这个地方远离闹区,有些偏僻,街上几乎不见行人,只有偶尔的一辆车悄然驶过。街灯朦朦胧胧地照着,几丝凉风在身旁穿来游去,竟有一分难得的静谧和情致。
走,咱今天步行回家。丁一鸿突然来了兴致,你呢,要给我现场作首诗。曹植七步成诗,你就三十步吧,要不五十步也行。他冲小绿笑着,孩子似的眨眨眼睛。
小绿走在旁边,她也喝了几杯啤酒,一脸兴奋,眼睛流光溢彩。
我今天就七步成诗。她对他扮了个鬼脸。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她一边双腿跳着,一边数着数,好了,七步,到时间了,开始作诗。她真的轻轻吟诵起来:
昨天,我用铅笔记下了一件事/今天,我用心记下了一个人/此时,多么适宜有神迹降下/譬如,我们亲爱的上帝/让我实现我的一个愿望/突然,天幕打下两道月光/一道照亮我,一道射向你/渡我们去遨游那天上的街市
真能七步成诗?太了不起了,他啧啧赞叹,小丫头不会是早算计好了吧?他笑着问。
怎么会呢?你听听这首诗就知道!她急急地解释,两只手竟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停下脚步不走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她才知他是故意开她的玩笑。
好,小诗人,即兴成诗,再赋一首吧!他说。
那你追我,追上我,我就再作一首。她小燕子一般轻盈地向前跑去。
他也想跑几步,但只觉肉身沉重。近几年,他的身体明显发福,工作又确实繁忙,高血压也渐成气候,于是就更懒得动了。老了,真老了,跑不动了。他不免嗟叹,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
前面小绿的身影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她的笑声和召唤声。那声音似一阵温润的风,使他面前飘过美丽的幻景,他的身体渐渐轻爽起来,全身涌动出一股年轻人的激情,腋下像生出一对翅膀,有了想飞的冲动。他终于晃动着身子小跑起来。多好啊!这样多好!永远这样多好!他心中默念。
五
吴小绿对丁一鸿愈加依赖了。她不但短信多起来,电话也多起来,每天至少一次电话,有时能打三四次。这电话让他感觉有了点小麻烦。他原来曾向她暗示过,不要频繁给他打电话,原因之一,他忙,原因之二,有时场合不是很方便接她的电话。一个清脆的女声,电话内容又是鸡毛蒜皮,婆婆妈妈,旁边的人难免不疑窦顿生!何况,人们本来就对男领导周围的异性充满神秘的好奇,甚至近乎亢奋的敏感,无中生有,凭空想象,绯闻就可以由天而降。他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尤其厌弃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始终认为,一个男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心中有数,适可而止,切忌方寸大乱,失去理性,任由感情放任自流。
虽然他心中透彻地明白,但他却不能割舍自己对吴小绿的喜爱。因为这个孩子确实不同一般,让他感动。
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一个本市的邮包,寄包人的单位和姓名都很陌生,让他好生奇怪。打开一看,竟是一款磁疗降压手表。他最近偶然在电视上看见过这类广告,但没有在意。是谁会给他买这个东西呢?而且还以邮寄的方式?这个人肯定谙熟他的身体状况,并且和他关系非同一般。他忽然猜到了,电话打过去,那边先是说不知道,最后却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他只好把原来的瑞士表摘下,把降压表戴在了手腕上。戴了一个月有余,也没见什么明显的磁疗效果。一开始,小绿还每天一个电话,赶着问血压降了吗,渐渐地也不好意思问了。不过,降压表虽然没有降压,却带来了好心情。每天瞥见它,他心里就会氤氲一种不可自抑的喜悦。这种喜悦充满诱惑的质感,甚至可以触摸,把他的心撑得酥麻幸福。直到有一天,降压表的几个指示针罢了工,他才无限留恋地摘下来。
降压表事件以后,她毫不气馁,只要市面上出现了新的降压产品,她还是会千方百计地为他邮购。她说不相信所有商人都是骗子,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骗子。她亲自打电话咨询,然后指导他用药。他被她执拗的诚心所感动,便一次次服用各种新药。当然,结果都一样,那些药并没有像广告吹嘘的那样,具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他吃了北京的一种中药还产生了副作用,全身冒汗,口干舌燥,让他哭笑不得。她吓坏了,更气坏了,独自一人偷偷跑到北京的那家药店,和人家狠狠吵了一架,而她从来也没有和别人这么激烈地争吵过。从此,她才深信广告的欺骗伎俩,彻底断绝了给他买药治愈高血压的念头。
一段时间以后,她又热衷于给他买各种小饰品小玩意。他是属虎的,就收到了好多只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老虎,把书架都摆得满满的。有一次,他费了很大周折才拆开邮包,一看就笑了,竟是一个银色的类似长命锁一般的东西。他五十岁的人,竟然被她当成小娃娃了。
他知道她才工作不久,工资不过一千多块钱,就告诫她不要把太多钱花费到他身上。但她说她喜欢,她逛街时看见什么就想给他买什么,她没有别的亲人,他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不给他买,给谁买呢!他拿她没办法,但心里却隐隐的不安起来。
这决不是他所想要的一种状态。他的理想状态是他和她之间发展一种新型的关系,超越世俗,也超越物质,最好纯粹停留在精神的范畴,而且不易过热,当然也不能太冷,永远保持二十六度,那是一个最舒适宜人的温度。
但好像一切并不按他的设想发展。他感觉正在渐渐失去对整个事件的掌控能力。
一天下午,他开完了会,和几个下属一起回办公室。老远,他就看到小绿提着一个塑料兜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他。看见他,竟然丝毫没有遮拦地绽放出亲密的笑容,就差扑过来了。也许他多疑,他感觉那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心里便不悦起来,怪她来的不是时候,怪她一点不懂伪装。
他打开门,没有吱声,脸色硬硬的,第一次没有对她微笑。她看出了什么,就坐在那里也不言语。僵了一会儿,他终于问,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透着从来没有的冷淡。
她还是沉默,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从塑料兜里慢慢拿出一件衣服,走到他面前,明天你五十一岁生日,想当面祝你生日快乐,没想到惹你不高兴了。她委屈地站在那儿,眼睛只对着桌子,眼泪就悄悄地涌了出来。
哎呀,我的生日,我自己倒忘了。他急忙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这样惦记着他,他为自己刚才的狭隘而内疚,感觉有点对不起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没有和你说起过啊?他满面含笑,抚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沙发上,自己则坐到另一边。
你忘了? 你帮我卖花时,问我多大,说比我大两旬多呢,又问我的生日,说生日比我倒小十天。我自己推算出来的,还查了日历,明天确实是你生日。她说着又禁不住高兴起来,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转眼把刚才的不快忘了个干净。
是吗,我倒真的忘了。他盯着她说话的可爱情态,忘情地毫无掩饰,眼角居然还濡湿着,突然心中一颤,又一惊,这个孩子不会是爱上他了吧,难道她在和自己谈恋爱?
送走了吴小绿,他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了很长时间。
丁一鸿五十多岁了,可他所谓的感情历程却平平坦坦,近乎乏味。也可以说他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结婚之前,他无一丁点爱情前科,从没有对哪个女孩子产生过莫名的情愫。以后,他开玩笑和别人说起此事,别人都说他这方面肯定是缺根筋。他和妻子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和妻子都看着对方不至于讨厌,就继续保持联系,然后理所当然地结婚。婚后,他们风平浪静地生活,他的时间精力都用来经营事业,对别的女人从来不存什么额外的心思。而他的妻子一心一意地抚养女儿,全面当起他的贤内助,随着他的官越做越大,事事依从他,连个争吵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他有时觉得很幸福,却又平淡无味。年深日久,随着一天天变老,他愈来愈觉得生活中少了一种重要的情趣,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但应该是足以让他刻骨铭心和回味余生的东西。
吴小绿冷不丁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占据了他的一大部分心思,竟像上天赐予他枯木般中老年生活的一份特别礼物。而自己呢,难道仅仅是对她父亲般的怜爱吗?
他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生日礼物,五十一岁,老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幸亏这个孩子想着他的生日,他一时竟感动的心潮澎湃起来。他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他过生日了。他因为工作太忙,对这类琐碎的事情缺乏关注,反应冷淡,久而久之,妻子也渐渐失去了热情,对他的生日忽略不计了。
他展开衣服,一件款式新颖的夹克衫,穿在身上,竟然很合身,看来她早就偷偷记下他的衣服尺码了。他走近镜子,盯着里面的自己,细细端详了很久。新染的头发黝黑闪亮,完全遮住了两鬓斑白的痕迹,墨绿色的夹克深沉典雅,使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他突然感觉自己依然很年轻。
晚上,他穿着这件衣服参加一个酒会,竟然来者不拒,喝了很多酒,结果酩酊大醉。酒会散了以后,他没有径直回家,却拿出手机,给小绿打电话。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给她打电话,他问她在干什么,晚饭吃的啥,又嘱咐她早睡觉NzWZqRtWgBDHx0QrrRikFvuQUaelMLKyznGXSgrmC4Y=,不要熬夜。虽然还是平常的内容,语气却增加了些缠绵,不再是由上至下的关怀了。最后,他不知怎么了,竟然醉意朦胧地说,小绿,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多么喜欢你。
踏进家门,妻子像平常一样服侍他睡下,并没有多问什么,而他很快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想起自己昨天喝醉了,别的一切却都忘记了。
六
转眼几个月过去,春节要到了。广电局电视台要赶排春节的文艺晚会,还要组织一次大型的广场演出,所以丁一鸿特别忙,有两天都忘记了吃他的依那普利和倍他乐克,直到晚上犯了高血压,头晕目眩,才被人送进了医院打点滴。
他让几个陪护的人都回家,只留下司机。手机在旁边一个劲地嗡嗡乱震,他也懒得去接,索性关了机。打完点滴,回到家里,他感觉好多了,就又打开了手机。一会儿,手机就轰鸣起来,他赶忙接电话,那边一个哭泣的女音,一边哭一边问,他这才听出是吴小绿。这时,妻子正端着一杯水走进他的房间,隐约听见了电话里的哭声,满脸狐疑,他急忙关了手机。
第二天早晨,他刚走进办公室,一个人就推门闯了进来。原来是吴小绿。她整个人变了样子,好像一夜未睡,憔悴不堪,脸色苍白,眼泡都肿了起来。她一见到他,就哭起来,问他昨天一天为何不接她的电话,昨晚又突然毫无缘由地关机,她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紧张得一夜未睡,今天一早就请了假,跑过来看他。她哭诉完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忧伤,好像受到了重大伤害。
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吃惊不小。昨天确实太忙了,他就没有顾得上接她的电话,估计她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无非是向他汇报她日常的琐事,间或小烦恼,小牢骚,小喜悦,小满足。这种电话在空闲时,可以作为一种有趣的娱乐方式,打发时间,舒畅心情,而一忙起来,则完全没有了吸引力,可她偏偏就不明白,电话打不通,竟搞得这般风生起。他没有说话,心里感动之余,却又不免怪她有些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看了看她,示意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让人看出什么端倪。门开了,一个部门负责人进来汇报工作,他看了看吴小绿,怔了一下,站在门口,不知进退。
丁一鸿让他进来,正想把吴小绿介绍给他。吴小绿却忽然站起来,招呼也不打,低着头走了出去。他只好对下属笑了笑,外甥女,和我正耍点小性子,而心里却怨她不懂世事人情。
一连几天,吴小绿并没有给他打电话,丁一鸿倒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她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毋庸置疑,他必须好好解决这个问题,可怎么解决又成了另一个难题。
他思虑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
这一天下午,他估计她已经下班了,就给她打电话。她接通了电话,却不吱声。他“喂喂”了好几声,才听见话筒那边传来咬苹果的声音。她还在使小性子。他绕了很多弯子,问最近写诗了吗?屋里冷不冷?晚上打算吃什么?然后才转入正题。
小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工作也半年了,也该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女孩子不经拖的。他故意装出随便幽默的语调。
那边没有动静,只有轻轻地喘气声。
咱小绿要什么条件的,和我说说,我帮你留意。他又继续说,个头,长相不要太挑剔,只要人好就行。
可什么人能比得上你对我好呢!她终于说话了。
傻丫头,你的男朋友会比我对你好一千倍!他轻声说。
不,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她大声说,我早就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他问,有些紧张。
想好了一辈子不结婚。她嬉笑着说。
胡闹,那怎么行!他有些生气了,声音大起来。
反正我不结婚,她继续说着,有几分撒娇,却忽而放低声音,佻挞的语气,我,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啊!像现在社会上很多女孩子那样,只做情人不结婚,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跟着你了。说完,她自己先嘻嘻笑了起来。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胡说八道,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两个字。你正经事没学多少,倒学会这个了。他气势汹汹地嚷了起来,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你真生气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啊!她没有想到他竟然发那么大的火,连忙道歉。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挂掉了电话。
他坐在那里直喘气,如果此时测量血压,肯定飙升。谈话结果始料未及,令他猝不及防,他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程度。吴小绿的话刺激了他,确切地说,她的话使他感到有些紧张,甚至惶恐。为官多年,他目睹了多少男人河边湿鞋,花前落马,名声扫地,甚至殃及性命。所以他对那些沾染情人二奶的时髦事深恶痛绝,而且那也绝对超出他的道德底线。他历来崇尚精神方面的清规戒律,自信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欲望。当然他也深深自责过,因为他的身体确实动过。
近几年,随着他的身体东风日下,他对夫妻之间的性事完全失去了兴趣,又因为他经常失眠,便和妻子分房而居,正式过上了无性的婚姻生活。他早已忘记了他那软塌塌的东西除了小便,还有何作用。当然,伤感还是有的,每次小便,他握着自己那根作为男人的东西,痛切地感到廉颇老矣!但没有办法,它已没有了任何昂头作战的精神和力量。
但有一天,他确实又感到了春天的萌动和复苏。那天,吴小绿来给他送五十一岁的生日礼物,虽然她受了冷淡,但很快就烟消云散,破涕为笑了。他看着她情不自禁的样子,脸色绯红,桃花含露,突然就全身一热,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膨胀了起来。这种感觉已经很生疏了,让他惊喜,又深感羞耻。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感觉亵渎了自己对她纯洁的喜爱,也亵渎了她笑意盈盈的眼睛。直到她离开,他站起来送她时,他都觉得双腿僵直,不敢看自己的下半身,生怕丢丑。以后,他想起此事自我讨伐时,又为那天的担心好笑,因为吴小绿也许根本还不懂那是咋回事。
七
这一天,丁一鸿去宣传部汇报近期的工作进展情况,王部长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王部长在任宣传部长已经七年了,春节过后可能要调到市政协,正式退居二线。丁一鸿是他的得意爱将,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王部长舔犊情深,内退之前,想再为丁一鸿的升迁尽最后努力。他说,他已经向市委提议,丁一鸿工作能力强,群众基础好,是宣传部长的最好人选。他告诉他一定要抓住今年春节广场演出的机会,力争搞出新花样,新名堂,体现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新气象。最后,他又一再叮咛,这一段时间要诸事谨慎,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王部长的话在丁一鸿的心里掀起了层层波澜,使他霎时思绪万千。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对官位贪婪觊觎的人,但又有谁能放弃这近在眼前的升职?而且,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来对自己的仕途有过清醒的估算,正县级基本到顶了。因为从正县到副厅虽然仅仅相差半级,却是一个艰难的跨越,一段相当长的旅程。全市的副厅级职位很有限,而翘首以待的正县级官员却不少。所以他位居正县七八年,早已断绝了晋升的念头,还曾打算几年后内退,不妨心平气和地好好读读书,写写回忆录,聊以自慰。王部长的一番话,却使他突然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如果他真能接替王部长,那他的人生将会谱写一段新的华章,那该是怎样一幅灿烂绮丽的画卷啊!他坐在回去的车里,竟有些热血沸腾了。
突然,他的心倏尔一沉,他竟然想起了吴小绿,想起了老领导的教诲,这个孩子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吧!种种迹象表明,她好像沉陷感情的漩涡,可惜却并不自知。不管她的那些关于情人的混账话是真心还是开玩笑,都有一种潜在的危险。他岂能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宣传部长的位子,如果他成了最佳候选人,那他的竞争者无疑会拼命搜寻可以诋毁他的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哪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这样的事,他看到的太多了。所以,他必须快刀斩乱麻,消除一切可能的不利因素。关键时刻,他庆幸自己能保持着一颗异常警醒的大脑,可以悬崖勒马,从容回头是岸。
于是,从这一天起,他决心和吴小绿保持一定的距离,结束那超乎寻常的天上人间少有的美好友谊。他又觉得自己不免残忍,但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善良和自私本来就是人的两副面孔,他只能依从内心的选择。
一天上午,他又在开会,吴小绿的电话来了,手机足足震动了半分钟,才安静下来。他当然不会接。中午,他有一个应酬。吃完饭以后,他回到办公室休息。躺在长沙发上,他才看了看手机,读到她发过来的一条短信,告诉他她刚刚在一家诗刊上发表了处女作。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好消息,如果在以前,他肯定会马上打过电话去,或回复一个热情洋溢的鼓励信息。但现在不同了。她对他的依赖已经大大僭越他的“度”,她很可能会成为影响他前途的重大隐患。所以,他没有回应这个对她至关重要的短信。
下午,他难得空闲,坐在办公室里批阅了几份报告,又上网浏览了一下新闻,还登录了广电局的网站,网页上有他最近几次会议的照片,他蛮有兴致地欣赏了几分钟。这时,他的手机又喧闹起来。他瞧了一眼,是吴小绿的,然后就一直盯着手机在桌面上起舞,直到它无声无息。
晚上,他陪几个宣传部领导一起吃完饭,又去广场审查春节节目的彩排。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拿过手机,发现了吴小绿的十几个未接,他的眼前飞速闪过了一张焦急的脸,但还是关了手机。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睡眠在那儿出出进进,吴小绿朦胧哭泣的脸孔疏忽闪现又离去。早晨,他的头昏昏沉沉,就一直在床上躺着,早饭也懒的吃,便去上班了。妻子惴惴不安地问了好几遍,他说喝酒喝多了。
他刚走下楼,打开手机,小绿的电话就进来了。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翻着跟斗,跳跃,终于摁下了接听键。
她的声音马上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出什么事情了?我一夜没有睡觉,你再不接,我就去办公室找你了,急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她不停地询问,最后失声哭了起来。
哦,哦,小绿,没有什么事,就是太忙,一整天开会,晚上又喝酒,实在没有时间接你的电话,有什么事吗?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缓,不露声色。
真的,没事?她停止了哭泣,顿了一顿,那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有看见吗?她急切地问。
信息,你发信息了吗,我还没有看呢,太忙了,呵呵。他故意笑了几声。
我发处女作了,在一家诗刊上发表了一首诗,就是那天晚上七步成诗的那一首,我又修改了一下,加进去许多新的内容,还得感谢你呢,激发了我的灵感。说起她的诗,她又滔滔不绝不起来。
是吗,那应该祝贺,继续努力。他敷衍着。
那怎么祝贺,你得请客,我要给你亲自朗读一下我的处女作。谈起她的诗,她马上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言语之间透出的淡漠。
以后再说吧,最近太忙。快到春节了,你们报社也一定很忙吧,要好好工作,不要老打那么多电话,好了,车来了,以后再联系吧。他匆匆挂了电话,望着他的车慢慢驶到身边,大脑一片空白,竟忘记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翌日一整天,吴小绿没有了动静,再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他不免奇怪,这就风平浪静了吗?原来如此简单。
第三天下午很晚了,他和几个部门负责人在办公室又开了一个短会,讨论了广场晚会邀请众多群众演员参加的问题。那几个人走了,他又草拟了一个具体实施的方案,准备向王部长报告。这是他对广场晚会的新设想,更是为他赢得机会的重要砝码。他弄完了,把头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会儿,真累,但累得踌躇满志,心满意足。他拿起皮包,关掉灯,准备回家。拉开门,门边竟然立着一个黑影,是吴小绿。
他有点发愣,你怎么来了,一直站在这里?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闪身踅进屋里,坐到沙发的一角。
他只好又打开灯,坐回他的办公桌后面,心里不免忐忑。僵了一会儿,他才若无其事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突然抬起头,脸颊上已然流淌着两条小溪,你,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忽然就这样?我原本不想来见你,来了两趟都躲在卫生间里,可我忍不住,我憋闷的要死,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我只想问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呜呜咽咽地说着,不断地抽泣。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这么伤心,我,我怎么惹你了?他内心有点不安,但还是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
其实,你前天是故意不接我的电话,是不是?她满脸的凄楚哀伤。
怎么会呢?我只是太忙 ,一整天开会,晚上又有应酬,实在顾不上接你的电话。你知道的,官身不自由啊!他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了。
你别骗我了,你上午开会了,下午根本没有开会,你是故意不接我的电话,晚上我接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没接,你其实是故意的。她虽然依旧流泪,语气却夹杂了一丝火药味。
胡说,你怎么知道?我下午也开会了。他看到她有点咄咄逼人的模样,也生气了。
我当然知道了。昨天中午,你这里的小刘去找他同学,我正好在那儿,我们一起吃的饭。我顺便问他,他说前天下午来给你送过两次文件,你都在办公室。你根本就是骗人。她愈说愈觉得冤屈,声音大了起来,两只沁满眼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听了她的话,突然就反感起来。她竟然这么有心机地去问别人,竟然调查他的行踪,这简直太出乎他的意外,他一直以为她是个胸无城府的女孩,原来也这样暗藏心机,心怀叵测。看来,他的防范是正确的,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是他原来认为的那么简单。
接不接你的电话是我的自由,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他沉下脸,有点气急败坏的味道,你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呢?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
你什么意思?她呆住了,怔忪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工作也帮你找了,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行不行?他狠狠地说。
你,你说什么?她好像没有听明白他的话,眼神恍惚地看着他。忽然,她顿悟过来,你说我纠缠你,你竟然说我纠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女儿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骗人?怎么能这样欺骗我?她奔到他面前,对着他大声哭喊起来。
他愣怔地看着她痛苦而狂怒的样子,才明白一只温驯的小羊羔也完全可以变成一只可怕的小狮子。
猛然间,她转身向门口跑去,然后,门嘭的一声被重重地带上了,四周的墙壁跟着晃动了一下。
他坐在那里,全身麻木,思想停滞了。过了好久,他才移动身体,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问题终于解决了,一切终于结束了。
八
春节广场演出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安排在小年腊月二十三晚上。丁一鸿让电视台天天广而告之,大造声势,他还准备届时把几个市委常委都请来参加,和群众演员一起载歌载舞,同唱市歌。
这天,他给分管日报社的孙部长打电话,请求日报在舆论上也支持一下。他想看看孙部长的反应。孙部长和他一向关系不菲,虽然在宣传部兼职副部长,但不过是个虚职,主要工作是分管日报社。孙部长作为一个任职不久的新人,应该没有资格实力和他竞争。果然,孙部长的态度非常暧昧,开始说临近春节,党报的任务很繁重,有许多重大时事要报道,然后又说老兄的事排除万难也要支持,可以挤出版面帮助好好宣传一下。最后,他忽然问,你那个外甥女怎么回事啊?怎么辞职了?
你说什么?小绿辞职了?丁一鸿惊诧地半晌无言。
是啊,都辞了十几天了,主编说她干得不错啊,虽然仅仅半年,评论员文章都发了好几篇了,很有发展潜力啊!现在的年轻人太没有定性,说辞职就辞职了,出去头破血流了,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你该劝劝她。我那儿子,当初大学都没有读完,学人家比尔·盖茨,一冲动就和几个同学跑到北京去发展事业,把我气得吐血,这不两年多了,事业没见成就,倒把我的老本折腾光了。现在也知道后悔了,晚了!孙部长谈起儿子,不断发着感慨,喋喋不休起来。
丁一鸿挂了电话,好长时间一动未动。那天吴小绿对着他哭喊的样子又出现了,她泪水横流,近似声嘶力竭,身体像一棵被飓风疯狂摇动的小树……他翻出手机的电话薄,盯着吴小绿的手机号码,这是他当初认认真真存上的。他迅速拨了一下,很快传来了移动小姐机械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孙部长倒没有食言。接下来的一周,日报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关于广场演出的消息。丁一鸿每期必读,不过,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接连两期,日报上刊登的几首诗歌,内容却和广场演出有点关联。这组诗写的非常棒,很明显作者专门为此而作,并且下了一番功夫。他看了看署名,很陌生,是谁呢?他好像没有安排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孙部长请人写的?又觉得不太可能。
半个多月后,丁一鸿终于清静下来。广场演出取得了重大成功,受到市委领导的好评,晚会也很顺利地播出,反响不错。一切好像都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他准备安安心心过年了。
腊月三十,发酵的浓浓年味在周围漫散开来。上午,妻子在忙着炸藕合炸辣椒炸鱼丸肉丸,女儿咋咋呼呼,尝尝这个,尝尝那个,乐颠颠地楼上楼下地跑,还不停地发着信息,打着电话。他素来与这些家务事毫无瓜葛,便躺在床上翻翻报纸,瞟几眼电视,又溜达到阳台上,却感到烦躁不堪。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他的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十一点多时,他又来到了阳台上,倚着栏杆向外看。外面没有太阳,几棵小树在寒气中抖索着光秃秃的身子。前面一个小亭子,亭子周围点缀着几丛绿色的低矮草木。忽然,他看见亭子里的一点红动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坐着的女孩站起身,跺跺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