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路》:一段行走于刀刃之上的婚姻旅程
2011-12-29熊华勇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0期
一、危险之旅
理查德·耶茨跻身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文坛,以一个真正作家常有的命运:孤寂、贫困、疾病和不倦的写作走完自己的一生。为他带来名声的处女作——长篇小说《革命之路》,有一个“很革命”的书名,但写的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之类,写的是住在郊外革命路上的革命山庄里的一对中年夫妇的婚姻故事,当然,如果我们认为这个故事里包含了“革婚姻之命”的象征意味,那也未尝不可。
行走于刀刃之上——读罢《革命之路》,这是最先蹦出我脑海的意象。我曾在福建闽西客家山中看过“上刀山”的民俗表演,锋利尖锐的柴刀插入一根大碗粗的木头两侧,形成一架刀梯,表演者脚踩、手攀刀梯往上爬,看得人手心冒汗,生怕他的脚和手划出血来。行走于刀刃之上,如履薄冰,对表演者来说危险重重,对观者来说心有余悸。
同理,小说《革命之路》中那对中产阶级夫妇,弗兰克和爱波,厌倦了日复一日琐碎庸常、无望空虚的生活以及不堪忍受年复一年做着“像狗似的工作”,他们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我们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对婚姻生活来说这是一个可以致命的问题,这就是那架刀梯,当这个问题被不断追问时,弗兰克和爱波就已经踏上了这架刀梯,他们将自己的生活和婚姻置于刀刃之上的同时,将危险留给了自己,将恐惧留给了读者。
我们到底想要什么?——其实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难的是我们很难像弗兰克夫妇去追问这个问题。很简单,弗兰克和爱波他们想要的是去过自己的生活,“去找你自己”,“去看书,去学习,去散步,去思考”,现实一点的说法是抛弃这里的一切——革命山庄的房子以及房子里死气沉沉的生活和城里“狗似的工作”,迁往巴黎,去那个听起来和看起来都有激情和梦想的地方。
有一句话人人都会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坟墓里埋葬的恰恰就是激情和梦想,如今,弗兰克和爱波想将爱情的衣衫重新从坟墓里挖掘出来,穿在婚姻的身上,哪里知道那身华丽,不是已经不合身便是已经腐朽了。庸常和无望,激情和梦想,在婚姻生活这里是一对敌人,有势不两立水火难容之势,“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所以说当弗兰克和爱波想要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去寻找激情和梦想时,这对敌人的战争便开始了,当事者的危险和读者的恐惧也便开始了。
弗兰克和爱波终究没逃出一个悲剧的命运:正当他们想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朝着“激情和梦想”的计划奔跑时,爱波怀孕了,弗兰克拥有了远大前程的升职机会,由此,他们的计划搁浅,爱波想打掉孩子继续巴黎之行,而弗兰克想留下孩子并珍惜这次难得的升职机会暂时放弃巴黎之行。是该去过自己想要的“激情和梦想”的生活还是继续维持现状过“庸常和无望”的生活,已经无法达成一致了,弗兰克和爱波两颗心越走越远,最终爱波自己在家堕胎时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承受打击的弗兰克成了“一个走着,说着,笑着的,没有生命的男人”了。两个生命都没有了,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已经成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不过这“笑”字前应加上一个“冷”字。
这段行走于刀刃之上的暗淡而令人唏嘘的婚姻旅程结束了。
有人看过这个小说改变的同名电影后,在网上这样留言:“以后,我会不会也一样,变成一个如此让人不知所措的女人哦。我又将拥有一种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不会感到无望空虚的生活。我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去沟通,怎样去倾听,怎样去倾诉。我又将怎样面对那些不可避免的日复一日与琐碎。”还有人这样质问,“人活着究竟什么更重要一些?是稳定幸福的平淡生活?还是动荡激情的不断冒险?”所以,从小说回到现实,如果我们也成为行走于刀刃之上的弗兰克和爱波,那我们也一定不知如何去面对,我们将被恐惧包围,是《革命之路》将这个我们没有想起或者不愿想起的问题摆在了我们婚姻生活的桌面上,再次面对我们的另一半时,彼此的双手是会分开,还是会牵得更紧呢?
那个像刀刃一样锋利的问题——我们到底想要什么?——那个暗藏了对婚姻生活不满和质疑的问题,是如此危险和让人恐惧,我们是否还应该追问下去并去寻找最佳答案呢?
这个问题,耶茨和他的小说也无能为力,无法给出结论,像皮球一样,重又踢回给了读到这个小说的每一个人,当然,作者和小说如此有力地提出这个问题,就是一次成功了,不过这是一次让人脊背发冷、如鲠在喉的成功。
二、欧洲梦
暴风雨冲刷过后的革命山庄显得平静、干净,爱波死了,弗兰克和两个孩子搬去了城里,他们在革命路上那套白房子又有一对夫妇搬进来——是那个口是心非、不那么讨人喜爱的房产经纪人吉文斯太太为房子找来的新主人,她很满意新主人,认为布雷斯夫妇“跟我们是同类的人”,不像弗兰克夫妇“太难以捉摸了”。革命山庄的生活依然还在继续,如果,我是说如果,革命路上的新主人哪天也像弗兰克夫妇一样开始厌倦所谓无望空虚的生活,也像弗兰克夫妇一样开始追问“我们到底想要什么”,那么,谁说故事不会重新上演呢?
那我们就从小说第一页开始,去重温这个故事的轮回,探寻人物内心变化的轨迹——婚姻是如何走上一条不归路的?——这对我们将是另一种吸引,所有的婚姻故事,无论结局多么悲戚,它们都是从美好的那一刻开始的。
弗兰克和爱波也是如此。二十岁的弗兰克从欧洲战场归来,头顶“退伍老兵”的光环,身上散发放荡不羁的艺术气质,个性中透着玩世不恭的风趣,在女孩子中很有市场。一次派对上弗兰克认识了“秀发光亮,双腿修长”的爱波,爱波是艺校毕业生,对生活有自己的看法和浪漫设想。他们之间的交谈总让爱波笑个不停。一周后,在弗兰克与人合租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爱波喃喃地对弗兰克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是两个年轻人共同生活的美好开始,但不是小说的开始,耶茨让小说开始,是从一次糟糕的社区话剧表演开始的,此时的弗兰克和爱波早已告别了如胶似漆的二人世界,迈入中年行列,生活的景况跟多数人一样:因为所谓的家庭责任,男主人在城里有了一份收入可观但呆板的工作;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看上去更像个家;因为证明自己有能力改变一切,他们从城里的高档公寓搬到了郊区的别墅。弗兰克对这些变化有一个感慨,生活是由一连串的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的。尽管有这样的感慨,他依然遵循着生活对自己的改造,那个曾想入非非的年轻人已经变成生活中一颗老实的螺丝钉了。
为了抵抗平庸,排遣寂寞的郊区生活,革命山庄人成立剧社,排演严肃剧目,以这样“高雅”的方式让自己看上去与众不同。爱波艺校毕业,是戏的主角。漫长而用心地排练之后,正式演出时戏还是演砸了,砸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业余,业余意味着演砸的机会太少。革命山庄的观众能理解和原谅他们,因为大家知道做这件事比做成这件事的意义大,可爱波却不这么看,这让她很不爽,仿佛这件事是赋予她生活有价值的方式,与那些进来“玩玩儿”的演员不一样,她很在乎。
就在当天晚上,戏落幕后,怀揣好心情来捧场的弗兰克与心情不那么好的爱波狠狠地吵了一架,吵架的“点火索”称得上鸡毛蒜皮:演出结束,弗兰克答应他们的好友坎贝尔夫妇一起出去喝一杯,但爱波心情不佳不出去,扫了弗兰克的面子,弗兰克也有些不爽,但还是忍了,他觉得妻子心情不好还是应安慰安慰,一会儿玩笑说戏不错,一会儿打趣说失败怪导演,弗兰克察言观色地滔滔不绝,以为这样可以开导妻子忘记晚上的不愉快,可是爱波似乎只想安静,并不领丈夫的情,就这样,在回革命山庄的车上,弗兰克的“火山”爆发了——“你他妈的怎么了!”“你太可恨了!”“你很病态。”……爱波的“火山”也爆发了——“你快把我逼疯了。”“你很恶心。”……
相互指责羞辱,甚至挥舞起拳头来,然后是长长的冷战。平静之后,当夫妻双方坐下来都想不起架是因何而吵起来时,中年危机便来到了。这是婚姻法则之一。危机之后,摆在婚姻面前的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架都懒得吵了,劳心累人,婚姻变成“行尸走肉”的幽灵,哪一天就分道扬镳了;还一条是交心谈心,回头是岸,寻找内心的契合点,让婚姻变成再生资源。弗兰克夫妇选择了后者。在选择后者之前,他们经历了着冷战——分居、互不讲话,虽只有几天,但“沉默像是已经延续了一年”,而且不想回家的弗兰克还和办公室里的莫莉偷欢了一把,不过一个离婚女子与一个陷入婚姻危机的有妇之夫的激情故事并没有演绎下去,只不过是彼此临时性的需要而已,一个怕麻烦的女人对性的需要,一个胆小的男人对温情的需要。
这天是弗兰克的生日,弗兰克更愿意从莫莉那里得到身体上的“祝福”,弗兰克从莫莉那里回到家,他的妻子爱波很体贴,说有重要的话对他说,这让弗兰克惊了一下,“今天我想了你一整天,我为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而且我很爱你。”进到家,孩子们围在一起,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泛着黄光,齐声祝他生日快乐。这一瞬间一切坚硬对抗的都被情感融化了。夫妻之间,丈夫说对不起很容易,但效果不太好;妻子说对不起很难,但效果好,因前者说对不起的次数多于后者。这是婚姻法则之二。当晚,爱波向弗兰克宣布他们甜蜜的计划:今年秋天全家移居欧洲,在那边开始新生活。弗兰克问妻子,我可以在那边找个什么工作呢?爱波说,你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工作,不过这一点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因为我会去。这的确是一个甜蜜的计划,对这对夫妻——一个爱好文艺的女人一个年轻时想扒车周游各地的男人来说,是走出婚姻危机和找到生活价值的绝妙途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弗兰克“充满了幸福的癫狂”,他沉迷于这一计划的美妙感觉中,仿佛忘记了现实。
理查德·耶茨为我们造了一个“欧洲梦”,这个“欧洲梦”有点类似我们的“桃花源”,一个想象中美好、自由的世界,它的功能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逃离现实,一个是寄托梦想。弗兰克和爱波的“欧洲梦”是他们认为能医治“中年危机症”和“价值空虚症”的药方,这一药方是否对症有效我们姑且不论,它治至少为我们那些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夫妻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方向:我们为什么吵?分歧在哪里?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也像弗兰克夫妇那样去筑一个梦吧,说不定会有改观呢。
当然梦毕竟是梦,当弗兰克夫妇谨慎地把这一计划告诉他们周围不多的朋友时,他们的反应不约而同地相似,先是面部表情抽搐般的惊愕,再是带着苦笑地怀疑,最后是私底下地反对,“他们这种做法太荒谬了”,“爱波出去挣钱养家。这算什么事儿啊?”只有一个人是认同他们的计划的,这个人是房产经纪人吉文斯太太的儿子约翰,一个“疑似”精神病人,为了康复进展快他随父母去拜访生人——弗兰克夫妇,他的母亲吉文斯太太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表面夸张地欣赏弗兰克夫妇的想法,背后则认为“这事实在太奇怪了”。这一底牌还是精神病人约翰揭出来的,让吉文斯太太尴尬难堪,而约翰倒成了弗兰克夫妇的“知音”,他和弗兰克在花园里探讨“生活的无望的空虚”,他说,“而我想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种无望,那么你就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尽快逃离,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耶茨让一个精神病人在这一复杂问题上的清醒,是有意设计还是事实本就如此,想来让人悲哀。
人到中年,它的故事已不同于年轻时的故事那般单纯、简单,沉渣泛起,尘埃落不定,责任也好,情感也好,欲望也好,都到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孩子待长大,工作压力大,外边诱惑大,夫妻战争大,所有的问题都向自己逼迫过来索要答案,我以为同一屋檐下的两人的世界是世间最复杂最多变的世界,那么筑一个梦就可将逼仄而汹涌澎湃的中年危机之船引入到宽广平坦的大河之中吗?我很怀疑。我们筑一个梦,换一个地方,改变的只是空间,没有改变也无法改变的是空间下的人以及人的价值,中年危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人与人的危机。当然,筑一个梦,换一个地方,只是破解危机的一个开始,一个尝试。
三、找一个理由
欧洲在那里,巴黎在那里,但“欧洲梦”只是一个梦,梦想中的天堂之地也无法拯救那伤痕累累的婚姻和残酷带血的现实。理查德·耶茨很聪明,他洞悉这一切,所以他不会让这对夫妇踏上欧洲的土地,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流连,因为让他们去欧洲这个梦也会破,不去欧洲这个梦也会破,后者的破更直接,更能表达耶茨的想法,理查德·耶茨说,“20世纪50年代,人们对循规蹈矩有着普遍的渴望——一种盲目、不惜代价的对安全安慰的依恋——这不只是发生在郊区而已。然而,许多美国人对这一切感到不安,认为这是对美好和勇气的革命精神的毫无疑义的背叛。”
耶茨的想法很明确,他不喜欢人们循规蹈矩的安稳,他想唤醒那些在工业化进程当中迷失了自我被生存奴化了的自以为是的人们和家庭,但是,究竟是向空虚无望的现实妥协以求安全安稳,还是鼓起勇气去放弃现实去追逐有激情满足自我的不断冒险?理查德·耶茨让他的主人公弗兰克和爱波,在这个问题上艰难纠缠,每个人都想找一个理由说服对方,但两方都无功而返,耶茨虽然站在爱波一方,寄托他的想法,但结局是,耶茨的想法也落了空——他们没有去成欧洲,为此爱波丢了生命,弗兰克变得行尸走肉。
弗兰克本是一个有着艺术气质、重视自己精神建设的男人,他也厌倦了那无望的生活和“狗似的”工作,他也为欧洲计划激动不已,但是他又是现实的,物质的,人其实是永远在内心的诉求和物质的安稳间拉锯游走的,谁占了上风,谁就主宰人生的走向,显然在这场拉锯战中,物质的安稳成为弗兰克人生的主宰。所以当他得来一个升职的机会他便可以放弃“欧洲梦”,放弃内心的诉求。他企图说服爱波留下来,他必须有一个理由,他的理由是:留下来两三年,挣更多的钱,过上更舒适的日子,如果无法忍受郊区的生活,他们可以搬回城里去,住到高档的社区,“是轻快的、振奋人心的、充满活力的新纽约。一个要有足够的钱才能发现的美好纽约。”
在弗兰克心里,“一个要有足够的钱才能发现的美好纽约”已经代替了“自由自在的可以寻找到自己的欧洲”。但是在有主见的爱波那里,她一刻也不愿意等,她要脱身去接受一份自己的全职工作,由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她的决定也异常坚决,“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你以为你可以阻止我吗?”接下来,弗兰克还没放弃说服爱波,他使出了所谓的杀手锏,他想让爱波明白她的固执是因为心智上的问题,说她需要看心理医生。毫无疑问,这一说法彻底让爱波绝望,她面如枯槁,心如死灰。谁的心智有毛病?谁应该看心理医生?是非观点已经变得颠倒和模糊。故事到这里,同时也显示了作者理查德·耶茨的悲观,他的想法也不能改变什么。
留下来,还是离开?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作出抉择的非常具体的问题,解决它似乎早已无关生命生活质量之宏旨了,它变成了夫妻之间的某种博弈和交换,也变成了夫妻之间分道扬镳的直接理由,变成了故事以悲剧落幕的直接理由。我们不得不问,我们需要将这种问题置于放大镜下吗?爱波为此交出了生命,弗兰克为此交出了灵魂,而革命山庄又源源不断地搬进了新的住户,生活依然在继续。还是我们中国那句老话,聪明难,糊涂更难。
小说合上了,目光从书本上走出来,停在我们的另一半身上,如果他(她)有兴趣,不妨将这本小说推荐给对方,建议他(她)读读,这是一本夫妻双方可以共同阅读并可不时拿出来温习的小说,与其说阅读和温习的是小说,不如说是对婚姻生活的阅读和温习。婚姻是一桩需要经营的生意,除了付出爱和时间以外,还需要掌握技巧,总结规律,需要诚信为本,周到服务,这样收益的幸福指数就会高,店门才不会关闭,两人的婚姻生意才会红火。
回过头来为弗兰克和爱波的婚姻悲剧把把脉,叫小布的网友为他们指明了一条光明的路:一、别去巴黎,来中国待上一年,或者对自己狠一点,去阿富汗或者伊拉克,再回他们的大白房子;二、弗兰克换个工作,销售是一份多不靠谱的职业,压力大,安全感低,容易家庭崩溃。网友芹菜更多的像是对爱波说的,他指出:一、别拿梦想当逃避现实的幌子;二、不要期望别人的改变来改变自己;三、女人还是要获得经济独立;四、趁年轻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吧,三十以后再想改变或许真的很难;五、不要对你的亲人或爱人说出绝情的话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伤害打在心上;七、寻求真实更多时候只会苍白无力……
这些无疑都是婚姻生活的金科玉律,那么,我们该是做爱波那样的去追问我们到底要什么、去过能找到自我的生活的人呢,还是做弗兰克那样把安慰完全物质放在首要位置的人呢?每一样似乎都很重要,都不可或缺,我们真的无法做出判断。
(作者单位:襄樊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