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倔强

　　摘要：杨绛的散文在当代文坛上是不容忽视的存在，2011年的杨绛先生在这世界上，已整整百年。不论为文与为人，没有一份倔强，都难以成就属于杨绛的百年传奇。本文以杨绛的《丙午丁未年纪事》为细读对象，呈现出一个有着认真的倔强、治学的倔强、愤怒的倔强、思辨的倔强的杨绛，从而彰显出杨绛先生令人尊敬的生命人格。
　　关键词：杨绛；倔强；生命人格
　　
　　2011年7月17日，杨绛先生在这世上，已经整整百年。她是学者、作家、翻译家，她是钱锺书的夫人，是钱瑗的母亲，是一个以“缄默的智慧”而著称于世的百岁老人。她经历过20世纪的许多传奇，也创造着自己的传奇，正如杨绛自己所说：“夹带了太多私货”，因此她选择隐身于世事边缘，以求真实客观地记录下那些传奇外衣下的“真”人“真”事。杨绛以戏剧成名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历经战乱与社会动乱之后，宝刀未老的她于1986年以《干校六记》重出文坛。相较于其他“老生代”散文，杨绛的散文文字简约含蓄，叙述温婉朴素，没有对一己悲欢的反复咀嚼与虚夸，也没有以“文化英雄”般姿态的大声抨击。她以智者的写作姿态，对历史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真实地展示着众生百态、事件的荒谬和内心的隐痛，从而使得杨绛的作品读来感同身受，引起更多共鸣，一版再版。《丙午丁未年纪事》与《干校六记》题材类似，却一直没得到应有的关注。考察两部作品的叙述内容，《干校六记》里的干校经历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小前奏，丙午丁未年发生的大事则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丙午丁未年纪事》又名《乌云与金边》，内容包括：风狂雨骤、颠倒过来、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精彩的表演、帘子和炉子、披着狼皮的羊、乌云的金边。薄薄的小册子当然无法完整详尽地记录下这场浩劫的全貌，毕竟仅仅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但那“乌云”压顶的黑暗或许是遭遇过那场浩劫的人至死也不能忘怀的经历吧，所以相较于“平静”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情绪明显地激烈，但也正因为这份难得的激烈，我们发现了一个倔强的杨绛。
　　认真的倔强
　　“五·一六通知”后群众们要求被揪出来的一伙身上挂牌，牌上还要写明身份，杨绛和钱锺书便像小学生般听话地照做——“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板，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板上回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致；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而后杨绛又被派去打扫厕所，她认真地“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杨绛“把两个斑驳陆离的瓷坑、一个污垢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污渍，仍然雪白锃亮。”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杨绛说：“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有一点灰尘。” 这就是干什么都认真的杨绛。但是这份认真背后，彰显的是杨绛“颠倒过来”的倔强，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那些荒唐的人与事作出另一种决绝的反抗，而这份反抗穿过岁月的洗礼最终长成了一棵最具说服力的讽刺之树，屹立不倒。
　　治学的倔强
　　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的各个领域造成的破坏是不言而喻的，很多学者、作家也因为这场浩劫停止自己的研究与创作，但看书治学写作已然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才出现了所谓的“地下写作”，杨绛也不例外。虽然她认真履行着“颠倒过来”的工作，但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心心念念。在一次打扫的途中她发现了自己被搜走的译稿，又惊又喜，据杨绛自己的形容是“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她决定冒险把自己的译稿偷走，但不凑巧的被监视他们这群“牛鬼蛇神”的老干部发现，质问她要干什么，杨绛生气地说：“这是我的稿子呢！”那位干部才明白她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而后，历经千难万阻，《堂吉诃德》译稿终于完璧归赵，杨绛感叹到：“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这几处与她的译稿有关的地方，杨绛罕见地用了多处感叹号，这与她作品中一直贯穿始终的那份节制与含蓄截然不同，因而也就使得《丙午丁未年纪事》显示出情绪上难得的那份激烈，也彰显了她治学的倔强。
　　愤怒的倔强
　　“聪明的夫妇彼此间总留些空隙，以便划清界限，免得相互牵累。我却一口担保，钱锺书的事我都知道。当时群情激愤——包括我自己。有人递来一面铜锣和一个槌子，命我打锣。我正是火气冲天，没个发泄处；当下接过铜锣和槌子，下死劲大敲几下，聊以泄怒。这下可翻了天了。台下闹成一片，要驱我到学部大院去游街。……那场闹剧可是精彩极了，至今回忆，想象中还能见到那个滑稽的队伍，而我是那个队伍的首领！”游街过后杨绛又写到，“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又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在这场不可思议的运动里，任何有感知力的人都积攒了很多愤怒，杨绛肯定目睹了很多反抗以及反抗之后的结局，但有着“缄默智慧”的她依然不顾“结局”的“接过铜锣和槌子，下死劲大敲几下”，而且事后的叙述也一反常态地充满明显的揶揄与讽刺。杨绛的揶揄与讽刺在这里请出了桑丘·潘沙，再考虑她在《风狂雨骤》的末尾以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的惊呼来讽刺她见到的这个“新奇的世界”，可以看出属于倔强的知识分子的特殊表达，在引经据典中用最后的“知书达理”抒发着内心波澜的愤怒。
　　思辨的倔强
　　在那些出卖与无中生有的谎言横流的日子，曾在杨绛家帮忙的阿姨没有根据“极左大娘”的指示写大字报骂她，临走时对杨绛说：‘你现在可以看出来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杨绛肯定地说：“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一般的故事讲述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但杨绛却话锋一转写到：“我常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自问自答之中作者的思辨是对世间真相、人情冷暖的探求，她不满于他人的结论，倔强地寻找着自己的答案。在大家忙着愤怒、辩护、自保的时候，杨绛仍能对自己的经历保有知识分子的思索。被骂与骂人是他们这群“牛鬼蛇神”在运动中必须的表演，很多人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也迫不得已地违心骂了别人，因此当运动结束之后也便有了他们的愤怒与忏悔，但杨绛却在运动当下便识破了运动对人性黑暗面的助纣为虐——“我觉得与其骂人，宁可挨骂。因为骂人是自我表演，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她选择了挨骂，倔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思想认知，最终保有了自己独立而令人尊敬的人格。
　　在这些倔强的背后，人性之可怕留下的记忆必然很难远去，但杨绛却通过对这些“乌云”的记录，巧妙地把读者的视野转移到了“乌云的金边”上——“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
　　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这种巧妙的安排显示了杨绛高超的写作技巧。前几部分都“乌云”几近遮天，然后在读者的情绪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安插进“银边”与“金边”进行缓冲，草蛇灰线，最后才在这部称得上“革命七记”的结尾指出：“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这份“不易磨灭”依然是属于杨绛的倔强，是对人性善的坚持。
　　解放战争后期，生活在国民党统治区的知识分子，经历了抗战，对物质生活的艰苦已有体验，关心的是意识形态统治下的思想自由，对中共的了解并不多，有很多传说非常荒谬，因而很多人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不少人考虑过个人的去留。钱锺书和杨绛读过许多描写苏联铁幕后面情况的英文小说，所以他们并没有陷入惶惶然的状态，但也没作“平等梦”，执政者不可能与老百姓享平等待遇，这是当然之理，不论何党何派。但在这种并不十分明确的政治前景下，纵然有很多条件优渥的选择供声名在外的钱氏夫妇离开，他们却决心留下，一如他们1938年秋义无反顾地从欧洲急忙登轮返回烽火连天、家破人亡的祖国，理由在钱锺书1938年3月写给牛津同窗Stuart的信上便可略窥一二：“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