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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9孙继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0期

  孙继泉,山东省邹城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山东省邹城市新闻中心副刊部主任、邹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邹城文学》杂志执行主编。散文《季节深处》收入《百年中国经典散文》。散文《县境》获中国散文学会“新视野”杯全国文学征文特等奖。散文《滴露的村庄》获中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散文《生命的秘密》入选高一语文阅读教材。散文《鲁南的月光》、《带着朝露进城》、《孟庙的树》、《孟庙的苍鹭》、《暮色孟子林》入选高中语文试卷。2009年5月被山东省散文学会评为“首届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集八部。
  
  小路干净、洁白,铺满厚厚的落叶。落叶多是杨树叶,在这条线形的山谷里,长满茁壮的杨树。树叶落光了,光滑的树身反射着太阳的光,树更显得挺拔。小路傍着一条夏日的山溪,它们两个像捉迷藏,小路一会儿躲在溪水的左边,一会儿闪到溪水的右边,一段儿离溪水近一点,一段儿又离溪水远一点。如果站在高处往下看,小溪和小路如同一阴一阳两条蛇在谷底缠绕交欢。现在,溪水已经断流,裸呈着一片片洁净柔软的沙滩,整条小溪恰如一条完好的蛇蜕横陈在山沟里。而小路则愈发清晰和刚硬。它寸步不离地守候着这条托生的蛇,等着它慢慢地活过来,重温昔日的幸福生活。隔不很远,在有落差的地方,总会有一汪溪水,这是小溪尚存的体温。小溪知道,在冬天,虽然树木停止了生长,花草枯干,昆虫谢世,但是,这条溪谷里还生活着众多的鸟兽——喜鹊、山鸡、鹁鸽、鹰、黄鼬、蛇、獾、田鼠、松鼠、野兔、刺猬……这一汪汪清水就是留给它们饮用的。这些野物,有的已经冬眠,有的储备了相当多的食物准备在洞里消受,而有的和人一样,在寒冷的冬天活泼如常。在行进途中,我们就不时惊动一只只矫健的野兔和机灵的山鸡,引得大家一片惊呼。在一片杨树林里,我们还发现一堆灰白的羽毛,大概是一只凶猛的山鹰在这儿掳获了一只斑鸠并将它吞食。
  夏天,我来过这个地方,曾经沿着这条溪水逆流而上。当时是想一直往上,找到它的发源地,结果没找到。那个时候,暑气蒸腾,草茂水丰,蝶舞蜂飞,树上蝉鸣,野花遍地开,虾蟹随处游。我脱下鞋子,赤脚踏过水中的乱石,不时跌滑到水中,溅得一身清凉。
  这是一条河的源头。河叫大沙河。它的名字太过直白,没有多少诗意,但是会给一些上年纪的人留下美好的记忆。他们会想起年轻的时候在河里捕鱼的情景,还有,夏天的傍晚,扯一片凉席在沙滩上乘凉,繁星满天,清风吹拂,四肢舒展,劳累顿消。这样的感受变成了永远的回忆。如今,大沙河里没有清水,也没有沙滩了。大沙河徒有虚名了。
  一条光鲜靓丽的河流为何变得容颜不再污秽不堪?因为它无可逃避地经过一座三十万人(我也藏身其中)的城市。河从城东进入,从城西出来,像一条白布续进染缸里又捞出来,你想想它成了什么颜色。城市人身体的脏污和心灵的病毒都一股脑地倾倒进这条河,以期让河水带走,岂不知,河水无法消化和稀释这超量的污浊。它以另外的方式又还给了人们。我的一个朋友住在城西河北岸,就因为忍受不了夏天正午从河道里漫溢过来的气味而被迫搬家了。
  一条河检验着人的行为方式和道德水准。你往河里望一眼,就能清楚地知道岸上人的心地。在内地,一条河只要穿过一座城市,这条河基本上就完了。我去过云南的古城丽江和新疆的边城布尔津,两座河流上游的城市,两座被河流孕育而又知道感恩的城市,金沙江和额尔齐斯河分别流经两座城市奔向远方,流淌在那儿的水清得让我们吃惊。我们不由得对生活在那儿的人充满敬意。
  大沙河算不上一条独立的河,它是白马河最大的支流,白马河注入微山湖。
  深秋,我去过微山湖岸边的鱼台县。作家李新军带着我,乘一条机动船穿过繁复的水巷,来到湖里的一片湿地。开船的是他姐夫的朋友,名叫长安。长安瘦瘦的,黑黑的,穿一身和水草一样颜色的迷彩服,蹲在船头,在隆隆的机声中眯缝着双眼吸烟,像一只鱼鹰。长安在湿地旁边承包了几十亩水面,在那儿养鱼、养蟹、种藕。经营了三年,成本还没有收回。长安不声不响,从塘里捕了一条大鱼,又穿上水衩踩藕,水没到他的脖子。我们从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他的双脚怎样在泥中用力。一袋烟工夫,长安踩出两根藕,其中一根踩断了,落下一节在泥里。“没踩好。”长安说。一边把裹着淤泥的藕在水里洗,直至洗得发白。一会儿,长安夫妻俩就把菜饭端上木桌——清水煮蟹、炒湖虾、鲤鱼炖藕、锅饼。长安很少动筷,只是不时地翻翻菜底,让好菜露在上面,叫我们吃。酒后,我对新军说,要是早些,我们可以下水游一圈儿。长安说,游啥啊,水脏。这么一片硕大的水面是怎么脏的呢?这里面肯定有大沙河的水!这水里面的脏肯定有我身上的脏!我不知道长安热情的背后对从上游来的人有没有敌意,但是我却实实在在地有几分羞赦和愧疚。
  前方是一处塘坝。塘里的水清得发绿。暮春时节,摄影爱好者在这里无意中拍到了一只桃花水母,一时成为新闻,媒体争相报道,称“标志着环境改善”云云。有人在塘边建起房子,种菜养鸡,过起世外桃源般的日子,还安装了风力发电机。在这条河的上游,有五六处塘坝,城市的上游还有一座大型水库。幸亏人们留住了这一汪汪清澈的水,不然的话,流到下游,也会变成脏的。
  阿朵提议在这儿扎营、用餐。我们三五成群,打开背包,掏出各自的菜肴和干粮。用餐完毕,又仔细地清理垃圾,装进背包里带走。这是户外活动的纪律,已经化为驴友的自觉行动,不少驴友还主动捡拾沿途垃圾,真正做到了“走一线,净一片。”因为大家明白,在我们日用的饮食中,有些作物和菜蔬就是用大沙河里的水直接灌溉的。整个大沙河流域生活着几十万人,而整个微山湖湖域生活着几百万人。这里面有我们的弟兄姊妹和父老乡亲。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另一拨人迎面走来,进入这条山沟,其中还有一个孩子。被大人围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孩子扯掉白色的口罩和炭灰色的围巾,来到塘边,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还一个劲儿地叫着:“啊,凉!啊,爽!”我们为什么在这个冬天的周末走出暖气房间,来到寒冷的风中?又为什么在这儿长时间地踯躅和流连?我想起水中逆流而上的鱼。特别是初秋,水瘦,却流得劲猛,一些刚刚出生的幼鱼顶着哗哗的水流向前,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它们游得很慢,有时候,它们的力量和水的力量相当,它们虽然不停地摇着尾巴,却被“定”在水中。有时候持续几分钟,它们在水中坚持并用力,终于它们还是冲破了水力,从水中穿过。它们为什么从宽阔之处费力地游往窄浅之处?一准是由于泥沙俱下,下游的水已经日益浓稠,把它们呛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