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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月亮的飞行器

2011-12-29杜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0期

  杜辉,1966年生于上海,祖籍绍兴。曾在沂蒙山区度过轻如蝉翼的少年时光。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天涯》、《青年文学》、《萌芽》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济宁市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济宁群艺馆。
  
  白天是用来谋生的,夜晚是用来爱的。
  ——鲁米
  
  1.今晚的月光很适合打伞。
  2.木桌上的天平微微倾斜,有月光照着的那只空托盘,比平时轻了0.3克。
  3.清明。空气中飘散着纸灰和浓浓食物味道。寂静的夜里,在五里以外,一座被露水打湿的木桥,喀嚓响了一下。它只响了一下。那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孩子,此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4.乡村的梦游者,牵着一头牛,站在霞光万道的房顶上。
  5.矿工梦见雪。
  6.锡箔似的月光,穿窗而入,映照在书柜最底层,一本蒙尘的毕业纪念册上。别了,青春。
  7.贴近一丝光亮,透过门缝看:岁月毛茸茸的脸……
  8.星空下,一位少年飞身去救一枚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鸟蛋,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倒。
  9.失恋和失眠躺在一张床上,他们(她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姐妹)。
  10.死,睡。睡即死。都是失去了意识。每次入睡时,我们把用旧了的生命,托付给上帝保管;下次醒来时,再按各自的编号取回,不厌其烦。这好比一个经常出差的人,总是把行李寄放在他所到那个城市的站前旅馆内一样。有的人睡着睡着便死去了,有的人睡过之后再也没有醒来,那是上帝忙中出错,而又有人误拿了别人的生命亦不自知的结果。这个拿走了别人生命的人,也许,就是你?
  11.人死了,灯亮着。
  12.深夜出警:那个疯子,蹲在路口,正在偷揭地上的斑马线!
  13.人像床板一样躺倒的夜里,梦坐了起来,开始在房间内走动。
  14.所谓梦想,就是在喜马拉雅山上造一艘潜水艇。
  15.夜归的人,全身毛茸茸的,像披了件月光的大氅。他在家门口踌躇,是推?还是敲?
  16.午夜的钟敲响十二点,光芒四射。一个瞪大眼睛的少女转过脸来,一个黑影飞出了窗外。
  17.时光飞驰,我看见有台座钟上,贴着一张超速罚款单。
  18.车头的表总是最先抵达时间。那位身着风衣手拎皮箱的男士,穿过长长的、昏暗的灯光,从车尾一直走到了火车的第一节车厢,他的腕表比旁人的慢了整整一个世纪。
  19.冬天,一幅枝柯披垂的金属画。从办公室窗口望出去,即可望到公园的露天游乐场。使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位骑在跃动的旋转木马上头,追逐着光斑,兀自兴奋,并且同艳阳下被清水擦亮的玻璃一样惊声尖叫的红衣少女,如今去了哪里?何时何地她才会再一次叫出声来,不管是缘于幸福的惊喜,还是无法闪避的尖锐的伤害。那最后离开木马的人,也是将童真如蝉衣般挂在旁边树上的人,永难回返。彩灯闪耀,风儿聚拢起地上的纸屑,油漆剥落的木马,背负着空气,孤独地旋转: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在岁月中浮沉,随时光流转……疲惫、迟缓、心事重重,木马颓然老去。整日呆在铁皮售票亭里的那位穿蓝棉猴的中年妇女,此刻伏在窗口,悄悄地睡了。我好奇的是,无人的时候(寂寞午后?夜晚星空下?),她会不会也曾试着骑上过自己的旋转木马,哪怕只有一次。
  20.我们是烛台上的两支燃烧的蜡烛,相互望着,慢慢耗尽。
  21.月光里的甲虫,温暖,闪亮。它们多像一口口精致的金属棺材啊!渐渐远去了,那些卑微的灵魂……
  22.故乡的红月亮是从鸟巢里升起来的。
  23.一只米粒大的蜘蛛,从月亮表面,下到老家的屋檐,仅用了半分钟。
  24.(摘自日记)傍晚时分,我乘坐的大巴车在河南博爱县境内的盘山公路上绕行,像螺丝在拧紧,提升了一颗颗悬空的心。车身齐着陡直的崖壁,风托起了来自谷底的寒意。我看到下面小小的村庄,那一间间排得很密的石头房子,古老,敦厚,泛着岁月油腻腻的光泽。它们于群山合围之中,陷下去一半似的,却依然从容镇定。再艰苦的日子也得一天一天地过,再贫瘠的土地也能养活人。山脚下,散落着几块零碎地儿,金黄的是油菜花地,葱绿的是麦子地,那么耀眼,那么珍贵,仿佛呈给上天的感恩的贡品。一位穿灰衣服的农民,正在其中一块地里弯腰忙着,他模糊的身影就要被暮色融化了。而他旁边的一只狗,则把头高高抬起,望着上面敞开的天。从他身上,我体会到坚忍,勤劳,还有辛苦。风,一层一层地吹,吹暗了山上的树,吹黑了底下的村庄。我看到,某间石屋里,亮起了灯光,颤抖着,像是小心翼翼为人类保存的火种。
  25.星光总是格外眷顾穷人的屋顶。
  26.人世的炊烟就像两股麻绳拧在一起。坐在山坡上的孤儿,只比身边的荒草高出一点。天正变暗,云在流逝,那是死去已久的亲人们,在互致晚安。
  27.睡莲,一座开放在夜晚水面上的歌剧院。它的心中,包藏着一个黄金的升降舞台。而在水下,有个黑暗的秘密基地,瞎子明亮的歌声就来自于那里。
  28.一只鸟在暮晚的天空画出不规则的曲线,这源于它轻盈的翅膀和仿佛暗藏着铅锤的温软的腹部,是人间冷暖托起了鸟儿的飞升。
  29.日常生活的光辉,人性的光辉,就像垂危病人床头的吊架和输液器,你无力回避。使人想起贫寒日子里,那棵倚靠着窗台,熬过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白菜,于黑夜发出持久而苍白的光芒。
  30.被人遗弃在学校仓库阴暗角落的那架旧风琴,身上沾满了灰尘。它黑白交错的琴键,不再激起光芒。那昔日里,曾深深打动过低矮山冈上最高一棵荒草的美妙的声音,终于消散在空气中,走得如此之远,已经抵达死者那里。一个鸵鸟般长腿细颈、头发直立的男子,携午夜时分紫蓝的影子,打月光晾晒下的石砌仓库前,无声地走过。他是这所山村小学的看门人兼敲钟工,也是它早年的毕业生。他低垂着眼睛,想起一生暗恋的那位年轻的女音乐老师,想起她苍白的手指,失血般的面容,以及浮现在琴韵歌声中的圣洁的额头。后来她死了,死于遭人诋毁的风流和最终没能捱过严冬的肺病。
  31.一个在深夜走回家的醉汉,行动迟缓,如一名孕妇。和孕妇一样,他也拼命忍着喉咙里呕吐的欲望。他沿着长长的巷子,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那副样子,就像是在房间里寻找着电灯开关。
  32.蟋蟀的接头暗号:秋天。答:月光。
  33.曾经以为早晨是鸡叫出来的。公鸡通条似的长长的、灼热的喉咙里,吐出了发白的路、祥云和晨曦。这时候,所有该醒来的都已醒来,所有尚未出发的都已整装待发。
  34.很多词消失了,比如……鸡叫头遍。三十来年前,我上小学,一次写命题作文《记有意义的一天》,班里三十五名同学,其中三十一人都以此作始:那天早上鸡叫头遍……虽是陈述实情,却让老师好一顿挖苦!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一则故事,说是早时候一人走夜路,忽遇一人,遂结伴同行。一路上,两人聊得甚为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晨光熹微时,远远传来一声鸡鸣,只见路上遇到的那人,脸色骤变,转瞬即逝了。这人始才恍然大悟,原来同他聊了一夜的竟然是个鬼魂。如今难得听到鸡鸣了。我想,城市里真该养些鸡的,每天“鸡叫头遍”时,让那些行为鬼祟心怀鬼胎之人,都睁眼看一看自己的身形还在不在。若此,世界将变得不这么拥挤。
  35.我相信,数万年前,地球曾遭遇了一场劫难,日月星辰为之黯淡。时间凝固了。在蛋壳般的死寂当中,最先传来的必定是一声长长的鸡鸣——天,渐白了。人类开始繁衍生息。我相信,数万年后,地球重将落入灾难性的黑暗,于漫长等待之中,令世界竖起耳朵的,仍将是那声石破天惊的鸡鸣!喔,天大亮了,人类重新开始繁衍生息……
  
  36.家中没亮灯。洗了澡,湿湿的头发,她蜷在客厅沙发上看无声电视的样子,就像刚从一只巨大光洁的蛋里孵出来似的。
  37.一个女人起夜,光着身子去拉灯。灯绳断了。灯黑着。她握着一截蛇样的绳子,呆了,窗外是关不掉的月亮。
  38.冷。月光下的白骨,铁上的盐。
  39.——制止!雪亮的车灯前,竖起一只带血的爪子。
  40.老师布置的作业,让画一只斑马。灯下,儿子的困惑:是在白马身上画一些黑道道呢,还是在黑马身上画一些白道道?
  41.棺材里,死人坐了起来。钉入棺材的钉子,噌噌拔出,升向早年的天空,重新聚结为一块块黑褐色的石头。而棺板经过自动拆分,又都归复了原来的树身。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打树上下来,手里攥着秋天空疏的枝头上,最后一颗被虫子伤透了心的枣子。一个撒完了尿,仍抓着小鸡鸡不放的,面对着幼树久久、久久发呆的男孩,被母亲无言地领走。一位怀春少女走在春天怀抱着的路上,她的影子被拉长,而影子前面的身体,渐渐走成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推门进家,已是掌灯时分。她的祖父,仰面躺在堂屋正中为他摆放的床上,焦急地等候咽气,那蓬代表着威仪的棕红色胡子,在胸前起起伏伏,火烧火燎一般。她父亲正在一侧的厢房里乒乒乓乓日夜不停地打制一口枣木棺材,斧头闪闪,木片飞溅,他忙啊——挥汗如雨。他要拼命赶在死亡之前!小女孩备极无聊,打了个像一生那样漫长的哈欠,重又缩回到母亲的子宫。母亲子宫里有一个温暖的火炉,有一片早年的、晕眩的天空。灶台边弯腰煮饭的年轻母亲,腹内突然传来一阵临产前的剧痛。
  42.星辉,星星的粉末。红砖烟囱下,小巷拐角处,一匹马缓缓地,缓缓地转过浑圆结实的屁股。它的尾巴静静垂着,好像一条马尾辫。
  43.正面:一只黑猫,跃入黑夜,仿佛是一个遍着黑衣的蒙面大盗,露出两只漂浮的眼睛。背面:一只黑猫融入黑夜……没了。
  44.妻子坐在沙发上织毛衣,重拾这门古老的手艺。我在一旁看电视。儿子在另一房间内磨屁股,桌上摊开着书本,嘴里咬着铅笔杆。突然间,沙发上的毛线团掉落下来,妻子手中连着长长的线——它滚过客厅地板,滚到了卧室里,又从卧室滚到了阳台上,最后竟至跌下楼去,落在了外面黑魆魆的草丛里。我只好打开门走下楼梯,去寻找并追赶那团失落的毛线。我看见它在镶着八角形星星和被月光照耀得发白的路上,不停地滚动,引我向前,一直将我带回到遥远的童年。童年甲虫般垂亮的灯泡下,母亲坐在一把旧椅子上织毛衣。父亲还活着,他抽着烟。我一边写作业,一边用牙去啃铅笔的橡皮头(那时的我,仿佛是现今我儿子的孪生兄弟)。母亲的毛线团就搁在我不安分的膝盖上。过一小会儿,母亲便拽一拽扽紧的毛线,头也不抬地说:“儿子,给妈续续线。”突然间,毛线团掉落在地,朝着有星光的门前台阶滚去……于是,我转过身来,开始往回走。
  45.玉米站在月亮地里,像一些身绑炸弹的自杀式袭击者。
  46.那个趁着夜色,偷偷挖开了一座空穴的盗墓贼,不能说他一无所获,不能就此逃脱罪责,他盗取了古代的月光!
  47.灯光滴下甜蜜。你坐在那儿,朝我微笑,但我知道,你心里正兵荒马乱的……
  48.深夜,震惊不已的放大镜: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赫然停在《清明上河图》一角。
  49.还记得吗?我上次遇见你,是在宋朝灯火阑珊的街头。
  50.永远无法忘怀四岁时,获得平生第一块磁铁,而把家里的铁器碰得丁当响的那个晚上,狂喜中仿佛掌握了世界的秘密!站在屋子中央,闭上眼,将一根针朝向看不见的虚空掷去,我分明听到它落地的声音。然后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试图用手中的武器招回那枚针,不料竟集结起了铁屑的大军。奇怪的是,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多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那枚针根本就不曾丢失,它一直藏在我的心里。
  51.动物园上空那条形的月亮,是困居笼中的动物们共同遥拜的故乡。多么安静的夜啊,这是大地沉睡的时刻,也是猛兽们柔情似水的时刻。那笼舍内孤单的幼狮,抬头望着月亮,直到月亮把它的眼睛照耀成两颗钻石。后来,它垂首想了一下,忧伤熄灭了眼中光芒,不禁低吼了一声“妈妈”。
  52.夜间的情侣:一盏灯想念着另一盏灯。
  53.我不会喝酒。白酒没喝过,不知道能喝不能喝。啤酒只是偶尔喝,撑死也就一瓶的量。有次朋友聚会,我喝了一瓶啤酒。深夜,我胃里装着整整一瓶啤酒,独自走回家去,感觉脸像烤箱内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心似气囊弹出体外,一挣一挣地跳。身子只打晃,还好——每次落脚都能踩在离平衡点不远的地方。我从楼前经过,月色如霜,将水泥地上每个沙砾跟凹窝都衬得清清楚楚。下水道的盖板没盖严,边角有些翘,走在上面咕隆咕隆响,响成一片,火车轮子似的甩出老远。走了一阵,听见空洞的响声里,似还搀杂着一些窸窣、慌乱的声音。像是那平时让人极度憎厌的,有着灰黑皮毛的,浑身脏湿的小动物,此刻受了惊吓,正在底下拖家带口地跑。心里一软,寻思:下水道里的生活也是生活……
  54.月光下的河流,是一把抽不尽锋芒的宝剑。
  55.我划亮一根火柴,为的是看看黑暗中你熟睡的脸;夜捧着你,像捧着一朵火焰。
  56.一件奇怪的事情。深夜,蓝灯呼啸,急救车踉跄着停到楼前。医生护士用担架从楼梯口抬下了一封信。那信里,是一个女人破碎的心。
  57.早上九点,医院里负责看管死人的那名工作人员,在打开太平间房门的一瞬间,突然发现,前一天下午才推进去的三具尸体,全都不翼而飞了。此事惊动了公安局,几乎同时,又接到报案,据称,与医院毗邻的一家服装店昨夜被盗,失窃的只是三套高档服装。案情已经很明了了,那三具死尸,换上窃得的服装之后,趁上班人流高峰,大模大样地混入了早上开会的人中。
  58.乌龟虽然慢,但是依然相当快,我有种蜗牛骑在乌龟背上的眩晕感。我用蜗牛的缓慢来对应星星的遥远。
  59.一把遗失在河滩淤泥里的钥匙,被干涸所发现,又被月光擦亮铜泽,因此也染上了月亮的温暖。固然它上面的细绳业已烂断。它缘何遗落于此?它一度悬挂在谁的脖颈和胸前?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喜欢在河边闲逛的孩子最后是否安然地回到了家?这把钥匙所指向的那个家那扇门如今还在不在?那习惯于围坐在餐桌旁吞咽着灯光的一家人是否已在人世走散?一切的一切全都无从知晓。但我知道,谁拥有它,也就有了打开记忆与想象之门的钥匙。为了模拟记忆,我们必得先造一扇门,再造一处房子。我们还得在房子里造一张桌子,一圈被屁股磨亮的凳子;桌子上头造一盏灯,要有一些尽管昏暗但却温馨的光线。关键的是,我们必须召回所有离散的家人和一段感人至深的亲情。最后,我们还得在房子前面造一条路、一个时辰。哦,那脖颈上挂着把钥匙的孩子,现在他回来了——餐桌旁每个人都停止了动作,然后一齐把头转向他,惊愕与狂喜凝固在各自脸上,就像是看着一位家里先已接到了阵亡通知而又忽然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亲人……
  60.黎明的铁轨上,两列对开的火车:一列驶往过去,一列驶向未来。驶往过去的,带走了枪械、刑具、死亡档案、暂住证、户口本、疯人院和恐龙般老迈的独裁者;驶向未来的,满载着石英钟、玫瑰、可饮用的净水、马戏团和整整一座动物园。惟一不动的是那名扳道工,他站在当下。
  61.夜加深一分,梦就长高十寸。
  62.地球是石头抱着水,人是四处行走的血。黑的窗。婴儿啼哭。摸索着穿鞋的声音。窗子亮了。哼唱。今夜,地球上坐着母亲。
  
  63.二百年前,大清朝辽阔的疆域内,在距京城一万八千里的某个边远小镇,住着一位母亲和她的儿子。母亲十分美丽,她去山上砍柴,牡鹿含情驻足;她去河边打水,水也微微惊讶。儿子又极聪颖,自小就显出异于常人的禀赋,他能根据一只乌龟的爬行,推算出天上二十八星宿的位置,能凭借一面铜镜,窥知人世间的旦夕祸福。这孩子到了识字年龄,读书更是过目不忘,他发下誓言,要读遍世上所有的书,做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他励志发愤,日夜苦修。一灯如豆,他读书一直要读到很深很深的夜里,这时候,母亲总是坐在一旁,精心地为他缝制鞋子。她知道,这些鞋子早晚会派上用场的,而且透过密密的针脚,也把她对儿子满心喜欢和殷殷期望,一点一点地注入到鞋子里去。鞋子做了一双又一双,但总赶不上儿子成长的速度。一晃,儿子十八岁了,在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又将迎来黎明的时候,当儿子合上了世间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她也刚好做完了一双新鞋子。她不无忧虑地知道,分别儿子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这时,窗外满树的桃花突然绽放,映得屋里灿若云霞,桃花偷走了她昔日的年轻和美丽。她将悄悄备好的一口袋鞋交给儿子,再看着儿子像一匹矫健的小马驹似的跨出门去,踏上了去京城赶考的路。儿子走后,她依旧做着鞋子,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秘密的仪式,她用这个办法来计算时日,也暗暗计算着儿子的行程,那脚下的千山万水。桃花开了又败,春天去了又来,可是儿子始终没有音信。她日夜不停地做着鞋子,话越来越少,因为她把所有的语言和对儿子绵绵不绝的思念,都用针线倾注到鞋子里去了。她家的墙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厚,上面覆满了她默默躬身的影子。等她做的鞋子快要堆成一间屋的时候,她的腰已经弯了,背也驼了,满口的牙都掉光了,老眼昏花。终于有一天,她实在看不清针眼,而让针扎破手指时,她的指尖上就沁出了一滴殷红的血。最后的结局是:也许遇上了战乱、暴政、饥馑、瘟疫、凶杀、洪水、沼泽、荒漠、美女或野兽,凡此种种人世间的灾难与不幸,总之,儿子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她死。二百年后,在一个陌生城市,有个陌生的男孩被睡梦中一阵尖锐的刺痛惊醒。
  64.黑夜如磐。水牢,即使在无人被关押的时候,它也囚禁着水。打开水牢,先解放水!
  65.就像是月光不懈地寻找着夜晚的珍宝,那些闪亮的物件:酒瓶、图钉、曲别针、钥匙链、纽扣、发卡、碎瓷片、玻璃碴……我寻找着穷人身上的美德。
  66.夜深了。楼道里空寂无人,高高的一盏灯,映出水泥台阶上那一道道被鞋底磨得锃亮的棱线。可我隐隐觉得,有人在楼梯的背面,爬上爬下,就像多年前死于心脏病的那个劳苦的送水工。
  67.有一回,傍晚出去散步,走得很远,一直走到了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倾斜的边缘。只见月亮如热气球般升上天空,远处逶迤的道路像纸带似的飘浮起来。公路上,不时地有汽车飒然掠过,卷起尘土,盖过了月亮的半张脸。某一刻,我看到路中间有一只体型硕大的癞蛤蟆,像一块精心伪装成的火山石,蹲伏着,挪移着,试图穿越现代文明下的车轮的封锁线,去到公路的另一边。路那边,黑魆魆的无花果树丛间,似有一阵不安的骚动,有几点焦渴的闪光。我猜那里头,或许藏着一只异性癞蛤蟆,路上的这只,正前去与之相会;而动身之初,它必定是抱着赴死的决心的。我想,用不了多久,它便会在“情人”炯炯的注视下,被看得浑身美丽!
  68.深夜的越洋电话,神秘,陌生,微弱,听凭心灵发出遥远的信号。仿佛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顺着电话线,正向你游来——穿过茫茫的蓝色大海。
  69.一本厚厚的城市电话号码簿里,必定藏着上帝的电话号码。
  70.你曾是镜子里盘发的新娘,而我是一旁笨拙的新郎。镜子里你问:“我的头发好看吗?”我讷讷。今晚,你立在镜子对面,掀起额发,迅即以火警般的语气催促我,“哎!快点帮我拔几根白头发!”我唯唯,一时却又举手无措。我不忍心告诉你这个即将大白的真相:亲爱的,太迟了,白发开始抢占了黑发的地盘……
  71.峡口,一匹马伫立。马眼,引爆了曙光。
  72.傍晚的余晖,斜照在朽黑的木栅上,如一根苍老的手指在慢慢数着时间的肋骨。一个男孩打栅栏旁经过,他比身前的影子短小,比时光迅速。
  73.红月亮。白皮球。草地边上,曾经有一辆轮椅,在那儿停留了很久。
  74.夜深人静的时候,梦拥挤起来。这使得屋子膨胀,房门关不住。看,家家户户的门缝里,流淌出多少闪光的梦!它们好似章鱼的触手,交错伸展,向着虚空和无限攀爬。走夜路的人啊,你要格外小心,以免绊倒在别人裸露的梦里。开满白花的田野那边,一间佩戴着星星徽章的钢蓝色小屋内,有人因被踩痛了睡梦而大叫一声。
  75.漆黑的夜里,老街深巷中,有个男孩,手持一柱光,正弯腰寻找着他白天跑丢了的那块新买的电子表。
  76.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梦里,一个未婚少女生下了她死去的双亲,一个怀胎二十载的中年男子,生下了他的初恋情人。
  77.有对夫妇,结婚已经几十年了。他老了,她也老了,岁月模糊了两人的面目。他俩守在同一屋檐下,一同欢喜,一同发愁,一同掩面哭泣。他俩一同啃着隔夜的冷馒头,吃着盘中的咸鱼;一同仰望墙上的老式挂钟,惦念着远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然后,面面相觑。夜里,他俩躺在同一张硬板床上,背向而卧,当昏暗的睡意如煤气般浮起时,便一同走进了梦里。梦中情形跟白天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奇怪的是,他俩很少梦见对方。惟有一次,他穿过梦中的一条长长的巷子,在一个肮脏的拐角,他看见了她比现在还要苍老十岁的背影。当时,她的步子移得很慢,双手牢牢捧定一只反扣的大碗,碗底盛着为数不多的几粒黄豆。她似乎也感觉到他的存在,等转身细看时,他正把脸难受地扭过去……这是他俩一生中最大的奇迹。醒来后,她哭了,他也哭了。
  78.一个学会在深夜穿墙的人,他的痛苦或许在于:a)世上没有足够多的可供他穿越的墙;b)他往往还没做好穿墙的准备,墙就先于他穿他而过;c)他在墙内不停地穿行,而墙在不断地长厚——他永无出头之日!d)他轻轻松松穿过了墙,却把身影留在了墙的那一边;e)他这一生为什么非要穿墙不可?
  79.生命的欣悦。苇间水蜘蛛,缝补月亮破损的一角。
  80.暮色中的大地,仿佛一块磁铁,吸取着万物的光辉。什么都在上升啊,什么又都在下降。常常有种神圣的情感来到我的心中,像一根针,突然站住。
  81.落日,宛如一枚红印章,钤在了山河之上。大江奔流,群峰默立。梳理灵魂的风,吹来了花香,又湮灭了走兽闪烁的足迹。一只鸟打天空飞过,胃囊里装着种籽和砂粒。大地则为草木保留了它们清丽的影子。流浪的人,用脚步展开了国土的画卷,他每一次驻足的地方,都是他心灵的故乡。
  82.某夜,路上正走着呢,忽然,一个雷在我的头顶炸响,我听见心里有人大叫了一声。与此同时,我分明感到: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蹦起三尺多高,又有什么东西矮下去半头。
  83.黑暗街头,一个人走过去,向另一个人借火。在火机被揿亮的一刹那,他们总是先看对方的脸。
  84.知道吗?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你的孪生兄弟,而且你俩的命运也大不相同,但彼此之间却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你着凉,他生病;你上火,他鼻孔流血;你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的膝盖上随即鼓起了一个肿包。你领口洁白,居住在高档小区,他摸黑行走在煤渣路上;你频频出入于夜总会、高尔夫球场,他在轧轧的机器旁做工,口鼻吸入粉尘。你泼掉一杯水,他就要少喝一口水;你随意花掉一些钱,他口袋里突然就少了同样数目的钱。你时而颓唐、绝望,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他在贫苦的生活中从不丧失希望。曾经有次,在一个被星光涂蓝的晚上,你俩碰巧在某个城市的一条僻街迎面而遇了,都没显出吃惊,只是互相看了一眼,顷即走开,就像两个守着共同的秘密而又心照不宣的人似的。以后的日子里,尽管你俩再也无缘相见,但内心深处已明白无误地知悉,还有一个和自己相貌完全一样的人,活在世上某个地方。人生,无非是一段百感交集的旅程。若干年后,当你的生命即将抵达终点时,亲朋好友用别离的悲哀把你层层包围在病床中央,你虽已口不能言,却迟迟不肯闭眼,似在期盼什么人到来。哦,他循着那终其一生的心灵感应找来了,无声地站在你的床前。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仿佛走了几千里路,才赶到这儿。他无比温柔无限怜悯地低头看着你,不说话,然后紧挨着你躺下。你终于闭上了眼,他随即也神秘地死去了。
  
  85.宁谧的夜,月亮在天上画圆,昆虫们在树丛里安装着自身的红外线摄像头和窃听器。
  86.夜晚是一座静悄悄的工厂,它在房间里灌注灯光的果冻。
  87.我曾经爱过一个那个时代的女孩,她有着那个时代美丽而荒凉的容颜。我曾在她每天走旧了的那条小路上,痴痴地等候,把一封喘息、慌乱的情书塞给她,之后像被洪水猛兽追赶似的一路逃开。有多少次,我在晚自习放学后,在她的身后把车铃同月光摇响,我喜欢看她胸前像蛇一样垂着的粗亮的辫子,还有黑暗中被惊讶咬了舌尖的样子。后来那个时代和爱情都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印刷厂里赶印日历的工人连夜加班,忙得满头是汗。如今,她在哪盏灯下生活?她的身影又在哪家窗口浮现?致敬,向所有路过那个时代门口的女同学!
  88.我很少参加同学聚会。我深知,每次同学聚会,都是一次青春的追悼会。
  89.一轮硕大、丰满、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暮色苍茫的鲁西平原升起的时候,大地在缓缓下沉,如同一辆破烂不堪的木头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黑夜像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似的,在地面腾起八米多高。八米之下,到处都能听见黑暗被吸收时发出的嗞嗞的响声,仿佛久旱的庄稼啜饮着雨水。月亮是一只消音器,随即把大地上的声音,吸得干干净净。这天夜里发生了好多事情。这天夜里,是谁摘去了鸡鸭猫狗的喉咙,并在活鹅被抻长两倍的脖颈处,打了致命的死结,然后将它们挨个挂在了漆黑、恐怖的门扇上?是谁,用喑哑彻底封住了人们欲言又止的嘴巴?这天夜里,一位老人眼含悲凉的泪,他潦草的头发,仿佛写诉状用的、耗尽了墨汁的大号毛笔。这天夜里,有人拉着二胡,企图用疲惫的弓弦挽回呜咽的“江河水”——他只有拉的动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天夜里,一个邪恶的秤砣,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其下坠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这天夜里啊,一些泥捏的人、草扎的人、纸剪的人,在坟地的空穴周围,不安地游荡,组成了月亮花圈般的招魂队伍。
  90.萤火虫,这自然界的飞行器,在寻找着大地上暗夜行路的盲人的眼睛。
  91.人人都一样,死两次,活一场,就像两个白天夹着一个夜晚。就像我们俩的无望的爱情,中间隔着今生。
  92.遗像:一座永久停摆的钟。
  93.夜里的花,更为警醒,好似一些身穿迷彩服的年青的哨兵,时刻守护着自身的炫丽和芬芳,以便第二天向世界倾盘托出。
  94.幸福是大病初愈后,有月光铺开的桌台上,摆着一碟咸菜、一碗白粥、一个馒头。
  95.荒凉的地球边上,一棵孤零零的草,它以它全部的柔弱,对抗着来自星星背后的风暴。
  96.黑夜搬空了粮仓,洗劫了金库。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一览无余,哪还有动物们的藏身之处?天地间耸立着一台红色“巨无霸”收音机,声量拧到最大,频道指向恐怖,犹似一部敞开的“福音书”,它只播送赞美诗、轻音乐、天气预报和远方大赦的消息。野兔宣布流亡。
  97.夜的帐篷阔大无边,从星星的孔洞里,漏进了另一世界的光亮。
  98.我小时住的那条街上,有一赖姓男子,为人凶悍,人皆痛恨且惧怕之。据说此人有梦游的毛病或者习惯。但凡白天与人争斗过,及至深夜,他必悄然出户,先是为左邻右舍劈柴担水,再挥动扫把奋力扫街。他拼命地干活,全然一副真心赎罪的样子。此时如遇人,则退避一旁,垂手而立,态度极谦恭,他浑身上下流溢着星月的光辉,眼中闪出一丝少女般羞涩的、略带狡黠的笑意。天将明时,他才悠悠地荡回家去,身后牵着条已被他扫得清清亮亮的石板路。过后,谁也不敢问他当夜的情形,尽管接下来数日,他看人时,目光柔和了许多。不久他又恶行毕露,几十年循环往复。他是否真的患有梦游症?如确有,梦里和现实中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没人讲得清楚。人生有时就是个谜。
  99.天上空空的,除了月亮,什么也没有。一个小个子男人,笔直地站着,朝高处挥手,“再见!别忘了2012年来接我嗬……”
  
  2011年元旦前夜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