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导致杀人的纠纷案
2011-12-29刘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0期
刘军,男,1975年生,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济宁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曾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小说林》、《青春》、《雨花》、《芳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著有长篇小说《贫嘴警察的幸福生活》等两部及中短篇小说集《纸玫瑰》、散文集《西红柿也是水果》。短篇小说《待嫁》入选《当代爱情小说精选》、《济宁改革开放三十年文学作品选》等选本。曾获齐鲁金盾文学奖。
那时我还在离县城好几十里路的雪口派出所里做片警,我管的片包括三个村,4000多人口。派出所经常要处理很多纠纷,我的片里曾有一件很棘手的纠纷,让我焦头烂额过,并直接导致了我的调离。发生纠纷的村叫谢刘庄。这个村比较大,很早以前是两个村,一个叫谢庄,一个叫刘庄,谢庄和刘庄慢慢“长”到了一块,就被合成了一个村了。不过谢家人和刘家人虽成了一家,但貌合神不合,经常因为权力,因为地,因为水等闹些纠纷,一直让我们很头疼。
村民谢联和刘宏是拜把子兄弟。我们这里只有好得铁上加铁的爷们儿之间,才可能拜把子,两个人一旦拜了把子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具有和亲兄弟一样的关系。这对不同姓之间的男人能拜上把子的确是村上的一件好事,说明人和人的关系和谐多了。一天,谢联和刘宏两口子去村西河堤上收棉花,两家都在河堤上开了地,种了棉花。刘宏两口子人多,早干完了,还帮了谢联一把。都干完活后,三人也一起回家。下河堤时,因为坡度大的缘故,刘宏的老婆李翠翠差点摔下来,被谢联一把扶住了,才没有摔倒。纠纷就起于这里。按理说这本是件好事,刘宏应该感谢谢联帮了老婆才对,问题在于谢联扶李翠翠的时候手的位置不恰当,按刘宏的看法就是他摸到李翠翠的奶了。
当时,刘宏也没有说什么,回到家里才越想越不是滋味,就问李翠翠谢联是不是沾你便宜了。李翠翠愣了一下,说:“人家好心扶了我一把,你却想得这么下作,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刘宏说:“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他的手扶什么不行,腰、手、胳膊,为什么偏偏往你的奶上戳呢。朋友妻不可欺,这拜把兄弟也太不仗义了。”李翠翠又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刘宏说:“什么不是故意的?绕过胳膊去,摸了个结结实实,还不是成心的。”李翠翠说:“他要是不结结实实托住我,我能不掉下去?”说到这里,她有些生气,对丈夫骂一句小心眼,便不再搭理他。刘宏越发感到她心里有鬼。吃完晚饭,刘宏给谢联打了一个电话:“兄弟,软么?”谢联问:“什么软不软?”刘宏说:“你白天摸的。”谢联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心里知道很软,但装作不明白:“你说什么呀!”刘宏已经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就挂了电话。到了半夜,李翠翠已经睡了,刘宏睡不着,忍不住又给谢联打电话,打了三次,谢联都没有接电话,刘宏更感到他心里的确有鬼。
从此,这对把子兄弟就不亲了,刘宏在路上见了谢联,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不再像过去主动打招呼,谢联更不好主动搭理刘宏。一家有了好吃的,炒了好菜,也不像以前一样往对方家送一份了。连去河堤上干活都错开了,你若在地里干着,我远远瞧见了就躲开,你走了,我再过去。可以说截至目前,事情一直是两家私下里的纠纷,都在各自肚子里埋着。现在却扩大了,李翠翠把烦心事告诉了闺中好友刘香兰,而刘香兰是刘家族长刘成泰的孙女,当然刘成泰大爷就知道了。这也怨不得李翠翠,因为女人保守秘密就像隐瞒怀孕一样困难。在刘成泰看来,这是件大事,是整个家族的事,因为事关家族的荣誉和名声,他便“语重心长”地对晚辈刘宏说要保护好自己的老婆。加上人们发现那对拜把子兄弟和以前不一样了,就相信这事是真的。很快,村里的人在这事儿上分成了两派,姓谢的人当笑话讲,姓刘的人则主张当债讨。这么一来,刘宏感到事件必须要有一个了结。现在的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面子,而是全村所有老刘庄人的面子了。
刘宏开始打老婆,常把李翠翠打得鼻青脸肿。李翠翠只要一辩解,刘宏就打,打得李翠翠连口都不敢开了。有次李翠翠在路上遇上到了谢联,就对他说:“大兄弟,你那一把扶得真不应该啊。”说完眼就红了,谢联听着看着真不知道该如何后悔了。谢联见刘宏解不开心结,也自知理亏,就主动登门找到了刘宏。刘宏说:“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你说这事咋办吧?”谢联说:“就这么点事,你老追着不放干什么?”刘宏说:“老婆被人摸了能是小事?”谢联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扶了她一把。”刘宏说:“可你扶的地方和角度不对,你居心不良。”谢联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信不信由你。”刘宏说:“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个明白。”谢联说:“我们不争了,我问你你怎么才可以不追究这个事了?”谢联说:“我想砸烂你的头。”刘宏说:“你随时可以砸我的脑袋,我等着。”谢联说:“你知道就好,该砸的时候我会砸的。”后来,他真得准备了一把锤,轻巧而结实,能别在腰里的那种,随时放在身上,他心说砸了谢联的脑袋就是对自己、对老婆、对刘家人的交待了。
不过,刘宏也感觉为这事砸谢联的脑袋确实有点过分,虽然自己心里十分想砸。刘宏也怕自己哪天真砸了谢联,把自己搭进去。到底该怎么办呢,他的新主意是找到了村里的治安员讨主意,他和治安员关系不错。治安员都是片警的“狗腿子”,文明说一点就是左膀右臂或得力助手,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敏感动态,了解某些重点人口的情况等等,或是需要跑腿的活常交给他们去办。治安员的肩膀小,扛不起稍大一点的责任。他趁夜里给我打了电话,于是皮球就到了派出所,到了管片的我身上。
在接处警值班室里,刘宏由治安员陪着坐到了我的跟前,刘宏递给我和治安员各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把情况说得很详细。最后,他问:“刘警官,你说这事咋整,我不想杀人,可也不能白白让头上染上绿色儿啊。”我说:“你头上根本没绿,才多大一个事,就往杀人上想了,你当没遇上不就得了。”刘宏说:“刘警官,你这话我不爱听。这种事就是染绿的事,我一百个想不通。”我问:“那你想咋办?”刘宏说:“我想让你抓了姓谢的,他调戏妇女。”我说:“这不成,他还构不成调戏妇女。这事不能抓人,只能调解。”刘宏说:“调解怎样?”我说:“调解能给你一个交待。”
农村里民(事)转刑(事)的案件太平常了,我怕自己的片里真会出件人命案子,就进村了解了一下详情。村里人都认得我,我一去调查,村里人就认为事闹大了。农村的民间纠纷不少就是私下解决的,甚至有些强奸、轮奸案件也是如此,村民知道一旦公家进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变成了一种“官司”了,现在我是“官司”的裁决者。
我先外围了解了一下谢联的品行,他人很正派,从来没有过花花事儿。我又正面接触了谢联,看得出来,他对一个警察找上门来非常没有心理准备,紧张得腿都有些打颤,他的第一个句话就是“我真的没有耍流氓。”我说:“我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谢联的第二句话是 “我要是耍流氓天打雷劈。”我说:“你耍不耍流氓我调查完了就清楚了。”从谢联那里出来,我找的下一个是李翠翠。当然,事前我已让治安员把刘宏叫走了,我需要和李翠翠单独谈一下。
我的结论和最初的感觉一样,这事纯属意外,没有是非对错,两家都不要追究了,就当没有发生。我把两个男人还有李翠翠召集起来进行了宣布,让他们各自发表意见。谢联对此表示接受,李翠翠也同意,刘宏却不满意,并成功地借用了谢联的“耍流氓”一词用到了谢联身上,要求我一定主持公道。李翠翠怕再挨打,也由同意变沉默了。
我的调解最终没有成功。不过,这并不说明我无能,纠纷调解的现实是找到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观点和尺度往往比还中彩票还难。
还是刘宏提出一个最终的方案,并称可以彻底解决掉纠纷,让两人一一相抵了,此后再无瓜葛。他要求我主持进行情景重建。他说:“电视上演的,你们公安局办案不是经常要进行案发现场重建么,这回也可以重建一个。”他懂得还真不少,连我们的侦查手段都知道一些。刘宏条件也有一个,就是主人公要对调一下,让他和谢联两口子照先前事的样子重新过一遍,他也要“扶”谢联老婆一下子。
这主意很荒唐,依照此理,张三强奸了李四的老婆,李四就可以名正言顺强奸张三的老婆了。我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
但第二天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知道解决农村纠纷,不能全靠法律,“土办法”的威力有时的确惊人。为了不出事,尽快息事宁人,确保我的片儿稳定,不发案子,我同意了。不久,谢联为了摆脱纠缠,也同意了。
谢联的老婆刘秀英此前一直没有露面,现在也不得不出场了。
谢联是怎么说服刘秀英的,没人知道,虽然这很重要,很让人想知道。
情景重建仍然选在河堤上。可想而知,村上人都赶来看热闹。谢、刘两家人、治安员、刘成泰都是称职的广告发布者。很多人都想看看真实的“耍流氓”是什么样子。
那天,刘宏带了把铁锹,没说用来做什么。我怕出事,一直紧盯那铁锹,严防他把它变成了一件凶器,我安排治安员要始终呆在刘宏身边,以防他做出过激的举动。到了出事的那块河堤上,刘宏用铁锹去铲那坡上的小道,他记得当时很陡,后来一场雨后过后有些土滑了下来垫高了底下,已经变得不那么陡了。我们都等着刘宏铲,有人想帮他,被他拒绝了。他严肃地铲着土,就像挖一个坟墓一样庄重。铲完了,刘宏歇了一会儿,一边看着大家,一边抽着烟,也许因为累,也许因为紧张,那夹着烟的手有些发抖。谢联和老婆刘秀英在旁边各自站着,互不对视,像两个一点不相干的人。周围也没有人说话。
现场重建开始了,谢联、刘秀英和刘宏一块往堤上走,谢联在最前头,刘秀英在中间,刘宏在最后。谢联爬上堤后,刘秀英也一个箭步就窜上去了,刘宏还没来得及扶,就完事了。刘宏对刘秀英说:“你这样不行,你得摔一下,我好扶你。”第二次,刘秀英如约一摔,谢联却没接住,刘秀英一下直摔下去了,脸被堤下的石头都擦破了一块。围观的人一下子笑了。第三次,谢联还没有接住,刘秀英又把腿拐了一下,疼得她直冒汗,说:“我不撑了,就这样吧。”谢联赞同地看了看刘宏。刘宏说:“不成,我还没扶成呢。”刘秀英坐在地上不起来,说:“我真的不撑了。”刘宏也坚持说:“你必须得起来。”说完,他伸手拉刘秀英起来,拉得部位是不会引起歧义的正常位——袖子。围观的人又笑了起来。接下来是第四次,这回成了。刘宏一下子“扶”住了刘秀英。也许用得劲大了一些,刘秀英疼得大声叫了一下:“啊。”周围响起了一阵掌声。“耍得好”,是刘成泰在叫。我没想到围观的人中还有这么大年纪的人。
我知道现在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我正想吆喝一下,没想到就在很短的时间,尖叫声又响了一下。大家一看刘秀英,她没事,却是谢联一锤子砸到了刘宏头上,血喷得像泉似的,一米多远。刘宏一头栽到了河堤下,连吭都没有吭一声。谢联用力真猛,一下子将他打死了。我和治安员才注意到,谢联也带了一把锤,和刘宏常藏在腰里的锤一个型号。谢联举着滴血的锤子愣在那里,刘秀英的嘴直哆嗦,好多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怎么啦?”
谢联被抓后到法院审理判他死刑的一段时间,变成了我最难熬的日子。县局纪委和督察大队找我“喝了一次茶”后,迅速停了我的职,下了我的枪,收了我的警官证,全面调查我的问题:我必须为这起荒唐的人命案件负一定责任。我的老婆一气之下,也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并声称要和我离婚。她和我们局长一样,一点也不认同我在这起事件扮演的角色。其实这只是我老婆的一个借口,她早就不想和我过了,我们关系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件。不过,与村里人比起来,老婆的态度还只是小事一桩。治安员、谢家、刘家,只要有一家找我的麻烦,落井下石一下,我就彻底完了,万一再闹出聚众冲击派出所的事来,我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段时间,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熬到最后,纪委书记找我谈了话,宣布将我调离公安机关的决定,还好,没有追究我的其他责任。很显然,局里为了面子,只能保我,这事若被炒作了,第一个受冲击的会是公安局。纪委书记拿出两封信来:“你的命好,全靠这信呢。”我接过一看,是村民联名写的两封信的复印件,一封给法院,一封给公安局。给法院的信保谢联,谢家人大多签了名,给公安局的信保我,全村人都签了名。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调离雪口派出所后,村里人都说那谢联真是不讲道理,沾了人家老婆的便宜,把人家男人给杀了,还让刘警官丢了公安局的工作,刘警官真冤啊。我走那天,村上的村干部和族长们集体为我送行,作为片警,这堪称最高荣誉。
事情还没有结束,刘秀英“窝”在家里许久之后终于出了一趟门。谢联被执行死刑前,家属还有最后一次探监的机会,她决定去给丈夫送行。那天,刘秀英去看守所带了好几包东西,都是丈夫喜欢吃的,喜欢喝的,喜欢抽的,喜欢看的。刘秀英还穿上了一件大花衣服,像个“花姑娘”。刘秀英穿着这身衣服很好看,当初与谢联相亲时穿得就是这件,谢联一眼就瞧上她了。刘秀英的脸瘦了,皮薄了,风言风语像剐骨剔肉的刀子凌迟了她。
刘秀英探监就去探监吧,但却没有直接去,而是画蛇添了一下足。途中,她拐了一个弯,往李翠翠那里去了一趟。她感觉自己和李翠翠成了同病相怜的人,眼下李翠翠更需要安慰。李翠翠开门见是她,有些吃惊。刘秀英说:“喂,你男人死了,我男人也要死了。我去送送她,你多保重。”说完,她把东西拿出一半放到了李翠翠屋里。李翠翠给扔了出来,对她说:“婊子,别猫哭耗子了。”刘秀英对婊子称谓一点没有表示异议,重新把东西拾进去,李翠翠又骂:“婊子,你给我滚。”刘秀英只好重新提上,去了看守所。
在看守所,谢联对刘秀英说:“老婆我对不住你,再不能陪你了。”刘秀英说:“我知道。”谢联说:“老婆,杀了刘宏,我一点不后悔,他太欺负你了。”刘秀英说:“我知道。”谢联说:“在那么多人面前,让人家欺负老婆,我脸上挂不住。”刘秀英说:“我知道。”谢联说:“我该让他死。”刘秀英才换了换台词:“你们男人真要面子啊。”
探完监刘秀英没有直接回家,再次添了一下足。她来到了我的新单位——一家文化部门。她一间一间办公室地打听:“请问刘军同志在不?”弄得新同事们都知道有一个花姑娘正满世界里在找我。我见是她来了,忙起来迎接。刘秀英给我放下了一盒茶叶,当着我所有同事的面说:“刘警官,您受累了,让你受牵连了。”她说了好多遍,像个祥林嫂。
从我单位出来,刘秀英来到了“出事”的河堤上,坐了半晌,呆了,哭了,笑了,完了就跳到河里去了。三天后,刘秀英浮了上来,浑身肿得像发面团子。
现在两家人只剩下了一个李翠翠。李翠翠很快就知道刘秀英跳河了,她觉得那天对刘秀英有点过分。
我知道刘秀英跳河的事已经是几天以后了,她的尸体是我的派出所战友们捞上来的。那天,我忍不住请了个假,想看看刘秀英最后呆过的地方,那块堤又变得不陡了,人往上爬根本不会再摔下来。几个村里人走了过来,见我站在那儿,都不敢说话。走远了,才互相说着:“刘警官来做什么,还在搞情景重建吗?”一阵笑声传来。
我听着,那声音软软的,细细的,像风儿一样从耳边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