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拳头
2011-12-29魏留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0期
魏留勤,男,出生于1964年12月。1998年起,先后在《雨花》、《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多篇。短篇小说《谁敢叫板四爷》,获首届济宁市“乔羽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短篇小说《老练》,获济宁市“新华书店杯”文学作品征文二等奖。2010年,加入山东省作家协会。
锁子坐在马路边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陌生人的海洋。尽管从电视上看见过城市的热闹繁华,可当自己从一个北方的村庄来到这个南方城市,面对耸立的大厦高楼、熙来攘往的人流车辆,锁子切实感到一种卑微渺小和孤苦伶仃。几天前,锁子手持一只信封,背着装了被子、衣物的化肥袋子,从北方一个不富裕的村庄走进县城火车站,挤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锁子手上的信封是在这座城市打工的既是同学又是师兄的波子半年前写给他的。锁子手持信封,撒开脚丫子,东找西问,终于找到了信封上的地址。松了一口气的锁子向门卫打听。门卫说,厂子让金融危机闹的早停产停工了,工人全走了。锁子闻言慌了神,慌神的原因很简单,他口袋里只剩下四块钱了。锁子只带了单程路费,即使返回去,口袋里也没钱了。如果路程三五百里,相信锁子会靠两条腿走回去,可这是两千多里的路程啊!锁子背着装有衣物的化肥袋子,一边寻厂子打工一边打听波子的下落,每每不是被人告知员工已招满,就是被人推推搡搡,让滚远点。三天里锁子只吃了三个馍。和拳头一样大小的馍,在家里一块钱能买四个,在这里却只能买一个。对十九岁的锁子,三天三个馍对肚子根本起不了作用。饥饿使得锁子更觉疲顿,一种穷途末路的凄怆,让锁子在这个陌生城市喧嚣繁闹的早晨,两眼禁不住涌出绝望的泪花。
锁子坐在马路边上,两眼直直地瞧着对面一个坐满食客的饭摊。望着食客嚼食的情状,锁子仿佛隔着马路都嗅到了饭香。这情状使得锁子饥饿中的肚子被诱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锁子只剩一块钱了。锁子从口袋里把那一块钱掏了出来,他心里清楚,有这一块钱,至少自己还能向人买东西,花掉这一块钱,自己可就身无分文,就得沦为乞丐,向人讨东西了。锁子把手中的一块钱展开又卷上。在饥饿中犯着思量的锁子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方才返过神来。锁子扭过头见三个年龄穿着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冷笑着瞧着自己。见锁子扭过头来,其中一个人把手一伸说:“拿出来!”锁子一脸惶惑,说:“拿啥?”“钱!”锁子小声回道:“俺没钱。”那人立马变脸,抬腿照锁子身上就是一脚。锁子说:“俺没钱,俺是来寻朋友打工的。”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锁子头发,把锁子提了起来。另两个人就上前在锁子身上翻找。当从锁子身上只寻出一块钱时,一人就重重往锁子腹部捅了一拳,骂道:“杂种,拿出来。”锁子一脸痛苦,往地上蹲去的同时,伸出右脚往那揪着自己头发的人的小腿上踹去。随着哎哟一声,那揪头发的人往后退了几步,重重坐在地上。锁子拳腿并用,一阵子把另两人打翻在地。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叫着:“小子有种,别走,你等着。”相互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锁子则站在那里两腿打颤,脸淌虚汗。
这一阵打斗,让锁子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锁子两腿一软,一腚坐在行囊上。这场打斗,从头至尾被不远处两个坐在小轿车里的人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了一下,点了下头便启动轿车缓缓向坐在行囊上喘着粗气的锁子驶去。小轿车在锁子跟前戛然止住。锁子见从轿车里下来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自己面前站住,便一脸惊慌,瞧着那两人。其中一个三十七八模样的人附下身,微笑着问锁子:“哪里来的?”锁子见陌生人一脸和善,便答:“俺山东来的。”那人问:“来打工?”锁子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找好地方了吗?”见锁子摇了摇头,那人便道:“我是立新电子公司保安部经理。厂子里正好缺名保安,如果你想干的话,可以跟我去试一试。”闻听此言,犹如漫漫黑夜里突见一束光亮,锁子不假思索,一迭声道:“俺去,俺去。”那人便拎起锁子地上的行囊,启开轿车后盖扔了进去。同来的那人则开了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随着一声低沉的呜叫,轿车就似要扑向猎物的狗一样往前窜去。
随着车外倏闪而过的人流车辆似小河水一样往车后流去,不一会儿小轿车驶进一个挂有“立新电子有限公司”牌子的厂子里。小轿车在厂子里缓缓行驶了一阵,便在一个写有“职工球场”的大门前停了下来。随着轿车几声鸣响,大门便轰轰响着慢慢启开。小轿车驶进大门,停在一个写有“健身房”几个字的房子前。中年人、司机下了车,招呼锁子也下了车。中年人问锁子道:“你还没有吃饭吧?”见锁子点了点头,中年人就对那司机道:“桑皮,给他弄点吃的。我联系下杜总,让他来验验。”说着掏出手机,叽哩呱啦用锁子听不懂的南方话说着什么。不一会儿,那叫桑皮的给锁子拿来面包和水。锁子狼吞虎咽吃了下去。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大门,中年人和桑皮忙迎了过去。车门开处,先从里边下来三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最后下来一个身材矮胖、上唇留一撇小胡子老板模样的人。中年人忙到小胡子面前称“杜总”。杜总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问:“捞到了?”中年人说:“您是老江湖,行不行还得过您这一关。”一边说一边把杜总引到锁子面前。杜总像乡村集市上审视牲畜的经纪,左走右往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锁子:“有身份证吗?”锁子答“有”,一边忙从怀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杜总接过身份证,瞧了瞧道:“山东来的。嗯,自古山东出好汉。”又问:“会打拳吗?”锁子答道:“会。”杜总向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那壮汉就冷不丁猛地从身后拦腰抱起锁子,原地旋了两圈,狠狠地往外抛去。突遭袭击的锁子,本能地做出反应,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杜总点着头笑着走到锁子跟前,拍了拍一脸惊慌的锁子道:“愿不愿在我这里打拳?”锁子疑惑道:“打拳?不是做保安吗?”杜总嗬嗬笑道:“你这身手做保安岂不可惜。”杜总止住笑道:“这里是我厂子的武术散打俱乐部。”然后指了指带锁子来的中年人道:“这位是俱乐部武术教练,专门挑选、训练队员的。我们这个俱乐部就像各地的足球俱乐部,只不过他们踢球,我打拳。队员都是代表厂子打比赛。至于工资待遇,只要表现好,打得好,一个月的工资要比普通打工仔半年的还高。你考虑一下,如果想留下就和厂子签合同,不愿意的话让他们送你出去。”锁子在电视上见过武术散打比赛,那场下疯狂的吼叫声、如雷的掌声,还有拳台上拳手各施所能的搏击,穿得不能再少了的漂亮姑娘手举回数牌的扭捏走态,那场面那情景,对每一个爱好武术的年轻人来说都充满刺激和诱惑,何况练过武术、热爱武术、下过苦功的锁子?更何况高工资待遇?退一步讲,如果不留下来,自己又能去哪里?锁子对面前的小胡子道:“我愿留下。”小胡子马上笑了,拍了下锁子的肩,对身后人一扬手道:“拿合同。”身后人从车里拿出印好的合同,递到锁子面前。锁子看也没看,接过笔就在小胡子的指点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小胡子收起合同,转过身对那中年教练道:“他什么时候可以下场子?”中年教练沉吟了下说:“两个月吧。”小胡子摇了摇头,道:“不行,太长了。一个月,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见中年教练低头不语,接着道:“桑皮、木通、苏木、安克留在这里,听你差遣。为了比赛,一切按老规矩办。”言罢,走向小轿车,钻了进去。小轿车呜一声叫,驶出大门。送走老板,中年教练转身对锁子道:“走,先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中年教练引着锁子进了健身房。锁子放眼望去,偌大个房子里零零落落的置放着举重用的杠铃,推拉健身器材,双杠、单杠、半空中吊着的吊环,大号、小号的沙袋子。房子深处,一个大汉光着膀子正疯了一般狠命踢打一个特大号的沙袋。几个人走到那大汉近前时,锁子禁不住停住了脚步,伸手摸了下摇荡的沙袋子。那大汉停止了击打,喘着粗气,紧攥拳头,瞪着眼瞧住锁子。锁子有些害怕,脸上挤出一丝笑,那大汉则放肆着喉咙,吼出一个字“滚”。吓得锁子后退了两步。中年教练便拉了一把锁子,道:“这位是柴胡,算你师哥吧。进俱乐部快一年了,脾气不好,最烦训练时人打扰。”锁子被领进一间写有休息室的房间里。这是一间并排建在大厂房内一角几间小房子中的一间。房间不太大,床铺、桌椅却也齐全。中年教练对锁子道:“你先休息一上午,下午开始上课。”言罢,退出房间,其中一人转身带上了门。锁子在房间里站了会,便往床上倒去。这几天的遭遇让锁子从精神到肉体俱感疲顿和酸楚,锁子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了。伴着隐隐传来的踢打沙袋声,锁子嘴里喃喃着“大、娘,师傅,俺找到打工的地方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锁子是在中午吃午饭时被叫醒的。先前四个年轻人中的一个,给锁子送来了米饭、红烧牛肉、茶水。锁子一连吃了三碗米饭。那送饭的年轻人在收拾碗筷时,告知锁子,教练在操场等他。
这所操场,在锁子眼里,和自己曾念书的中学操场差不多少。椭圆形的跑道,遥遥相对的篮球架,足球门架,还有花草树木。不同的是那高高的围墙和寂寥的操场,远处一间关闭的房间里传出的狗的嘶呜声。这一切都让锁子觉得莫测和生疏。“去厕所往右拐。”身后有人突然出声。锁子吓了一跳,回头就见身后跟着两人。这时,中年教练从“健身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另外两个人。中年教练走到近前,笑着对锁子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四位。”中年教练说着,便把那并排而立的四个人一一给锁子介绍:“这位叫桑皮,好记,脸上有疤。这位白脸叫木通,这位黑脸叫苏木,这位大鼻子叫安克。他们四位负责你和柴胡的饮食起居、健康、安全,说开了,就是你们的勤务兵。当然,在这里,柴胡、你,还有他们四位都得听我的。我们大家呢,听杜总的。”中年教练摆了下手对锁子说:“咱们边走边说,也好让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中年教练就一边走一边说:“我叫牛夕,老牛的牛,夕阳的夕。老家河南。武术在我们那一方渊源流长,自秦汉两千多年来,我们那方人习兵练武,相沿成习,历久不衰,是有名的武术之乡。家父无论拳术还是武德修养,在我们那一方是有口皆碑的。我九岁接受家父的捏练。七年后,被县武术队选中。后来一直到市、省武术队。一九九六年,曾获全国擂台散打赛六十五公斤级亚军。我没有显摆门庭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有那个天分,肯下苦功夫,我还是有这个资本和能力,调教出一流拳手的。”锁子停下脚步,说:“俺拜您做师傅。”牛夕笑了笑说:“既然我选中了你,拜不拜我都得教你。咱们在这里都是杜总的员工,同厂房里边的员工区别之处就是他们靠一双手挣钱,咱们靠一对拳头挣钱。你我的关系呢,就是一个教拳,一个学拳。”锁子一脸肃然说:“俺大说过,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日为父。俺师傅也交待过,习武的人更要重礼义、讲品德,教拳的人不会随便收徒,学拳的除了父母、师傅,也不会随便给人磕头的。”牛夕听罢,伸手抚摸了下锁子的头说:“其实咱们都是打工的,我教拳挣钱,你打拳挣钱。”锁子一下跪在牛夕面前叫了声:“师傅。”牛夕伸手扶起锁子,轻叹声,道:“自古齐鲁礼义重。在这里授拳,你是第一个给我下跪的拳手。武行中,‘义’字重千斤,往后的日子里,我自会悉心调教照管你,也不枉你这一跪。”牛夕停了下,接道:“你要明白,拳场上从来是以胜败论英雄的。只要拳场上得胜,怎么都好说;拳场上不努力,怎么都不好说。”锁子说:“师傅,俺不会偷懒的。俺会好好练拳,不让您和俱乐部失望。”一阵凉风掠过,院内的树木发出簌簌声响,依傍着高高院墙的几间房里,传出狗压抑的嘶呜声。牛夕一边迈着步子往前走,一边说:“武术的最高体现是技击,最高境界是一招胜敌。说练武为了健身,只是那些武林中庸才的一种托辞。当然,武术有健身功效,但是武术的作用第一是技击,第二才是健身。”牛夕停下脚步,转过身对锁子说:“本来我想花两个月的时间对你训练,可是杜总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这就是说,你得做好吃大苦流大汗的思想准备。练功习武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场下苦练,才能场上少吃亏多得手。从明天开始,早上5点钟起床,到操场长跑10圈、变速跑10圈。每圈400米,也就是说每天早上必须跑8公里的路程来锻练你的耐力。上午负杠铃蹲起、跳绳各一千次。下午踢打沙袋2小时,摔跤1小时。这是一般人所承受不了的,但你必须得经受得住这高强度的训练。我相信你能顶得住,你武功基础不错,又是农村来的。院子里的拳手,除了吃饭、睡觉,只要动就得练。即使去厕所也要踢旋风腿,练飞脚。拳手没下场子之前不能出这所院子,不能去逛街,不能会朋友,这是俱乐部定下的规矩。”牛夕指了指桑皮四人说:“他们四位,既是勤务员又是监督员也是陪练员。他们在这所院子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执行杜总的决定,同时也是尽他们的职责。”牛夕瞧着锁子,问:“我说的,记住了?”见锁子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不明了的地方吗?”锁子看了下空旷的操场,问:“俺和别的拳手一块练吗?”牛夕答道:“这里没有别的拳手,只有柴胡和你。”牛夕抬手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就到这儿吧,杜总那边还有事要商量。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5点这里见。”
转瞬间,一个月过去了。
在这一个月炼狱般的日子里,锁子承受住了牛夕师傅对自己魔鬼般的训练。头十天里,高强度的训练,身体的不适应,疼痛和疲乏,锁子几回瘫在地上,每回都是在师傅牛夕的鼓励和喝斥声中哆嗦着腿站起来。牛夕师傅说:“没有苦中苦,那来甜中甜。今天你流汗受苦,明儿场上胜了挣大钱、扬名声。”桑皮他们说:“遇上牛夕师傅这样的名师,算你的福气。一个子儿不掏就学到了武艺,并且牛师傅又倾其所能教你,就是累死能说什么。”这样的道理,锁子明白。锁子也不止一次用这样的话给自己打气。只不过这样的话从师傅和桑皮他们嘴里说出来,更具激励和鼓动作用。所以,锁子练倒爬起来,累趴下站起来,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