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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爷爷

2011-12-29董若松

躬耕 2011年4期

  我的爷爷是冻死在一个冬季的一天后半夜里的。
  那一年,我刚上初中。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全乡惟一的重点中学的。我带着荣誉,带着梦想,以最小的年龄,最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那所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中学——郭滩社中。
  每个星期天,我都带上历史、地理课本回家,因为我知道,卧病在床的爷爷要听我给他朗诵洋洋的中国历史和中国地理。
  在乡下,我们的教育是很贫乏的。
  但是在我家,《人民日报》、《河南日报》随时可见。我的妈妈甚至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做卧房的护窗纸,做厨房的引火柴。因为我父亲是我们那儿的最高长官——大队支书。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已经教会我一百多个汉字。我家的客人不是公社的干部就是县里的领导,我父亲每次有客人的时候,就把一张大大的《人民日报》摊在地上,让我认字。我已经认得“工”“人”“民”“党”“公”等许多简单的字,我的父母很以我为荣,在我家吃饭的县里或公社的干部都诩我为“神童”。每当这种时候,我爷爷都会捋着稀疏的胡须,露出没牙的嘴巴,得意地向左邻右舍伸出大拇指:“我的孙女儿就是棒!”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永远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儿,胸前抱着一部厚厚的书。他读书不会默读,总是郎朗有声。爷爷总是讲岳飞,讲三国,讲黄巾军,爷爷肚子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另外,爷爷会用四枚清方孔钱“占课”,占卜那些丢失东西的,算计官运、财运的。记得有一次,爷爷的小房间里来了一对夫妇,男的愁眉不展,女的泪流满面,原来,他们不满八岁的儿子丢了。爷爷让我作助手,伸出十个指头,分别以“天干”、“地支”命名每个指关节,结果算出他们的儿子在东南方不出十二里的地方。那对夫妇飞奔过去,在我爷爷算定的地方的一个河湾,发现一具小孩尸体,鼻子、眼睛已经被鱼吃掉,惟一可以证明身份的,是孩子身上的衣服。夫妇俩埋葬完自己亲爱的儿子,用乡里人最丰盛的“四色礼”来答谢我的爷爷。
  我爷爷名震四方,声誉百里。爷爷靠的是知识,丰厚的藏书是他永远的宝贝。
  爷爷还有一好,就是常常温一壶酒,偷偷自饮,如让奶奶发现了,那是要没收的。我常常作为爷爷的同盟军,小篮里放着爷爷早已偷偷温好的白酒,上面放着蒲公英或荠菜。每次看见我跟爷爷一起出去,奶奶就高兴地说:“你爷孙儿俩早去早回啊!”我的爷爷当时肩负着生产队里“看青”的活儿,到了地头,爷爷拎过我的小篮子,把掩盖在上面的蒲公英花和荠菜拿掉,露出他心爱的酒壶儿。他拿出来,品一口,“之乎者也”一通,然后开心地让我舌尖舔一下他的壶嘴儿,歪着头问我:“孩子,香不香?”我学着爷爷的样儿,煞有其事地说:“爷爷,香!”爷爷开心地露出没齿的门牙,说:“还是我的孙女儿乖,来,爷让你好好尝尝。”爷爷鬼使神差地从袖筒中抽出一双筷子,用一根筷子沾一点酒,然后放到我的舌尖上,问:“孙女儿,怎么样,辣不辣?”我吸吸鼻子说:“爷爷,辣!”爷爷开怀大笑,眼睛一耸一耸的,我看见爷爷眼泪都乐出来了。然后爷爷开始读他的厚厚的线装书,书声朗朗,我即使跑到几十米外的荒地上捉蝴蝶,也能听到爷爷那饱含感情的读书声,而且,偶一回头,发现爷爷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有一次,我看见爷爷“看青”的豌豆地里有几个小男孩,在飞速地摘豌豆角,赶紧跑去告诉爷爷。爷爷立即放下书本,拎一根拐杖,跑到豌豆地中央。几个淘气的小男孩像风一样蒸发在空气中。爷爷等了半天没动静,就又读他的书去了。而我看见,几个做贼的小男孩口袋里鼓鼓的,都是香甜的豌豆角,他们偷偷跑进了高梁地,等我告诉爷爷的时候,他们已经早跑回了家。
  爷爷似乎并不生气,仍然边走边给我讲诸葛亮收姜维,岳飞大战朱仙镇……我的童年就这样在历史故事中糊里糊涂中结束了。
  我的爷爷只会读书,但他不会种地,不会做饭。有一次,我奶奶说:“老头子,你烧着火,锅滚了叫我一声。我去把外面的豆子剥剥。”爷爷很听话地一边烧柴,一边读书。等了良久,奶奶说:“老头子,锅滚了没有?”爷爷说:“等一下,我看看。”他揭开老冒大烟的锅盖,大声对奶奶说:“不知道滚了没有,我看见大豆在撵小豆呢!”奶奶大骂:“你瞎活了几十岁,连锅滚都不知道!”赶紧走进厨房开始向滚水中下玉米糁。
  爷爷却早已忘记奶奶的怒气,又钻进那厚厚的线装书中去了。
  听父亲说,1975年,一场洪水淹没了我们的村庄。我家码放了半间屋子的古书连同墙壁一同冲走了。爷爷泣不成声,心疼他的线装书,以及祖上传下来的秀才帽盒。
  五年级的时候,奶奶患脑溢血突然辞世。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没有成家的叔叔乱作一团,把慈祥的奶奶葬在层层叠叠的祖坟丛中。爷爷没牙的嘴巴撇了又撇,从此搬进了一间草屋。我的爸爸乞求着爷爷,住进上房吧!爷爷摆摆手说:“去吧,我住草屋,把我那几箱书摆上就够了。”从此,我总是为爷爷端饭送菜,我也迷恋爷爷那一堆厚厚的线装书。
  爷爷说,他用“天干”、“地支”推算事没有不准的。
  有一次,我的妈妈跟爷爷较劲儿,说,家中的剪刀丢了,让爷爷测算一下。爷爷测算得知,剪刀就在“宅中”。妈妈找不到剪刀,怀疑爷爷的推算功夫,爷爷面红耳赤,争辩说:“我一直都很准的,我一直都很准的……”四五天后,妈妈从我的胶鞋筒中找到了那把剪刀,口中不说,心中已折服七八分。
  那一年,我考入乡中。就是那一年,爷爷得了“偏瘫”,右手、右脚不能动弹了!
  我是住校的,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到家,我总是先到爷爷的草屋看看。爷爷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我回来了。我的名字还有两个弟弟的名字,都是爷爷处心积虑起的,“松、柏、竹”是他人生的品格,是他一生的向往。所以我们的名字里就带上了这三个字。爷爷骨子里是喜欢男孩儿的,但对我这样一个孙女儿,却格外地看重。爷爷要求我每周放学后,给他朗诵唐诗、宋词或者中学历史、地理,我很乐意。
  我看到爷爷日益消瘦的脸型和落满灰尘的眼镜,总是心中充满歉意。我抽空给爷爷的房间里打扫卫生,帮妈妈一起晾晒爷爷的被褥。爷爷喜欢我一起陪他吃咸鸭蛋。他的咸鸭蛋放在门口的瓦盆里,那是姑姑们带给他的煮熟的咸蛋,爷爷舍不得吃,非得等我放学回家了,让我陪他吃,帮他剥壳,帮他喂饭。我总是不厌其烦,爷爷总是吃得很开心。在我住校的时候,父母叔叔因为忙,弟弟们淘气,爷爷总是因为叫不到他们而失望。惟独我在家的时候,就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
  我在镇上上初中的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我有幸被评为“三好”学生。在颁奖的前夕,与我父亲交好的校长跑到我所在的队列中,告诉我:“赶紧回家吧,你爷爷不在了!”
  我顾不上那难得的荣誉,挤出队列,迎着刺骨的北风,飞也似地跑回家,我的爷爷已被父辈穿上入殓的盛装,脸上盖着一张大大的火纸。我不敢看,不敢揭,不敢想象爷爷在临终前是什么样子,他想念过他的长孙女吗?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据说,我的爷爷因为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被子掉在地上,他是被冻僵的。我想,他是厌倦了生命,故意寻找一种自我解脱的办法。
  为了这个缘故,父亲和叔父深深地自责。
  我知道,我的戴着眼镜的爷爷再不会出现了,我幼小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
  那一年,我爷爷八十四岁。
  村里人说:“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