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夏日的乡村

2011-12-29郭正伟刘德扬

躬耕 2011年4期

  三嫂,快把裤子穿上吧,看那样多丑。
  可不是咋的,咱女人就那地方金贵,全让你给抖出来了。
  就不!我要保护现场,让110来拿证据!
  三嫂挺硬了腰板,直戳戳站在人群里。五月的阳光正从头顶直咣咣砸下来,把女人裸露在外的白光屁股和黑亮毛发照得光芒四射,轮廓分明,让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干男女伸直了脖子瞪花了眼,使劲流露出贪婪垂诞和惊异羞涩的眼神,活生生勾勒出夏日里各类人物表情热烈而爱憎迥异的乡村风景。
  只是,这个夏日里少有的风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随后赶来的胡怪子破坏了。胡怪子拨开挤成一团的人群,失急慌忙钻进去伸手就去拽三嫂的裤子想把它提上去,却被三嫂一脚蹬了个趔趄。三嫂说死肉头,你早点死哪去了?眼见老娘被欺负了你才冒出来,要你弄球哩。不行,我要保护现场,让警察来看看,谁也别想拦,我要——胡怪子擦一把汗从地上爬起来,说那东西长在那里谁敢搞破坏啊,装起来装起来,快!一边拼死从身后抱了,一边喊着让其他女人帮忙,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在男人们极不情愿的嚎叫中提上裤子草草收场。
  三嫂这边热热闹闹谢幕,人们这才发现惹祸的角色其实早就在旁边站着,撕破的上衣半遮半掩地盖着一坨硕大无比的乳房。胡怪子转过身去对了那女人上下左右地看着,说你怎么敢扒三嫂的裤子啊?你知道现在可是法制社会哦,人家三嫂歪好告一下你就受不了。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胡怪子怪罪自己,不由狠狠啐一口,说啊呸!滚你奶奶的,你算老几?也敢教训姑奶奶?姑奶奶就要扒她骚娘们的裤子,看看她那里面装的啥牛B!胡怪子抹一把啐沫,捋直了袖管刚要发作,又见三嫂不依不饶地冲了过来,他惟恐再惹下什么乱子不好收场,就连忙扭身去拦,就在这个时候110到了。
  110来的是乡派出所一个正式民警和两个治安员。三嫂一见大叫一声我被侮辱了,又要去脱裤子,正式110见势不妙,连忙上去制止,说干什么你?还想制造淫秽品污染环境不是?装起来装起来!三嫂说俺这是正宗的处女品,从没有污染过谁,俺要让你们查验现场,拿证据惩治凶手!旁边那女人见状也顺势拉开了半片衣衫,露出那一坨东西说,小靳哎,你可要给俺作主,俺这现场可是明摆着的。正式110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身细看这边的女人,才发现竟是乡伙房樊美气的媳妇,不由就皱了眉头,重又扭身去用警棍指着俩治安员说都带回去,到派出所处理。又对着围在一旁嬉笑的一干人喊道,没看够是不是?没看够回家看自家老婆去,看谁再起哄!哦,对,谁看得清些?一块去所里作个证。三嫂见问就指着胡怪子。胡怪子就往靳警察跟前凑。靳警察说你都看见了?走,去派出所。樊美气媳妇大叫,说他们是一伙的,经常在一起睡!胡怪子的脸腾就红了。
  在派出所,靳警察费了很大劲才闹明白俩女人打架的原因。牛尾巴村的三嫂和老虎寨村的樊美气媳妇地界搭地界,为争着往地边界中间那片壕沟打眼戳树桩,互不相让就撕扯起来,最终让身体遭了罪。
  要说那片壕沟也不太多,足顶足算起也就分把地,水草不长,常年荒芜,从没人管过。可自打今春,听说国家高速公路要打那地方过,那些边边叉叉的地头立马就金贵起来。为了能够多要些占地补偿,俩女人不仅连夜雇人往那片地上打眼栽树桩造果林,还争着抢着去占中间那片壕沟,硬是闹出这样一泼事儿来。
  靳警察又好气又好笑,皱眉想了半天,随即就从中找到了岔子。他说国家在咱这儿修路搞建设是典型的为人民服务,你们倒好,不仅不领情还变着法子去揩国家的油,我看定你们个敲诈勒索罪,关几天一点都不为过。你们可要搞清楚了,眼下正敏感着呢,前些天下洼村就为这事抓起来好几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次念你们是初犯,又都是乡里乡亲的就不追究了。至于打架扯裤子的事,我看先挂起来等候处理。来,葛大妞,在这签个字。阮、阮什么来着,哦阮喜花,你也过来签个字。嗯,就这。好了,都先回去吧。记住了,不兴再闹了,谁闹铐谁!各打五十大板,暂时把这扯皮露腚的事给糊弄过去了。
  胡怪子是和三嫂一起回牛尾巴村的。在派出所胡怪子也没少挨靳警察的训。靳警察说咋?听说你还是个小组长?胡怪子点着头刚想亮身份就被靳警察拦住了。靳警察说,听说你还跟人家阮喜花那个那个……啊,是不是老趁人家老公不在家搞偷袭?伙计,可别玩过火了。胡怪子心里骂着我日你祖先八辈,俺跟人家女人好关你们啥事?净你奶奶的瞎操心。可嘴上却没敢吱声,回来的路上也没敢跟三嫂说,只是感到三嫂吃亏大了,当着那么多人面被扯了裤子露了不该露的“责任田”,又没有伤害对方半点皮毛实在没有道理,就心里闷闷不乐。
  阮喜花就是三嫂,三嫂就是阮喜花。阮喜花本来也窝着气的,此时见胡怪子一路勾着头不说话,心里那个气就变成了难受,不由就上来主动搂住了胡怪子,说肉头,今天你也算为三嫂长脸了,这事咱先忍了,回头三嫂慰问你。胡怪子说不忍也不行,你看那靳警察和那狗日的熟着呢,说话评理总是木匠板斧一面砍,净向那狗日的。唉,当乡里家属就是好,啥事都沾光。你说咱俩好碍他们啥事了,狗日的处处晒摆咱。还有那靳警察,不是成心戳咱鼻孔吗?三嫂说别管他狗日的,老娘就是愿意和你好!回头咱俩打扮漂亮点,专门去乡里扭一圈气气他们。胡怪子望望阮喜花那滚圆的屁股,想想那被众多男人盯过的地方,心里就扑腾扑腾一阵跳,忍不住就说吃大亏了,吃大亏了。
  
  葛大妞从派出所出来就直接去了乡里,自然想去找樊美气加班。
  她男人叫王得强,过去是乡里炊事员,现在管伙。年轻时做得一手好饭菜,在乡里虽算不上十八宿数,却能够变着法子日骂人,逗人乐,名气很大。早些年,公社大集体时,民兵营长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他就变着法子嘈唧人,说为了逗女人玩,回家将自己那东西用皮筋绑了攀在后肩上。夜半女人要和他亲热,上来摸他没摸着,问他,他说自己去喂乡里那头母猪时不小心,被饿极了的母猪拱翻在地,照着裤裆一咬咬掉了,多亏救得及时才保住了命。女人听了大哭。他又哄,说虽然那东西掉了,可组织上认为自己是工伤,就临时给了一个民兵营长当当,大小也算是个官了。女人却哭得更加伤心,说那家伙没有了,要那营长又不能顶球用,不行,离婚!闹得没完没了,并立马就要穿衣起床走人,灯一拉亮才发现是逗自己的,不由扑嗤一笑,上来抱住他又咬又啃。过后王得强就拿这无法证实的笑料日骂人,说营长再好也不如一个男人的鸡巴管用,直骂得民兵营长脖子憋得比头还粗,干气没有办法。还有一次,他拿一把条子去乡财务报账,乡财务见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给母猪美气一次50元”,不明白是咋回事,他照人家头上一抹拉说小子,就兴你跟女人睡觉,就不兴母猪美气?这是给猪配种花的。笑话一传出来,人们就不再喊他王得强而直接叫他樊美气了。
  在乡里那间小屋,听了葛大妞的诉说,樊美气把正抽着的烟一下子摁灭在地板上,扭身就给女人一耳光,说你个狗日的,晴天白日你扒人家裤子干啥?这是造孽知道不?
  葛大妞被打愣了,也傻了,本想找男人摆功诉苦,让男人为自己出气,却不料没能得逞,就呆在那里直了眼看男人责骂发怒。
  樊美气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自己说说你做的事损不损。公家的事咱能沾光就沾,不能沾拉倒,但决不能欺负乡亲,你倒好,还有脸排场。你狗日的赶快回去给人家认错,要不我扒了你裤子撂街上,一边不住地甩着胳膊在屋里来回走动。葛大妞见男人真的恼了,原打算趁空跟男人亲热的心思早没了,迷瞪了半天才醒过劲来,直觉又憋气又委屈,猛地干嚎一声“俺不活”了,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樊美气也不理他,他知道女人的秉性,大不了在家沤几天气,怎么逞强也飞不上天去,只是感到太没有面子了。乡下女人野不野没有关系,只要别做过头事,也别欺负弱户人家,这是他樊美气做人的原则。对那些仗势欺人的硬茬货,他宁可拼上老命也要往死里整,却不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拿捏乡邻,尤其是像阮喜花那种缺少男人保护的女人。这样想着,樊美气就扔掉已经拿在手上的半截烟,起身向派出所走去。
  
  
  刚一进入立夏,日见成熟的麦子便勾起了头,像怀有重重心事在暖阳下再也不愿仰起脸来,让侍弄庄稼的乡亲们狗撵一样心急火燎起来。
  这些天,乡里人一直下来到村里催征地的事,猴住武支书开了一茬又一茬会,目的就一个:凡是涉及到高速用地必须无条件让出,该补的补,该调整的调整,决不能因小失大,影响大局,这让参加会议的胡怪子感到又荒唐又好笑,心说影响个球啊,谁不知道赶快把占着的地让出来要些补偿,还用得着动员吗,要让我干脆就不理,谁让地我就给谁补偿,让那些急着用钱的村民上门来求我,也用不着出什么高价,这不弄反了吗?
  胡怪子的思维就是这样,永远也跳不出小农民的狭隘意识,永远也不知道修建高速公路的刻不容缓,更不知道高速路线规划的科学性,你以为就像是在街上卖肉谁便宜就卖谁啊,再说了,国家会在乎咱农民用的这点钱吗?这点道理连普通百姓都想到了,他胡怪子就是想不到,也只配当个组长了。
  胡怪子他们组征地多些,涉及面也就广,工作量相应也大,胡怪子的身价也就跟着上了价,县里乡里还有村里的人找他的频率也就高,还时不时能够跟着武支书到村口酒馆咂几口晕乎晕乎,晕乎上头的时候胡怪子就想,日他姐,咋不让那靳警察上门来求求俺,他龟孙要来俺非找茬借势熊熊他:咋啦?也为征地的事情着急啊?去去,把阮喜花请来,她不点头我不好办,你应该知道阮喜花是个难缠的主,啥事都得她相好打通思想,谁和她阮喜花相好?我,就这!
  且莫以为胡怪子这是犯贱,试想在他们胡家人老几辈男人中也就他胡怪子对女人有些感觉。自打他爷那辈起对女人的兴趣远没有对大烟的兴趣浓,胡怪子的奶奶大多时间都是在他爷爷的拳脚下生活过来的,属典型的封建家庭牺牲品。正是因为一门心思操在吸食大烟上,所以他爷爷对传宗接代并不怎么负责,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而生下的一个孩子也是不谙世事,末了还是被老子逼着与自己的表妹成了亲。他父母倒是勤快,接二连三地生了一个又一个,可都是智商缺陷,惟独他还算正常,应该是应了那句平衡人生的老话,了却了胡家一门心愿。至于和阮喜花相好,我们大可不必去追根寻源,只能够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把他们祖孙几代对女人的漠不关心视若冷物归结为让他去尽力补偿,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原谅他和阮喜花之间的瓜清梨白,而且胡怪子对待女人的痴情和执着完全可以打破世俗人的眼光,几年来他始终如一只恋着阮喜花一个人,让他那并不算难看的老婆都嫉妒万分,老嚷着他种了别家的地荒了自家的田,可见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有多复杂!这也是阮喜花看好胡怪子的原因之一。
  近段时间阮喜花的男人放弃了打工从外乡回来,专门为征地补偿之事一天几趟找乡里村里打探消息,少不了也要找找胡怪子,红旗渠烟抽瘪了一盒又一盒。胡怪子也没少破费,自是一支还着一支,嘴里吸溜着,心里却在说这还用找吗?该补偿的一分不能少,而且就凭三嫂那天遭受的羞辱就应该多补,多给!
  胡怪子刚有这种想法,席骠子晚上就找上了门。
  席骠子说怪啊,这段时间我看你们为整地都跑疯了,俺可把丑话说开了,俺那一大拉地你们可别想。胡怪子正歪靠在圈椅上抽烟,听此话立马就坐直了身子,问什么意思。席骠子说没有意思,就是不让占地。胡怪子使劲眨巴眨巴眼,说这是国家的大工程,谁也抗不了的,再说……席骠子说俺可不管是什么大工程,俺就知道农民离了地咋也活不滋润,所以你就是给俺金山银山俺也不稀罕,俺就要能长庄稼的地!胡怪子有些发呆,愣在那里好半天不吭声。他知道席骠子那片地有多金贵。当年席骠子老伴去世,女儿出嫁,按规定本应该扒去责任田,可席骠子就是不让扒,还把邻近在外打工不愿种地的几家田地也揽了过去,硬生生占了近4 亩多地。而这次高速路恰恰就经过那片地,不用说地价立马就金贵起来。那几户转嫁了田地的农户本想再高价赎回来,可都知道席骠子难缠,正在想办法呢。
  胡怪子坐直了身子,从桌上拿包烟递过去,又欠身点着,完了才说那你说咋办?叔。胡怪子平时根本就不会叫席骠子叔的,今天喊声叔把自己都喊新鲜了。席骠子抽口烟说,拿地换,一亩换两亩,谁给好地我就给谁换!胡怪子说真的?席骠子说当然真的。胡怪子说那好,你先别急,我给你找茬口。这事包在我身上,对外先不要张扬,啊叔。
  
  樊美气找到派出所时,正遇上牛尾巴村的武支书在那里说席骠子多占地的事。
  武支书说,你们不知道为他的事乡亲们多有意见,近段时间老是闹纠纷,不是动嘴就是掂刀子,要不是村里尽力撑着差不多就出人命了,搞得很不稳定。你们再不出面非闹乱子不可!派出所的人说会出什么乱子?武支书说那就很难说了,几十口人闹起来就是血案,到那时候……派出所的人说得得,你也不用蒙我,不就是多种了几年撂荒的地吗?当初怎么没有这么多事?说白了就是钱!好了,先说说你的意见。武支书笑笑,递上一支烟,然后又帮人点了,这才慢吞吞地开了口,说这事很头疼,我们村班子几个人聚一起琢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席骠子把多占的地退出来是理所应当的,不交不行!可退出来再给那些撂荒的村民们也不合适,村班子商量的意见是交到村里处理最好,那样虽然我们村里工作量大些,但是干工作就得有风险嘛,谁让咱是“三个代表”的主力军呢!咱不解决困难谁解决?派出所的人哈哈一笑说老武啊老武,不愧是老油条,说话做事都诱着人往自己心里钻。那我问你,要是那席骠子死活不退地怎么办?武支书把刚点上的烟往地上一拧说,你问我怎么办?抓!这才是显示咱人民警察威严的时候啊!
  樊美气早就听不下去了,也把正吸着的烟摔在地上,说你以为人民警察就是为你们一个村、一个支书设的啊?想整谁就整谁?武支书扭过身来,盯着樊美气好一阵,说怎么是整他呢?这叫维护治安,顾全大局。樊美气说得了吧,什么顾全大局,不就是打着集体旗子谋取个人利益吗?这事见多了。武支书脸上有些挂不住,呼地站起来想发火,可终又没有。他知道樊美气不是好惹的主,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忍住。武支书说老王头,我在和派出所说工作,有你什么事?你看俺村还不够乱吗?人家阮喜花还没有找你家的事呢,那可是我们牛尾巴村的村民!樊美气说牛尾巴的村民受欺负的时候你怎么不去给人家做主?倒跑到这里说你自己关心的事,有你这样的当家人吗?武支书白着脸说,我要一个一个反映解决,现在我就要求派出所解决我们牛尾巴村民被侮辱的恶性事件!樊美气呵呵一笑说,不用你充好人了,我来就是要求对葛大妞进行处理的。她犯了众怒就要受惩罚,谁也跑不脱。如果阮喜花能够解恨,她也可以把俺那女人的裤子扒下来示众,俺二话没有。民警说看你说的啥话?你想让我们派出所也搞违法事啊?行了,那事正在处理,不要再纠缠了。樊美气说那不行!按你们行规该咋着就咋着,否则我都不依,就这!说完话扭身就走。武支书见状咂咂嘴,站在那里木了一会儿,末了撂下不疼不痒一句:“你们看着办吧”,也扭身走了。
  其实,席骠子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自从有消息传出高速路要经过他那片地,就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跟他商量,自然少不了那些当初把地转租给他的农户,有的甚至还提了礼去,都被他不软不硬顶了回去,得罪的人很多。既然得罪的人多,他的日子也就不好过。地里正长着的庄稼不是被掐了头就是被连根拔起,捎带着还把一些死猫死狗撂在田里,这些他席骠子都还能够接受,也理解那些人的心情,不就是眼红嘛!可让他生气的是有人竟敢把粪便偷偷抹在他家门板上,也真算是欺负到家了,他当然不依,也认为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了,心一横就掂了破瓷盆边敲边骂开了,嚷着喊,是哪个龟孙这么缺德,这样断子绝孙地欺负俺一个老头子,有种的你就出来,老子跟你叫几板。日你奶奶,老子就把那些东西留在那里做个证据,待明天去找俺外甥来把这事查查清楚,不把你龟孙弄进去住几天老子头朝下走,不服就试试。这样喊了半天还真管事,竟没有一个人敢应腔。特别是他提到他外甥,那些本来想出来跟他理论的几个愣小子当时就蔫了,都知道他有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外甥,前些年还开着警车带着一帮人来过他家,气魄很大。后来席骠子也去过几次,每次回来都要添几件衣服,招惹得村里人眼热心跳。你想有这样一位亲戚谁还敢跟他叫劲啊?自然也就不敢声张了。
  
  席骠子心里窃喜,第二天换身衣服一边往女儿家走一边在心里偷着乐。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当公安局长的外甥,那是前些年他无意间在地里刨出几个瓷罐罐,心想着是古玩,就私下跑到县上让人家到家来取,并撒谎说有好多人守在他家周围惦记着那些宝贝,不去警察保护怕不保险,人家也就信了,派了一干人马直通通进了村。结果一看那些瓷罐罐还真是古玩,而且是些极有研究价值的珍贵文物。当着众多村民的面,几个穿制服的人挨个跟他握手致意,说谢谢您救了宝贝,谢谢您救了宝贝!直把他叫得晕头转向又心花怒放!过后他就不断向乡亲们吹牛,说看见没有?你们听到没有?那个带头跟我握手的就是俺外甥,是公安局副局长,马上就要提局长了。他一叫舅舅是宝贝,下面也就跟着叫开了,哎哎,其实俺吃亏了!随后也就隔三差五往外跑,说是去县上见外甥,事实上却是拐到女儿家住几天。反正也不会有人去调查,没人调查就有人相信,在席骠子看来有这么一个外甥远比他无偿献出那些古玩而成为有功之人要强得多,起码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一个老鳏夫了,实惠着呢!
  席骠子感到很好笑。
  好笑的还有另一码事,都50好几的人了至如今竟还有人给自己提亲。前几天邻村有个40多岁的妇女居然自己跑上门来主动和他见面,说是受不了男人的折磨,非要离婚跟他不行!这不荒唐得离谱吗?且不说他席骠子不敢去搅人家的浑水,就是真的是个寡妇他也不会。他席骠子知道这些女人的心思,还不都是冲着那片长元宝的地来的?就凭这都可以认定不是好东西。说实在话,这些年他席骠子也不是没有动过找女人的念头,尤其是那年秋天,无意间在玉米林里撞见解手的阮喜花后,这种念头就会猫抓老鼠样时不时冒出来挠着他的心。有好多个夜晚睡不着觉,他都会一边想象着阮喜花一边做着龌龊事,直到把自己搞得死长虫样瘫在床上不动为止。故此对阮喜花也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想着设法靠近人家。可他也知道这有多么不现实,人家不仅有男人,而且又年轻,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档上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胡怪子守着呢。
  这也是他要换地的原因。
  要说换地,他席骠子也不是没有想过,而且很仔细地想过了。就凭他眼下守着的那片地,别说外人眼红,就是他自己也清楚肯定会有人出来坏事。地是集体的地,钱是国家的钱,怎么着也不会让他独吞了那些好处,更何况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与其让别人明抢暗争找麻烦还不如得些好处让出去,让别人斗去!思前想后这才决定换地,并首先想到了胡怪子。
  这小子肯定会……呵呵。席骠子得意地笑了。
  
  初夏的天说变就变。
  晚饭后,伴着一阵突起的狂风,刚刚还灰蒙蒙的天空在阵阵雷鸣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里。紧随其后的闪电此时则像一把把带钩的刀子,不时将乌云密布的夜空划出一道道白森森的磷光,带着撼人心弦的哨音滚落在远处的山头炸响,让整个村庄都心惊肉跳。
  胡怪子怀揣一瓶白酒冒着狂风雷鸣摸黑往村北头走,单薄的身子在呼啸的狂风裹挟中显得力不从心,摇摇欲倒,随时都有飘上天的危险。可他仍然义无返顾迎风而上,大有赴汤蹈海的气概!
  阮喜花家就住在村北头。他当然去她们家,而且就找阮喜花的男人,想和人家喝两杯。
  说实在话,对阮喜花的男人,胡怪子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虽说家有女人,可自己却跟扛长工一样整天在外打工,根本顾不上老婆是否给自己戴绿帽子,更难以和他胡怪子计较家长里短。当然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胡怪子跟自己女人的关系,只不过自知不是对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罢了,这就让胡怪子从心底感到不安,甚至是内疚。这是其一。其二呢,也就冲着跟阮喜花的那层关系,他自然也就得对人家男人好些,何况确实也有事情和他们商量。
  刚到门口,随着一声炸雷落地,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刹时,风声雨声雷鸣声胶合在一起,直把天地间搅得昏昏沉沉,颤栗不已,大有天翻地覆之势。胡怪子顾不上敲门就踉踉跄跄去撞院门,不料院门竟是虚掩着,让猝不及防的胡怪子一下子扑倒在雨地里!趔趔趄趄爬起来,一边喊着阮喜花男人的名字,一边去拍上屋房门。屋内灯亮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阮喜花光着上身下穿一件大裤头出现在门口,一见是胡怪子猛吃了一惊,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吐出话来,说你个死鬼怎么这时候来?胡怪子亦感意外,一边假意扭身躲避,一边说俺来和兄弟喝两杯,你快让他起来,并示意让阮喜花快穿衣服。阮喜花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后才压低了声说,喝什么喝,那芋头饭后就出去了,还没回来。你也快走吧,他一会就要回来了。胡怪子听了心里不由就动了一下,并死命盯住女人胸前那对硕大的奶子,说走什么走?下这么大的雨你让我上哪儿?快进去!说着话就往屋子里进,一只手趁机就朝女人胸脯上捏了一把。阮喜花眼见撵他不走,也有心让他进来,就避开了身子,关了门后走进屋旮旯,顺手拉件衣服披在身上。
  对这座院落这座瓦屋,胡怪子再熟悉不过了。阮喜花男人不在家时,这里几乎都成了他的第二个窝,只要眼前这个女人在家,无论白天夜晚他都可以来。白天来时,他只需要观察一下院落外面的情况就可以直挺挺走进来,晚上则稍微麻烦一点,必须先把院门弄出不大不小两声响,待女人开了上屋门迎出来,才可以无声无息走进去。这些主要还是提防阮喜花上初中的儿子,会不会晚上从乡里学校跑回来住宿,如果那样阮喜花就会把他先隐藏在柴房里,然后故意在院子里扭捏一圈制造些响声,然后才把他带到厢房里,把门从里面顶死了,两人就可以光着身子滚到床上,在木板床吱吱嘎嘎的响声和老鼠的唧唧叫声中昏天昏地地疯势,一弄一个晚上谁也不会干扰。
  你找他什么事?阮喜花胡乱穿上衣服坐在胡怪子跟前问道。
  能有什么事啊,还不是想你了嘛。
  捞了便宜的胡怪子因了刚才的感觉,早已是心猿意马,欲火燃烧,将怀里揣着的酒拿出来放到桌上,伸手就去拽阮喜花身上的衣服,却被阮喜花一巴掌打住了。阮喜花说你要死啊?难道不知道他在家吗?胡怪子扭头看一眼外面哗哗作响的雨声,忍不住又往前靠了靠身子,说看他一时半会回不来,咱快点结束还不行吗?阮喜花说那也不行!你看这样的天他都顾不着歇息,一门心思跑着征地的事,俺再背着他在家偷汉子,良心上过得去吗?胡怪子听了低头想了一会,说也是,不过你也别再让他瞎跑了,这征地的事有我在你们就吃不了亏,俺只要歪歪嘴吹口仙气,比他跑两年都强!阮喜花瞥他一眼,说是不是嫌牛死完了?吹牛皮也不拣个地方!你说你连自己的相好都保护不好,还会吹啥仙气?一对窝囊蛋!胡怪子脸立时涨红了,说你这么小看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家的事情我早就办妥了。阮喜花一愣,说不明白。胡怪子就拿起桌上的酒瓶拧开美滋滋抿一口,这才慢吞吞地说,知道席骠子换地的事不?他来找俺,不,是求俺,让找人把他那片地给调整过来,一亩换两亩!你说这事不就成了嘛!阮喜花又是一愣,说真的?胡怪子喜咪咪看着她不言语。阮喜花看看不像在蒙她,心里就高兴,夺过酒瓶也灌了一口,一口才下肚又想不对劲,那席骠子精能精能的,前些年为那几亩没人种的地都死不相让,如今眼看着要换成白花花的钞票了岂肯让出来,绝对不可能!胡怪子听了阮喜花的顾虑,嘿嘿一笑说不懂了吧?这也是那席骠子的能处!老家伙自知理亏,在众乡邻面前也清楚胳膊扭不过大腿,就想来个金蝉脱壳从中捞好处,把换过去的地再倒手贱卖了自家享清闲去,狗日的不憨呢!阮喜花听了半天终于有些明白,就又呷了口酒,但新的疑虑又上来了:真要那样人们不都争疯了?咋能够想到俺?恐怕不好办!胡怪子拿过来酒瓶对一口,说不是他们想着你,而是俺在想着你!你想我这个组长不同意谁敢动他地?你不用瞎揣摸了,这事俺早就想过了,有俺从中说和,先把协议签了,到时候最好让老家伙把他那个当公安的外甥喊来,再叫上司法做个公正,以后遇到麻烦就让他外甥出来说话,俺这个组长再站出来作证,看谁还敢搅和?即便是谁想搅和,有俺这个组长为你撑腰谁也别想!就这,石板上钉钉,铁案!
  
  一番话直说得阮喜花心花怒放,疑云顿消,忍不住就伸手在胡怪子脸上捏了一把,掖着的上衣不经意就敞开了。胡怪子见状,放下酒瓶上去把阮喜花搂了,嘴也跟着靠了过去。嘴刚一粘上阮喜花的心思就上来了,一边去拽床头前的灯绳,一边说你快点,死鬼恐怕要回来了。胡怪子说知道,褪了裤子翻身就压在了阮喜花的身上,也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葛大妞从娘家刚回到家,一干讨债的就追上了门,是那些她雇来挖坑栽树桩的村民向她讨要工钱。葛大妞哪有钱给他们?她当然没有。那干人不依,说俺连夜帮你钻眼搠撅子,总不能让俺白忙活吧?葛大妞说谁说让你们白忙活了?不是还没有见效益吗?等钱一到俺一定照数给你们。那帮人不相信,说当初你可是说好现做现给钱的,现在可就变卦了?那人家啥时候不给你钱你是不是也就不给俺们啊?葛大妞说哪能够呢?俺不是也在着急吗?那么大一拉子地给了公家你说我不图一分钱何苦呢?放心,俺不会昧账的。再说了,咱那林苗栽植的合不合格,价值多少钱也得人家到现场做个评估吧?对方听了感觉不大对味,说俺们一切可都是按你的要求干的啊,人家验收合不合格,值不值钱与我们可不相干。葛大妞说话可不能那样说,人家真要验收不过关恐怕对咱们都不好,俺总不能把肉割下来给你们吃。对方一帮人就炸了窝,大声嚷嚷说你这不是在日哄俺们咋的?公家给你多了与俺无关,给少了就扣俺,哪有这道理?不行,得给钱!葛大妞眼见一会半会说不好,索性心肠一横说那好,走,咱们到村头去,那里有石窑,你们把俺捣碎了每人拿一块顶账怎么样?噎得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直喘粗气。
  葛大妞的刁赖是出了名的,一般人根本就惹不起。早些年大集体时在娘家为了多挣工分,她把生产队的牛赶到深山爬树盘放了几天,回来对记工员说有头母牛掉进石窟坑里下犊子拽不出来,让人家帮忙。那位刚下学的记工员信以为真就跟了去,结果进山十几天,不但牛犊没有见着,连母牛也没了影。两人回来只说是去晚了,两头牛被野狼撕吃了,大队长派人去实地查看,光见成堆的牛毛和散开的骨架,明知其中有诈却拿不出证据,干急没有办法。后来记工员因为给葛大妞家多记工分被捋了下来,再去找她欲巩固关系时,她却借故翻脸,再不愿理人家,活生生把人家的前途给耽误了。农业学大寨那年,全乡组织群众到几十里外的老虎沟垦荒垒堰造田,要求所有劳力集中会战。老虎寨上的人不少,可就是不出活。乡里派办公室的王干事跟守在老虎沟,对落后家庭进行监工督战。葛大妞家就属于典型的落后家庭,每次分派的活他们总是磨蹭到最后才能勉强完工,搞得王干事天天都得跟在他家屁股后面陪罪。那天收工时月亮都已一竿子高了,四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青蛙和蛐蛐声,就是夜猫子的叫春声,叫得人心热浮躁。葛大妞扛着镢头前面走,王干事甩着两手紧随其后,忽明忽暗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糅合得迷迷离离,朦朦胧胧。走到桃林洼时,前面的葛大妞忽然一声惊叫趔趄着往后就倒,不知原由的王干事连忙张臂去扶,两手刚好就插进了葛大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了的胸脯里,那刚刚发育成熟的乳房让年轻的王干事如触雷电,心颤腿软,一个推,一个拉,半推半拉中不知怎么的两人就滚倒在路边的草窝里,从而衍生出一段难以相信的风流韵事来,并一发难收。不难想象,在那个年代那种场合发生的男女情事会是什么影响,以致于当后来王干事醒悟过来欲泥潭抽足金盆洗手时,葛大妞便以强奸良家妇女致人怀孕为由威胁王干事。王干事自然不敢较真。试想一个农家孩子能够混到乡里做事该有多不容易,岂肯在玩女人身上翻船?更何况葛大妞也不会轻易错过找一个吃商品粮的男人,王干事只好就范。
  王干事就是王得强,也就是后来的樊美气。当他结婚后发现葛大妞其实根本就没有怀孕,隆起的肚皮只不过是做了些手脚而已时,自是沮丧不已,叫苦不迭,并试图离婚。无奈葛大妞死缠不放,也有意把他们的故事说给乡里领导听。听说他们的风流韵事居然发生在学大寨闹革命的特殊时期,乡里领导好不惊诧,虽说是结了婚,可思前想后总又感觉不太舒服,索性将王得强从办公室贬到伙房里做厨师,一干就是20多年,再没有挪过窝。这让踌躇满志的王得强,自此后再也没有了争强好胜的心,并甘愿堕落。而葛大妞眼见男人没了当官的希望,也自知理短,时时处处忍让有加,也难怪王得强敢对女人发狠使凶了。
  这就是葛大妞,既然能够不择手段使尽心劲,把一个吃商品粮的乡干部弄到手,还担心糊弄不了众村民吗?
  
  刚一推开门,胡怪子就感觉不大对头,不大的小屋内不仅坐着席骠子,而且还有另一位面熟的男子,当即就感到今天这场酒不好喝。
  武支书家的酒不好喝是出了名的。当年老支书在任时,被刚刚从部队转业的武中天请到家喝酒,没过几天老支书就因为散布反动言论,恶意攻击文化大革命被揪斗游行,并很快被撤了职,而检举举报有功并积极做证的武中天则被委以重任接替了支书。学大寨时,一位和他有过节的驻村干部头天夜晚在他家喝酒,第二天就因为酒后调戏妇女受到党纪处分!八十年代后期,村里一位刚下学的大学生因看不惯支书的专横,屡次上书县乡有关部门,又被他以商量村务为名请到家里,马上就因蒙冤受辱而含羞外出打工至今未归!还有……多了,所以说武支书家的酒宴除了乡里下来的干部敢喝外,别人进去都需要多个心眼。
  即便如此,胡怪子却必须得来,他也不怕遭武支书陷害。一来胡家在村里家族大,不好惹,他胡怪子本人也不是个善茬,量他武支书也不敢怎样;二来胡怪子好坏也算是组里干部,村里大小事情也得给他商量,更何况是有关征地的事呢。不过,席骠子能够出现在支书家里,胡怪子却是没有想到的,心里不由就犯起嘀咕。
  武支书见胡怪子进了屋,立马起身走出去把院门掩了,这才转身把那面熟的男子介绍给他。原来是县里土管上的人,武支书管他叫苏股长。武支书端起桌上的酒杯说,怪啊,这次征地大家伙都挺辛苦,今晌哥几个就自家招待自己,顺便说点事情。来,先喝了这杯酒!说完自己先就饮了。胡怪子看看席骠子,见席骠子居然一副笑眯眯的无所谓状,越发心里没谱,只能跟着饮,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却不敢有半点松驰。
  好在,武支书也没让他太费脑筋,饮过几杯酒后就把话撂开了。武支书说,怪啊,你是知道的,这次征地是当前的大事,乡里县里都动起来了,谁也抗不住的。可咱村也就这屁股大一片子口粮地,平时连吃饭都成问题,如果这次咱能够抓住机会搞他一把,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胡怪子说这个咱知道,你说怎么个搞法吧。武支书说,骠子哥能够舍己为人,顾全大局,主动把那片地让出来,也算为咱村里解了燃眉之急。胡怪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两眼紧盯着席骠子说,那是他们自家的事情,咱又何必要去揽这破瓷器呢,以我看还是让他们自家解决最好,省得人们说三道四。席骠子嘿嘿笑着不吭声。武支书把酒抿一口接着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咱是村里当家的,这事不管还真不行。再说了,既然人家有难处找上门来,咱也不能把人家推出去是吧?胡怪子说咱可没有推,而且按要求已经给他解决了,就把阮喜花家在牛树爬那6亩耕地换给他家,那6亩地地头厚实,土壤肥沃,保墒保旱,是绝对的好粮仓。樊家应该是很同意的。你说是吧?席骠子嘿嘿笑着还是不吭声。武支书看一眼席骠子,又看一眼县上的苏股长,再端起酒杯抿一口,这才说我看这事还得再商量。且不说土地是属于集体的不允许转让,就是允许转让也得经群众表决同意,在这上面落马挨处分的干部已经不少了,我可不想在咱村里出这事。胡怪子一听有些毛躁,说这事是人家自己协商同意的,与咱村里组里何干?再说了,这地上面能征我们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够调整?俺看这事就这样定了,有什么事情俺一人顶着,与村里无关!
  
  苏股长看胡怪子说起了晕话,忍不住开了口,说你顶着?你有能耐顶起来吗?这可是违法的事,在这上面谁敢胡来谁倒霉!不信可以试试。胡怪子听此言呼地站起了身,刚想发话就被苏股长拉住了。苏股长说我看兄弟也是个明白人,什么法理都懂,只不过有些心气不顺,对吧?这一说还真戳到了胡怪子的心窝里,不由就直楞楞地盯着苏股长看。苏股长笑笑,说其实大家心里都很亮堂,说来说去还不都想在这上面得点好处?但得有名有道,不能乱来,兄弟心气不顺就说出来,老哥给你调理。我的意见是既要把各方面工作做好做实,让上面满意,又能都分一杯羹。胡怪子疑惑,说分羹?分什么羹?武支书笑一下,说就是得好处,分钱!傻兄弟。胡怪子就更加疑惑。苏股长接着说,大家听我一句劝,在这事上都不要争,不要闹,一切按政策来,我保证都有饭吃,包括那个什么什么,哦,阮喜花吧,都好说。胡怪子见提到了三嫂,立马就冷静下来。武支书见胡怪子坐下了身子,不由就咧咧嘴,说兄弟,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你听你哥的没有错!胡怪子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一口,说你说。苏股长说你们就按武支书的想法来,那块地只准村里调整,别人谁也别想,更不准在后面捣乱,等地调整过来后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胡怪子越发迷糊,说,地一到村里哪还有俺们的份?到那时再分钱群众还不撕吃了俺?俺看不行!武支书见胡怪子还不清醒,不由就捣他一指头,说你傻呀?到那时由人家苏股长他们土地上出面算面积说价钱,多拨拉一粒算盘子还不够咱吃的?苏股长脸一沉,连忙制止,说你瞎扯什么!这是政策,谁敢胡来?好了,不说了。喝酒!
  
  席骠子不吭声。
  席骠子肯定不吭声。
  这次征地让他的身价徒增,无论是胡怪子还是武支书对他都刮目相看,尤其是武支书能够把他请到家里喝酒商量事情,而且还说要给他找女人续房过日子,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尽管他还有个当公安局局长的外甥。这是其一。其二是他的计划基本上得到了实现。试想,如果把那片租赁地通过这次征地顺利调整过来,也就等于给自己弄了个名正言顺的户口,不管给谁他都占尽了便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事了。更何况是由武支书出面让给村里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更更何况……他就不相信到时武支书们“分羹”时敢甩了自己?绝对不敢!那样他自然就可以两头沾光了,到那时他就完全有能力再续一房女人了,呵呵。一想到此,他就有些得意,忍不住就要撇腔撇调哼上几句。
  你还别说,席骠子虽说人不咋样,可拿腔子唱戏还有两下子。当年,村里组织一干人玩社火唱戏,他扮演乡下老太婆,于锣鼓铜镲声中抖块花布头巾,扭着大屁股粗腰哼哼唧唧满台子撇唱,惹得台上台下笑声连天,不经意间就把一位女子撩挠得心思紊乱,失魂落魄,并迷迷糊糊跟着戏班子跑了好几个村子。有一天晚上在邻乡一个边远村子演出,席骠子半夜起来跑到一麦秸垛旁拉肚子,刚蹲下身,冷不防就被紧跟着跑过来的一个人影从后面抱住了,吓得席骠子提起裤子想跑,可裤带却被影子紧紧拽住,揉揉眼细看时竟见对方也褪了裤子,黑暗中显着白晃晃两条腿。席骠子好不惊疑,张大了嘴问是人是鬼,影子嘿嘿一笑说你可以摸摸看。席骠子不敢摸,只是挣着往外扯。影子说你再动我就喊人了,让人们看看你是不是强奸。席骠子更加害怕,说你想咋样?影子说也不咋样,就想嫁你。席骠子说,你要真是活人俺巴不得。影子说那你试试不就知道啦。席骠子说嘛样试?影子就把手伸过来摸他的下身。席骠子早就吓软了,哪还有那心思?影子说你不干我就不兴让走,反正今夜黑你已经把俺身子看过了。当时的席骠子脑子全乱了,根本没有一点点办法,只好稀里糊涂和影子做了一场。完事后影子说你已经是俺的相公了,可不兴甩了俺。席骠子说俺还不知道你是谁,长得嘛样,咋就成了相公?影子顺手把席骠子裤带扯下一截,说明天俺就站在台下前面,手里拿着这截带子,到时俺会让你看到的。又惊又疑的席骠子第二天上台演出时,果然就看见了站在台下最前面那位手拿一截裤带的年轻女子,见那女子除了肤色有些黑有些胖外,模样还算周正,当下就很欢喜,唱腔也立马高了八度。几年后,当席骠子准备了一帮响器吹吹打打,把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娶过来圆房时,席骠子还按不住惊喜和好奇,问女人咋就看中了自己,为何要那样袭击自己。女人说就是看中了你台上那个鳖样嘛,只是怕别人抢跑了。席骠子说那你也不能吓俺啊?真要把俺这玩意吓缩回去了,看你肚子怎么大起来。女人说鳖样,你后来没有弄啊?实话对你说,那夜黑你根本就没有做出来,这肚子里的种是你后来弄的。席骠子说俺知道俺知道,可就是不明白……女人说不明白啥子?难道不是你的种?要不等生下来你看看像不像你那鳖样!
  不过那孩子他终也没要成。孩子刚落地没几天,就被鳏夫老丈人死磨活缠抱回去续香火了。再过几年等他揣摩出些问题打算细究根源时,女人却因严重妇科病,撇下他和一个女儿去世了。
  日他奶奶,这事让我家倒了血霉了!每每一想到此,席骠子就感到特别憋气,特别窝囊。想他席骠子也是精能精能的主,咋就不明不白给涮了?而且还是——席骠子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出口,最多也就是偷偷跑到女人坟前骂两句,每骂一次也就下一次狠心,要找个续房报复女人。可女儿都已经出嫁好些年了,这个报复计划却一直不能实现,当然不是不想实现,是条件不允许,身上没有票子。如今好了,马上就要有钱了,他席骠子当然要找女人了,何况还是武支书主动找到自己提出来的呢。
  席骠子再次感到好笑,又感到应该笑。
  那天晌午,席骠子正蹲在灶前扒烟灰,只感觉屋门口一暗,武支书进来了。武支书主动造访可是稀客。虽说住在一个村里,人家平时可是很少进他家门的,在他印象中也就有那么两三次,一次是女儿出嫁他请村里干部喝酒,一次好像是收统筹款,再一次就是当公安局长的外甥进村走后,其他再没有了,所以也就感到意外,就眨巴着眼立在灶前。武支书吸了烟,先走进屋旮旯瞅瞅屋子里的摆设,然后再走回来揭开土灶上的锅盖看了看,这才说,老哥啊,过得不容易啊。
  这一说倒把席骠子的怨气撩起来了,也就显得有些泼皮。席骠子说俺感觉怪好,只是比起你差点。武支书看看他嘿嘿一笑,说这咋能比呢?我是干部啊,你没有听说干部干部,必先致富嘛!哎,这可是邓小平他老人家提倡的啊!席骠子说,邓小平提倡让你们干部先富,可也没让你们多吃多占啊?武支书听了把正吸着的烟掐了,说,哎老兄,你这话说得可走样了,我们这些干部啥时候多吃多占了?说话可得有凭据啊。席骠子说还没有啊?公家的酒你们喝着,集体的钱你们花着,连别人家的女人都谗着,谁不知道啊?
  武支书一愣神,脸唰地就红了,当下想起来去年秋天在地边跟妇女主任那档子事,心里就有些发毛,连忙改了口气,说老兄,咱哥俩也别扯那没劲的事了,我今天来就跟你商量那片子地。本来我也不想管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烦琐事,可你也知道乡亲们对这都很有意见,成天找得我脱不开身,拿捏人啊。席骠子说那好啊,俺也不让你受拿捏了,你说咋样办?武支书看一眼席骠子,说你总得先让我坐下来说话吧?
  席骠子就走进屋旮旯,找出一个小板凳直挺挺放到灶台后。武支书笑笑坐下了。武支书说,老兄啊,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讲道理,要不也不可能在咱牛尾巴村,有些名声。俗话说有借有还,那片子地呢,本来就是人家的,你老兄也种了这些年了,也该还给人家了,你说是吧?席骠子说,那是俺借的吗?那是他们自个找上门来求俺用的!咋?如今看俺种出黄金来了就眼馋了,当时都干啥去了?没门!武支书说,你老兄说得也有点道理,但这毕竟是土地,不是啥家具想还还,不想还就不还,何况还是集体的呢!席骠子说这话少扯,俺不想听,俺就认一条,换地!谁给俺地俺给谁!武支书听了盯着席骠子好看一阵,说要说你这话也不框外,可乡亲们都不依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人家的嘴堵住不让说吧?你看我这支书当的作难不作难?席骠子说你作难不作难俺管不着,也不管外人咋样子嚼舌头,俺就抱一条弦弹,谁给俺地俺让谁。武支书看着席骠子,沉默好大一会说,当真?席骠子说,俺啥时候说过假话?就这!武支书就往前靠靠身子,声音立马低了十八度,说那好,你这事我给你办咋样?席骠子说你给俺办?俺都应承人家怪子了,咋好再反悔?武支书说是吗?你怎么……不过也不要紧,这事由咱村里出面解决名正言顺。再说他怪子不也是村里一员嘛。席骠子嘿嘿一笑说那俺不管了,武支书说你不用管了,一切都由村里解决,不过……到时候你可得配合好。席骠子说咋样配合好?武支书说村里把你那片子地给换过来,对内有多少算多少,对他们高速工程上你就翻倍说,懂吗?
  
  席骠子盯着武支书眨着眼睛直直地看,看得武支书直犯寒碜,说你看什么?还不明白吗?席骠子说俺挺明白的,不就是拿俺当挡箭牌,你们使好处吗?高招啊!武支书脸上肌肉跳了跳,说你胡喊什么?不就是想帮你把事情办利索吗!席骠子说刚才还说没有多吃多占,这不就露了吗?哈哈,放心,俺配合你!听这一说,武支书稍一深沉,忒地一笑照着席骠子就是一拳,说那咱可说好了,到时候也有你好处。然后站起身来放开了嗓音继续说,老兄啊,到时有钱了再娶一房,你这屋里没有女人不行啊!闲时我也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席骠子听了忍不住调侃,说那感情好,就是别把你们干部玩剩下的撇给俺就算积德了。嘿嘿。
  嘿嘿嘿——
  想至此席骠子就想笑,一想笑也就想唱,刚一从武支书家喝酒散场出来就憋不住哼起来:四更里来月照西,小亲哥你来了莫着急。小奴屋里有一个叫鸡鸡,你只管陪妹到天亮,到了天亮奴叫你——啊,谁?
  
  我!
  樊美气摸黑刚一走到门口,老婆就在屋子里惊乍乍叫起来,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等着老婆起来开门。
  樊美气平时很少回家,尤其是做上伙夫后,他宁肯呆在乡里跟那些年龄大的女人说诨话调侃,也不愿回家跟老婆亲热。即便是生理需要,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也是仓促应战,特别是儿子考上大学走后,他大多都是头天夜里摸黑到家脱衣上炕,完事后睡到天亮起身就走,全没有夫妻间那种应有的温存和热和,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婆葛大妞到乡里来找他,晚上从没有给他留门的习惯。
  樊美气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没见动静,只当是老婆在跟他斗气不给自己开门,只好半高不底地再喊。葛大妞在屋内没好气地说,狼叫个啥?没看门栓没插,你自个不会开啊?樊美气只得自己动手推开门,拉亮灯,看见葛大妞脸朝里躺在床上也不看自己,心里就有些气,说这么早就挺上了,养膘啊!葛大妞听了呼地从床上坐起来,撇着哭腔说,那你能让俺咋样?一个女人家独守这么大一所院落,不养膘咋样?总不能老让人欺负吧?!
  樊美气只当是葛大妞在怪罪自己动手打她发怨气,却不知道自从老婆和乡邻闹下纠纷后,晚上在家就再没有安生过,院子里不是被人隔墙撂砖头,门锁上就是挂死猫死狗的,吓得老婆总是紧紧张张,神经兮兮。开始葛大妞还敢走出门去骂一阵街发泄发泄,后来看不济事只好自认倒霉晚上早早插门睡觉。这些情况男人当然不知道,她也不敢让樊美气知道。
  樊美气见女人哭瘪瘪一副可怜像,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但脸上的威严表情却不愿抹开去。他从旁边拉个凳子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只烟点着慢慢吸两口,然后脱了鞋子用手抠一阵脚丫,才说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葛大妞就披着被子坐起来,没好气地说,俺听着,你说吧。
  樊美气扭过身来说,明天你紧趁去河那边跟人家那女人赔个礼,快把豁子给我堵上。葛大妞听了把眼瞪得老大,说让俺去给她赔礼?没门!俺还没让谁戳迷呢!
  樊美气听了把吸着的烟掐了狠狠摔在地上,说你个戳祸精,光天化日下扒人家裤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性质?那是糟唧人,是犯罪!晓得吗?葛大妞一听也起了高腔,说你狼叫个啥?俺犯罪俺自个揽,不要你瞎操心,扒她裤子是那臭娘们自个找的,咋了?臭娘们把俺的衣服撕扯烂了你咋不说?樊美气说,你衣服烂了可没有露那玩意,人家可是露着光屁股的。葛大妞说咋?你是不是看俺屁股没露出来你心里不舒服?实话跟你说,俺还没有那么贱!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去跟人家睡好了,俺不拦你。樊美气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就往床前凑,说,我看你这臭女人是欠揍了!自个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胡扯八道埋汰人。你就等着吧,等人家把你告上法院关几天看你还嘴硬。
  葛大妞一见男人凶巴巴地往前凑心里就有些怕,又听说阮喜花把自己告进了法院,心虚不止一截,当下就不吭声了。樊美气见状也就没再往前走,只拿手指着葛大妞说,你也是女人,拍心窝想想扒人家裤子对不对?别说还有那么多男人女人看大戏样盯着那片子看,放在你身上就是夜里光着屁股,让谁家猫啊狗啊舔舔你都不依!你以为那是踹男人打小孩闹着玩啊?那是典型的犯罪,是阴曹地府都难以容忍的缺德事!日你奶奶的,俺就不信你会为那仨核桃俩枣的做那见不得人的丑事。
  葛大妞只顾低着头不吱声。
  樊美气继续骂,说我平时咋跟你说的?咱是单门独户人家,我又在外面,村子里有些事不好惹,只要不是有意欺负咱能让就让,实在让不了才可以硬着干!奶奶的你倒好,不论谁都吵都闹,搞得俺王家在村子里成了孤家寡人,谁也不想搅和事。那年为了浇地种烟苗,你半夜三更把万瘸子家鱼塘水放了一多半,让人家大人小孩围着门扯嗓子骂了好几天;前年为几根葱说不下,你就把粪便泼到吴老婆子身上害讥人,要不是我回来得紧给人家陪好话,看人家那几个娃子不撕吃了你!还有去年为菜园的事,啊——你说说自个都做了啥子?
  葛大妞披着被子耸耸肩,还是不吱声。
  樊美气又说,大事争小处让,这是咱做人的原则。你倒好,处处跟人计较。你说说就那拉子毛毛地连个鸡巴都盖不住,搁得着你去上头上脸地去争去抢吗?再说了那又不是咱的东西你去争个啥球?显你啊?碗边子饭吃不饱,水深的地方淹死人。老思谋占便宜吃香赢早晚要撑死!不相信你就试试,等人家法院把你给判个十年八年的,坐进黑屋去吃那不掏钱的饭,做那没工钱的活,再有几个不怕刀枪的臭娘们三天两头揍着你,你就知道马王爷长有几只眼了。
  葛大妞抬起头瞥了男人一眼,说,那片地沟俺也不去争了,白让给她就是。可要让俺上门去赔罪恐怕……
  樊美气说恐怕个啥?那片地沟压根儿就不是咱的争个啥?实话跟你说了吧,高速路已经改线了,不从咱这里过了。
  啥?改线了?葛大妞吃惊地抬起了脸,身上的被子褪下了半截,露着肥墩墩一陀子肉,问谁说的?
  是高速上的人跟书记说的,我听到了。樊美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着一高兴就胡扯起来了,说书记不让广播,怕下面乱。
  葛大妞盯着男人狠劲眨巴眨巴眼,又瞅着男人手上的烟审视好一阵,末了才说,不会又再跟书记合着演双簧吧?俺可不是水磨沟的阎别子。
  这一说把樊美气说得忒地笑起来,脸上立刻就横七竖八开满了岔儿。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水磨沟阎别子的两个成年孩子在村里炸炮修路时双双炸伤了腿,村里虽然出了药费给了补助,可阎别子却认为乡里应该按工伤对待,把两个孩子养起来,就三天两头往乡里和县上跑着上访。县上乡里接访的人了解情况后都先先后后跟他讲政策,说道理,并前前后后给了些钱予以慰问。可阎别子就是不满足,每次钱一花完就柱着拐棍乡里县里来回跑,搞得上上下下都不胜其烦躲之不及。本来这事搁平时也就算了,可偏偏那几天省里要下来检查验收“无信访乡镇先进单位”,阎别子这么隔三差五地往上跑免不了会让上面看见,情急之下乡书记放出话来,说谁能想办法在省里下来检查期间,不让阎别子到县乡上访奖谁半年奖金!
  乖乖,半年奖金啊,一千好几呢,谁能不心动?可又都知道阎别子那倔老头不好惹,眼看是钱拿不到手。这一来也就给了樊美气一次机会。樊美气找到乡书记说我去!乡书记说你去?这可是硬茬活,可不比掂铲子炒饭咸了甜了有个担待,弄不好就会砸锅!樊美气说这个我知道,你只管放心,我保证近期内不让那老鳖孙上访就是。书记想一会儿咬咬牙说也好,如果你要能把他拿下,我奖你一年奖金。樊美气说奖金我一分不要,只要能把我的工作调整一下就行。乡书记奇怪,说怎么调整?樊美气说把我从伙房调整到后勤管伙。乡书记说我满足你,不过——你去了可不兴乱来啊?!樊美气狡黠一笑说,书记你放心,我保证不让出事。
  那天,阎别子正杵着拐棍坐在屋里想心事,只觉门口一暗,就见颤巍巍走进来一位佝偻着身子,同样捣着拐棍的白发老头。白发老头说自己打陕北过来,走两天山路了,累得很,想歇歇脚讨口水喝。阎别子听说是可怜人,二话没说,立马动手给来人烧水倒茶,准备吃食。可白发老头没让他继续忙活下去,就惊乍乍地把他拦住了。
  
  白发老头说,俺看您也是善心人,可命运咋恁不好呢?阎别子好不惊疑,说你咋晓得俺命不好啊?老头说这不在您面相上带着的吗?屋里人是不是去世还不到两年啊?阎别子停下手上的活说是。老头又说,两个儿子是不是也有了灾?阎别子瞪大了眼回答说对。老头说还不止这些呢,家里的畜生近年是不是也老死啊?阎别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老头见状慢慢喝口茶,迷糊了一会眼,猛吃惊道,你们是不是砍了祖坟边一棵楸树啊?阎别子说是,前年春上大儿子要做案板,是砍了他爷坟前那棵老树。老头说,耶!那是祖脉,怎么可以乱动呢?再迷糊一阵又睁开眼说,嘿吆,怎么又动了屋后面的跟基石啊?阎别子听了猛然想起去年冬天找人修水管时,搬过房后屋檐下一块石板。老头说,俗话说树遮阴石盖阳,你这一砍一破还不犯了黑砂?耶!耶!耶!这后面灾祸还不少呢!阎别子一听哪还有心想别的,就忙问什么灾祸。老头直直盯着阎别子说,从你面相上看今明两年恐怕还会有凶事哩!阎别子闻听此言,一颗心当即就提到了嗓门眼,忙问有啥凶事?老头说,看你这话问得多忌讳,我咋好跟你明说啊!阎别子抖着拐棍问有没有破法?老头闭了眼拿手掐算一会,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院里悠一圈,这才转回来走进屋里说,破法也有,就怕你们做不到,反而招上血光之灾,不敢说啊!阎别子说,有啥好破法麻烦您多指点,俺一定一定照办!老头叹口气,显出万般无奈,说逢凶遇难,点到为止,不可道破,这是八卦行的规矩。我本不能道破此法,可眼看你家血光临头,凶事不断,老朽实在不忍,更何况你老人家又是这般心地善良之人,我更得舍身相救了!罢罢罢!宁可丢了我老朽之身,也要保你一家平安!说着便闭紧双眼,面璧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少顷,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符交到阎别子手里,说从现在起你就把它贴身揣到怀里好好暖着。记住,一不能出门乱跑,二不能胡言乱语,待到明年清明上坟时拿出来在祖坟前烧了,便可逢凶化吉,平安一生。切记!切记!那阎别子早已是魂魄丢了多半,哪有不应之理?自此后小半年内,真的再没有出门上访过一次。
  想必大家也晓得那算命老头是谁了。不过当时可是保密的,直到后来乡书记调到县里后,把它当成笑话谈论时才传开了。那时候阎别子已死,两个儿子也得到了安置,尽管如此,樊美气一般情况下也是不去水磨沟的,他也心虚。如今见老婆把那桩子事给揭了出来,自然也感到可笑,一笑也就没有了威严。老婆还要往下深究,樊美气一把把电灯拉灭了,说睡觉!就喜哼哼地上了床。
  
  过了小满,布谷鸟就跟着一阵紧一阵地叫,直叫得田里的麦子一点点变了颜色,几天时间就现出金黄一片。
  阮喜花站在牛树爬前那片麦田地埂边的一匝树荫下,任阵阵暖风迎面吹来,一张胖脸在日头下显得油光发亮,衬着碎花衬衫里沟峰明朗的奶房,显得格外性感。
  她在等席骠子。
  打前天席骠子托人捎信要她到地头说事,她就感到特别奇怪,私下里问胡怪子,胡怪子说,他让你去你就去呗,看他鬼孙能咋着。阮喜花说,那鬼孙不是个货,俺怕……胡怪子说怕啥?阮喜花说那鬼孙心术不正,俺看着就恶心。你不晓得,就上次吧,俺在地里尿尿,他偷偷缩在后面把个龟头伸得尖尖的,恨不能钻进去。胡怪子说那不还没有钻吗?再说了,他要真能把地调给咱让他钻一次能咋的,又少不了一块。阮喜花说放你大的狗屁!那你老婆整天闲着,咋就不让那鬼孙钻?日你奶,你就会占俺便宜。胡怪子陪着笑说哪能呢?不是玩话吗?快说正事吧,俺看他是真有事了,要不也不会主动找咱,你去看他咋说。阮喜花说,你不说武支书已经答应就要俺地跟他换了吗,还理这老不死的做啥!胡怪子说武支书那人你能不晓得?鬼点子多着呢,咱也得防一手。如果咱私下里真要跟这老鬼孙协议好了,不就更保险了嘛!
  阮喜花听听有道理就来了。
  独自站在蒸笼样的地头树阴下,阮喜花免不了有些烦躁,心里也就七上八下的。她在揣摩席骠子到底会跟自己咋样,是说事呢还是有别的想法,要是有坏想法那好办,一个耳瓜子打过去利马解决问题。要是说事就得防着了,那鬼孙子心眼稠,点子多,说话做事老思谋着算计人。不过她阮喜花不会怕他,有人保着自己怕个啥?
  阮喜花正思谋着,就见席骠子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过来了。席骠子先朝四下里望了望,又看了看头顶上的树荫,这才脱了一只鞋子垫到屁股下坐下来,说,让你久候啦,大妹子。
  阮喜花说,可不是咋的,头发都快急白了。席骠子说也不一定就是候俺吧?俺可就让大妹子候这一会啊?可不像……阮喜花说快别扯闲浆了,有啥事你就说吧,俺还等着回家去喂猪呢,你也晓得俺家那头猪嘴巴骚闲不住,谗劲上来了总磨唧人!日他妈,只要一逮住俺就想收拾他!席骠子急了,说哎,大妹子,你这是日骂谁呢,平白无辜日骂人就不怕烂嘴啊?阮喜花说你这就多心了,俺这不是在日骂那个畜生吗?好啦,不说了,你有啥事就说吧。
  席骠子掏出烟点着吸一口,说,大妹子,看你这个样子俺还咋说?本来俺就是来跟你合计换地那档子事的,既然你不领情俺就不说了。说完话起身就要走,阮喜花急忙叫住了,说,俺看大哥你当真是误会了,平白无故你说俺日骂你干啥?好啦,也怪俺心劲不清,把这两档子事搅和到一块来了。大哥你也别见怪,啊?席骠子见状只好停下来,说大妹子,实话说吧,俺这地扎根就是要换给你的,可搅和的人多了才搞成这样。大哥的意思呢,就是要你多长个心眼,别让武支书那帮人给黑了。阮喜花眨巴眨巴眼说,他们能黑俺个啥?席骠子说,看看,这你就不晓得了吧,村里没有地,只能从下面找。到哪找呢?俺想有怪子兄弟从中调和,十有八九会拿你这块换。是吧?阮喜花点点头,嗯一声。席骠子接着说,但是也不一定。为啥?大家伙眼睁睁盯着呢,眼见是一块肥肉送到嘴边谁不想啃呐?再说了,怪子兄弟一个小组长算啥?大家伙和着一拱劲准掉!到那时不仅地你得不到手,怪子兄弟也会倒霉。你说是吧?阮喜花低头想想有些道理,忙放轻了声音问咋办?席骠子嘿嘿一笑说,急了吧,所以说有些事也别做得太绝了。看你刚才那个B样,好像大哥要奸了你似的。阮喜花脸一热,说大哥你咋还跟妹子计较呢?有啥好法子就快说吧!席骠子说好法子是有,就是咱俩家合伙。阮喜花一激灵,说咋个合伙法?席骠子笑笑说,看把你给吓的,能有啥法啊?听俺说,咱两家先签个换地协议,地头换一半送一半。等村里找俺时俺就把它拿出来。当然了,村里肯定不会同意,指定废了它。到时你就闹腾,然后再让怪子兄弟从后面使劲,反正那地给谁都是给,给了你,武支书既不得罪人,又把众人的口给封了,乐得轻松。这不就成了嘛!阮喜花一想也是,就长出一口气。席骠子见了笑笑说,大妹子是不是觉得这就真成了啊?还不成呐!你想啊,这地卖给高速能值多少钱?又会给你付多少钱?就很难说了,而且实际面积咱也不清楚。搞不清楚咱就得不了多少钱,你说是吧?阮喜花说是。席骠子说其实这也好办,无非是搭些功夫。到时候咱再把那废了的协议拿出来找他们提价钱。他们要不跟咱解决咱就往上面找,准成!阮喜花说,到那时生米都做成了熟饭,能成吗?席骠子说你放心吧大妹子。那协议虽说废了,可实际面积在那上面写着呢!有些黑事他们做得心虚,怕着呢,指定成!
  一番话听得阮喜花又是心情高兴,又是稀里糊涂,止不住就流露出服气的表情来。
  席骠子见了心里也乐,就掏出一只烟来燃了,接着说,不过大妹子,咱丑话可得撂前面,到时候那好处也是有俺一份的,要不……
  阮喜花早已是心花怒放,一边哼哼啊啊应承着,一边拿自己的衬衫下摆扑闪,一拉子衣扣就松开了一多半,露出肥实实一陀子东西来。席骠子见了,装着不经意上前顺势捏一把,狡黠一笑说,大妹子是不是有些痒啊?俺看怪子兄弟就在那边等候着,去找他吧。说完话转过身哼哼唧唧走了。
  
  
  胡怪子从牛树爬那片麦地背处走出来,远远就见有两三个人站在一处土坎上。凑前一看,居然是武支书和县上那位苏股长,还有乡里一个干部,手里拿着一根皮绳,一边在那里比划,一边在麦地里穿梭,他当即就感到眼晕。
  武支书对突然间从后面冒出来的胡怪子也感到意外,满眼原是金黄一片的麦子里硬生生蹦炸着惊疑。武支书说,怪、怪啊,你怎么怎么就来了?胡怪子说俺是路过的,只看见有人在这地头,怕又是哪个不懂事理的狗日毛孩子钻在地里拉屎糟唧,就过来看看。武支书说,哦,还是老弟上心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来现场随便看看。好啦,就这,咱走吧?站在麦田里的干部有些愣怔,说怎么才开始就要走啊?苏股长嘿嘿笑着不吭声,只拿眼乜斜武支书。武支书说什么才开始啊?不就闲转转吗?我也是突然想起家里有个事没办完,得紧趁回去,走吧走吧!说罢抬脚就走。苏股长两人见了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就走。到胡怪子身边时,苏股长意味深长地在胡怪子肩上拍了拍,就像随便拍一个惹祸的小孩那样有疼爱又有责怪,让胡怪子胡思乱想了好半天。
  胡怪子之所以会胡思乱想,当然是源于对事物的判断不明晰。何止是不明晰,简直是一塌糊涂。想想吧,这个苏股长原本就是通过武支书介绍认识的,自然应该算是武支书的人了,既然他武支书做事背着他,肯定也与这个苏股长脱不了干系。至少他胡怪子这样认为。既然如此,他胡怪子也就很愿意把他对武支书的不满毫不保留地发泄给跟武支书一起的所有的人。这种好恶情感和敌视情绪是极朴素、极实在的,不需要搀杂哪怕是一点点的粉饰和掩盖,所以对方完全可以感觉得到,事实上也确实感觉到了。可是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敌视的苏股长,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点相应的情绪呢?相反所表现出的是那样的宽容,那样的暧味,乃至是一种友好,这就不能不让他胡怪子思路紊乱了。
  同样紊乱了思路的还有武支书。
  原以为苏股长当初能够主动找上门来跟自己商量事情,就一定会和自己同甘共苦同船共渡,遇到难处更会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可没料到事情才刚刚有点眉目,苏股长就已开始暴露出了要独吞肥肉的阴谋嘴脸,尤其是在算计那即将多出的土地款项时,更是厚颜无耻地提出要三七分成的分配方案!他武支书当然不会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地是俺村的地,钱是国家的钱,你只不过从中过一下手做点手脚,多丈量出一些,凭啥就要得好处,而且还要捞大头,是不是显得太贪了?日你姥姥,俺武中天这次就当一次黑老包,就是不让占地,也不会让你小子阴谋得逞!
  话可不能这样说。
  年轻的苏股长可不像武支书那样说话不掂轻重,面对武支书近乎幼稚的想法,苏股长不急不躁,娓娓道来,显现出乡村干部无可比拟的沉稳老道和成熟。他说,首先这地让占不让占,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是上面决定的事情谁也推不翻,事实上也不可能推翻。何况这土地原本就是国家的,国家要用地基层就得出让,即使你支书不同意还有群众可以决定,大不了你这个支书不当。其次呢,这土地出让就得我们这些部门参与,这既是我们的职能也是我们的责任。既然是职能呢,那我们就有权处理在出让土地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正当的和不正当的事情。具体到丈量土地面积来说吧,我可以给你多算,也可以少算。多算一些,你们就可以多得点,但是我要少算呢,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尤其是你们这些村干部。至于我们呢,大不了不在你们这一片搅和,自然还有其他村其他人请我们去,不信可以试试看。也许你会觉得这不公平,甚至会有别的想法,这不要紧,我们既然敢做就自然有办法把它做严实,要不相信还可以试试。
  苏股长一番话情理中夹杂有野蛮,软绵中挟带着强硬,直听得武支书心惊肉跳,瞠目结舌,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实上他确实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些痞气十足的话,会从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嘴里说出来,而且还是县里干部!在他已基本定型的思维里,好像只有一些社会混混和地痞无赖才能赤裸裸暴露自己的丑恶思想,才会厚着脸皮炫耀自以为能量的凶险本质,这不仅是威胁,简直是明火执杖的抢劫,所以他才感到吃惊,感到心跳,继而是无限的惭愧,惭愧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在这个苏股长面前真的只不过算是些雕虫小技,是拿不出手摆不上桌说不出口最多只能逗孩儿乐的小把戏!惭愧啊惭愧!
  见武支书活生生地愣在那里不出声,苏股长轻蔑地笑笑,说老兄,还是好好想想吧!我也不为难你,想好了给我回个话。说完站起身就要走。武支书见状突然就冒出了一种想法,一个让他完全可以冷静下来的想法,他甚至为这个突然的想法感到无比激动,手脚哆嗦。他强压着几乎快要失控了的情绪,上前拉住正要走出门去的苏股长说,不用再想了,我同意你的决定。走,现在咱就到地头去。
  苏股长转过身来盯着武支书因为激动而有些涨红的脸看一会,然后伸出手拍拍武支书的肩膀说,这不就成了嘛!老哥呀,其实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的。这样吧,事成以后给你五成怎么样?好了,就这样定了!
  一边跟着苏股长往麦地里走,武支书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日你姥姥,看你能够得意几时,等老子把一切证据拿到手,就有你小子吃一壶了!不相信咱就等着瞧!
  
  热燥燥的麦田里,阮喜花正猫着腰套种玉米,冷不丁屁股就被狠戳了一下。惊乍乍地扭头一看,见是席骠子嬉皮笑脸站在身后,不由得恼羞成怒,起身抡起铲把就打了过去。席骠子一边闪身躲开,一边急急叫嚷,俺是给你报信来的,你不领情咋还打人?阮喜花停住手,骂道,千刀万剐的绝户头,有啥臭屁早早放,别憋在肚里撑死猪。席骠子低头笑笑,说大妹子这张嘴永远都不饶人啊?大哥俺服了,以后再不掺和你的事了。可这次只怕你还得找俺。阮喜花睁大了眼直直地看。席骠子说你快回吧,派出所110在家等你呢。阮喜花一愣,说你说啥?110来找俺做甚?席骠子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自己有啥事自个不清楚?反正俺看来势不小,除了俺,对谁都是恶狠狠的。只怕……阮喜花心里一扑腾,说只怕啥?席骠子神秘地一笑,说那俺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有事。阮喜花把铁铲狠很往地上一摔,说见就见!老娘没做亏心事俺怕个啥?转身就往外走。席骠子见状有些惊异,待转过神来见阮喜花已走得远了,不由咂着嘴冲着远去的阮喜花喊,大妹子,有啥事掰不开你就找俺,俺让俺局长外甥给你摆平,啊?
  风风火火从麦田里走出来,阮喜花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后坡官邸庙找胡怪子。她心里没底,想让胡怪子陪着去家见那些警察。胡怪子正蹲在油菜地里拔草,听说警察上门来找阮喜花也感到意外,呆在那里闷声嘀咕好半天不吭声。他实在想不通那些警察到底是来调查啥,该不会是……心里不由猛跳了一通。
  默想了一阵,胡怪子说,现在俺还不能去见他们。阮喜花听了一愣,说咋了,难道你也怕他们不成?胡怪子说,俺怕他们个球毛,主要还是为你着想。你想啊,自那次在派出所闹翻后,俺一提起他们都恶心,还说见?这见了还不动起手来?依俺看他们也不敢对你咋样,你只管回去,俺跟在后面观动静。阮喜花说,得,死肉头,不愿去就直说,你也别跟俺找理由,俺就不相信一人回去他们能把俺撕吃了。胡怪子见阮喜花恼了,连忙上来哄劝说,俺真不是找理由,真的是不想见那些鬼孙。再说了咱俩一起回去也不合适。阮喜花眼睛睁得老大,说咋不合适?你睡俺的时候咋就不说这话,现在遇事了才感觉不合适了?日你妈,俺看你鬼孙也是个孬种货。说着扭过身自个走了,走出去老远了才撩起衣襟搽拭了一下眼睛。
  胡怪子远远看着心里直发酸。
  派出所来的还是那天出警的靳警察和两个治安员,此时正坐在110车上被一群小孩围着瞅稀罕。阮喜花就感觉脸皮发臊,但只装没看见,径直开了院门走进家去。车上的三人见了,一边喊着阮喜花,一边也跟着走进来。阮喜花就直戳戳站在屋中间看着他们,既不让坐也不说话。
  院子里那棵歪脖丑柳上,有只知了爬在上面不住地叫,叫得阮喜花心里一阵发恼。阮喜花就弯腰拣起半截扫竹头撂过去,一边狠狠地骂,说报丧鬼,老娘看见你们就倒霉!
  那位靳警察并没有介意,先让两个治安员把脚跟脚跟进来的一群小孩撵出去,并顺手把院门掩了。这才说,是这样,那天你跟老虎寨村的葛大妞那档事,已经构成了刑事案件,我们准备往上面呈报,想再详细调查一下,顺便听听你的意见。阮喜花冷着脸说,那天不都跟你们说了吗?还调查个啥?都是那不要脸的先动手。靳警察连忙制止,说现在你也要注意了,那个葛大妞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正准备拘留她,如果你说话也带黄,同样要处罚。阮喜花猛一惊,说,啥?你们要法办那个破、破女人?靳警察说不是法办,是拘留。今天就是来听听你还有什么意见。阮喜花说俺没有啥意见,只是,只是……靳警察说只是什么?阮喜花说法办她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靳警察说什么那个?阮喜花猛地嗨一声,说照俺看也不要再法办她了,只要是改了就好,其实其实,那女人也不容易的。靳警察就歪着脸,说这是你真心话?阮喜花声音立马小了八度,说是。靳警察扭过身去跟两位治安员嘀咕一阵,然后转过身拿出一张纸来说,要是这样你就在这上面签个字,证明你主动放弃了责任追究。阮喜花抖着手,小心翼翼接过来屏着声息看,却什么也看不懂。末了,还是靳警察拿过去念给她听,然后又让她按要求签了姓名。
  把那份签名装起来后,靳警察又说,难得你这么宽容葛大妞,随后让她专程过来认错道歉,也好让她吸取教训。你还有什么意见吗?阮喜花诚惶诚恐地说没有了。靳警察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们就走了。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一件事,就又扭过头对着身边一干人说,哦,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席骠子的?你们可以转告他,如果他以后再打着我们局长的名誉谋取个人利益,我们就要按诈骗罪追究他责任。好了,我们走了。
  靳警察他们坐上车走出去老远了,阮喜花还直愣愣呆在屋里半天没有挪步。
  
  麦子开镰时,从上面正式传来消息:高速公路因为改线,不再征用牛尾巴村等附近的所有土地了。
  那时,葛大妞正走在去牛尾巴村的路上,听说这消息后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扭头就折了回去。而樊美气则从乡里匆匆赶回来,把葛大妞赊欠乡亲们的工钱逐一给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