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山
2011-12-29夏江
躬耕 2011年10期
1
这个地方叫朱砂铺,很有意思的名字。“铺”旧时称作驿站,现在多用于地名,如五里铺、十里铺等,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村里的人对朱砂的认识也很有限,只大概知道它是一种颜料和中药,不知其详。有朱砂的地方是朱砂山,此山单独地高高隆起,圆圆的,像一个很大的馒头。山脚下有一条河,有些坚硬的朱砂浸到水里,像碧血;有些朱砂经不住风雨侵袭而风化,它们随流水而去,很像世间的红尘。因为北面几公里处建了一座大桥,人们没有必要再从这里过河,老渡口便逐渐荒废,有想从这里走近路的,就只能搭渔民的船了。村子背靠的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峦,不像险峻的山峰那样高耸入云,也不像高原那样坦荡如砥,说它们是小气势、小峥嵘比较恰当。小村古朴,给人一种偏居一隅的谦让和神秘之感。
一个老头在朱砂山上放羊,一群羊撒得到处都是,好像天上的云朵儿一不小心掉了下来似的。他是吃罢午饭就上来的。老婆子忙完手里的活计,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安生,渐渐地就闷得心慌。她一般不会无缘无故的心慌,正在瞎琢磨时,村里有几个人吵吵闹闹地过来说,您的小儿子回来了,在山上,他老爹说要整死他哩。她惊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一路小跑过去,看见老头子和小娃儿脸对脸站着不动。老头子哟!老头子呀!他像个要发飙的牤牛蛋子,俩眼发红,快冒出来火啦,手攥得死紧,像两个铁疙瘩。俺这小娃子好可怜哦!瘦了,走形喽!像个正吃奶却没了娘的小牛犊子。俺这宝贝疙瘩小娃子噢!他是咋的了?
她喊道:“小娃子噢!小娃子!”
朱二虎动了一下,又呆住,动作都慢半拍。他扭头看看,就又转了过去,先看他爹,再四周看看,接着是地面,继而天上。他的眼睛里空空的没有内容。
老婆子又喊:“小娃子噢!”
他完全没有反应。没办法,她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抖了抖,又使劲扭动他的身体。作用几乎为零。摸他的额头,不烫哩!看他的眼睛,空荡荡的,像是被阎王爷的黑白双煞勾去了魂儿。于是,在这紧张而又力量悬殊的对峙中,突兀地响起了老婆子的喊魂声一一
“朱二虎,你回来吧!”这一声喊同时也似刀子一样捅着了她自己的心。儿子没有反应,她就赶紧替他答了一声:“我回来了!”连喊三声,也连答了三声。
老头子再也忍不住,怒骂起来。
“日你妈朱二虎,你就这样死回来了?”
“日你妈朱二虎,没出息死你啦!”
“日你妈……”
第三声没有骂完,他就气急败坏地搬起一块大石头,冲上去要砸他儿子,嘴里还骂着:“你这样回来弄啥哩!还不如砸死你这个鳖孙算了。”
老婆子赶忙护着,又哭又叫地喊:“老头子!老头子!老头子!”一声比一声凄厉。围观的乡亲也上去劝说。老头子只好作罢。老婆子疯了一样问:“咱娃他是咋了哦?”
老头子说:“他给我一封上边儿写的信,我也看不懂,听他差三落四地说,不适应……活不成……离婚了……回家、回家、回家。哎呀!一大堆儿,品不出啥意思。看他这个样子,再细想想,我看八成是……”他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咱娃儿真的就这样回来了,他傻啊!”她是哭着说的,“他真的傻了?”
她冲儿子喊:“朱二虎!”
“我说二虎啊!”
“虎呀!”
这最后一声听了让人冷到骨髓,仿佛一根悲凉的钢针穿透了人的一生。她的心要碎了,泪水不断地流,不想活的念头缠着她绕来绕去。活了一辈子了,还能有什么看不开的,到末了,反倒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村小学的女教师王一丁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心里真是替老两口叫屈,还替他们在心里骂道,这个朱二虎真不像话,没有男人该有的硬朗和霸道,没骨气,狗熊一个。
2
白天的日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派头,夕阳是高不可攀的。只有黄昏这一段时间是属于夕阳的。它不像毒日头那般霸道,温温柔柔的像个在橘红色灯光下梳理长发的少女,待长发倒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天也就黑了下来。
王一丁没有那样飘逸的长发,她的头发短,它们勉强快爬到后颈中间时,她就和理发师合谋斩断了它们的蔓延。不叫你蔓延,咋地。偶尔头发似乎想飘逸了,那也只是在梦里。就是这样,她也很吃惊,吃惊的是,她往往一手捋着实在不可能捋成一个优美弧线的短发,一手搓着两乳之间。两只乳房一耸一耸地碍着事儿了,她才突然明白自己是按错地方了,一边果着去。找心,找心,找心呢!你为啥事恍惚?接下来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呵斥,像老师正批评一个平时很乖巧某个时候又突然犯浑的学生一样,“我说你至于吗?平时你安安生生的,该咋做就咋做,今儿是咋的了?你说人的心要是猛地捣乱一下,不跳了,会是啥结果?心死不了,它心里有数嘛!人可就完蛋了。”她的骂可真是别致,不像骂,像玩笑,幽默感十足。
每一天都有黄昏。这天黄昏王一丁领着几个学生穿行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们要回家。三个男生被她调教得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的,不像回家,像是背着书包上战场拼刺刀。里面有两个小女生,扎俩小辫,不敢垂下,老师说这羊角辫就得像羊角。她们出门时照过镜子的,看看辫子,想想见过的山羊的角,一比较,造型完全吻合,就张开嘴巴露出乳牙地笑了。村子里有一条小道,左右两边都是绿油油的玉米地。田地往西越爬越高,眼瞅着就要背着村子的几户人家逃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多少年了,终究没有能逃出去,不疲不倦的,受刑般地负着那些房子。田地往东,地势渐低,那边河水流动的声音像音符沿着玉米梢儿逶迤而来。朱砂山上的暗紫色倒耐得住寂寞,绿色的玉米晃着脑袋给它打招呼,它还是那般矜持,躲避似的,但终究也摆脱不了绿色和暗紫色的融合,就这么僵持着。
王一丁和学生们的姿态有了变化。又说又笑,学生蹦蹦跳跳,老师则左顾右盼。他们排成一个长长的小队伍,把这个原本寂静的小山村撺掇得充满了躁动的活力。这些学生都有文艺细胞。不知谁先唱了声“日落西山红霞飞”,马上,整个小道上都颠簸起了“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的歌声了。王一丁没有唱,她只在教他们时唱,她喜欢的歌跟他们不一样,平时她也不唱,憋着,憋急了也只在心里哼几句。只几句就掐断,还骂,啥玩意,什么情呀意的,哪儿有这些鬼东西。此刻她心里没唱,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仍然在左右地看。往左往右,脑袋像个拿不定主意该到哪边吃草的牲口。突然她扭到左边的头定住了,角度是八十度和七十度之间。她看见了朱砂山上有个男人朝着他们依依呀呀地也在唱,细听,不像唱像叫唤。细看,原来是那个朱二虎。他光着上身,腿上穿一条宽得像女人裙子的黑色裤子,或许是蓝色的,远,辨别不清。他妈的,这家伙光着膀子挥舞胳膊,疯子一般,他真的是个已经疯掉的人。
远处的朱二虎像看见一台大戏一般朝他们望,嘴巴咧得像河中间的小船。他今天戴了眼镜,只能看见眼镜片反射出的光。他的眼神和表情统统隐藏在这光芒中,夸张地传递过来,也真是怪了,黄昏的光不该是这样,它们好像被他的镜片全吸了进去,聚了焦似地发出强烈的光芒。
她于是对学生们说:“你们看,那边山上有个疯子,他是朱二虎。”
学生们的头齐刷刷扭到左边也往远处望,然后又都齐刷刷地欢呼雀跃道:“噢!疯子朱二虎!噢!疯子朱二虎!”只喊两声就全部齐刷刷地断了,像一个正扭秧歌步走着的人猛地摔倒了沟里。
到底还是晚了,老师王一丁瞪着他们说:“能这样说人家吗?”
学生们屏着气不敢吭声。她心里想,哪个捣蛋鬼心里肯定会反问,只许你说不许我说。她就在心里应他道,你没有听出来我说得很平静吗?客观,知道吗?冷静,知道吗?又一想,他妈的,这一帮屁孩哪懂得这些。于是就笑笑,学生缓过神来也跟着笑笑。她接着又笑,跟刚才不一样,笑过之后觉得没意思,就和学生们一起往回走了。
都快到家了,山上的朱二虎跑得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们。衣服穿整齐了,棕黄色的衬衣,领口和袖口扣得严丝合缝。裤子是蓝色的。他的眼镜片子真是大,真是厚,几乎把他的眼神遮没了。他老老实实排在学生队伍的后面,脸上是兴奋的。王一丁觉得他的兴奋来得没头没脑,无法理解。学生们先是一阵小骚动,又交头接耳又挤眉弄眼的,好奇,吃惊,无缘无故地欢喜,莫名其妙地害怕……一会儿,他们到底还是自个儿稳住了应该有的秩序。朱二虎排在末尾,迈着整齐的步子,像个体育课上走队列的小学生,两只胳膊擦着胯骨一起摆上摆下,很搞笑。王一丁抿紧了嘴笑了一点,又赶紧把它收了回去。这个人真是好笑,好奇,好怪,好可怜,好有意思,好没意思,好让人意乱情迷……诸多感觉,都挺异样。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好久没有了。她把头扭回来,想看看自己,当然看不见。只看见前面几颗晃动的头。
哎呀!她心里惊叫,怎么了?我的心里好多圆圆的东西在晃动呢。
3
村里人都说朱老四的小儿子神经了。
信佛的说朱二虎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了,还异常严肃地像个端坐台上讲话的领导一般说,他生来就是一个和尚胚子,有慧根,如果不疯掉,一定是我们佛教界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尾巴上的这个“啊”字声音规模宏大地扬了上去,高瞻远瞩的气势和伟岸的形象就不可阻挡地油然而生了。经常到道观烧香的人则说他是被妖魔鬼怪缠住了,兴许给祖师爷磕几个响头再捐些香火钱就好了。他们说这话时个个像神仙——人肉的胎身,菩萨的心肠哦!更有极其虔诚地信基督的妇女说,耶稣可以救他于水火之中,他如今肯定是受了撒旦的迷惑要入地狱了。看她们诚惶诚恐的眼神映现出诚惶诚恐的爱心,刹那间,十字架形状的印戳就一个个清晰地盖在了她们目光所及的众生身上。
王一丁照样不信这些说法。她就相信真金白银的现实货,看不见摸不着的都是他妈的扯淡。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瞧不起朱二虎这家伙。男人不像个男人。咱要是个带把儿的,嗯啊,有那根硬硬实实的杆子啊,啥玩意都不怕,是块生铁也非给它捣出几个窟窿不可。
为什么她王一丁会是这个样子,说来话长,长长的扯了二十几年。
她王一丁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准确的说是个女孩,这很重要,也很残酷。她父亲二十多年前被人打成了残疾,左腿断了,治疗后留下了后遗症,瘸了。她的母亲因此抛下他们父女俩远走他乡,只有他俩相依为命了。家里没个当家的女人,日子就过得很凄惨。父亲把养个儿子当家立事的愿望全都寄托在王一丁身上,自小都把她往男孩子方面培养,从说话、衣着、举止,到为人处世的方式等。他在心里将自己复仇的计划,像烙铁一样炙热地烙在她身上。她就是听着父亲被打残的故事长大的。
那原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纠纷”:父亲因为打煤球和别人争地盘。那一家人多势众,几个弟兄和侄子就把父亲摁倒在地往死里打,结果腿被打残了。人家最后只是赔了几千块钱,就摆平了此事。冤啊!每讲到这个自己的故事,父亲总要感叹,儿呀!你长大了可要给爹报仇啊!这话分明是对她讲的,却又不是对她讲的,是对他的儿子讲的。
父亲这个血海仇深的故事,也真是起到了很好的教育效果。她从一开始就不再往女人的方向生长。她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因该是个男人,一个仅仅保留了女性器官的“男人”。
她在青春期时很害怕这种状态。害怕、害怕、害怕,到最后就是麻木,把她所有少女的敏感和羞涩都消耗殆尽。她就从麻木中坚硬起来,没有理由的坚硬,从内到外都是铜墙铁壁。她的心坚如铁,冷如冰,死了一样凝固,厚得像地壳。
在语言方式上,她找到一个很厉害的武器,就是这个“他妈的”。它简单而锐利,很爷们,也很生活。这个词几乎浓缩了她大部分的思想和大部分的人生。
现在想起这些,她的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铁会融化,冰也会融化,死了的女人心也会融化吗?她为此无缘无故地笑了几声。这好笑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同时右手食指顶着下巴,使整个脸都不知羞耻地扬了起来。
4
大多数情况下,朱二虎是不令人害怕的。众人与他嘻嘻哈哈说上几句,他也能难得一见地笑几下。只是这样的时刻不会太长,实际上很短,不大容易深入。他和别人的交流存在着路径方向上的巨大差异,在表面上转悠几个小来回,然后就别扭起来,像两个不合脾气的人碰见了,没必要说话,都想着赶紧掉头各走各的为好。
有一回,一个放假在家的大学生见了他,实在是想和他说上几句,人家十分谦逊地迎上去,脸上的笑先是灿烂的,但慢慢地就凝固下来,像是定型的塑料花。朱二虎脸上的表情是面对着空气一般,说不上是厌恶,也说不上是喜欢,什么也没有,真是让人家见识了什么是空空如也。可怜那个和他一样戴着近视镜的大学生,到底没有讨得他的只言片语。朱二虎走后,大学生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当时,很邪性的,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地上的灰尘和落叶飞旋起来,昏天暗地的,似乎把这个世界所有既定的秩序都给刮乱了。那个大学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扶了下眼镜,还使劲点几下头,连说了几声可怜。
他朱二虎曾经是村里人引以为豪的一个人物。他少年时聪慧过人,学习成绩优异,一路从这里上到省城的大学,后来又出国留学,且娶了一个漂亮的留学生妻子,回国后在某著名大学任教,那时他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因此,他成了这一带的求学者学习的榜样,家长教育孩子常拿他当典型例子,很能说服人的。
朱二虎不明不白地疯掉,又不明不白地回来,村里人都感到很意外和不解。什么是“晴天霹雳”,这就是晴天霹雳。有个挺神的算命先生,他叫老刘,据他分析说,朱二虎坏就坏在名字上。他一度曾风光无限,那是贵在“虎”字,但这个“二”字要命,一者说一山不容二虎,二虎不就要斗起来了吗。二者说,“二”字就是二蛋的意思,哪能好?尤其是前后两个字一照头一碰面,事情就更坏了,“虎”不就吃了“猪(朱)”了吗?所以,名字就定了,他的命不好。大家都说老刘说得有道理。当然也有跟老刘对着干的,张瞎子研究风水,他说朱家的坟地有问题,也是子丑寅卯水火金木土什么什么地洋洋洒洒一大通。总结性的理由是,朱家坟地占了一点地气,是股龙脉,很猛,但他家只占个边儿,所以后劲不足。为了更加表明自己观点之科学,他跟大家解释说,就像火箭,一点火蹭地就上去了,可燃料不够那就得乖乖地落下来。也好像一棵庄稼苗儿,粪少了,刚开始还茁壮,后来就不行了,况且朱二虎这棵苗本不该“拔”这么高,拔一节,又拔一节,再拔一节,最后拔苗助长,死了。大家也都说张瞎子说得有道理。
王一丁就不赞同,还是人的问题,碍着名字和风水啥事了。
最近一段时间,朱二虎每天夜里独自一人上朱砂山,出门之前他总要大声地嗬嗬几声,像老牛在打响鼻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被孤魂野鬼附着了一样,有时抱着一棵树,就那么用头抵着粗糙皴裂的树干一动不动。有时趴在一块突兀而起的大石头上,双手颤动着一遍遍地抚摸,在某一时刻又猛地停滞了,接着开始令人惊悚的痛哭流涕起来,仿佛从他瘦弱的身体里产生了一股可以使地动使山摇的力量。
王一丁是怎么注意起朱二虎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没有刻意。朱二虎是朱二虎,不是自己,就是对自己,她也没太用心去琢磨。她不是封闭了自己,只是懒得打理自己。人呀!有时候就是怪。怪,为啥,她有自己的道理,你要是不怪了,你就得认真地打理自己,你就得好好照顾别人的情绪,多累。
这是啥歪道理,别人不信,她信,信得一塌糊涂,所以她就不把自己往众人希望的方面打理。本来和众人互不牵扯,两者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和平共处什么的,不就是伟大的四项基本原则嘛。
5
每天夜里,王一丁听见朱二虎出门时的“嗬嗬”声,觉得真像老牛打的响鼻子。有时候听不见了,她心里就惦着,还为此难以入睡,不是惦记这个人,就只是想着“响鼻子”本身。
有个故事与此类似,说一个男人失眠,原因是老得听楼上女人高跟鞋敲地板的声音才能睡着。女人回来有早有晚,他就等,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他就悬着心,一来二去就患了失眠症,你说这叫什么事。王一丁难以入睡时,她就想啊想啊想,到最后免不了在心里来这么一句:人呀!大多数时候,还真是用一个字就能准确地概括,这个字就是一贱。
有时候事儿就是往一块赶呢,也是出奇了,中邪了。王一丁有一天竟然在很温柔地想一个问题。她其实挺反感“温柔”这个词的,她们一家都不喜欢这个词,她更不喜欢。也许是物极必反吧,这个毫无女人味的女人王一丁,竟也在心里生出一些扯不断的细丝儿来。至于这些细丝儿牵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何时何地冒出来的,和谁有关,甚至连第一个问题是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王一丁怎么突然就像个娘们一样温柔的、多情的、缠绵的、婆婆妈妈的想事了。
她现在的注意力是在朱二虎身上。她是很明确地发现了一些怪现象。朱二虎盯着自己的眼神很男人。这本来不是啥怪事,他就是个男人嘛。可他是个疯子,眼神应该也是疯掉的,但偏偏在看着自己时却雄性十足。这十分不合她的心思。他的眼神,让她时常幻着自己是个男儿身的想法有了同性媾和的肮脏。可恶!有时候,颠倒了,她反而在梦里看见自己如花似蝶的女儿身姿舞动了。她以前是从来不做这样的梦的。昨晚她又梦见自己是个女人了,一个大美人,美仑美奂的美,女人中四大美人般的美,男人中梅兰芳李玉刚般的美。
她还觉得朱二虎喜欢跟她和她的学生在一起。他个子是比他们高大,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像学生一样矮小,缩小版的大人,幼稚化的心灵,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大个子小孩,他似乎跟这帮小孩子有缘分,玩得很融洽。走路能达到一种层次的步调一致,兴趣惊人的雷同。这是令人诧异的,他把自己完美无缺地平易成“小孩”了。他是这帮小男孩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小弟弟。这帮小屁孩逗他:“小弟弟,乖,过来玩。”他就无限地高兴,笑得像一张白床单上肆意横流的小孩尿一般。他也嗷嗷地叫,几乎就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弄出来的那种动静。他说:“噢!哦!玩一下,玩一下。”她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小孩子们懂,和他玩小孩子们的游戏,很和谐,很地道,很能俯下身子,很小孩儿化。
疑问是不是在这种“很小孩化”的时候冒出来的?或许!反正来得很突然,似乎也是必然要产生的。想,想,得温柔地想。妈的这个“温柔”!妈的想起来了,这疑问是关于朱二虎的
他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女人心海底针,说到海里面,也难逃她王一丁“贱”字的针刺锥剜。她自己骂着自己,却也挡不住她想这个问题。有了疑问就去问,这是她的秉性。
想问是想问,寻个恰当的机会也不容易,所以就一直悬着。它是像悬着一把剑一样悬在心头上。悬着了就放不下,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有时候就希望这把剑能劈下来,把她劈开。一分为二了再合着,合着了再劈开,像反反复复杀西瓜。在她的想象里,自己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大西瓜,劈开,里面是鲜血一样的瓤子,还有黑珍珠丝的瓜子,瓜瓤汁水丰富,一看就让人禁不住想咬上两口。
她就是比别人多注意朱二虎。看见他,照例心里先是这样一句话:老子要是大男人,力拔山兮,试试的。然后就真像老子看儿子那般寻衅滋事百般挑剔了,围绕心中的悬念仔细勘探,像个侦探一样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寻了个合适的机会,王一丁去问了朱四奶(二虎妈),结果很让人失望。四奶也不知道,肯定是不愿意说。她还说你朱四爷把“上面”写的那封信给烧了,那里面说得清,他一烧,咱就啥也不知道了。你朱四爷的文化水平你知道,筛子大的字也不识一个,他看了跟没看一个样,算是瞎搭了,哎!瞎搭了。
王一丁害怕再引起四奶的伤心,就不再往深处问了。她以为朱四奶说的那封信,可能就是朱二虎病情的说明书,烧掉了,他得病的前因后果就成了这里的一个谜。
6
渐渐地,王一丁看朱二虎的感觉就有些变化了。不知是在哪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注意的人是个男人,虽然他不过是一个智力水平严重下降的疯子,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是个男人。这很重要,也很可怕。因为相对的,她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女人。但这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情况。她觉得自己心里开始藤藤蔓蔓起来,她复杂了,她女人了。顺理成章,似乎她又觉得朱二虎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吸引着她,由微弱到强烈,然后再微弱再强烈。周而复始。像他妈的一一那个一月月来的家伙,影响着女人的情绪。嘿,那么,他朱二虎就是那个可恨又可爱的“大姨妈”了。同比,类似于那个远在天上的月亮,它竟然遥控着地球上的潮汐。他朱二虎是月亮,皎洁,碧玉一般的身和心,哼!笑话。
朱二虎竟然故意“引”王一丁到他屋里去。
那天他看见王一丁和几个学生从学校出来,远远地站在路中间盯着他们。学生回家后,王一丁看清楚了他脸上没有来由的“坏笑”,夸张,怪异,显得有些狡黠。他的小拇指勾在脸颊上,像是要费劲巴力拉开脸上马上就消失的这种“坏笑”。王一丁一时弄不明白他的笑是什么意思。她万分好奇他何以能够弄出与他的心理状态如此不相符的丰富的笑。没容她多想,朱二虎对她叫了一声,扭头就走,腿像石桩子一样捣在地上,脚步趔趄,整个人像一只醉了酒的笨狗熊。他走一段距离就要扭头看一下,把他的脸完完全全地对准王一丁,先是一副非常急切的表情,然后是很机械的做出那种笑。
王一丁只能跟他走。朱二虎就是蒲松龄笔下的屠户,她就是那两只傻B狼中的一个。
他的屋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墙壁凸凹不平,潦草地刷了一层石灰。沿床的内侧贴着一副铅笔勾画的女人形体素描,大体上是粗线条,凌乱,也有温润轻柔的曲线。但更多的笔锋如寒风凛冽地吹过,似刀子用力地划过。看他的画,仿佛一个人跌进了荆棘和花草并存的深渊一般。书桌上的书不少,厚厚的堆在那里,它们散发出来的气息与这简陋的屋子,与这眼前难以评说的人,混合出一种并行但却相悖,相容却又割裂的怪异之感。某一瞬间,这一空间里的东西,顺顺理成章的打开了王一丁真实自我的大门,她还原了,像一块美玉剔除了表面的包层。
他拉开书桌左边的抽屉,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王一丁。字的线条是狂草,根子上却是正楷,看了使人好生奇怪。王一丁平时写字就是一个不讲规矩随意走笔之人,所以他的字大体还可以认得。正待细看,他却在一旁自言自语:“妞妞们,娃娃们,看。”前面说得扭扭捏捏含混不清,最后一个“看”字说得满腔满口,像一把重锤砸在她的心口上。
王一丁问他看什么?他不再吭声,双手先是在腹部掌面相搓,然后移至胸部合在一起,碰一下再分开,然后再碰。看不出他在干什么,只好看他的纸条,上面写着:
朱砂即硫化汞,化学品名Hgs;大红色,有金刚光泽至金属光泽,属三方晶系;在自然界中单体少见,多呈颗粒状、致密块状体出现,强度2——2 5,比重8.09——8.0,性脆;朱砂有解毒防腐作用,外用能抑制或杀灭皮肤细菌和寄生虫。
王一丁看得很费劲。朱二虎又依次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条。第二张上写着:
朱砂治风邪诸痢,狂言妄走,精神恍惚,乍歌乍哭,饮食失常,疾发扑地,口吐白沫,口噤戴眠;年岁深远者:朱砂一两,酸枣仁、乳香各半两,上三味合研令匀,先令病人尽量饮酒沉醉,次取药五钱七,酒一盏调下,于静室中安睡,勿令惊动。
第三张的内容是:
古时辰砂,又被称为“固砂”或“朱砂”;许多古代女子都直接以“朱砂”为名,那一点鲜红像是凝结了中国五千年的悠悠情缘,十分美丽,但估计很少有人知道,辰砂用来磨墨,且可以磨出彩墨来,很像女孩子多变的内心,藏着一份外刚内柔的情怀。
朱二虎把这三张纸条送给了王一丁。整个过程他只说了那句话:妞妞们,娃娃们,看。他这样说到是什么意思,不好弄个明白,他不是正常人。
后来几天,王一丁把纸条放在口袋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研究。有一回她突然猜测到,他是不是想让她把“朱砂”的三种解释讲给学生听呢?他不是唠叨着“妞妞们,娃娃们看吗?”
那天王一丁离开时,朱二虎又塞给她一叠书稿,封面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小说《朱砂山上的女人》。
7
人们仍然会看到朱二虎疯疯癫癫的样子,只是较之以前,他白天倒越发像个正常人了。但众人却从这种“正常”上更加认定他是个“傻瓜”。晚上呢,不时有人发现朱二虎像个贼一样在朱砂山上逡巡,人们笑话他说这家伙是在山上寻宝哩。
听不见朱二虎夜里出去时的“嗬嗬”声,王一丁心里竟然有些失落。对于他,她现在真快成了一个无事生非的窥探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吸引着她,要把她从自己的“城”里拽出来。她必须面对朱二虎的“城”,现在她有了两个城。
这是她的城,那是他的城,本来是彼此封闭的,现在却都派出了外交大臣。两个外交大臣又都有些迷茫,不知道城主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瞎胡猜,回去是不大容易交差的。
当王一丁翻开他的书稿《朱砂山上的女人》时,她就预感自己打开的是朱二虎那座“城”的城门。第一页上的文字使她震惊之余又浮想联翩一一
心中有美,而大都市里已经没有了真正的美,美已普遍丧失,所以失望,进而践踏美并进行自我毁灭。
——献给我那两个心爱的女人
第二页开篇第一句话是:我已经强奸了那两个我最心爱的女人。
这简直让她感到惊悚了。字迹异常工整,像一堵墙横在王一丁面前,上面泛着石头青灰色的冷光,王一丁经历过的事情被硬生生地拉回到眼前,近得触手可及。
其余的文字显然不是小说的内容,字迹毫无章法,一眼看上去就像跌进了满是钢刺铁棘的废品堆里。疼痛感强烈,看得见点点血光。这些文字是他写作时的呓语,“强奸”是这堆乱麻中唯一可以分辨出来的字眼,像尖利的刀一样割断一切,直抵阅读者的心灵。
“我已经强奸了这两个我最心爱的女人。”这句话像根绳子捆绑住了王一丁,硬把她拉进一个惊心动魄的虚幻之境。必须读下去,是的,必须。放荡不羁的笔调和思想,注定他的小说不为众人理解和接受,读得她如坠深渊,难以心安,惊得浑身战栗,冷汗频出。
看不到四页,王一丁已成了他的囚徒。斯时,她艰难地抬起右手,摸一下嘴唇,冰冷,然而又激动万分;又摸一下右眼,或者是左眼,无暇分辨,同样是冰冷。
8
白天是燥热的,这指的是空气和人们嘴里呼出的气息;白天也是冷静的,这指的是自然万物的本来属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发出的所有声响也是寂静的。唯有晚上是另外一种样子,说它是另外一种样子,其实也是和白天紧密地连在一块的,连得太紧了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是燥热和寂静的完美结合,是平面和立体的组合,是燥热和寂静的相互反串,是流动和停滞的彼此打扰,是什么?到底是个啥样子呢?一个字,夜它就是“暗”。人们在暗夜里平静地做着生活的千百种要素,吃喝拉撒睡,仿佛就是他们的孩子,个个都爱着的,个个都没有拉下。小镇上的人们最喜欢的两件事都是在夜的暗中进行的:男人女人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在渡口的河中洗澡,赤身裸体的,只有老天爷能有饱看的眼福。他们在洗完澡后回到各自的床上寻找快乐,大汗淋漓地做。隐秘而原始的快乐,无比生动地在他们屋子的空间里上演,也只有老天爷的法眼可以穿透墙的屏蔽,以你我凡人之心揣度,窃喜。
这一天王一丁比平时离开学校早了些,是不是想和朱二虎单独相处一下,她不承认。她也不敢往深处想。
在朱砂山下真的就碰上了。她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就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越看越像。她自己是个母亲,正在哺乳的母亲。这样想了后再看朱二虎,妈呀!天呀!要死了,他怎么成了个嘴里含着奶嘴儿的婴儿了。一双清澈的眼睛玻璃一样,水一样,静静的,空空的,又是满满的,像一望无际的草原。
王一丁瞬间就把现实中的形体装在了想象的虚空中:她是一个母亲,饱满的母爱。一头秀发乌黑地披拂下来,脸上滋生成熟的散发乳香的女人气息,一双手像圣母一般柔嫩,骨头都酥了,没有了似的。她的乳房胀满了,乳汁从乳头溢出,弄湿了洁白的衣衫,使这一点神秘的地方愈发显得诱人魂魄了。这一点含露般的墨紫色哦!它使她顿时成了一个百媚千娇的女人,也使她从这里出发,用反叛的力量找到了另一半的自己。
她把眼前的可爱的婴儿揽入怀中,乳头兴奋地疼痛一下,终于,她哺乳了,她的乳汁似乎可以喂养一百个一千个婴儿。
朱二虎嘿嘿地笑。她在他的笑声中又一次认真看看他。他还是他。她的双手此时正掀着衣角往上撩,腰身露出来,肚子中央的小肚脐眼也半隐半现。她怔住,自己是怎么了,哦!刚才……但她已不能放下,也不能再往上撩了。
朱二虎就在这时候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他伸出双手,手指弓起来,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他把手伸向王一丁的双乳,迅速,有力。结束时却有万般柔情,仿佛一对利刃最后化为了一声琴音。他停下来,真是音尘绝,任万物飞转流长,我自屹然不动。他的双手像呵护宝物一样停在王一丁的乳房上边,没有接触,但,分明,它们的关系亲密。
王一丁又恍惚起来。他此时是什么?一个男人,纯种爷们。或者一个婴儿,刚刚出生的婴儿。相对应的,她应该是一个女人了。
最后,她扇了朱二虎一个耳光。她是个女人了,是女人都会这样的。
9
经过一番艰难的阅读过程,朱二虎小说的故事情节逐渐在王一丁脑海里展开。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来就白白嫩嫩的男孩。他同时爱上了两个美丽的女孩,她们也喜欢这个白白嫩嫩的男孩。两个女孩一个叫艾真,一个叫柳美,艾真把初吻给了他,柳美把初夜给了他。他左右为难,不能确定究竟爱哪一个,又会娶哪一个为妻。后来事情竟然败露,这在乡村里简直是集束炸弹,人们都被震晕了,震呆了,震傻了——然后,醒过来就疯狂。人们在脑袋了准备着两个称号,一个是不要脸,一个是强奸犯,以便见到他们这两女一男时好随时用眼光把标签贴在他们脸上。男人们心里充满了忌恨,女人们心里充满了阶级姐妹般的深仇,这种阵势真实简直能把人活吃掉。
男孩没有被他们活吃掉,他在那一年考上大学,死里逃生了。两个女人虽没有被大家活吃掉,但却被她们的父母草草地当做脏水泼了出去,嫁到了离家很远的偏僻小山村。男孩知道后,痛苦不堪,几欲轻生,到底没有死,他选择坚强地活下去,他要拯救她们。
时光流转,男孩大学毕业后成了城里人,可他时时不忘拯救他两个心爱的女人。他没有结婚。人们都说他神经了。他说,即使不能拯救她们的身体,也一定要拯救她们的心灵。
当然,这样宏伟壮丽的计划只能在想象里成功实现,现实中没有一点儿可行性的。他不管这。他在等待时机,他在积蓄力量。然而,当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将计划付诸行动时,世事荒唐可笑的一面再一次不期而至。
他从离她们的村子十里左右开始打听,一路上的信息集合在一块儿,变成了两个大巴掌,一左一右狠命地扇他耳光。他该挨。两个女人很正常,无怨无悔似的,和她们的男人生活得好好的。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到底还是在不同时间和地点分别看见了两个女人,只是远远地偷看,她们胖了,俗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他心爱的女孩了。更要命的是四里八乡的传言:艾真和镇上的有权有势的孙家二儿子勾搭上了,柳美与另一个很有钱的李姓男人有瓜葛。
先前的她们和现在的她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男孩的宏伟计划只能就此搁浅。
回去后,他琢磨两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她们是自愿投怀送抱,还是被人引诱甚至是霸占呢?这很重要吗?这不重要。这不重要吗?这很重要。反反复复的,他也变了,变成一个灯红酒绿中的浪荡公子。这样一来他就真的成了村里人说的“不要脸”了,以前标签是别人强贴在他脸上的,现在是他自己贴在自己心上的。
好不容易结了婚,他就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开始为一家人的生活而努力。女人还可以,女人嘛!并不一定都是相爱才结婚,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一个是物质,一个是精神,两回事。他的女人不传统,挺开放,在性事方面让他们过瘾,很享受,激动得要死,一沾上就着火,弄一回燃烧一回,弄一回燃烧一回,女人说他能把男人烧成灰。
女人没能把他烧成灰,倒给他“捎”来了个大胖小子。他高兴死了。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在儿子三岁时的一次体检中戛然而止,儿子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再一查,一家人都被判了死刑。
他怀疑是妻子带来的。疑心越来越重,他慢慢开始抑郁。一天晚上,他把刀子扎进了女人和儿子的心脏。女人死了,儿子死了,他也入了监狱。进监狱时他的神志就已经不太清醒了,一段时间后他彻底成了疯子。监狱方面就把他送回了老家,在当地派出所的监管下,和年迈的老母亲生活在一起。
这时候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两个心爱的女孩。所以,人们每天都能听到他疯疯癫癫的叫着两个女孩的名字。
10
那一天天气异常闷热,闷得让人心烦气躁。到了黄昏日头大得出奇,也红得出格,它把朱砂山照得无限美好,让人都禁不住要跑上去抱着它亲嘴了。
王一丁领着学生们回家,一路上学生和老师都静悄悄的,老师在心里想着朱二虎的纸条和小说,学生们又是在想什么呢?走到离朱砂山很近的地方时,学生们不安静了。他们纷纷抬起胳膊把小手指向渡口,“老师,老师,疯子搁哪儿哩!疯子搁哪儿哩!”
王一丁看见了朱二虎,看见他时,她就又想起了纸条上的话:
辰砂用来磨墨,是可以磨出彩墨的,很像女孩子多变的内心,藏着一份外刚内柔的情怀。
孩子们这时七嘴八舌地央求她:“老师,咱们上朱砂山玩会儿,就玩一小会儿行吧。”
王一丁说:“行,咱去看看朱二虎。”
他们从朱二虎身旁往朱砂山上走,他看着他们,眼神很羡慕。他也一蹦一跳地跟在这队人马的后面。
这队人马的先锋是个女人,后卫是个疯子,中间是一群年幼无知的小孩,他们排成一条直线。整齐的队伍,怪异的士兵,士兵们的头在直线上一上一下的窜着,黄昏的红光裹着了他们的头,燃着的火柴一般。
这几根“火柴”来到山上的树林里就熄了火。他们坐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孩子们好奇地在树林中寻这寻那,各自找好玩的去了。王一丁坐在那里茫然的四处乱看。朱二虎的屁股一点点地挪近她,几乎挨着她了。他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缩着胳膊和腿,把身体佝得很低。她不觉得这样不自然,但他的姿态的确是很不自然。偶尔有些好奇的小男孩过来凑热闹。他发狠地撵他们,而她却像个老母鸡一样把他们揽在怀里。没有揽进怀里时,他凶得像个疯子了,一旦看见他们到“母鸡”的翅膀下了,他就咧开嘴忘情地笑个不停,一时忘记了自己先前曾经是那么不像样子地驱赶他们。
他咧嘴笑了,还说:“你,你像个老母鸡。”这句话让王一丁心里一惊,母鸡是母的,她恰好此时正想着女人的问题,她又女人了。她想让自己这一会儿变成一个很古典很优美的古代女子。孩子们都聚拢过来时,朱二虎站了起来,两只胳膊像老母鸡翅膀一样一扇一扇的,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孩子们都笑了,王一丁也笑了。
一会儿朱二虎扇着的胳膊越来越轻柔,两只手上的小拇指自然而然地翘了起来。如果他的胳膊上有一个长长的袖子,他就会像戏台上的花旦一样舞起水袖的。
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这家伙像个女人,这家伙像女人。”
“莫笑——莫——笑!”王一丁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戏曲中的念白。孩子们笑得更欢了。在笑声中王一丁也站起身来。她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紧身裤,纤细,衬托出身姿的亭亭玉立,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纱质衣衫。她一站起来,脚就在原地踩着小碎步子打转,身上的沙质衣衫随她轻轻舞动,飘逸,旋转,一刹那脸上红晕轻飞,古典女子的美丽妖娆翩然而出。
孩子们都大声叫好。朱二虎也跟着像个女人一般笨拙地舞动着。
“孩子们也来跳。”老师发话了。他们就都羞涩地做着准备,摆弄手的姿势,身体的姿态,一个个都往戏子的婉约上靠拢。待老师和朱二虎的“依依呀呀”声响起来时,孩子们也已各自不同的姿态试探着扭摆起来。毫无章法可言,但却尽心尽力。
他们哪里唱过戏,没有登过真正的舞台,只是一种姿态而已,一种想法罢了。
一曲终了,仿佛是一个消散了的梦。这是夕阳赐予他们的梦,也是树荫遮蔽下的梦。
疯够了,他们就准备下山了。朱二虎像个小鸟一样跑来跑去,大家都跟着他。
到了山脚下,他爹在放羊,身边站一个老人,是个吹唢呐的好手。
赶巧了,一阵唢呐声响起,一阵风也及时地吹过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本来大家已经都平静下来了,这样一来就又把大家给激活了。想喊,想叫,想哭,想笑,想跑,想打架,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还想跳,十分想跳,大家就在河流和玉米地的簇拥下扭着跳起来。
夕阳像一面红彤彤的鼓,无人擂也响了起来。唢呐声里,朱二虎他爹扭起来,先轻,后来就发狠了,不要命似的。眼神也由冷到热,由热到火烧一般。
朱二虎也扭,这爷俩隔着一群人扭,对着干。他凌乱的脚步在这种舞动里却十分自然,简直是错落有致了。孩子们少有这般放松的机会,放松了就张狂,七歪八斜地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一群人像被狂风吹着的柳树一样肆意地跳,根基都是稳的,风刮起来也是有力的。空间里的寂静被他们跳得喧闹,周围有生命的被他们跳得更有生命,没有生命的也被他们跳得活了起来。朱砂山的暗紫色,河流的半边银半边蓝色,玉米的翠绿色,则被他们跳得如油画一般斑斓。村子里的房屋也被他们跳得似乎要舞动起来……
王一丁闭了眼扭动着,先是像一顶花轿颤动,然后像摇篮晃动,最后开始激烈起来,像在蹦床上高起低落,像是在悬崖上蹦极时一跃而下又一弹而上,像是和男人缠在一起窜上窜下……她闭了眼舞动时又恍然做了一梦:她要揽着朱二虎的头入怀哺乳。
朱二虎瞪着婴儿般的眼神,张开两只大手在两只乳房上滑动,手的姿势成扇形,又像鹰的翅膀在乳房上空盘旋。他始终没有接触到乳房。他要干什么?两眼紧紧盯着白嫩嫩的双乳,两手作烤火状,轻柔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滑来滑去,姿势无限优雅,轨迹无限美丽……
跳够了,王一丁不跳了,看他们跳。
这是一场醉了一样的盛大舞蹈,场地是河边、山脚、玉米地旁。看他们——男人像男人,男人又不像男人;学生像学生,学生又不像学生;人都是人,但从整体上看人又都不是人了。想到这儿,王一丁真真正正地大声笑了起来,仿佛一开这个头就不准备停下来似的。
不知何时,他们前面不远处已经站了一个人,她傻傻地看着这群疯疯癫癫的人。她是朱二虎的妈,身旁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子,正冲着她宽大的裤管不断地蹭